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时二十五分平阳市委

    姜超林从市委主楼电梯里一走出来就看到,市长文春明和市委常委们已在主楼门前聚齐了,正准备迎接省委书记刘华波和有关省委领导同志。又注意到,市委副书记孙亚东情绪很高,正笑呵呵地和宣传部部长沈纯说着什么。

    孙亚东说:“……我早就说过,高长河在省委机关呆不长,看,说准了吧?”

    沈纯说:“这可真没想到,我原以为高长河会做省委秘书长,进常委……”

    姜超林走过去,打趣道:“怎么?你们又做起业余组织部长来了?”看了孙亚东一眼,问,“哎,华波同志他们的车队到哪里了?”

    孙亚东回答说:“刚刚接到公安局陈局长的一个电话,陈局长在前导车上汇报说,车队已经上了三环高架桥,马上就到了。”

    姜超林点点头,走到了文春明面前,抽空又和文春明说起了防汛的事:“春明啊,昨夜我到江堤上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真吓了一跳,今年的汛情不但来得早,也确实很严重呀!我对王少波说了,滨海市委、市政府从现在开始,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在堤上值班,随时和市防汛指挥部保持联系。”

    文春明有了些感动,苦笑着说:“姜书记,你真算是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姜超林笑道:“这不,马上就要换岗了,以后就不是我的事了。你们过去不是常说嘛,‘市委坐船头,政府在岸上走,人大举举手,政协晃悠悠’——我呀,以后也就是举举手喽……”

    文春明道:“老书记呀,我看你不会光举举手的……”

    正说到这里,两辆挂着平阳牌照的警车开进了市委大院,平阳警车后面,紧跟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委副书记马万里的专车以及随行车辆,最后,是省公安厅的一部警车。轿车在主楼门前顺序停稳后,刘华波、马万里和新任平阳市委书记高长河分别从各自的车里走了出来。

    走在头里的刘华波上前握住姜超林的手说:“超林同志,你们等急了吧?”

    姜超林笑道:“不急,不急,没超出我们的预料,二百六十公里,一路高速公路,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嘛。更何况,进了平阳地界还有我们的前导车一直汇报着,我们对领导们所在的位置很清楚。”

    马万里呵呵笑着:“老姜啊,你就没想过我们坐直升飞机呀?啊?”

    姜超林也笑:“马书记,您总还不至于这么急于让我下台吧?”

    刘华波这时已走到文春明面前,正和文春明握手,听到姜超林这话,马上回转身说:“哦,超林同志,你还真想在平阳打万年桩啊?啊?”

    姜超林道:“打什么万年桩呀?就是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平阳罢了!”

    刘华波连连说:“好,好,那么,在平阳迎海公墓里也给我留个位置,我呀,叶落归根后,也来和你做伴!‘此去灵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嘛。”

    姜超林大笑起来:“华波书记,你还要拉我去改革阎王殿呀?!”

    高长河握着姜超林的手,马上说:“老书记,我真服你和华波书记了,阎王爷面前真有了你们,不改革恐怕也不行!你们这旧部也算我一个好了!”

    姜超林笑道:“你这个高长河,开什么玩笑?!你是跨世纪干部,算哪门子旧部?你得把这世纪跨好,带着咱平阳把这世纪跨好!”拍打着高长河的手背,又亲昵地说,“知道么?半年多前,我就动过你的心思,想把你挖到平阳来哩!”

    高长河笑了:“是不是去年底我们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见面以后?”

    姜超林道:“是的,你那番关于姓公还是姓私的宏论让我深思不已呀!”

    高长河道:“老书记,是您和平阳的同志们干得好呀,把姓公姓私的问题在实践中很好的解决了嘛!我当时正按华波书记的指示写一篇文章,觉得平阳民营工业园的事实很有说服力,就在会上找了您。”

    姜超林关心地问:“这篇文章发在哪里了?我很想看看呢。”

    高长河指了指刘华波,悄声说:“大老板后来不让我发了,说是有些事,我们还是先做不说吧,免得弄得全国议论纷纷。”

    姜超林笑笑说:“我们大老板就是精明,当年他在平阳搞乡镇企业时,也是光做不说,闷头发展,人家骂到头上了,说是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风源,他也装听不见……”

    这话刘华波却听见了,马上叫了起来:“哎,超林啊,你别光说我的坏话了,快请我们屋里就坐吧!咋老和高长河扯个没完没了?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嘛!”

    姜超林一怔,这才走到队伍前面说:“请,请,各位领导,里面请……”

    到市委会议室一落座,马万里悄悄提醒刘华波说:“华波同志,老姜的情绪我看不太对头呀!”

    刘华波说:“有什么不对头?我看还好嘛。啊?”

    马万里忧心忡忡:“说真的,华波同志,我有些担心未来班子的团结。”

    刘华波摆摆手:“老马,我们现在都不要做预言家嘛,看一看再说吧。”

    话虽这么说,刘华波心里却是有数的:姜超林对马万里不但有情绪,而且情绪看来还很大,一见面就在暗藏机锋的对话中流露出来了。这让他颇有几分吃惊和不安。刘华波认为,这不太符合姜超林的一贯风格。姜超林一贯是“讲政治”的,尽管一直不太看得起从昌江市上来的马万里,可过去在人前背后也从没说过马万里什么。今天却怪得很,竟把马万里急于让他下台的话都说了出来。这说明,姜超林对这次换届是心存芥蒂的,而且把账算到了马万里头上。

    接下来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开得倒还不错,气氛十分热烈。省委组织部齐部长代表省委宣布了任免决定后,姜超林马上表了态,坚决执行省委决定,协助新书记高长河做好平阳的工作。高长河也发了言,表示要向老同志和平阳的同志们好好学习,尽快熟悉情况,投入工作,力争不辜负省委和平阳九百万人民的重托。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高长河把昨天在省委谈话时说过的一段话又说了出来:“……说心里话,到平阳这个经济发达市来做市委书记,我真是战战兢兢呀。直到今天车子一路往平阳开时,我还在问自己:高长河呀高长河,你何德何能,伸手就摘了这么个大桃子?姜超林书记和上届市委班子竖起了这么炫目的一根标杆,你和你的新班子跳得过去吗?!你这跨世纪可是不好跨呀!”

    姜超林笑呵呵地插话说:“长河同志,不要这么说嘛!平阳标杆高了些,各方面的基础自然也就好,有这么好的基础,我相信你不但跨得过去,还会干得比我们老同志更好!别说什么摘桃子——要说摘桃子呀,你也不是第一个,第一个是我嘛,十年前,我从华波同志手里先摘下了一个大桃子!没有华波同志留下的大好基础,也没有平阳这十年的飞跃发展嘛。”

    刘华波笑道:“那我又从谁手里摘了桃子呀?应该算是从梁清平梁老手里摘了桃子吧?”摆摆手,“我赞成超林同志的意见,不要说什么摘桃子嘛。我们的改革成就就是这么一茬人接一茬人前赴后继干出来的;我们的改革历史就是一代人接一代人押上身家性命用共同的心血写成的。谁也不可能包打天下,包揽历史嘛。作为个人,不论官做得有多大,在位的时间有多长,我们都只是时代洪流的一个浪头而已,冲击过,拼搏过,也就可以自慰了嘛,是不是呀,超林同志?”

    姜超林点点头:“这话说得好!”

    马万里也说:“华波同志道出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我们改革的历史从来就是靠人民的力量写就的。主席当年说过嘛,‘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说得何等好啊……”

    刘华波注意到,马万里说这话时,姜超林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散会后,市长文春明张罗着要大家到平阳宾馆用餐。

    刘华波却想和姜超林好好谈谈,便在出门时对姜超林说:“哎,超林,宾馆的饭我吃不惯,走,走,到你家吃手擀面去!”

    姜超林颇感意外:“华波书记,你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么多大首长光临平阳,长河同志又头一天到任,咱们去吃手擀面合适么?”

    刘华波笑道:“有什么不合适?你还怕马书记、高长河他们离了你我就不会吃饭了呀?啊?”

    姜超林迟疑着说:“改天吧,下午三点还要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哩。”

    刘华波指了指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还有三个小时呢,来得及。”说着扯了姜超林一把,“走吧,走吧,吃手擀面,也能替你们平阳省点招待费。”

    姜超林苦苦一笑:“省什么招待费?你省委书记不去吃,一桌饭还是一桌饭。”

    话虽这么说,姜超林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二人驱车前往姜超林家去吃手擀面。

    坐到车里,刘华波才问:“超林呀,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呀?”

    姜超林道:“有什么想不通?到点了,该下车就得下嘛。”

    刘华波叹了口气:“明年我也得下了,跨世纪,我们这些老同志肯定跨不过去喽!未来的历史要由高长河这帮更年轻的同志来写喽!”

    姜超林淡然道:“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嘛,谁也没法抗拒。”

    刘华波拍拍姜超林的手:“对头,你老伙计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大家都知道你在平阳的影响力,有些同志担心日后平阳的班子不团结呀……”

    姜超林笑了笑:“这些同志多虑了吧?我已经离开平阳市委班子了嘛,日后也就是列席市委常委会了。你这个省委书记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表个态,在常委会上只带耳朵不带嘴。好不好?”

    刘华波虎起了脸:“这叫什么话呀?啊?将我的军呀?”

    姜超林一点不怯:“大首长,是你将我的军哟——你大首长究竟是要去吃手擀面,还是要和我谈工作?要是谈工作,咱们就到市人大办公室去谈。我这个市人大主任向你这个省人大主任好好汇报。”

    刘华波摇摇头:“老伙计,咱们十年前在一个班子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在,当真连碗面部不想请我吃了?啊?”

    姜超林叹息道:“我这碗面只怕不好吃呀……”

    刘华波笑道:“好吃不好吃,我都得吃,还想像过去那样,一边吃着你的面,一边听听你的心里话。就是日后到了迎海公墓,咱们还要做伙计嘛!”

    姜超林也动了真情,讷讷地说:“那好,华波,我就向你交交心吧!”

    这时,轿车驶入了市委宿舍大院,在一座挂有“公仆楼”红牌子的公寓楼前停住了,已先一步得到通知的姜超林的夫人王玉珍正在楼下候着。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二时滨海市江堤

    大潮汹涌,惊涛拍岸,浑浊的昌江水滚滚东流。

    江堤上,一辆越野吉普缓缓行驶,手待报话机的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正对着报话机指挥着三十里江堤的防汛工作。天气晴朗,江风却出奇的大,时而带着一阵阵腥气和水气猛然扑进车内,让王少波领略一下惊心动魄的感觉。

    确是惊心动魄呀,王少波看着翻滚呼啸的江水想,这三十里江防线上万一出现缺口,哪里破了堤,那损失就不是几个亿的问题,很可能是十几亿,几十个亿!他领导下的这个滨海可不是一般的小县,而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型县级市,人口过百万,不但是平阳地区,也是全省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级市。这些年,在全国乡镇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滨海的发展势头一直强劲不衰,已到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地步,用平阳市委文件里的话说,叫硕果累累。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防线在他手上失陷,把这累累硕果泡到江水里。

    昨夜在江堤上见到姜超林时,姜超林就黑着脸说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滨海市委、市政府要把工作重心放在防汛上,江堤上必须有主要负责人值班,必要时,连市委都得给我搬到江堤上来!若是在江防上出了问题,淹了滨海市,你们市委班子就得引咎辞职!”

    从今天早上开始,市委班子里一大半人上了堤,分别把口,指挥民工日夜加固险段江堤,沿江七乡镇的一万多民工已经上了堤,加上轮换机动人员,近三万之众。农村的积累工和义务工全用上了,连机关人员也用上了。王少波代表滨海市委提出的口号是:“誓与江堤共存亡”。

    现在,这个口号已变成标语牌竖在江堤上,王少波下车后看到不远处的一块标语牌下,许多民工和机关干部正在往草包里装土、装石头。几辆自卸车和轧路机也开了上来,机声隆隆,黑烟阵阵,远远看去,真有点像打仗。

    这时,王少波手上的报话机响了:“王书记,王书记,听到了吗?请回话。”

    王少波对着报话机答道:“我是王少波,我听着呢。”

    “我是李圩子的镇党委书记李三立呀,我们这里出现了险情,由于江水冲击,二十多米大堤正在坍塌,情况……情况挺严重的,您……您是不是来看看?”

    王少波一听就气了:“江水冲击?别的地方也有江水冲击,怎么都没坍塌,只你李圩子坍塌了?李三立,我问你,你们的防洪工作是怎么做的?啊?市委、市政府关于防洪防汛的一次次指示你们究竟认真落实了没有?!”

    报话机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王书记,这……这真不能怪我们,我们这段大堤土质太差,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王少波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你们先不要慌,我马上过去!”说着,跳上吉普车,对司机道,“快开,去李圩子!”坐在颠簸的车里,王少波仍在吼,“李三立,你可给我听好了,就算土质差,你们的责任也逃不了!这土质是今天才开始差的吗?啊?你们平时注意了没有?干什么去了?!实在不行,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给我往江里填!就这话!”

    赶到李圩子段一看,情况真是蛮严重的。李圩子这段江堤是沙土筑就的,尽管在枯水季节加固过堤埂,有些地方还用石头修了护坡,可由于土质太差,石头下的沙土都被洪水冲走了,一段长约二十多米的堤埂垮落下来,连一台停在大堤上卸石头的解放牌汽车也落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王少波赶到时尚无人员伤亡。

    急了眼的王少波变得不讲理了,一边手持报话机在大堤上忙活着,一边指着李圩子镇党委书记李三立的鼻子骂个不休:“……你们这是糊弄鬼!护坡为啥不往江底多砌砌?啊?为什么不能多跑几里地去取土?”

    李三立争辩道:“王书记,你不知道,我们这乡周围几十里大都是沙土……”

    王少波根本不听,两眼紧盯着脚下拍岸的江水和仍在不时垮落的江堤,对着报话机直吼:“喂,喂,大泉乡听到了没有?快给我把你们的人和车给我调上来,马上到李圩子段,马上!车上全装材料,误了事,我把你们全撤了!”

    李三立还在一旁叨唠:“王书记,这真不怪我们,我们对市委、市政府的指示一直是认真落实的……”

    王少波火透了,“就落实成这种样子?别给我强调客观了,干活去,今天不破堤算你们运气,破了堤,你们都给我打辞职报告!”

    有人好心提醒说:“王书记,你往后站站,别掉到江里去了,你面前还在塌哩。”

    王少波却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你们都给我往前站,党员干部带头!”

    李三立和李圩子的党员干部们都老老实实地往前站了,把一个个沙包和一块块石料抬起来往江里扔,溅起的水花飞得四处都是。一些附近的农民把大衣柜也献了出来,一个个大衣柜装上土石沉到江里,渐渐在垮落的残坡和现大堤之间垫出了点模样,早先沉下去的那辆解放牌卡车露出了半边。

    一点多钟,大泉乡运石料的车队上来了,人也上来了,王少波心里定了些,想起下午三点要到平阳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便准备离开李圩子。

    然而,偏在这时,天上乌云四合,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尚未夯实的大堤仍是险象环生。王少波不敢走了,在报话机里告诉市长江昆华,让他先到平阳开会,自己晚些再去。

    不曾想,却没去成,带着李圩子的民工于风雨之中打桩时,一个浪头把王少波和两个民工卷进了江水中,若不是王少波和那两个民工腰间拴了绳子,那可真就会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被岸上的同志从水中拖上来,王少波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沉入江中的那些石头差点要了王少波的命。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三时平阳姜超林家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十年过去了,平阳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市委书记姜超林的家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姜超林和他们一家依然住在当年市委命名的“公仆楼”上,依然是四楼的两个打通的中套。家具仍是那么杂乱陈旧,从折价处理的五十年代的办公桌、老式沙发,到七十年代流行的捷克式高低柜、大衣柜,没有一件跟上时代潮流的新东西。

    刘华波吃着姜超林夫人王玉珍做的手擀面,四处看着,摇着头,“超林呀,你可是落伍喽,你这个市委书记的家和你们这个经济大市的形象可是不太相衬哩!看看,一件新式武器都没有!”

    姜超林笑道:“咋没有?这大彩电是前年才换的,二十五吋。”

    刘华波这才注意到,高低柜上的彩电比以前大了些。

    王玉珍也说:“刘书记,是换了不少新东西呢,冰箱也换成了双门的,你往那边窗前瞅瞅,还有空调,比往天好多了。”

    刘华波仍是摇头:“不行呀,不行,我们省城一些小官僚的家都比你们这种封疆大吏强得多,一个个小窝豪华得像宾馆!一次装修动辄十万、二十万。”

    姜超林“哼”了一声,“那我建议纪检部门好好查查这些小官僚!凭他们的合法收入,能把小窝整成豪华宾馆吗?哪来的这么多钱?!我这个家也许和一个经济大市的形象不相衬,可和我们的工资收入却十分相衬,国家还没有实行高薪制,到目前为止,共产党的官还是穷官,只要不贪赃枉法,只能是这种生活水平!”

    刘华波点点头,问:“超林,你说心里话,是不是觉得吃了亏?”

    姜超林道:“做官就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哦,对了,这话当年是你在市委常委会上说的嘛,好像就是决定盖这座公仆楼时说的!”

    刘华波笑了,提醒道:“我还说过,想靠手中的权力发财的人,想先富起来的人,就不要住这座公仆楼!所以,看到你老兄没先富起来,我挺安然呀。”

    姜超林叹息道:“你安然,我不安然。吃点亏我不怕,可吃气我不干!华波书记,你说马万里副书记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怎么老是看着我们平阳不顺眼?啊?你听听他今天话说的:我们改革的历史从来就是靠人民的力量写成的。这话很对,昨天在跨海大桥通车典礼上,我也说过这话,十年来,没有平阳人民的支持,没有平阳人民的奋斗,就没有平阳的今天,走到哪里我都这样讲。”

    刘华波说:“这不很好嘛,和马万里同志并不矛盾嘛!”

    姜超林把碗往桌上一顿:“不对,这里面的矛盾很大!马万里的意思是说,我们平阳市委不过如此而已。那我倒要问了:他马万里同志咋就没在昌江市也写下点让人们记得住的改革历史?是昌江的人民不行,还是他马万里无能?这样的同志怎么就做了省委副书记,今天反倒老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公道吗!”

    刘华波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昌江有昌江的情况,也不能都怪马万里,再说,每个同志都有所长,有所短嘛!马万里同志在地方工作缺些气魄,可在省委领导岗位上还是尽心尽职的。”

    姜超林苦笑起来:“华波,现在我已经下了,我们又是谈心,你能不能放下省委书记的架子,和我说说心里话?这些很讲原则的官话我不想听!”

    刘华波笑了:“好,好,我们妥协一下好不好?原则我们照讲,官话我们都不说——共产党人嘛,不讲原则不行呀!”

    姜超林摇摇头:“我算服了你了!”

    刘华波拍拍姜超林的肩头:“是我服你了——在省里敢这么和我较劲的,只怕就你一个!也是嘛,你有资本,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

    姜超林忙道:“哎,大首长,这话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而且,我劝你今后也少说,别以为我听了这话就高兴,说真的,我很不高兴!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我心里最有数,你这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

    刘华波认真了:“超林,你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是具体否定?”

    姜超林道:“那我就把话说透吧,为什么文春明就不能接任平阳市委书记?对这位同志你是了解的,是你做平阳市委书记时,把文春明从滨海县委书记任上调来做副市长的。你高升以后,春明和我搭班子,十年来力没少出,活没少干,为平阳的崛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前些时候汇报时,我就和你说过,春明一次次出国考察,一次次往国内背草种,连许多海关口岸都知道平阳有这么个好市长,都被他感动了,咋就感动不了你们省委?现在,平阳作为一个现代大都市的框架已经起来了,下一步的重要工作就是美化城市,向国际大都市的水平迈进,正是用得着文春明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用他?怎么就是抓住一个平轧厂的问题不放?陈红河省长早几年在国家部委做过分管领导,平轧厂项目经她手批的,她怎么也不说句公道话?就看着马万里和我们市里的那个孙亚东四处乱说!我可以执行省委指示,做文春明的工作,可心里我真不服,我觉得你这个大首长和省委不太公道!”

    刘华波沉思着,难得抽起了烟。

    姜超林喝了口水,又说:“所以,我就想,有些同志是不是把平阳看成了我姜超林的独立王国?是不是要拿平阳做点什么文章,进而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我这不是没根据的胡思乱想,省城那边的风声不小呀,据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据说马万里副书记发了大脾气。是不是呀,华波?”

    刘华波这才掐灭了手上的烟,问:“超林,你说完了吧?”

    姜超林点点头:“说完了——声明一下,因为曾经是一个班子的老同志,心里有啥就说了啥,但对你和省委的决定,我仍然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套用‘文革’时的一句话,就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

    刘华波道:“好,有这个前提,我们就好说了。谈谈文春明的问题。对文春明,省委是有评价的,我要负责任地说,平轧厂的问题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对他的任用。省委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启用高长河,主要是考虑到跨世纪接班的问题。文春明毕竟五十五岁了,只能干一届;而高长河只有四十七岁,起码干两届,也就是说,起码可以干到下个世纪的二○○八年。平阳这十年的发展经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领导班子,对一个地区的持续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再谈谈反腐倡廉问题。超林同志,我们必须清醒的认识到,这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有的同志说,不反腐败要亡国,反了腐败要亡党,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说过,不反腐败才要亡党亡国。基本点确定后,我就要问了,平阳有没有腐败?我看是有的,局部地方可能还很严重。我在这里可以透露一点:马万里同志确实有理由发脾气!当年处理昌江那个腐败副市长时,马万里同志也发了大脾气嘛。”

    姜超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位老班长说的话。

    刘华波继续说:“所以,超林同志,我们作为领导者就不能这么敏感,不能因为要在平阳调查处理一些腐败分子,就马上想到人家要砍旗。平阳二十年的改革成就摆在那里,这不仅仅是一面旗,是高楼林立的一座城呀,谁想砍也砍不了嘛!”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抽起了烟。

    刘华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伙计,你刚才说我和省委不公道,其实我也不服气呀,我觉得省委对你还是蛮公道的,上次谈话就和你说了嘛,想请你到省城,推荐你去做省人大副主任。你老兄再想想,是不是跟我去省城?”

    姜超林一口回绝:“谢谢了,老班长!我上次在省城也说过了,我从没想过把革命工作当成生意来做,也从没想过要省委对我或哪个同志搞论功行赏,我就在平阳扎根了,主要是习惯了。”

    刘华波笑道:“那可别怪我和省委不公道了。”

    姜超林道:“要说也只能在你这老班长面前说,组织原则我还懂。”

    刘华波想了想,又说:“这次班子的交接安排上也出了点意外,真没想到,这边定班子,那边洪水下来了,高长河情况又不熟,老伙计,你还得多负点责啊。”

    姜超林点点头:“这你放心,我可不会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平阳城泡进洪水里去的。知道你们这些大首长要来,我就想,如果有可能,也请你们到昌江边看看。”

    刘华波当即说:“好,就去看看——抽点空去趟滨海吧,你陪我去!”

    这次名为谈心的谈话啥也没谈透,走出这座陈旧的公仆楼时,刘华波心想,姜超林进门前说的话一点不错,这碗面确是难吃,而且怕也难以消化哩!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三时十分烈山县委

    时间已过了一点,烈山县委常委会还没有要散的样子。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耿子敬仍在谈加强新区建设的有关问题。新区建设一直是县长赵成全抓的,身为县委书记的耿子敬却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让常务副县长金华不能不服气:耿子敬这个县委书记虽说霸道,却不官僚,所以,县长赵成全突然倒下,并没有影响新区的建设工作。耿子敬把新区里的一项项工程都说得很细,且当场一一落实到与会常委头上,金华也分了个电解铝项目。

    最后,耿子敬很感慨地对大家说:“……赵成全是个难得的好县长啊,干起工作不要命,硬是累倒在岗位上的!我们大家都要学习赵成全同志这种精神。县委宣传部前些时候已整了材料,报到市里了,省报记者还写了文章,今天也发表出来了,不知大家看了没有?标题很醒目,也很好,叫《我们的肩头扛起崛起的新区》。我想,我们还要进一步做工作,争取省里、市里把成全同志树为典型。成全同志是肝癌晚期,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事一定要抓紧。”

    宣传部龙部长马上汇报说:“耿书记,昨天我和赵县长通过一个电话,把你这意思和他说了,他死活不同意,先说工作是大家干的,后来又说这不好。对省报上的这篇文章,赵县长也不太赞成……”

    耿子敬霸气十足,挥挥手:“不要管赵成全怎么想,怎么说。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好。他赵成全一条命都搭上了,还不能服人吗?”想了想,又说,“现在外面对我们烈山有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呢,且又是在这种平阳班子交接的时候,消极作用不可低估。我们当然不争论,也没时间争论,可多宣传、宣传赵成全,树起赵成全这样的典型,就给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一个正面的回答了嘛!”

    对耿子敬的这番话,金华一点也不吃惊。金华知道耿子敬所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是指什么,自己也想在这次县委常委会上验证一下这“不负责任的议论”有多少真实性?在平阳住院期间,大屯乡副乡长候少俊跑来了,言之凿凿地对金华说,县委可能要提他做县乡镇企业局局长,请金华在常委会上多多关照,能说说好话就说说好话,只要不反对就行。就为得到一个不反对,这位副乡长在水果包里留下了一个装有八千元现金的信封。

    真想不到,就在金华想到这个问题时,耿子敬竟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新区的工作就谈到这里。时间不早了,散会前,咱们还得定个事:我们县乡镇企业局王局长到点了,要退下来,县委组织部考察了两个同志,一个是乡镇企业局原副局长,另一个是大屯乡副乡长侯少俊,大家议一议,看看哪个更合适?抓紧时间,下午三点,我们还要赶到平阳参加全市党政干部大会。”

    组织部秦部长马上介绍起了考察情况,考察情况已显示了倾向性,所以,秦部长一介绍完,根本用不着耿子敬自己说话,常往大屯乡跑的县委陈副书记先提了侯少俊的名,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于是,一个新任乡镇企业局局长转眼间便活生生在金华面前诞生了。

    金华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怎么真会这样?这事实说明了什么?为了一个不反对,她就在住院期间得了个八千元的红包,那一个个赞同的该得多大的红包?提名的陈副书记和耿子敬又该拿多大的红包……

    金华这么想时,耿子敬已站了起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说:“……好吧,这次常委会就开到这里,明天我到省城去看赵成全县长,再亲自做做赵成全县长的工作,龙部长,你们宣传部再以烈山县委的名义向平阳市委作个汇报……”

    与会的常委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金华脑子一热,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站起来道:“哎,耿书记,同志们,我……我还有两句话想说说……”

    耿子敬没当回事,屁股根本没往椅子上坐:“好,好,小金,你说,你说。”

    金华婉转地道:“耿书记,侯少俊提乡镇企业局局长是不是不太合适?这位同志从没在乡镇企业局工作过,听说,大屯乡的群众对他也有不少议论……”

    耿子敬怔了一下,马上把脸拉了下来:“小金呀,你来烈山工作的时间毕竟太短,对侯少俊同志还是缺少了解呀。你知道不知道,侯少俊同志做副乡长一直管乡镇企业,很有一套哩!至于群众的议论,我们要做具体分析。现在的干部难当啊,想干事就要得罪人嘛!”

    金华还想说什么,耿子敬却已很不耐烦了,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个人可以保留意见,但是,任用侯少俊同志做乡镇企业局局长,这次常委会上大家已经通过了,你就是反对,也是一票!”

    金华心里一惊,忙改口道:“耿书记,您误会了,我……我不是反对,而是……而是觉得把侯少俊同志提为大屯乡乡长也许……也许更合适……”

    耿子敬根本不理,甩手出了门,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小金,电解铝厂的项目你可得给我抓紧了,你知道的,赵县长是昏倒在谈这个项目的会场上的,相信赵县长的精神也能感动感动你!”

    金华连连应着,脊背上禁不住冷汗直冒。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五时平阳人民会堂

    平阳市党政干部大会在北京路三号人民会堂举行,从会议一开始,门外便风狂雨骤,惊雷阵阵。风狂雨骤倒没什么,讨厌的是雷声。时而炸响的雷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住了省委书记刘华波和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的讲话声,让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阵阵坐立不安。刘意如便一次次往主席台一侧的调音室跑,问工作人员,能不能把音量调大一些,再大一些?工作人员直摇头,说是外面打雷,怎么调效果也好不了。刘意如这才认定自己尽了职,悄悄松了口气,坐定下来听会。

    主席台上,姜超林在微笑,不知是因为省委书记刘华波代表省委做出的高度评价,还是为了把政治强人的角色扮演到底,反正他在微笑,不时还勾过头和市长文春明说点什么。文春明绷着脸,嘴角带着一丝寻常人难以察觉的讥讽——这位曾经接班呼声很高的市长在讥讽谁?是讥讽正在讲话的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还是在讥讽省委?在省委的高度评价后面难道没有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吗?如果没有,姜超林的亲密战友文春明咋就没上去,而让那个高长河上了?这么说来,省委书记刘华波并不像私下传的那样是姜超林的后台吧?

    刘华波老多了,刘意如记得,刘华波在平阳做市委书记时,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呀,在办公室走廊上时不时地还会吹几声口哨,现在坐在主席台上,已十足是个老官僚了。你从他脸上能看到权力带来的威严,能看到一个政治家的成熟气派,却看不到多少当年的朝气了。当年这人多不得了呀,报上公开说了,乡镇企业是社会上不正之风的风源,刘华波在市委工作会议上桌子一拍,竟敢说:乡镇企业就是乡镇企业,该请客照请,该送礼照送,出了问题我负责。为搞煤炭,这位市委书记组织着一帮乡镇企业的头头们三下山西,硬是在能源最紧张的时候,让全市的乡镇企业开足马力向前冲。

    都传说马万里副书记和刘华波书记不和,此刻,却看不出二人有什么不和的样子。两位省委领导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说什么?难得一笑的马万里副书记居然笑了!是为姜超林这位老同志的驯服,还是为新书记高长河的姿态?

    高长河的姿态不错,正说到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向平阳的干部群众学习,先做学生,后做市委书记。可这位擅长学习的高长河“同学”也真不简单,四十七岁就成了平阳这种经济大市的一把手,这究竟是托了他老丈人梁清平的福,还是真有水平?哦,不好,高长河的杯子里好像没水了,服务员也没想到过去倒水!

    刘意如停止了胡思乱想,于一连串炸雷声中提着水瓶走过去,给高长河的杯子里续满了水,然后悄悄放在高长河面前,动作轻得如风似雾,几乎没让高长河察觉到她的存在。

    做市委办公室主任,就应该于不存在中显示自己的无时不在和无所不在。

    高长河喝了口水,又讲了起来:“……同志们,你们对我有一个认识过程,我对你们也有一个认识过程。你们可以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实意为平阳人民做实事,做大事。我呢,当然也要看看你们,看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和平阳新一届市委班子一起,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根本利益奋斗拼搏……”

    这话是什么意思?新书记高长河究竟要看什么?真是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利益而奋斗,还是别的什么?他言之意下,是不是号召平阳干部都投靠到他旗下来?姜超林怎么还在笑?她刘意如都听出了这活中的深意,姜超林会听不出吗?这位在平阳举足轻重的政治强人会容忍这种公然的挑战吗?

    根据经验判断,一个敏感、复杂而又痛苦的权力交接期已经开始了。这次权力的交接和以往不同,因为不是顺序接班,磨合的过程必将漫长而艰巨,作为一个市委办公室主任,她将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一边是以姜超林为代表的老市委,一边是以高长河为代表的新市委。她仍是市委办公室主任——至少到现在为止仍是,理论上讲属于高长河的新市委,可她又怎敢忽略姜超林这位老同志呢?姜超林毕竟在平阳经营了十年,六县市和各部委局办都是姜超林的人马,她对姜超林的势力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这样才能进退有据……

    这时,高长河的讲话已进入了尾声:“……同志们,一个崭新的世纪就在眼前了,请同志们考虑一下,我们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在从今天开始到二○○○年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还能干些什么?我想,梁清平、刘华波、姜超林三任勇于开拓的市委书记带领九百万平阳人民创造的辉煌,应该是我们跨向新世纪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同志们,让我们在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光辉理论的指引下,高举党的十五大的旗帜,向着新世纪前进!”

    党政干部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刘华波、马万里、姜超林、高长河等领导同志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主席台。

    刘意如在台口跟上了高长河,把一份及时记下的未到会人员的名单递给了高长河,特别指出: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无故缺席;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因指挥防汛,由市长江昆华代为临时请假。

    刘意如说得很随意,高长河听得也很随意,甚至连脚步也没停下来,而且,没容刘意如说完,已追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马万里谈起了昌江防汛的事。

    这让刘意如于失落之中悟到了自己的失策。这种高官云集的时候,哪能凑上去和这位新书记谈工作呢?会议一散,人家新书记就成了平阳的主人,拍好省委领导的马屁,是新书记的当务之急,她这个老办公室主任咋就忘了这一点?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再说,姜超林会怎么看?会不会以为自己要改换门庭了?

    于是,便又在移动的人群中四处寻找老书记姜超林身影……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八时滨海市医院

    吊着水,王少波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且于睡梦中找回了自己遗落在江底的报话机。报话机找到后竟还能用。他对着报话机又喊又叫,要各乡民工支援李圩子,各乡都不回话。江水眼见着疯涨,先是没了他的腿,后又没了他的脖子,这才一下子把他吓醒了。醒来一看,病床边聚了许多人,大都是下面的乡镇长,还有些市委机关的同志。床头柜上和窗前的地上堆满了水果鲜花,几乎可以开杂货店了。

    王少波一下子火了,挣扎着坐起来,沉着脸扫视着众人问:“你们都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给我开追悼会呀?我现在还死不了!”

    大泉乡党委书记者管说:“王书记,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盼着你壮烈似的,我们听说您在李圩子受了伤,放心不下,就赶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

    王少波根本不领情,盯着老管问:“管书记,你们都跑来看我,大堤上谁负责?出了问题怎么办?你们这些乡镇长来了,别的乡镇长来不来?各部委局办来不来?都跑到我这里来,那么多事谁做?!”

    老管不敢做声了。

    王少波指着满屋的东西,又说:“你们给我说说看,这些东西你们谁掏腰包了?还不是慷国家之慨,慷集体之慨?!你们说我不讲理也好,说我不近人情也好,我就是这样了,这些东西谁送的谁拿走,别摆在这里给我出洋相!”

    老管说:“王书记,这也太过分了吧?别人我不敢保证,我送的鲜花可真是自己掏了腰包,就在医院门口临时买的,三十块,不信你可以派人调查。”

    王少波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便挥挥手说:“好,好,鲜花都留下,别的拿走,别管是公家掏腰包,还是个人掏腰包,这都不好!另外,你们回去后给下面的同志带个话,就说我说的,谁再放下防汛工作跑来看我,我撤他的职!你们真要把我当回事,就给我呆在大堤上,守住大堤,别让姜超林书记问我个失职的罪过!”

    老管说:“王书记,你还不知道吧?姜超林下了,今天下午三点的党政干部大会就是宣布这事的,新来的市委书记叫高长河。”

    王少波愣了一下,马上说:“姜超林书记下了,咱该做的工作还得做,你们马上回去,进一步落实防汛措施,别再给我闹出李圩子那种事……”

    赶走了这帮乡镇长,市长江昆华来了。

    江昆华见面就唏嘘着说:“少波,你看这事闹的,咋差点永垂不朽了?!”

    王少波苦着脸说:“算我倒霉,让一个浪头打到石头上去了,前额头上缝了十二针。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说说党政干部大会的情况吧,听说姜书记下了,来了个高长河?高长河这人怎么样呀?”

    江昆华迟疑了一下,说:“高长河给大家的印象还算好,讲话挺实在的,人也年轻,据说省委头头们对他很支持,不但是刘华波,连马万里也很欣赏他。”

    王少波又问:“姜书记的情绪怎么样?还好吗?”

    江昆华说:“还好吧?我看他坐在主席台上挺精神的,刘华波讲话时又高度评价了平阳的工作,姜老板应该算是体面离任,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失落感。”

    王少波摇摇头:“姜老板能让你看出他的失落来,也就不是姜老板了!”想了想,又说,“昆华,姜老板对我们滨海的工作一直支持很大,我们又是姜老板一手提起来的,别人怎么样咱不管,咱们在这时候得讲点情义,你明天去看看姜老板,也代表我。如果姜老板乐意,你就以我们滨海市委、市政府的名义,请老爷子到我们的金海岸度假区休息一阵子。老爷子十年来没日没夜的工作,为平阳人民办了这么多好事,这退下以后,也该好好歇歇了。”

    江昆华先是点头,继而却又迟迟疑疑地问:“少波,你想清楚了,让姜老板在这时候住到我们金海岸来好么?新书记高长河会不会有想法呀?”

    王少波指点着江昆华,一脸的不快:“你小子没胆了是不是?别忘了,没有姜老板的支持,就没有金海岸!老爷子为金海岸奠基,为金海岸剪彩,却从没在金海岸住过一天!”

    江昆华有些窘:“那是,那是,咋着也应该请老爷子休息一下——去年剪彩的时候,我们不就邀请过老爷子么?是他自己不愿来。好,这次我去请,你市委书记不怕事,我怕什么!”

    王少波叹了口气:“人总得讲良心,如果高长河真为这事不高兴,就让他冲着我来。我王少波过去没拍过哪个领导的马屁,今后也不会去拍哪个领导的马屁,官场上那一套对我不起作用!”

    江昆华苦笑起来,“所以,我们跟着你尽倒霉……”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九时平阳市委招待所

    吃过晚饭,市委副书记孙亚东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高长河,一直跟到市委第一招待所小红楼。因为高长河家不在平阳,市委办公室便把小红楼二层的两间客房和一间小会客室让出来给高长河做宿舍了。

    高长河在孙亚东的陪同下走进小红楼时,禁不住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

    他和岳父梁清平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小红楼里。那时,他大学刚毕业,分配在北京某部机关,是利用出差的机会来平阳探望未婚妻梁丽的。岳父梁清平时任平阳地委书记,正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顶着压力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

    梁清平带着他在这座小红楼里参观,讲述曾在这座小红楼里生活过的俄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讲述这座小红楼所代表的这座世纪之城的近一百年历史。他由此而得知,这座外表挺不起眼的小红楼,曾是旧平阳最好的建筑,竟做过俄国人的领事馆、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部、东部日军受降处、国共两党军调部办事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敌指挥部。许多决定平阳历史的会谈和会见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他当时感叹不已——这里既代表历史,又象征着权力,多么让人着迷啊。

    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有一天晚上,在他和岳父梁清平谈话的过程中,市委办公室主任陪同当时主管组织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刘华波进来了。刘华波把一份印有长长名单的文件交给梁清平签字,梁清平看罢名单,签完字后,对嗣后做了省委书记的刘华波缓缓说了一句话:“——就这样吧,对平阳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今天任命的这批年轻干部将决定本世纪最后二十年平阳的历史。”

    岳父凭借当年手中的权力,在那一瞬间决定了平阳后来近二十年的历史,姜超林就是那批被同时任命的三百多名县处级干部中的一个——岳父把他由烈山县大泉乡党委书记提升为烈山县委副书记,主管农业……

    现在,十八年过后,又到了一个决定历史的紧要关头,他高长河来到了平阳。

    孙亚东也很感慨,感情真挚地说:“高书记,你来得真是时候啊!”

    高长河知道孙亚东要和他谈什么,故意摇摇头道:“也许不是时候。”

    孙亚东问:“你什么意思?怕矛盾?不敢揭平阳的盖子?”

    高长河皱起了眉头:“亚东,你看你,怎么开口就是揭盖子?!”

    孙亚东却不管高长河的脸色:“有盖子就要揭嘛!”

    高长河不接这个话题,白了孙亚东一眼,走进了楼下会客厅。

    安置高长河的住处,是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手操办的。高长河和孙亚东在会客厅坐下时,刘意如正领着招待所几个正副所长,逐房认真检查,最后落实着高长河日后的生活起居细节。高长河和孙亚东不时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和刘意如安排工作的声音。

    高长河没话找话道:“刘主任工作真是细心周到呀。”

    孙亚东说:“你是市委书记嘛,她能不细心周到?她对姜超林也是这样。”

    高长河说:“这很好嘛,办公室的事又多又杂,也真要有这么一个女管家。”

    孙亚东冷冷一笑:“高书记,我可告诉你,这个女管家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哩!她跟了姜超林十年,从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干到主任,是姜超林的铁杆部下,整个平阳,她只认一个姜超林!你要愿意听我一句话,我就劝你把这位女管家从市委办公室调离。这对她对你可能都有利。高书记呀,这位女管家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女儿都当了烈山的常务副县长,我看,她再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也不合适嘛。”

    高长河半真不假地道:“亚东呀,我头一天上任,你咋老进谗言呀?啊?”

    孙亚东揭盖子的念头十分固执,又说:“高书记,你别给我打哈哈,我真是为你好!你心里应该清楚,平阳这些年来工作有成绩,他们的干部一直都是很牛的,眼睛盯着的都是深圳、上海,连省城都不放在眼里,你老兄人家就看得起?”

    高长河这才严肃起来:“干得好,平阳的干部群众当然要自信嘛!亚东,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还就是看不惯那些假模假式的‘谦虚’,我把经济搞上去了,发展的经验总结出来了,还瞎‘谦虚’什么?啊?我当然要理直气壮前排就座嘛!”

    孙亚东提醒说:“不是你把经济搞上去了,是人家把经济搞上去了……”

    高长河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挥挥手说:“现在没有什么‘我们’、‘人家’了,都是一回事,那就是:平阳班子,平阳人民!”

    孙亚东叹了口气:“你猜文春明市长今天散会后说了些什么?”

    高长河注意地看孙亚东一眼:“文市长说了什么?”

    孙亚东“哼”了一声:“文市长说了,现在是雷鸣电闪看不清呀,日后升起的也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孙亚东又说:“文春明这话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太阳自己发光,月亮是借太阳的光,他是把平阳过去的经济建设成就比作太阳,讥讽你是借了他们的光!”

    高长河笑了笑:“能借好这个光我看也不错嘛。啊?”

    就在这时,服务员小姐走了进来,说:“高书记,服务台有您的电话,省委刘华波书记找您。”

    高长河不敢怠慢,马上去服务台接了刘华波的电话。

    刘华波在电话里说:“长河呀,我明天要回省城了,今晚天色不错,想去趟滨海,看看那里的防汛情况,超林同志带路,你作陪,马上出发,你看好不好?”

    高长河正想甩开孙亚东的纠缠,心中一喜,忙道:“好,好,我马上过来。”

    在小红楼门口匆匆和孙亚东道了别,高长河便钻进自己的车里,让自己的车汇入了警车开道、由三辆奥迪车构成的小小车队里。

    车上北京路,高长河注意到,他前面的一辆车正是前市委书记姜超林的,001号牌照在汽车尾灯红光照耀下,显得莫名的庞大,莫名的赫然。

    平阳即将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文春明的话禁不住再次回响在耳畔,让高长河深思不已。

    他高长河当然要做太阳,做新世纪的太阳。省委几经反复,慎之又慎,才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他高长河,才定下了平阳这个跨世纪的班子,显然也是希望他做新世纪的太阳。如果仅仅是为了守成,为了让他过渡一下,就决不会把他派到平阳来。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他只能目视着前方,开拓通往未来的航道,只能在辉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辉煌。任何怀疑的目光,都将在他的决心和行动面前被击溃,被粉碎。因为,他高长河从来就没想有过要做借别人的光的月亮,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