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阳一出来,牵牛蔓就像被输了血一样,一边踩着丁桂芹家的篱笆墙往上爬,一边贲张着喇叭花,仿佛在向雨露村的男女老少做广播:“咱村的丁能通回来了!咱村官最大的丁家老儿子回来了!”

  丁能通是坐着姐夫邱兴本亲自开的奔驰回村的,自从邱兴本搞起了蝎神集团以后,万寿县成了蝎子养殖县,雨露村成了蝎子养殖村。

  老丁家出了个儿子在京城做大官,出了个女婿做生意发了大财,连县长、乡长都围着老丁家转,乡亲们羡慕得很,因此,丁能通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感觉。

  听说儿子要回来,能通娘早早地就站在了自家院门前,直到看见一群孩子追着一辆奔驰车过来,才认出是女婿兴本的车,心里一喜,知道儿子回来了。

  但是,当丁能通和姐夫下车后,能通娘心中又添了一忧,因为以前儿子回来都是带着媳妇、孙子一起回,现在却孤零零一个人,当娘的自然心里不好受。

  听到汽车声,一直在院子里忙着给弟弟收拾屋子、晾晒被子的姐姐丁桂芹连忙跑出来,院子里拴着的大黄狗听到院外人声嘈杂,“汪汪”地狂吠着,丁能通下车后,见白发苍苍的娘站在院门前,一脸期盼的目光又疲惫又苍老,心里一酸,三步两步走过去,双手挽住娘问:“娘,您身子骨还好吗?”

  能通娘用苍老的双手上上下下抚摸着儿子,慈祥地说:“还好,还好!就是时常胃疼,不碍事,吃点药就顶回去了!”

  “娘,快让能通进院吧。”丁桂芹喜滋滋地说。

  “姐,我不在娘身边,多亏你了!”丁能通感激地说。

  “好了,娘,回屋说吧,这次能通回来能陪你半个月呢!”邱兴本朗声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能通娘一边说一边拉着能通的手走进院子。

  这是一套老宅子,四间上房,两边有东西厢房,右前院墙下是个灶房,左上房前有株枣树,树下拴着大黄狗“汪汪”狂吠,邱兴本走过去踢了两脚,大黄狗仍然叫个不停。从院门到上屋墙上拉着一道晾衣服的铁丝晒着被褥,白热的太阳正照着,被面上硕大的牡丹花闪着光,为小院平添了几分喜气。

  这时院门外挤着一群孩子往里看,丁桂芹回屋抓了一把事先准备好的水果糖往门口一抛,孩子们顿时抢作一团。

  左邻右舍的七大姑、八大姨听说丁能通回来了,都进院打招呼,能通娘客套道:“倒出空让能通看你们!”

  热闹了半天,晌午了,丁桂芹笑着说:“娘,俺到灶上做饭去了。”

  “做啥饭啊,娘,俺开车拉你们到西街口的馆子吃吧,村干部都想见见能通。”邱兴本腆着肚子说。

  “姐夫,跟村干部吃饭晚上吧,我就想先跟娘和姐吃顿饭。”丁能通阻止说。

  “俺儿这是想娘做的饭了,桂芹啊,把蘑菇洗出来,能通最爱吃小鸡炖蘑菇了。”

  能通娘说着撇下丁能通,和桂芹一起去了灶房,桂芹抱柴起火,能通娘刷锅、添水,娘俩在灶房叮叮咣咣地忙了起来。

  其实自从邱兴本生意做大以后,在县城和省城都买了房子,早就想接能通娘进城享福,可是老太太就是不去,从嫁到丁家就没离开过丁家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怕娘寂寞,丁桂芹也没进城,一直在娘身边服侍。起初丁桂芹还常去县城帮丈夫打理一些公司的琐事,但自从娘有了胃痛病以后,她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娘了,再也没去过公司。邱兴本有钱以后,在外面花心,她心里明镜似的,曾经暗下决心与邱兴本离婚,但是一想到娘,想到娘这些年因能通和衣雪离婚的痛苦劲儿,所有的委屈都咽到了肚子里。

  桂芹和娘在灶房做饭,邱兴本找了两个板凳放在大枣树下,和能通坐在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唠闲嗑。

  “能通,姐夫一直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把蝎神酒搞成国宴用酒,如果能搞成国宴用酒,对咱们拿到直销牌照可太有利了。”邱兴本眉飞色舞地说。

  “姐夫,办直销牌照的事我让你盯住吴市长,你盯得怎么样了?”丁能通眯着眼问。

  “能通,你别说,吴市长是个吐口唾沫就是钉的人,说话还真算数,商务部有个副司长是他大学同学,这位副司长的儿子在清江大学读书,去年毕业的,吴市长帮这位副司长的儿子安排进了东州航空公司,这位副司长欠吴市长的人情,所以吴市长一给他打电话,人家就答应帮忙,眼下正是第二批直销牌照下发的关键时刻,要是蝎神酒能成为国宴用酒肯定对这事有帮助。”

  邱兴本异想天开地说。

  “姐夫,想让蝎神酒成为国宴用酒不比办直销牌照容易,首先要产品质量过得硬,其次,这得让人民大会堂管理局中南海服务处认可。要想扩大影响,我先给你出个主意。”丁能通说着呷了一口茶说。

  “什么主意?”邱兴本迫不及待地问。

  “你出面做一做中国保健协会的工作,请中国保健协会主办、东州市蝎神集团有限公司协办,以蝎子资源的利用与产业化发展为主题,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搞一次全国蝎子保健食品与健康专家研讨会,到时候把北京各大媒体的记者请去,造造势,效果一定非同凡响。”丁能通从眼缝儿里透出诡谲的光,他慢条斯理地说。

  “这个主意好!”

  邱兴本一拍大腿说,“能通,这件事我肯定办,不过怎么能使蝎神酒成为国宴用酒这件事,就是不为直销牌照也得办,花多大价钱也得办,办成了得省多少广告费呀!能通,这件事姐夫只能靠你了。”

  “姐夫,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这个人是吴市长一手提拔的,唯吴市长马首是瞻,最听吴市长的,吴市长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吴市长让他往北,他不敢往南。”丁能通卖关子地说。

  “能通,难道吴市长让你往东,你还敢往西不成?快说说这个人是谁吧?”邱兴本不耐烦地问。

  “就是我们驻京办主任助理习涛。”丁能通往蹲在旁边的狗脸上喷了一口烟说。

  “驻京办的一个小助理能有什么能量,能把这事儿办成?”邱兴本不屑地问。

  “姐夫,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习涛,他有个哥哥可不简单,是中央警卫局的处长,挂着少将军衔呢!吴市长把习涛从市安全局反间谍处的一个科级干部一下提拔成正处级干部,还给他配了奔驰600,在北京香草园买了房子,多半是因为他这个哥哥。”丁能通工于心计地说。

  “乖乖,驻京办一个小小的主任助理背后有这么多文章,可是,能通,怎么才能让习涛帮咱的忙呢?”邱兴本为难地问。

  “姐夫,连吴市长都让你拿下了,小小的习涛还在话下?”丁能通抿嘴一笑讥道。

  “能通,吴市长可是爱民如子的好官,蝎神集团如果没有他的大力支持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眼下,我正琢磨着把蝎神集团的总部搬到东州城去,只把生产基地留在万寿县,争取三五年内发展成全国五百强企业,眼下我是万事俱备就差直销牌照的东风了!”邱兴本雄心勃勃地说。

  “姐夫,把蝎神集团的总部搬进东州城谈何容易,光建一座蝎神大厦,就得几个亿吧。”丁能通用泼冷水的口吻说。

  “一座蝎神大厦算什么,我还要借建蝎神大厦之机成立一个房地产公司,正式进军房地产业。”

  兄弟俩正说着,桂芹走过来招呼两个人进屋吃饭,丁能通答应着跟姐姐进了屋,能通娘正摆着碗筷,桌子正中央摆着一盆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鸡是新杀的。

  丁能通难得陪娘吃顿饭,却发现娘的碗里只盛了一碗底米饭,没吃几口,就把碗放下给儿子夹菜。“能通,吃个鸡大腿,小时候你就爱吃鸡大腿,那时候穷,一年也吃不上一顿小鸡炖蘑菇。”

  “娘,你先吃。”丁能通也给娘夹了一筷子蘑菇。

  “娘饭量小,吃不下!”能通娘喜滋滋地看着儿子说。

  “娘,吃这么少怎么行?”丁能通担心地说。

  “娘就是不爱吃东西,吃了也不消化,胃不好,老毛病了!”能通娘唠叨道。

  “娘,我这次回来想带你去省城查查身体,看看胃到底是怎么回事?”丁能通关切地说。

  “查什么,娘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数,不碍事,你姐夫给娘买的药还挺管事,每次胃疼吃上就能顶回去,娘就是担心你一个人总这么漂着,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老太太说着眼睛就湿了。

  丁桂芹怕娘伤心,赶紧岔开话题说:“能通,难得你回来一趟,姐陪你喝一杯!”

  丁能通赶紧端起酒杯说:“姐,姐夫,我应该敬你们,咱娘多亏你们照顾了!”

  邱兴本手一摆说:“能通,照顾娘是应该的,让我看我们一起敬娘一杯吧!”

  丁能通说好,三个人一起举起杯敬了母亲。

  丁能通睡了一个下午,傍晚邱兴本开车拉着他去西街口的饭馆请村干部吃饭,雨露村的男人恋酒,一喝就喝到半夜,没醉算没喝好,今天这顿酒不光请的村干部,还有村里的一些长辈,是无论如何也得陪到底,所以,喝到晚上十一点多才散。

  回到家里,能通娘还没睡,坐在屋子里等儿子。

  “娘,还没歇呀?”丁能通温声地问。

  “娘想跟你拉拉话。”能通娘把儿子拽在炕沿儿坐下。

  “娘,我姐和我姐夫还过得来吗?”

  白天,丁能通看见姐姐见了自己脸高兴得像菊花,其实心里藏着许多苦,这苦多半是夫妻感情不和造成的。

  “养猪干肉联厂那会儿,你姐夫和你姐还挺好的,养蝎子以后,生意越做越大,你姐夫就不怎么回家了,你姐老对兴本疑神疑鬼的,不过,怎么着也不会像你和衣雪似的,好好的,说离就离了。兴本和你姐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能通娘一边说一边握着儿子的手,看着娘的一双干枝一样的苍老的手,丁能通的心里酸酸的,娘再一提衣雪,他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觉得自己不孝顺,对不住娘。

  “娘,这些日子不知为什么做梦总梦见我爹,我爹责备我不回来看你,还说娘病了,病得这么重,你这个当儿子的连管都不管,骂我混蛋哩!”丁能通动情地说。

  “你爹就是这么个火爆脾气,随根儿,你爷爷脾气就火爆,你们老丁家祖上是做烧酒的,你爷爷就是跟人家拼酒拼死的,那是我刚嫁给你爹的第二年,你奶奶是个能人,她的父亲是个萨满师,你奶奶十三岁就出道成了大萨满师,那时候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你奶奶的。”

  丁能通从未见过爷爷,五六岁的时候,见过奶奶,但是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还是第一次听娘说奶奶是个大萨满师。

  丁能通不明白什么是大萨满师,便随口问:“娘,大萨满师是不是我们平常说的跳大神的?”

  能通娘慈祥地笑了笑,拍着丁能通的手说:“傻儿子,也是也不是。你奶奶是满族,萨满师就是与鬼魂通灵的人,还能除妖救人、过阴追魂、跳神治病、算命预测,只可惜你爷爷死后,你奶奶喜爱上了鸦片,不仅抽光了家产,还把命搭上了。我记得那还是刚生你的时候,你奶奶就开始偷偷地在咱家院子里种上几棵罂粟,怕人看出来,常常是夹在别的花草里。罂粟花是花里的妖精,一眼就能看出来,等到烟花谢了,结出果来,用小刀轻轻一划,就流出一股白浆来,很快就结成了一个疙瘩,你奶奶像藏宝似的藏起来,等到她胃疼的时候,抽上一口。”

  “娘,这么说我奶奶也有胃痛的病?”丁能通插嘴问。

  “有,那时候,全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用大烟壳煮点水喝。”能通娘怀旧地说。

  “管事?”丁能通笑着问。

  “管事!”能通娘语气肯定地说。

  “娘,我奶奶真的能与鬼魂说话?”丁能通对娘说的话还是将信将疑。

  “能,鬼魂随着风到处飘,他们飘到屋檐上,躺在门缝儿里,也可以钻到人的梦里,鬼魂们一来,你奶奶就晓得,她就画符驱散它们,还教我们怎么躲它们。我也不知道这是咋了。最近这些日子,不是梦见你爹就是梦见你爷爷和你奶奶。能通啊,娘跟你唠叨你奶奶是想告诉你,娘要是有一天真走了,你要是想娘了,就可以请个萨满师和娘说说话。现在萨满师越来越少了,邻村娘娘庙村西头有个老王婆子,她就有这本事,好多人找过她,听说她三次过阴,都是在最后行将入土的时候又活了过来。”

  能通娘语气有些哀婉,丁能通被娘说得心里酸酸的。

  “娘,你想得太多了,干脆我带你到北京城散散心吧!”丁能通深情地说。

  “孩子,娘现在是哪儿也不想去,就觉得呆在家里好,娘现在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儿呀,衣雪是多么好的媳妇,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能通娘说着用干枯的手指抹了抹眼角。

  “娘,咱不提这事行不?”丁能通低头说。

  “不行,娘早就想跟你说,你要是真担心娘的身子骨,就赶紧把衣雪找回来,娘要知道你和衣雪和好了,娘的病也就好了,娘是心病,又想儿媳妇,又想大孙子,娘是快入土的人了,就盼着你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能通,啥时候把丁宇接回来让娘看看,娘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能通娘说着一颗混浊的老泪落在丁能通的手背上,丁能通被娘说得心里乱极了,他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娘!”眼泪也险些涌出眼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