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广善和尚这样说,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我说:“我师父叫肖衍四,他临终前给我留了一句话,让我来峨嵋山找了空大师。”

  “了空大师?你确定了空是佛门中人么?怎么会有大师这样的称呼?是你师父对他的尊称还是他的法号后面本就有大师二字?”广善也困惑了。

  “我对了空大师一无所知。”

  “你师父是佛门中人?”

  “不是,他是学周易的。”

  “哦,原来如此,”广善顿了一下说:“山上懂占筮之法的只有华藏寺的铉真禅师了,他是从九华山游历至此的挂单和尚,已经住了快一年了,你不妨去他那里打听一下,或者他能帮你参透禅机。”

  我心里又燃起一线希望,但是转念一想,铉真只在峨嵋住了一年,他肯定不会是了空,那广善不知晓的事他又怎么会知道呢,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马上又熄灭了。

  广善察颜观心,看出我的惆怅,说:“施主,既然你师父让你来峨嵋寻人,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佛法讲‘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得也未必是真得到,失也未必是真失去,你有千里之外向善之心,大善若水,水至源头自然清,相信你终可达到得即是失,失即是得之境界。”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师父让我来峨嵋山寻了空,或许这了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一个人,了便是“得失了了”,空便是“万事皆空”之意,说不定他是想让我来这座佛山感悟一些事情的呢?也罢,一切随缘吧。

  我起身谢过广善,与老君出了禅室,问他:“现在去华藏寺吗?”

  “在这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去金顶。”老君不假思索地说。

  我不了解山上的情况,看看天色,面露疑惑说:“这天还早,为什么要住下呢?”

  “娃儿,你想去山顶冻成冰块吗?”老君用木杖指了指看似很近的金顶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求佛万里路,不争一日程,先在此歇息一晚,这里的旅馆我熟,热水热饭热被窝,安逸的很。”

  我只得应了,随他进了一家旅馆,老板也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见老君来了,熟络地打着招呼,又看了看他身的我说:“老君,这回你跑不过人家莽娃了吧!”

  老君“哼”了一声:“跑得过我还用住你的店?”

  老板心照不宣地笑,拿了钥匙给我们开了两个房间。我问:“山上的旅馆都是单人间吗?”

  “老君喜欢一个人住,我这里常年给他备着房间,”老板小声说道,后面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房间我算半价的。”

  我的房间是三人间,已经住了两位了,听口音是山东人,两个人很热情,见我进来,打量我一番说:“你一个人上山吗?看你像个学生,不到放假的时候啊,是来上香还是旅游的?”

  我倦倦地答道:“不上香也不旅游,散心的。”

  两人倒不见外,问长问短喋喋不休,后来见问三句我答一句,也没兴致理会我了,我也不管他们,身体一挨上床,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再也不想动了,半睡半醒地听他们啦呱。

  听了一会便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起来,原来这两个人是山东枣庄人,那地方我没去过,但我一个大学同学就是枣庄人,枣庄离孔子的老家曲阜不远,也算是孔孟之乡,多讲仁义道德之人,年长的叫向义,另一个叫春河,两个人是表兄弟,向义的母亲在他十三岁时因与其父吵架负气出走,二十多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从母亲出走后,向义就缀学寻母,全国除了台湾香港澳门之外都走遍了,现在他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娶老婆,房子也卖了,平时靠四处打零工为生,虽是这样,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寻找母亲。他说,就是死在寻母的路上,也要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次他听一个老乡说在峨嵋山卧云庵见到一个老尼,很像他的母亲,与是就凑了钱和表弟一起赶过来。

  向义说:“春河,我的左眼一直在跳,我觉着这回一定能找到俺娘。”

  “我也感觉该找到了,二十多年了,向义哥,苍天不负有心人,老天该开眼了。”

  “唉,如果这回再找不到,我想从金顶上跳下去。”

  “不会的,哥,一定能找到。”

  我被向义感天动地的孝心打动,翻身坐起来说:“我给你测一卦吧。”

  两个人被我吓了一跳,春河结结巴巴地说:“小兄弟,你说什么?”

  “我是学周易的,我给你们测一卦,也许对你们寻找亲人有帮助。”我诚恳地说。

  “唉,小兄弟,不瞒你说,算命先生我求了无数了,每回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就是不灵验,你——”向义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你的好心我领了,我,我们的钱也不多,掏不出卦金了。”

  “我不要卦金,”我说:“我也是人子,我知道做子女的失去母爱的痛苦,我就是想帮帮你。”

  春河劝向义:“哥,让他试试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

  我下床,先去洗净了手,又漱了漱口,要向义也照做了,让春河把桌子收拾干净,拿出铜钱,请向义摇出一卦。

  我一看卦象,先自松了一口气,(为防看官对此卦生搬硬套,自误误人,此处不提卦名)主卦六冲卦,变卦六合卦,六神无凶,用神合世爻,旬空不现。我反复斟酌之后解道:“你母亲不在这里,但是应该在下个月能见到,不是你找到的,是她会回家,你下个月不要外出,在家等他就行了。”

  向义无惊无喜,苦笑说:“我找了二十多年都没找到,她怎么会自己回家?小兄弟,你别安慰我了。”

  春河也泄气了:“是啊,要是能回家早就该回来了,还用等二十多年后吗?”

  我明白他们是历经千辛万苦早已心灰意冷,尤其看我年纪这么小,哪会相信我。我把大都市易经协会发给我的副会长证件拿给他们看,又把我的手机号码写给他们说:“我是认真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明天你们去卧云庵找一下,如果找不到,就回家去等,一个月后给我打电话,如果老人家没有回家,我发誓会和你们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

  向义和春河相视一眼,向义对我点头说:“如果你真的算准俺娘不在这山上的话,那我就信你回家去等。”

  春河很高兴,把向义支出去后对我说:“小兄弟,谢谢你,虽然我也不是十分相信你的话,但是你毕竟给了我向义哥希望了。你知道吗,我只所以跟他来峨嵋山,就是怕他万一再找不到,一时想不开跳了悬崖。”

  我想,人自助天亦助之,二十多年的艰辛寻母路,老天是看到了的,现在到了帮他了却心愿的时候了。

  峨嵋山华藏寺位于山顶海拔3000多米处,因为华藏寺原有一铜殿,铜殿上部重檐雕甍,顶部通体敷金,故被称为金顶。华藏寺自建成以来,历经劫难,曾多次被大火焚毁,又多次重修,因其所处山顶,云端之上,一步仙一步尘,近乎与世相隔,多有虔诚的僧人不远万里到此领会佛光,潜心修炼。

  老君带着我一路急行,在日出之前赶到了金顶。

  我们刚在山顶站定,气还没喘均,只见一缕金光从云隙间射出,慢慢的太阳象飘浮在云海里的浮子一样,闪烁着漾动着,一点一点浮出云层,照射得波涛汹涌的云海层层叠叠,气象万千。

  老君眯着眼,清瘦的脸庞如雕刻般庄严。

  “娃儿,老夫一生中来过十余次金顶,只看到过三次日出,今天看到的日出是最美丽壮观的,你的福缘不浅哪。”老君目不转睛地看着如轮如炬的太阳说。

  我沉浸在阳光的温暖里,仿佛听到老君在心里说:“此生足矣。”

  我见老君嘴并未噏动,以为是幻觉,问:“老君,你说什么?是说此生足矣吗?”

  老君猛然地转头看向我,脸上现出愕然的表情:“你听见我说这句话了吗?”

  “你没说吗?”

  老君看我良久,沉默不语,双手合十,冲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跪拜下去。我也照着他的样子,心无杂念地向太阳之神跪拜叩首,磕到第三个头时,只觉得一股热气自头顶升腾而起,然后全身像发烧了一样灼热不安,脑际闪过许多奇怪的文字,一行行电闪雷鸣般飞速翻滚,我想睁开眼,眼皮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可是又透过眼睑分明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身影站在眼前,他伸出手在我头顶轻轻摩挲一番,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念的经文和我脑中闪过的文字一样,我一句都听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双目,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眼前的幻影也无影无踪,只看到老君用诧异的目光在看我。

  “你看到了什么?”老君问我。

  我茫然地说:“我看到很多奇异的景象,可是又什么都没看到,刚才,是你在抚摸我的头顶吗?”

  老君的目光更加诡秘,半响,摇摇头。我听到他在心里说:“此生足矣。”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心里反复说着同样一句话,我想,也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我的幻想,我看看脚下踩着的石板,莫非是这块石头有了某种魔力,赋予了我神奇的力量?我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脚下这块让我产生幻觉的石头。

  我说:“老君,我们去见铉真禅师吧。”

  我们进了寺门,老君向一个僧人打听铉真的所在。僧人指了指铁瓦殿方向。铁瓦殿早已毁于明朝的一场大火,如今只剩残砖断壁。我们老远就看到一个身影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全身沐在阳光中。

  走得近了,看清这位僧人的真面目,五十岁上下年纪,眉毛淡黄,耳朵奇大,鼻孔朝天,下巴尖如织梭,寸长稀须如粘在下巴上一样,黑白混杂。看其相貌只能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我敢说,天下再也挑不出如此不堪入目的长相了。可是有奇貌必有奇术,这等奇异之人必有奇异之处。

  等他打坐完毕,我上前施礼:“请问可是铉真师傅?”

  铉真的目光由远处收回来,在我脸上停住,微微点头:“施主可是自东方来?”

  果然是一个奇人,只看我一眼便知我的来处。

  我点头称是,旁边老君已然目瞪口呆,我又听到他在心里重复那句:“此生足矣。”我这回真的不知道是真是幻了。

  “我在峨嵋山住了一年了,只有今天的日出清洁干净,一尘不染,果真是有不凡之人到来此山,敢问施主尊姓大名?”铉真缓缓走下青石,站在我面前端详我。

  我有些受宠若惊,再次施礼道:“铉真师傅客气了,弟子周天一,从大都来,寻找一位叫了空的大师,不知师傅能否指点一二。”

  铉真开口说话,我看得真切,他的门齿竟然一长一短,齿缝奇宽。他道:“贫僧问佛不问俗,识古不知今,要让施主失望了。”

  他心里还说了一句话,我听得分明,“了空二字是佛,大师二字是俗,佛俗不分,可见这个小施主虽得天地之气,却是混浊未开之人。”

  生命本是受之父母,灵魂来自父母精血,怎说是得天地之气?莫非我是顽石成精,天地造化我成人形?这铉真却是非僧非俗半玄半真了。

  肖衍四曾告诉过我,世间的事,我们认知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虽然存在我们却无缘知晓的,学周易的人,不要轻易去否定一切,不要轻易把自己未验证的东西叫作迷信,比如灵魂,比如转世,比如鬼神,不要去武断地否定,既然老祖先能把这些文化留下来,那肯定有他的渊源,是真是假不是我们晚生后学凡夫俗子可以随便下定论的。我们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轻视,更不能随便亵渎。

  我没感觉自己得了什么天地之气,只是有时自己身上会发生一些奇异的事,比如现在,我可以听到铉真和老君心里说的话。我宁愿相信这是我自己的幻听。

  我恭敬地请教铉真:“铉真师傅,我的修为不够,感知不出了空大师是否在此山上,我知道铉真师傅造诣精深,能否请师傅就此一卜,开示弟子呢?”

  铉真点头道:“精深不敢当,既然周施主也是习易之人,我们不妨切磋一下,请施主到禅院一叙。”

  随铉真进了他的住处,铉真净手焚香,请出桌案上供奉的一捧蓍草,开始占筮。蓍草占卜法是最古老的占法,要用50根蓍草,取用49根,再分两组,然后反复分组,根据不断分组取出数值,再得出六爻。这种占筮法我跟肖衍四学过,却因为太过繁琐从未用过。

  铉真手法非常娴熟,两手不断转换,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得出卦来。我占卜是要用笔把每一爻写在纸上的,铉真却把每一爻都记在心里,我正在思考他所得何卦,他已经把卦语解了:“主卦《比》,变卦《否》,了空不了,空也不空,你所寻之人就在此山之中,但从卦象上看不出所居方位,也卜不出你能否找到。”

  他不讲是怎么断卦的,只是把结果告诉我,然后看着我,等我的反应,我在心里把这两个卦也断了一遍,想印证他的观点对不对,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这两个卦象都模糊不清,始终让我无法进去,八卦是千人千卜,千人千解,我想我是被他的气场阻隔住了,或者我真的是混沌未开之人,他能看清的我看不清,他的卦我解不了。

  我不敢班门弄斧,颔首对铉真说:“谢谢铉真师傅的指教!”

  铉真见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现出失望之色:“我说过我们是切磋,贫僧愿洗耳恭听你对此卦的高见。”

  我哂然一笑,“恕弟子愚钝,铉真师傅怎么知道弟子自东方来,又怎么断定弟子是习易之人呢?”

  铉真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贫僧十岁时曾高烧三十天不退,神智不清,家人以为不治,送入寺庙,我师父慧能大和尚为我做了三天法事,三天后我原神归位,恢复如常,但从此便得异术,看常人如常人,不会有异象,但若遇异人,我的头脑中便会有征兆,左耳根下医风穴会跳动不停。我来峨嵋山没打算长住的,因为感受到了异象,才挂单一年之久,却始终不解这异象源于何处。贫僧医风穴于三日前又急跳不止,于是起了一卦,卦象和今日的不同,只显示异人由来方位,其它皆混浊无示,今天贫僧才得解,原来周施主便是又一异人。这峨嵋山真是福缘不浅,贫僧不才,讨个末位,加上你所寻找的那位世外高人,可称得上是三异人会峨嵋了。至于如何解得你是习易之人,这便是同气相投的原故了,同是习易之人,气场相近,一望便可感应。”

  这么说来,了空,铉真加上我,都成了人间的异类了,如果是这样,那是什么力量让我们齐聚到峨嵋山来的呢?是凶还是吉呢?

  我将自己的困惑说于铉真听。此刻我已不能再怀疑自己是一个异人了,因为刚才我的确是听到他们在心里说的话语,如果这个还不能算异人的话,那我又该划入哪类人之中?

  “是吉是凶贫僧也不得而知,既然上天如此安排,一切随缘吧。”铉真说。

  我问:“刚才在金顶之上,弟子突然可以听到人在心里说出的话,这是为何呢?”

  铉真道:“你本是大异之人,只是从前没有开悟,峨嵋山本是佛光普照之地,如果我没有领会错佛祖之意的话,今天的佛光正是为开化你而降临,现在你已打开天目,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知晓人心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只是你还不懂如何驾驭自己的心智,贫僧以为,等你寻找到了空师兄,得到他的点化,你才可对自己的异术驾轻就熟。”

  我不想做一个洞察世事的异人,我想做一个普通人。我在心里说。

  我告别铉真下山,铉真执意送我出寺门,做为一个异人,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他把我当成一个可以沟通的同类,惺惺相惜。我再三请他留步,铉真站定,说:“我三天后去圣水禅院,那里离山下近些,你若得闲,去那里找我,我们长谈一番可好?”

  我应允他,走出很远,还可以看到他仍然茕茕孑立在那里,我的心里一阵不安,也许我该留宿山顶,分享他的佛法也陪伴他的孤独。可是出家人,心里无忧无尘,会有孤独吗?

  我和老君下到卧云庵时,山东那两兄弟正从庵里出来,看他们的神情便知,他们没有找到亲人。

  我上前打了招呼,向义唉声叹气,春河却面带轻松:“周兄弟,谢谢你,我想你已经算准了一半,我们照你说的做,回枣庄去等。”

  我握住了向义的手,安慰他说:“向义兄,你的孝心天地可鉴,要相信好人有好报这句老话,放心回家去吧。”

  “回家去,”向义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说:“我哪还有家,母亲是我的家,她不在,我的家也没有了。”

  我记起他说过,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如今是四海为家。我想了想问他:“重新建一个家需要多少钱?”

  “在农村盖三间房得两万钱吧。”春河替他回答。

  我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给梁小地写了一个字条,向他借两万块钱,又把小地的电话写上,交给向义说:“你们下山后去成都一趟,打这个电话,他会给你两万块钱,你回家把房子建起来,不要让伯母回家后没有住的地方。”

  向义脸涨得通红,猛地推开我的手说:“不行,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我拉过他的手,硬塞给他说:“借给你的,如果伯母一个月后回家了,我三年后会去枣庄讨债的,如果伯母没有回去,我会马上去找你,我陪你重新走回寻母路。”

  春河也扯住我的衣袖推让不受:“周兄弟,世上还是好人多,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这钱我们不能要,我会帮向义哥盖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