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任安到北京两天了,他是三十号下午乘飞机过来的。当天,他就是老同学宋行长联系上。但宋行长说真的不巧,临时有些紧要的事,这两天可能没时间见面。范任安说我来北京,就是来看看老同学你的,怎么能不见面?这样吧,我等着。你有空了,就打我电话。

    宋行长说这多不好意思,我一定尽早。

    这两天,仁义驻京办主任刘梅,一直等在梅地亚。范任安一共带了三个人过来,县委办主任刘先、建设局长令狐平和他的另一位大学同学,是个女的,省统计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叫肖问梅。这女子长得相当标致,据范任安说,在大学时,她是校花。现在虽然四十挂边了,仍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韵。刘梅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有意思。一来这名字有些古典,问梅,问梅,问梅什么呢?二来,这名字与省驻京办主任肖问天的名字,仅仅只差一个字。她便问:“江南省驻京办的肖问天主任,与肖主任……”

    肖问梅一笑,说:“那是我哥!”

    刘梅也笑,道:“难怪。肖问天主任也是驻京办系统的帅哥。整天身后都跟着……”她见范任安正看她,便将后面的话给掐了。

    四个人,正好住着刘梅原来定下的三个房间。范任安是个小套间;肖问梅住一个标间,刘先和令狐平住一间。她自己则另外开了个午休房,晚上,开车回驻京办休息。虽然按理,她是可以留在这边不来回跑的。但是,她有她的打算。第一,她不太习惯在外面住。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她如果要留下来,也许会带来一些不便。头天晚上,大家聊到十一点了,她坚持要走。范任安也说:“就在这边住吧?明天又要过来。北京动一下车,也是够麻烦的。”

    刘梅说:“还是得回去。我已习惯了。”

    其实,习惯倒是次要。她如果真的依范任安的意思留下来,是重新开一个房间,还是与肖问梅住一块儿呢?现在,至少对于刘梅来说,情况不够明朗。特别是范任安书记与肖问梅的关系,她一点也不清楚。下飞机后,她曾悄悄地问过刘先主任,刘先说他也不清楚,是从省城上飞机之前才认识的。这就有些麻烦了,如果真留下,真和肖问梅一个房间,那么,是不是会……如果费神,还不如开车往回赶。不仅仅她自在了,其它的人也许更自在了。

    范任安和刘先他们男人,几乎是一天到晚泡在房间里,斗地主,或者就是喝酒。刘梅的任务单一的,陪着肖问梅逛街。

    逛街是女人的天性。科学研究表明,女人对逛街的热爱,甚至超过对丈夫的热爱。她们从逛街之中,体会到了生为女人的乐趣。也许,逛三个小时街,回头手中依然空空。但是,她们已经在逛的过程中,获得了大量的信息,内心的满足已经写在脸上。即使双腿像灌了铅般的沉重,但依然无法改变逛街在女人生活中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且,逛街成为了女人间交往的重要途径。因为逛街,两个人会走近,会产生共同语言,在逛街的过程中,同时敞开了心扉。倾诉,倾听,理解,逛街使女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释放。

    刘梅也喜欢逛街。

    可是北京的街太难逛了。太大,太丰富,太让人眼花缭乱。肖问梅倒是轻松些,她说她每个月几乎要来北京一趟。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在北京购买的。逛着逛着,刘梅便顺带着问到她与范任安书记的关系。肖问梅将手中正在看着的衣服放回到衣架上,回头对刘梅道:“你看得出来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大学同学。”

    “刘主任真是……也难怪。不然怎么当驻京办主任呢?”肖问梅脸微微地发红,说:“大学时,我们曾经有过一段。”

    刘梅装作诧异,又有几分忧伤道:“后来怎么?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爱情是最解释不清的事情。刘主任应该比我清楚吧!”

    “肖主任真会说话,我清楚什么?要是清楚,就不至于成为剩女了。”

    “你这不叫剩女,你这叫玉女。”

    “玉女?”

    “是啊,玉女。人家形容男人大而不娶,叫钻石男;女人大而不嫁,岂不叫玉女?”

    “有意思,有意思!只可惜,这玉女太……我是担当不起的。”

    两个女人都笑,连边上的营业员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停了,刘梅说:“这话要是传到网络上,说不定又成了个网络新名词。”

    中午,刘梅请肖问梅吃必胜客。肖问梅问:“我听说驻京办主任都得……怎么说呢?以前有一本书,专门写驻京办主任的,不知刘主任看过没有?真是那样?”

    “你看是那样吗?”刘梅边喝着果汁边道:“你这天天见的,不就是驻京办主任?北京城里驻京办主任大大小小,有上万个。要是都像那书中说的那样,岂不把北京闹翻了?也许那是个案,但我总不太认同。驻京办在北京,其实是相当谨慎的。正因为驻京办的独特性,不谨慎更容易出问题。比如经费,看起来是驻京办在使用,事实上每次用的时候,都是领导亲自定的。还有接待,也是严格按照制度进行。该接待的接待,不该接待的我们一律不接待。当然,作为政府伸到北京的一座桥梁,我们有时候也确实得做一些……外界谓之跑部钱进。肖主任你应该清楚,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钱’?还不是……”

    “听刘主任这么一说,其实驻京办也是比较为难的。”

    “就是。我才来时间不长。前不久我同湖东的唐主任一块聊。他就很有感触。他在北京呆七年了。什么样的事都经过,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驻京办说老实话,有时候是得把人格放在边上,做些违心的事,说些违心的话的。”

    “这不仅仅驻京办,官场上都是这样。”

    “驻京办人少,接触面却广。县里把你放在这,你就得按照他们的期望,做工作,拉项目,跑关系。但县里那头的矛盾,驻京办又避免不了。往往就扯了进去。我是个不喜欢被裹在矛盾漩涡中的人,可是,唉!”

    “女人都喜欢清净。而官场恰恰是最不清净的地方。刘主任,任安可是十分欣赏你的。我都有些嫉妒了。”肖问梅盯着刘梅。

    刘梅道:“范书记是眼中有梅,可是不是我这个梅。那是枝高雅的梅,只有肖主任才配啊!”

    肖问梅佯怒说:“哪里?别再说了。”

    两个女人把话一下子说开了,月也就白了,风也就清了。逛着街,竟然拉起了手,仿佛一对姐妹似的。刘梅就问到那宋行长当年在班上到底是何许角色,毕业后短短的二十年,就升迁到了开行副行长的位置?是不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材,“像范书记一样”?肖问梅说宋洋其实长得也就一般,可是从大学时就表现出了强烈的进取欲望。这人有心计,且沉着。还曾是个有些影响的校园诗人,校学生会的主席。这些年,他虽然一升再升,但每年过年,还是与所有能联系上的同学,一一电话问候。这样的同学也很少了。不过……肖问梅叹了口气,说听说宋洋生活得也并不滋润。他的爱人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是当时的副省长的女儿。人长得十分一般,甚至可以说有点不太好看。脾气也怪,为人尖刻。当时他们谈恋爱,所有人都吃惊。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宋洋那时候就是存着目的的。因为岳父的关系,他仕途顺利;到现在这位置,他岳父自然起不了作用了。但当时,要是没有岳父,他肯定不会有今天。至少不会有这么快,这么利落。

    刘梅说我在开行的网站上稍稍看了下,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肖问梅道:官场上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只是有些被说出,有些永远掩藏了罢了。

    逛了两天街,肖问梅买了两件衣服,刘梅买了一件,两个人总计花了七千多块钱。临回宾馆时,肖问梅又专门找了个商店,买了件男人衬衫。刘梅也没问这是给谁买的。回到宾馆,范任安说宋洋打电话来了,晚上过来。刘主任看看,就在这里面安排一下。档次要高些,要精些,要有特色些。

    刘梅马上到餐饮部定了包间,又按照范任安的指示,点了菜。上电梯时,手机响了。一看,是叶百川。她不想接,但是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叶百川问:“范任安是不是在北京了?“

    刘梅说:“是的。到了两天了。”

    “怎么不早说?”

    “太忙了。”

    “太忙?你不会……”

    “你瞎想什么啊?他带了个人。”

    “带了个人?谁?”

    “大学同学。”

    “今天那个池总给我打电话,说到梨花节。他说他春节回来。”

    “那好啊,正好一道研究研究。”

    “驻京办撤销的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都没动。”

    “啊!那……范任安没见什么人吗?”

    “到现在没有。不过今天晚上要见开行的副行长,他同学。”

    “好,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另外,就是别与那个池……走得太近了。知道吗?”

    “知道了。”

    刘梅握着手机,突然间心头掠过一丝厌倦。她闭了眼睛,电梯迅速而沉重地上升着。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是能飞就好了,飞翔一直是人类最大的愿望。要是真的能飞,刘梅想:我一定要飞到一个梦一样的地方,在那里,和生命中的爱情相挽!

    电梯到了,她睁开眼。到了范任安房间,肖问梅也在。一见她,肖问梅惊讶道:“刘主任怎么了?怎么下去了一趟,就……”

    “就怎么了?”刘梅说着,赶紧跑到卫生间,在镜子前一照。的确是让人惊讶的,一张脸,白纸一般,没有一点血色。她定了定神,又用清水洗了洗,再照位子,似乎好些了。肖问梅跟在后面问:“是不是太累了,都怪我,拉着你逛街。”

    “那倒不是。是那个了。”刘梅撒了个谎。女人有时候最好的借口,就是“那个”了。肖问梅自然明白,说:“那也得注意。晚上早点回去休息!”

    刘梅说没事的,又不是一回两回了,都几百回了。两个人出了卫生间,范任安看了下刘梅,说:“今晚上你就别喝酒了。”刘梅点点头,肖问梅道:“任安书记还真是关心下属呢!不好,酒是不能喝的。女人嘛!酒多了伤身。”

    六点多一点,宋洋副行长到了。大家落座。宋洋果然是肖问梅所说的,长得也确实算不上帅气。但是,到了这个年龄,又是高级干部,身上还是透着股成熟男人的沉稳与干练。对于刘梅来说,年轻帅气只是一个相对的比较了;她早已过了那个年龄,男人的成熟,往往更能打动她。她看着宋洋,说:“我见过宋行长!”

    宋洋一惊,范任安和其它也觉得奇怪。刘梅笑着道:“不过是在开行网站上见的。”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宋洋说:“刘主任真是幽默啊!在这个缺乏幽默的时代,刘主任算是给这个社会增加了快乐啊!”

    “哪敢当?只是随便一说。”刘梅适时地退了。

    范任安和宋洋,还有肖问梅,很自然地说到大学同学来。包括谁在哪里,谁就在北京,还有谁出国了,当然,也还有谁去世了,谁去年刚刚出了事被判了十五年,等等,等等。刘先、令狐平和刘梅都只是干坐着。他们既不好打断这三个人的谈话,又不方便插嘴,自己呢?又不好另辟炉灶也开起聊吧来。于是,令狐平在手机上发起短信了。刘先发着呆,刘梅干坐了会,就出门催菜。这时,池强打来了电话。

    池强问:“在哪,是不是在梅地亚。”

    刘梅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池强说:“忘了我是干什么了的?我可是演出经纪人。我经常在梅地亚这一带活动。那可以说是我的据点。我刚才看见你的车了,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一群人。”

    “一群人?还挺热闹的嘛!能请我吗?”

    “不能。”

    “真太不哥们了。没意思。”

    “不是哥们不哥们的事,是我们县委书记来了。”

    “啊!叶县长没来吧?”

    “没有。”

    “我前几天跟他联系,说到梨花节的事。他好像对我有点意见,不知道是不是……”

    “没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好。你忙吧。我也在陪客呢!刘导也在。”

    刘梅放了电话,刚要进包厢。开司长又来电话了。刘梅皱了皱眉头。这开司长上次那件事后,就一直没再联系。她心里有鬼,自然不敢联系。开司长不知是忘了她,还是识破了她,反正也没了声音。她也不好意思问池强。现在这时候,怎么电话又来了?不会又是?接,还是不接呢?

    还是接吧。刘梅往走廊尽头走了走,然后接道:“开司长,您好!”

    “刘主任哪,你好!最近忙什么呢?一直没声音?”开司长语调沉稳。

    刘梅说:“是在忙。县里领导过来了。”

    “啊!那我不打扰了。我想问问,上次你那表妹……怎么就联系不上了?”

    “是这事。她最近有点私事。这样吧,我待会儿跟她联系,让她打电话给你。”

    “那好,那好!我等着。”

    男人就是馋!刘梅在心里骂了句,脑子里却在想着:看来开司长并没有识破她上次玩的把戏,至少也说明了柳莺让他满意了,且思念了。唉!她叹着。又拨了池强的电话,让他告诉柳莺,就说上次那个开司长想她了,请她跟她直接联系。至于费用嘛,刘梅问池强:你看怎么办?池强说这就不要刘主任操劳了。何况这事你一个女人,也不好出面。还是我来吧,算是为仁义做点贡献,也体现体现我的爱乡情吧!

    刘梅道:就一张贫嘴!

    池强说:我就是靠这嘴过日子,能不贫?只不过我再贫,你也不喜欢。我悲哀啊!

    刘梅说我忙了,不说了。谢谢了啊!

    菜上来后,酒也上来了。大家斟了酒,刘先提议先为宋行长、肖主任、范书记这三位大学同学的相聚干杯!于是都干了。接着,便一对一地喝上了。刘梅没喝酒,其它人都没说,倒是宋行长说了。宋行长说:“刘主任怎么?不能喝酒?我见过一些驻京办主任,可都是酒平很高的。任安哪,这不太像话吧?”

    范任安看了眼刘梅,有些为难。

    刘梅解释道:“我真的不能喝酒。酒平不行,水平也不行,还请宋行长理解。”

    “理解!真的理解!”宋洋倒了杯酒,递过来,说:“这样吧,满上一杯。我敬你!你不能喝,我喝!”

    刘梅马上道:“哪那行?宋行长,这……范书记,你看?”

    范任安道:“要不,刘主任就喝了这杯吧?今天晚上,就此一杯。”

    刘梅道:“我是怕我真的不能喝酒,待会儿要是喝高了,出误事的。就按范书记说的,仅此一杯。宋行长,那我先喝为敬。”说着,酒便肚了。这酒,像一把刀子一般,直直地划了下去,顿时,喉咙里火一般地疼痛起来。接着,这刀子又滑到了食道、胃,尖锐的痛感,让她打了个颤抖。她坐下来,强忍着。宋洋也将酒喝了,正在和范任安他们聊着。刘先倒是注意到了她的痛苦,轻轻问:“没事吧?”

    她摇摇头。

    刘先说:“要不,先在边上休息下。”

    她起身,出了包间门,到了走廊上的沙发边,慢慢地坐下来。喝酒,对于她这个仁义驻京办主任来说,也是经常的事。醉也醉过,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难受。这已经不是酒了,毒药一般,直往心里钻。直到现在,整个胸部还在火烧火灼着。怎么会?她也不明白。刚才说“那个”了,是托辞。这个月还早。这两天虽然陪着肖问梅逛街,但也谈不上太累。怎么就一下子出现这症状呢?头发晕,身子发虚。她摸摸额头,居然出汗了。她赶紧闭上眼,定了会神。渐渐的,她感到平和些了。胸部的灼烧也冷下来。额头上,却还流汗,只是不再是刚才那热汗,而是冷的了。也许是感冒了吧?她扶着壁子站起来,慢慢地回到包间。肖问梅正和宋洋放着雷子。宋洋指着肖问梅说:“当时,你可是我们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怎么就被范任安给俘虏了?后来又怎么?要知道是这结果,当时我们可不同意的。任安,你说是吧?啊!”

    范任安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在他的下属面前,而且那是一段其它人根本不知道的往事。更重要的,当事人又都在。但他又不好直接否定,就笑着道:“宋洋,你不也是天天瞅着?关键是你那时有了。不然……哈哈,你们喝。放雷子嘛,就得像个放雷子样。记得大学毕业时,我们在一块喝的那餐吧?宋洋你一个人喝了一瓶半白酒。我可都是记着的。”

    “俱往矣!少年事!”宋洋感叹着,将杯子里半杯酒一咕噜干了。肖问梅也不含糊,接着干了。干完酒,肖问梅说:“连宋洋宋大行长也这么感叹,那我们还不得……任安,你说是吧?”

    “是啊,是啊!”范任安转移了话题,问宋洋到总行来感觉如何?

    宋洋说:“没有感觉。只是像只风筝,转到了新一片天空。至于这天空多大,我这风筝能飞多高,自己更没有把握了。”

    “谦虚吧?”肖问梅道:“到了这个级别,再没把握,那我们这些人岂不一点意思没有了?”

    “错了,错了!肖校花。其实,越在基层,越踏实。早些年,我在底下分行干个一般职务时,觉得自己总是有方向,总是有目标,总是有干劲。而且,总能所开膀子好好地干事。现在呢?当然也不仅仅是现在,早在几年前,到分行领导的位置上,我就感到身上的绳子是勒得更紧了,心里的负担也是更重了。”

    “位高权重者,当殚精竭虑!”范任安附和了句,说:“决策事实是最难做出的。你是出决策,我们只不过是执行者罢了。”

    “哪里?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就是一方诸侯。了得,了得啊!”宋洋问:“党校的书记班,去过了吧?”

    “还没有。听说是下一批。”范任安答道。

    宋洋和刘先又放了个雷子,接着说了段党校书记班的笑话。说某省的一个县委书记到了书记班学习,这人平时一向沉稳,话少;可是在书记班结业的联欢晚宴上,却出了大洋相。酒喝得太高了,话也就多了,似乎将多少年积在心中的话一下子发泄了出来。这样,就引起了个别人的不满,于是争吵,直到动手。这酒喝高的县委书记,硬是将另一个同他争论的县委书记打折了腿骨。这事,在党校轰动一时。连中组部也知道了。但是,当时并没有处理。可回去后不到半年,这个县委书记就被调整了下工作,从县委书记调到了一个闲差部门任正职。组织上找他谈话时,他问这是为什么?组织上说我们也不清楚。中组部和有关领导特别对你进行了关照。

    “这事听起来是书记不对。可是我一直有另外的想法。这个书记就是太压抑了。县委书记难当哪!是吧,任安?”

    “也有这个原因。县委书记是中国最接触基层的一级,事实上干的工作,就是基层工作。天天与老百姓打交道,天天与最基层的干部打交道。对于老百姓,你是党的书记,就得思想觉悟高,为民谋利;而对于那些更基层的干部,你是一把手,你得为他们考虑,包括调配,升迁等等。何况现在,普遍的情况是党政矛盾比较突出。在这种情况下,书记怎么办?你是班长,你得忍;你是党的一把手,你更得有高姿态。因此就难,就压抑,就……”

    “任安这么一说,县委书记可是苦难深重了。”

    刘先和令狐平听着,都不做声。平时,范任安也很少在他们面前说这番话的。书记“言多必失”,而且书记一言,往往能演绎出若干版本,出现若干揣测。特别是书记对某人某人的肯定或者否定,往往让人想到下一步某人某人的任用。范任安刚到仁义,话并不少。有几次在常委会上,范任安就直接说:干部任用要民主,但更要集中。过分的民主,就是不集中。其实还是不民主。这事后来被演绎成了范任安要搞一人说了算,经干部中反响很大。传到市委,范任安被不点名地批评了一回。这以后,他很少再说了。刚才那一番话,或许正是有所感悟。连县委书记都压抑,那……令狐平看着刘先,好像在问:那我们呢?

    刘梅还是感到头晕,她坐着,基本上没说话,也没吃菜。中间,肖问梅问:“是不是太难受了?不行,先回去吧?”

    她摇摇头,道:“没事。等等就好了。”

    酒还在喝。宋洋是越战越勇,不知放了多少个雷子。范任安也有些醉意了。肖问梅半倚在范任安身上,宋洋让服务员倒了酒,又将范任安和肖问梅的杯子倒满了,站起来,说:“我这回来敬你们两位。当年没成,现在成了,也好!晚开的花,晚开的花啊!”

    “说什么呢?”范任安也站起来,说:“可别乱说。当年没事,现在是仍然没事。是吧,问梅?”

    “没事,没事!”肖问梅眯着眼,那眼神却否定了她的语言。

    宋洋用手拍了拍胸脯,笑道:“开花总比不开花好!你们比我都好啊!我啊……”他说完,竟一个人将酒喝了。

    范任安伸手想挡,宋洋的酒杯已空了。范任安说:“宋洋,又冲动了?是吧?你怎么了?你可是我们同学的骄傲!宋大行长!”

    “骄傲?去他的骄傲。”宋洋又倒了杯酒,刘先把酒给拦了下,说:“宋行长,同学相聚,酒能见情。可也不能太……任安书记,你说呢?”

    “不能再喝了。宋洋看来是……有点高啊。”

    “我不高。真的不高。”宋洋这话有酒气,但却听得出来,确实没有高到说胡话的地步。宋洋端着杯子,酒在灯光的照映下,发出一圈圈金黄的光芒。他笑着道:“看着这光芒,美吧?可是,美之后,往往是破碎。”

    刘梅也被这话说得一惊。“美之后,往往是破碎的”,宋洋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鲜花簇拥的背后,还有着更加痛苦的秘密?

    范任安道:“宋洋当时在学校就是哲学家,这不,说出的话也是哲理。又是诗!酒,不喝了,咱们喝茶!刘主任,你先安排一下。”

    宋洋放下杯子,说:“酒高了。胡说了。喝茶去!”

    刘梅边起身边想,这宋洋行长的举动,正好说明了一些领导的手腕:收放自如。放的时候,性情毕现;收的时候,内敛沉稳。刚才这男人说,美之后,往往是破碎,是什么意思?是指他的生活吗?还是他的情感?

    喝茶的时候,刘先和令狐平没有参加。两个人出门去逛街了。两天来,范任安不出门,他们也得陪着。这会儿,范任安得陪着宋洋了,他们就乐得清闲,赶紧抓住机会,跟刘梅悄悄说了声,就走了。刘梅却不能走,虽然范任安刚才说要她早一点回去,可是她知道,这边如果有事,还得她来处理。驻京办主任就是这差事,服务到底,陪同到底。她点了三杯龙井,自己点了一杯铁观音。铁观音性暖,也不糟胃。她的胃里可是空的,那一桌饭,她除了喝了一杯酒,吃了点小菜外,几乎没再进食。她自己也纳闷,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在学校时,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老是心慌。后来也就个儿好了。难道这又是……

    喝茶的时候,范任安和宋洋就说到仁义的县城建设,说现在全国都是片大工地,对于新县城的建设,是个难得的机遇。不过,资金却是短缺。宋行长是总行的副行长,给仁义支援两三个亿不是太大的问题吧?

    听任安学兄这么一说,我好像是做钱批发生意的一样。哈哈!宋洋说钱并不是没有。开行就是有钱,可是得有项目,有理由。这样吧,你们做一个城市建设的项目过来,马上开过年,国家要支持一批重点城镇建设,打造旅居城镇。我看这个可行!只要挤进了笼子,资金不是问题。给仁义,还是给其它地方,都是给。既然任安在仁义,我能不给?

    肖问梅没有参与男人们的议题,而是跟刘梅坐在一块,问刘梅可好些了。刘梅说喝了点铁观音,暖和些了。肖问梅便悄悄问:“这宋洋人怎样?”

    刘梅轻轻一笑,没说话。

    肖问梅道:“他刚才说美好破碎了,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他那妻子,原来是个副省长的女儿。人却……听说在北京,跟一个外国人好上了。真是丑人多作怪。看起来像根木柴棒似的,一点女人味也没有,怎么还被外国人看上了?而且,宋洋再不怎么帅气,但与她比,也是够得多了。唉!男人哪,别看他们在官场上风风云云的,可是真到了这份上,也是牙齿碎了往肚子里吞,苦着呢。”

    “啊!原来……我就感到这人心里不怎么舒坦。那就离了吧?”

    “怎么可能说离就离。那女人根本不同意。”

    “那现在?”

    “一直拖着。两个人早已分居了。不过,这样的感情太多了,何止宋洋一个。就是……”肖问梅低下头,不再说了。

    刘梅道:“所以我现在都有些心里绝望了,女人或者根本就不结婚才好。爱情从来就是野草,绝不会只长一季的。这一季给了他,下一季再长出来,给谁呢?谁又能让它不长?只不过有的人,在它长长萌芽的时候,就生生地给拔了。而有的人,则任它生长。结果就……草本没有错,人也没有错。那谁错了?命错了吗?”

    “这比喻形象生动。其实拔也是拔不了的。只要根在,就有长出来葳蕤的一天!到那时,是由不得自己的。”

    两个女人越说越多,茶也上了一次又一次。刘梅渐渐感到身子好些了,头也不晕了。范任安和宋洋正在说着官场上的许多新闻,包括中央某领导人的孙子正在开行挂职,还有江南省省委副书记的媳妇,也在开行等。男人与女人的话题,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重复到一块的。女人除了时尚,便是情感。男人除了官场,便是女人。范任安问宋洋到底准备怎么处理家庭的问题,说那天电话里谈到时,我就觉得当年你太委屈了。既然现在这样,干脆就分了吧?宋洋说哪有那么简单。分是分不了的,至少现在。她那老头子,关系都还在。说不定又……

    范任安叹道:唉!都难说啊!

    茶喝到十一点,范任安看时间不早了,就问宋洋是不是就此为止?宋洋说也好,明天晚上,我请任安和问梅。另外再喊上在京的其它同学。咱们好好地喝一回。二十年了,“回首已是苍茫”!得认真地喝一回了。

    范任安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宋洋说要打电话让司机过来,自己酒多了,开车不方便。范任安道:也别打扰司机了。要么在这里住上一宿,要么就请刘主任开车送宋行长回去。你看……

    宋洋说那多不好,还是让司机来吧。

    范任安道:那就麻烦刘主任跑一趟了。北京路你熟。辛苦点。

    刘梅自然不好推辞,上了车,问清了宋洋家的位置,竟然就在仁义驻京办的边上不远,便笑道:“这倒好了。说是送宋行长,其实我们还是同路。行长到了,我也就到了。”

    宋洋说:“那还得谢谢刘主任。听问梅说,刘主任还是……”

    “啊啊,是,是!”刘梅心想肖问梅怎么连这事也说了。真是女人无秘密啊!

    “我看刘主任相当能干。不错!驻京办要撤,刘主任这边怎么打算了?”

    “这个得听县委县政府的安排。不过,在北京呆了一年多,还真的……可惜,就要结束了。”

    “不撤便好。要是真撤了,刘主任愿意留在北京,我来给你想想办法,怎么样?”

    “那……”刘梅心里掠过一丝惊喜,嘴上却道:“那太麻烦宋行长了。到时再说吧!”

    “好,好!到时再说。记着。”宋洋看着窗外,说:“我喜欢晚上开车。有时候一个人寂寞了,就开着车在路上没有目的地走。听着音乐,吹着晚风;有时,找个地方停下来,看看街市,灯火阑珊之中,自有万千风情。有时,也开车到郊外,抬头看星星月亮;人到中年,也许外人看来是更加的风光了,其实内心世界却更加的悲凉。”

    “宋行长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行长是个忧伤的诗人了。”刘梅打开音响,正是《女人花》。低沉的旋律一下子充溢了车内,宋洋也听着。一遍听完,宋洋道:“女人如花花似梦,是啊!花就是梦,梦就是花。人生就是梦,梦就是人生!”

    “说得好极了。真没想到宋行长这样的高干,也有如此的情怀。”

    “还得谢谢刘主任给我机会,倾听我发这通感慨。前面,我就到了。下次过来,我请你喝正宗的铁观音。”车子停稳,宋洋下了车。刘梅一边倒车,一边和他招着手。车子转过来时,她看见宋洋还在那站着。她突然有些感动,特别是刚才宋洋说到要请她喝铁观音。虽然是一句礼节性的话语,可是却显示了他的细致。

    “美之后,往往是破碎!”刘梅回味着这句话,不禁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