有时候日月并非像文字形容的那样,日月如水地流逝。贾士贞觉得一天又一天地,每一分钟都是在痛苦的煎熬中艰难地前进着。周一桂所说的侯书记将要退出省委书记的位置,从那天之后,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去了,可仍不见动静。驼副部长已经上任半个多月,新来的秦副部长接替驼副部长的工作。华祖莹虽然才走了短短的十多天,贾士贞的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日子过得无滋无味的。虽然纪检组长周善良告诉他,那封举报他的人民来信已经查清楚,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但贾士贞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就在这时,省委组织部调整了一批干部,贾士贞又回到机关干部处,而且当上了机关干部处长。而章炳雄调到政策研究室当主任。说实在的,贾士贞经过这几年在省委组织部的锻炼,他对什么岗位已经看得很淡了,这样的工作变动,在外人眼里觉得贾士贞重新回到热点部门,受到领导的重用了,他才三十六岁,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他自己反而觉得是一种沉重的压力。而无法面对这个现实的是章炳雄。他对自己的工作变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章炳雄从机关干部处长的位置上调出去,他觉得领导对他太不公平了,他从当机关干部处长的那天起,就设想了下一步的工作去向。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从机关干部处长调到研究室主任这样一个有职无权的处级干部岗位上去。干部任职通知下达后,章炳雄就没出现过,据说住进了医院。贾士贞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去医院看他呢,还是……他甚至有点同情章炳雄。他对机关干部处长这个位置不像其他人看得那样重。

    贾士贞重回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之后,又和周道之石渊见过几次面,他始终觉得对周道之的事没有帮上什么忙,现在又回到机关干部处,他一定记住这件事。当然周道之知道贾士贞在组织部也是经历了被退回乌城去的坎坷和麻烦,如今贾处长坐上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的第一把交椅了,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不久,贾士贞接受考察省报社周道之的任务。贾士贞才觉得应该对周道之有一个交代。他决定亲自参加对周道之的考察。

    这些年来,省报社的社长一直都由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兼任,副社长都已到了退休年龄。一听说要考察干部,人人都很敏感,害怕自己失去了副社长的权力。贾士贞到报社后,除了了解到几个副社长的思想之外,又了解到中层干部和群众对现有班子老化的意见,他和江碧玉商量之后,向钱部长做了汇报。

    经过长达一周的考察,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宣传部反复商量,对原四位副社长作了调整,把三位副社长退到二线,起用了三位年轻的处长到副社长的位置上,周道之出任常务副社长。

    报社一下子提拔了三个副社长,处长的位置空下来了,紧接着又调整了一批处级干部,三十二岁的石渊出任理论处副处长。

    这天下午,石渊打电话给贾士贞,说周副社长晚上宴请他和玲玲,时间地点定下来了,玲玲说他们文化厅晚上有活动,就不参加了。

    石渊说下午下班后,他和周副社长亲自开车来接他,贾士贞怕在省委大门口被人发现,只好让他们把车子开到宿舍楼下,下班之后,贾士贞匆匆回到家里,石渊已经上楼来了,两人下楼后,只见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停在路边。上车后周道之紧紧握住贾士贞的手,直到轿车开出后,周道之还抓着贾士贞的手,此时周道之所有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全部通过体温传给贾士贞。

    到了宏门大酒店,贾士贞有一点睹物思人的感觉,好像华祖莹还活跃在眼前,心情自然有几分寂寞和凄凉。他不时地在那些年轻女子中间寻找华祖莹的身影。

    坐定之后,小姐便上茶,凉风阵阵,爽心快意。

    冷盘上来后,小姐便开始斟酒。贾士贞正要说话,被周道之挡住了,说:“今天什么人都不得特殊,一律白酒。”

    随后周道之端起酒杯,双手放到贾士贞面前说:“今天我首先敬贾处长一杯,其意尽在不言中!”说着一仰脖子,喝干了。

    贾士贞自从那次喝醉酒之后,每次喝酒都特别小心谨慎,今天他原本也不打算怎么喝的,只是看出周道之的兴奋情绪,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也就一口喝干了。

    接着石渊又敬贾士贞,石渊自己喝干了,并不问贾士贞。他在内心深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贾士贞呢。固然贾士贞管不到报社的一位副处长,然而不是贾士贞千方百计从中举荐,周道之怎么可能当上省报社的常务副社长呢。当然正因为周道之当上常务副社长,才能有他今天的副处长。在省报社,像他这样的三十二岁就当上副处长的为数并不多,然而没有他石渊,周道之又如何认识贾士贞呢!

    众人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周道之石渊等都有七八分酒意,仍狂兴不禁,又饮了一会,贾士贞终劝散席。周道之再三握住贾士贞的手,感激不尽,散席后相互说笑,进了大厅。贾士贞推说,他还有点事,迟走几步,送至门外,突然周道之拉住贾士贞的手,虽醉态恍惚,语言却清楚:“贾老弟,你对我的关怀,我是终生难忘的!”贾士贞装作不懂,只说这世间人人都是相互支撑的,谁都可能有运时和背时。

    第二天一上班,省委组织部已经传遍了,省委书记侯向真的要退出省委书记的位置了。这样的秘密到底如何悄悄地传开,早已成为人所共知的特大新闻,已经是不得而知了。

    这天晚上,贾士贞接到卜言羽的电话,让贾士贞明天上午哪都不要去,在办公室等候钱部长的通知。贾士贞虽然没有问卜言羽在哪里,但他断定这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前两天钱部长去北京开会,想必在北京听到什么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卜言羽又打电话,叫贾士贞到钱部长办公室来,贾士贞便匆匆来到钱部长那里,只见钱部长的脸上从没有过的严肃,钱部长宽阔的办公室一片肃静,空气相当黏稠,贾士贞一进门,就有一种死一般的阒寂,可又隐约带着蠢蠢欲动的爆发力。

    钱国渠脸色严峻地说:“士贞,今天下午你陪我去M省。”

    钱国渠此话一出口,贾士贞自然推测问题的严重性,难道真的是M省的省委书记调莫由省来了吗!那么钱部长去干什么呢?

    钱国渠又说:“这事对任何人都要严格保密。”

    贾士贞点点头,静静地坐着,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久,钱国渠沉思着。贾士贞竭力屏住呼吸。感觉出这死一般的阒寂需要格外的调整才能平稳。此时的贾士贞感到现在的紧张和刚才的紧张完全不一样了。

    “下午三点,你在家里等小卜电话。”钱国渠终于站起来说。

    中午下班后,贾士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然后悄悄地回到家里,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会,可是头脑里乱极了,一直在想着钱部长上午和他说的几句话,去M省到底干什么?他似乎觉得莫由的形势将要发生什么变化,而且就在顷刻之间。好不容易挨到三点钟,电话响了,正是卜言羽,他说:“你下楼吧,我们车子在等你呢!”

    贾士贞急忙下了楼,只见钱部长的奥迪轿车停在那里,卜言羽上前握着贾士贞的手说:“上车吧!”

    轿车来到钱部长家院外,正巧他已经出来了。贾士贞和卜言羽等钱部长上车后,两人才钻进车里,轻轻关上门,两人的表情和动作都相当神圣,和往常大不一般。

    一路上,谁也没有多说话,贾士贞坐在后排钱部长右边。只见他微闭双目,一直靠在后座上。默默地过了很久,他欠了欠身体说:“还有多少路程?”

    驾驶员说:“快了,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又过了一会,太阳已经渐渐地消失在西方天际,高速公路上车辆也多了起来了。钱国渠说:“小卜,给周部长打电话。”

    卜言羽拿出手机,很快拨通了电话,随即将手机递给钱国渠,他接过手机,说:“喂,周部长吗?我是钱国渠呀,我们快到了,那我们到哪儿见面?好,天意宾馆!好的,再见!”

    黄昏时分,灰色的青纱已经笼罩M省省城,一辆奥迪轿车穿过繁华的街道,缓缓停在M省的天意宾馆前。周部长迎了出来,和莫由省客人一一握手,大家进了客厅。

    周部长说:“先用餐吧!”

    钱国渠说:“不,周部长,先去见谭书记。方便吗?”

    周部长说:“行,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说着打开手机,“喂,谭书记吗?我是省委组织部老周,他们到了,好,好,那我带他去。好,再见!”

    贾士贞和卜言羽远远地站在一边,但是这一切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M省委组织部的周部长和钱部长的对话也都听得那么清楚。钱部长果然是来见M省谭玉明书记的,但是他见这位还没上任的省委书记干什么呢?正当贾士贞猜测时,钱部长向贾士贞招招手,贾士贞跑步过来了,他低声对贾士贞说:“士贞,你随我去见M省委书记谭玉明同志。你如今是莫由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某些程度上,全省高级干部的任用考察实施上你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今天,我们一道去见谭玉明书记,当然,一切都由我来说,他如果不问你什么,你也不一定主动发言,万一他问你什么,你可见机行事。”

    贾士贞说:“好,钱部长,你放心吧!”

    随后他们上了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的轿车。这时夜色已经笼罩着繁华的大都市,大街上灯火辉煌,万花怒放。奥迪轿车穿行在昏黄的夜色中,谁也想不到这辆普普通通的奥迪轿车里坐着两个省的省委组织部长。

    大概是由于这件事情过于神圣,过于严肃,这两位省委组织部长都没有久别的寒暄,没有过多的热情。在轿车上两人都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街道中间那昏黄而迷离的灯光。轿车很快进入一条狭窄的柏油马路,路两旁大树婆娑,路灯稀少。又走了一会,轿车缓慢减速,拐进左边的小巷,在一幢旧洋房前停了下来。

    周部长说:“到了。”钱国渠和贾士贞跟着下了车,三个人刚走到小楼前,一个巡逻警上前说:“干什么的?”

    “我是省委组织部的,找谭书记。”

    那个巡逻警大概有些认出周部长,马上说:“哦,是周部长,请吧!”

    周部长没有上去按门铃,取出手机,马上说:“谭书记吧,我们已经在你院子外面了,好,谢谢!”

    他们随后转身来到大门口,大门开了。周部长先进了院子,钱国渠贾士贞跟着进了院门。

    谭书记已经等候在客厅里,大家见面之后,周部长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省委谭书记。”钱国渠伸出手,说:“打搅谭书记了!”周部长又说:“谭书记,他就是莫由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渠!这位是莫由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贾士贞。”

    大家握手已毕,谭玉明便笑着对周部长说:“老周,请你坐这里看看电视,我陪他们去书房坐坐!”

    周部长说:“好,你们谈吧!”

    钱国渠和贾士贞随着谭玉明上了二楼,进了书房,谭书记家的书房依然是由里外间组成,书房的外间摆放着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这时,谭书记看看贾士贞,微微一笑说:“这样吧,贾士贞同志先坐一会。”随即又对钱部长说,“钱部长,咱俩先谈,有事随时叫一下贾士贞同志,你不会反对吧!”

    这时钱国渠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省委组织部长,在和还没上任的省委书记第一次见面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干部处长,确实有些不太适合。微笑着点点头。谭书记一边转身到了书房里间门口,又回头说:“贾士贞同志不见外吧?”

    这时,谭书记和钱部长已经进了书房的里间,门随之关了起来。

    贾士贞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紧张得屏住呼吸,看着谭书记和钱部长的背影,想到一个省委书记,一个省委组织部长,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职务悬殊得也太大了。虽然他不知道钱部长和谭书记谈些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必定是高层领导之间的绝对秘密。这种严肃的重要的场合,让他一个小小的处长参与,显然是不太适合的。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到,在这件事情上,钱部长不知是怎么考虑的。贾士贞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里面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贾士贞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遐想的激流在脑海里起伏翻腾,他突然想到,钱部长此行是否与周一桂告诉他的那个消息有关?想到这里,贾士贞有些不安起来,他感到自己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当,但又不敢擅自离开。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钱部长出现在门口,贾士贞立即站起来,只见谭书记和钱部长的脸上突然间恢复了常态。特别是钱部长脸上的表情大部分已经变成了碳水化合物,恢复了几分人性和平静。

    谭书记站在门口,看看贾士贞说:“年轻的干部处长啊!”

    钱部长接过话题,说:“小贾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特别是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

    谭书记说:“那好啊!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机关,都在关注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组织部门更要从过去那种靠少数人推荐考察选拔领导干部的办法当中解放出来,认真研究到底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推荐考察选拔领导干部。”

    听了谭书记的一番话,贾士贞很受感动,觉得此次钱部长带他来M省见谭书记,虽然有些荒唐,但是毕竟让他见到了谭书记,更重要的是亲耳聆听了谭书记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的高层指示,让他心里有了底。谭书记真的很快就要成为莫由省委书记了!陡然间想到仝处长,想到王学西,想他来省委组织部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想到自己心中许许多多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设想,不觉一股冲动从心灵深处往上涌。刚才的那些紧张变成蓬勃的,带着蠢蠢欲动的爆发力。

    谭书记没有和钱部长握手,却主动向贾士贞伸出手,贾士贞急忙迎上去,紧紧抓住谭书记的手,有些激动得不知所措。他只觉得谭书记目带微笑,和蔼可亲,手是温温的。贾士贞的心脏在狂跳,灵魂在战栗,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握手!

    离开谭玉明家,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宴请了钱国渠一行。当他们回到莫由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

    上午九点整,省委组织部召开处以上干部会,钱国渠传达北京会议精神,会议刚开始,钱国渠的手机响了,他把手机推给卜言羽,小卜打开手机,瞥一眼来电显示,然后放到耳边:“喂,请问哪位,哟,高秘,什么指示……哦,你等一下。”卜言羽把手机捂在身上,对钱部长说:“钱部长,侯书记让你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好,告诉他,会议一结束我马上过去。”

    钱国渠匆匆地结束了会议,叫上卜言羽,下楼去了。

    直到中午下班时,贾士贞总是有些忐忑地想着昨天去见谭书记的事,不知道此刻钱部长在哪里?贾士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又回到办公室,直到一点多钟,卜言羽才给他打来电话,具体情况他也说不清,下午钱部长可能要召开部务会。放下电话,贾士贞想休息一会,昨天夜里回来得太迟,眼睛有些发涩,可是躺到沙发上,脑袋却是兴奋的。到了上班时间也没有任何动静,快下班时,卜言羽又打电话来,说钱部长让他过来。贾士贞立即来到钱部长办公室,钱部长说:“最近省委领导多次提出要调整一部分厅局领导和市领导,我的态度是,哪怕是走形式,考察这关键性的一步也要进行,不然常委会上说我们省委组织部办事没有规矩。你们的意见呢?”

    秦副部长说:“我同意钱部长的意见,我们现行的干部考察选用办法应该说存在着一些弊端,虽然各级组织部门也进行了一些探讨研究,但是总摆脱不了原来的老框框。改革开放以来,干部的表现也有一些复杂性和特殊性,对干部的考察不仅需要,而且要更加严格和全面。否则只听听领导安排的一些圈子内的人评功摆好一番,得出来的考察材料也是片面的。”

    钱国渠手里拿着一张纸,反复看了半天,说:“这些名单和调整的位置,你们看看,省委要求我们,无论用什么办法,三天内必须考察结束,组织部根据这个意见拿方案,在一周内要召开常委会。”

    钱国渠显得异常平静,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那份名单说:“组织部门的干部就是服从,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现在我也只能这样对我的下级发布命令,对这批干部进行考察,争取一周完成,最多不得超过十天。”他说着就把手里的名单交给贾士贞。

    贾士贞接过名单,睁大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嘴里只说:“这……”

    钱国渠右手做了个手势:“什么都不要说了,在组织部工作必须具有这种素质。”

    贾士贞捏着名单,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

    回到处里,贾士贞立即和副处长吕建华研究,把全处的人手都用上,两人一组,共组成六个小组,并要求大家一切不必要的程序都尽可能地省去,考察尽可能争取时间,他没有对大家谈只有三天时间。他觉得真的那样说了,同志们一定会说他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瞎指挥,考察干部又不是刮鬼风。但是,这种事情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的呀!他必须面对部领导,又要面对处里的全体同志。他突然觉得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真的不那么简单。

    省委组织部考察干部,无论是机关干部处,还是市县干部处,正处长一般是不直接参加考察的。而主要负责重大事情的处理,协调考察中遇到的问题,以及一些厅局的特殊需要时,处长便要亲自出场。而此时的贾士贞不得不亲自上阵,随时掌握各组的考察进度,处理各种紧急情况。贾士贞真的成熟了许多。是啊,越是关键时刻越能显示出一个干部的成熟老练与才干。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这天是星期二,上午九时许,贾士贞正式得到消息,侯书记上班时打电话给钱部长,让钱部长今天下班前把组织部的方案拿出来,晚上他要亲自过目这个方案,马上召开省委常委会。

    贾士贞自然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情况下,省委组织部调整干部在考察之后,组织部形成方案也是经过反复多次酝酿的呀!明天上午钱部长就要把方案交给侯书记,可到目前为止,钱部长还没有和他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碰头。贾士贞不知道钱部长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

    第二天上午,钱国渠一个人去了省委书记楼。贾士贞的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觉得最近无论是省委,还是省委组织部,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钱国渠把自己已经拟好的调整干部方案递给侯向,侯向一边看一边改。这些日子,侯向的眼圈有些发青,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如要一周不去焗油,发根就一片白了,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钱国渠说:“老钱啊!我快到年龄了,省委书记的责任重大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侯向脸上的笑容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沉默了一会,又说:“我把你扶上组织部长这个位置,是想让你在莫由这块天地里挑更艰巨的担子,只是我……”侯向突然停下来,钱国渠看看他,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侯向的目光中隐约地透着一丝丝凄凉的暗光。他不知是自己心情造成的错觉,还是侯向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在官场上,升官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兴奋的,而失去权力的痛苦却是远远超过当初那一次次的兴奋愉快。钱国渠在头脑中迅速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而在全省十一个地市委书记市长当中,他却成了佼佼者,成为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当然他自从当上省委组织部长那天起,他对侯书记一直是感激的,谁不知道组织部长是书记最信任的人物。在他担任地委书记时,侯向和他单独进行过若干次谈话。到后来已是很明白地暗示了,后来,终于省委组织部长落到他头上,他也亲自登门感谢过,至于上次关于江彪任梅岭市委书记的事,他也说不清是自己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非得那样认真不可。眼下,看着即将失去省委书记权力的侯向,他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老钱啊!我已经到年龄了,可能不久就会调离这个岗位。”侯向的声音表情都让人感到意外的凄寂,甚至有些悲伤。

    钱国渠的全身如同被马蜂蜇了一般,他想,他也许对这位老领导有些过分了吧!现在社会上的传说并不重要,而且他的心里已经完全清楚了。陡然间,钱国渠立即在内心做出决定,哪怕是放弃原则,也要满足侯书记最后的心愿,让他行使一下省委书记最后一次任免干部的权力!官这个东西给谁不是当!钱国渠眼眶里一下盈满了泪水。他有些激动了,说:“侯书记,按照你的年龄身体,还能再干一届。”

    侯向摇摇头,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们这样共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

    钱国渠立即说:“侯书记,我看……赶快让省委办公厅通知尽快召开常委会,把那批干部调整到位吧!”

    侯向拿起电话,随后省委秘书长进来了。侯向看看钱国渠说:“那就定在周日上午八点半吧。通知省委常委星期日上午八点半,在常委会议室召开常委会。”

    “要不要预告会议内容?”秘书长问。

    “不要,通知外出的常委,星期六晚上一定要赶回来。确保第二天的会议如期召开。”侯向说。

    下午临下班前,卜言羽又来到贾士贞的办公室,说侯书记突然去北京了,贾士贞问他还有谁陪同去了,他说没有别人,只有他的秘书。

    自从侯书记突然去了北京,钱国渠一直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中央已经正式谈话,说不定明天侯向就要交出省委书记的大权,而谭玉明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说之后,在眨眼之间莫由已是另一番天地了。如果真的是这样,侯向主持召开的常委会只能落空了,他的最后一次调整干部的权力就没有了。想到这里,钱国渠真的有些觉得愧疚,感到有些对不起老领导老书记。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说不定常委会早已开过了。也许这一切都在侯向去北京之前完成了。

    钱国渠越发不安起来,突然拿起电话,给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打电话。周部长告诉他,谭书记已于今天下午三点飞去北京了。不言而喻,一切都很清楚了。

    形势变化之快,是令人难以预测的。第二天(周五)下午三时,侯向下飞机后,省长蒋习宇亲自到机场接他,两辆奥迪A6直接来到省委书记楼。侯向和蒋习宇并肩进了常委会议室。常委们已经早就到齐了。侯向依然还坐在那个位子上,会议很简单,简单通报了M省谭玉明同志接任莫由省委书记,中组织部领导马上就来莫由,明天上午召开厅局主要负责人各市委书记市长大会,中组部领导宣布新老书记交接。

    钱国渠还坐在那个位子上,他瞥一眼侯向,侯向的脸色苍白灰暗凄凉。说话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常委们个个都低着头,没有半点声音。侯向已经结束了他的省委书记的政治生涯。本来钱国渠已经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同意召开常委会,会议通知已经发出了,后天上午八点半召开常委会,由侯向主持的莫由省委常委召开的最后一次常委会。其实每一个人在他政治生涯中,权力一天天达到顶峰,但是总有一天要退出政治舞台的,然而在迟早都会到来的这一天每一个人却又都有着无限的失落。大概权力越大失落感越明显,唯有农民一辈子平平淡淡,无声无息,踩着黄土来又踏着黄土去。他们永远不会经历这样惊心动魄的痛苦和难以承受的打击。最终从那个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青烟怕是难以分辨出高低贵贱来的。

    常委会议结束了,大家上前挨个和侯向握手,除了微笑,没有什么特别的语言。钱国渠是最后一个和侯向握手的,他的微笑带着几分愧意和内疚。最后侯向低声说:“原来的常委会取消吧!”

    这时蒋习宇过来说:“侯书记,大家要为你送行呢。”

    侯向说:“算了吧,明天,明天谭玉明同志来了,大家有这个机会的。”这声音比往日温和得多了,不含有权力的象征,没有个人的威严和自尊。他下意识地走到常委会议室的那落地窗前,似乎是想躲开背后的那亮光和嘈杂,借助窗帘那一片模糊和单一,来澄清隐隐糊糊遮蔽在窗帘上的那层似薄又厚,似轻又重,似单一又复杂,似恐惧却又神圣的雾障……这里再也不属于他了,他就要告别在这里十五年的政治生涯,在这里所作出的重大决策和人生最辉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