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馆”项目经过一番吹风、预热,又有廖志国的调研、视察作呼应,很快在阳城引起关注,社会反响相当热烈。

    反响热烈的首要原因,自然是媒体宣传铺天盖地。

    廖志国每天早晨起床后有听广播的习惯,阳城电台从黄一平这儿获此信息,且掌握了大致作息规律,便有意在此时段开设专题。因此,每当廖市长晨起打开收音机,大多会听到与“鲲鹏馆”相关的内容,或是主持人在侃侃而谈,或是听众在参与交流讨论,所聊话题无非阳城文化与体育设施如何陈旧、匮乏,打造文化大市如何急需相应硬件、平台,等等,节目编排搞得煞是热闹,而且所言正合廖志国所思。

    电视台的“他山之石”系列报道,取材范围原本只是计划在省内及长三角地区,可几期做下来,一方面黄一平及时转达了廖志国的表扬,全台上下受到莫大鼓舞。另一方面,专题组成员觉得有必要放宽视野、扩大范围,以便借此机会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于是,他们修改了原先呈报上来的报道计划,在南起海南三亚、北至冰城哈尔滨、西达雪域高原的广大范围内,增加了很多著名旅游城市,就差没把埃菲尔铁塔、悉尼歌剧院放进来。

    最为生动、也最具深度者,是阳城日报上搞的那个“文化阳城建设大家谈”讨论,引发了阳城广大市民、尤其是文化名流们的积极参与,成为多年未见的一大盛景。

    说起阳城的文化名流,那真是这座城市的一批活宝。都说阳城是历史文化名城,其实真正考究下来,建城仅仅千年出头的一座城市,所谓历史积淀不过尔尔,切实具有价值的名家遗存也很有限,只是由一班热衷于民俗民风、地方史志的老人,前赴后继、生生不息地一番奔走呼吁,才使舆论受到左右,令阳城人自以为是、误以为然。这些名流,大多是退休的学校老师、地方志编审、报纸记者之类的文化从业者,在职时就喜欢舞文弄墨、热议时事,退休之后虽已赋闲,且多在*十岁的高龄,但依然不顾老态龙钟,不甘寂寞,继续为报纸、电台上的“豆腐块”工程添砖加瓦。他们所著文章,其实本无太多原则,而是专以钻牛角尖、抬杠为己任,特别愿意与政府部门的主流声音较劲。前些年,针对旧城改造中的大拆大建,名流们便以保持城市文脉为由,群起大唱反调。无奈,当政者只能装聋作哑,而且有意封锁阵地,这帮人一通乱拳打在棉花堆上,偃旗息鼓之余不免耿耿于怀。如今,报纸上忽然提出文化建设这个话题,自然触动了他们心中那根敏感神经。可是,此文化与彼文化并非一回事,廖志国的意图更非要和前任唱反调,这就需要循循善诱、巧作疏导。因此,黄一平建议报纸总编,派出多路资深记者主动上门,采取个别访谈、各个击破的形式,请名流们按照既定思路发言。此举,虽然有点变相绑架的意思,却也终将他们脑子里那根筋给扭了过来。当然啦,这些人说了也不白说,报纸刊登了署名文章、大幅照片,当即奉上高额稿费,日后评奖还有一份精美礼品,哪里还会计较是否合乎本意。

    任何一位地方当政者,都不敢小看这批文化名流的作用。一部阳城近现代史充分说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让这批人参与进来,无事一定成为有事,小事一定成为大事,有时坏事与好事也会因之相互转化。原因只有一个:这些人既是民意的风向标,又常常反过来影响与左右民意。

    所谓民意者,民间声音之主流、大潮也,有时表现为多数人的意见,有时则表现为少数人的强音。在阳城,多数情况下,民意往往表现出这样几个特点:要么喜新厌旧,要么极端怀旧;这山望着那山高,锅里煮的永远胜过碗里盛的;跟着感觉走,尤其跟着反对派的声音走。

    就拿眼下的“鲲鹏馆”工程来说。对于此项目本身,民意起初并不十分关注,因为那样一个莫须有的东西,与千家万户的锅碗瓢盆委实无甚关联。可是,既然那帮七老八十的文化名流讲话了,立即便显得事关重大,成为普通市民话题的中心。就关注内容而言,名流们或许多少还关心一点做什么、怎么做、为何做,民意则主要关注何人在做。按常规,一个刚刚上任的新官,就像蜜月期中的媳妇,多少会让人充满期待与遐想,大众更多地抱着新鲜与好奇感。何况,多数情况下,普通民众未必能够理解政府决策、官员能力之类的内容,或者即便感知了也形不成什么主流意见。相反,倒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反对派,因为善于表达意见率先发言,容易形成对大众舆论的引导甚至诱导。上述那些文化名流,就属于这种少数反对派,却由于其经常表达着与政府相左的声音,因之而成为民众眼里的代言者,左右民意自在情理之中。通过掌控文化名流的话语导向,达到左右整个社会民意的目的,需要具有高超的智慧与技巧。此前五年间,黄一平跟随足智多谋的冯开岭,基本谙熟了这一妙招。现在再次运用起来,完全已经达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民间舆论发动起来了,市级机关马上跟进。为此,除了新闻媒体上的大肆宣传外,有关部门牵头组织的两场报告会,效果也很显著。

    前些时,黄一平召集新闻、宣传及相关主管部门,商量有关“鲲鹏馆”的吹风、预热,文化、广电、体育等几个部门主动提出,组织省内专家、学者给机关干部搞点专题讲座。廖志国一听,深以为然,当即要求黄一平以他的名义负责协调,由机关工委牵头上述部门共同参与,名称由讲座改为学术报告会。首场报告会,邀请了省社科院院长主讲,题目是《城市文化与城市建筑》。对于一场普通的报告会,众多机关干部本没有当回事,可是廖志国却极为重视。他授意黄一平与机关工委商定,专门印制了对号入座的入场券,提前发了通知,明确了处、科级及普通干部的参加比例,要求不得迟到早退、有事必须请假,等等。规定时间一到,廖志国不仅早已亲自坐到台下的听众席,而且指令机关工委对照座位清点人数,并当场要求各单位主要领导说明并追查缺席者去向。这一来,那些人数不全的部委办局一把手慌了,又是打电话,又是派人找,或者赶紧通知来人补缺,还得考虑会后如何写书面检查。

    廖志国此举,一来是抓了会风,二来也是给一向慵懒的阳城官场敲了“惊堂木”,施了“杀威棍”。果然,等到第二场报告会时,整个机关礼堂座无虚席。那些坐在台下洗耳恭听者,心里不禁暗暗嘀咕:这个廖志国,还真是个不按常规出牌的另类市长哩。

    前边说过,廖志国曾经收到一则短信,是反映阳城官场规律的两个小段子。那两个段子,说是玩笑却又并非完全玩笑,实际上符合人们对官场、官员的认识与理解。本来,在多数人看来,廖志国上任伊始,怎么说也得有一年半载的观望、适应期,大家也乐得借此休养生息,既熟悉一下这个新市长,也思考一番如何才能贴近上去。然而,“鲲鹏馆”计划一出台,很多人幡然醒悟:廖志国这位新任市长有别于他人,此举意味其将提前开劈三板斧、点燃三把火。这样一来,持观望态度的那些人,就有些坐不住了,而其中某些嗅觉灵敏之徒,更是兴奋异常,感觉机遇将临,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说白了,守株待兔对有些领导适用,对廖志国这样的领导可能就不适用。何况,此前关于廖志国视察规划局、百般羞辱于海东的故事,在机关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诸多因素综合考虑,敲山震虎、杀一儆百这个浅显道理,想必大家都懂。而一步迟、步步迟这个金科玉律,阳城官场诸公更不陌生。

    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像廖志国这样的外来领导,初来乍到,大家对他不摸底,也很难马上找到接近他的路径。加上,其人性格直率,行事作风疏朗,初到阳城就说了许多狠话,定下多少清规戒律,诸如不吃请不收礼啦,不搞同学同乡那一套啦,不在宿舍里接访客谈工作啦,等等,弄得大家更不敢轻易近前,甚至有些胆战心惊。俗语说“老鼠搬鸭蛋无从下手”,不光因为老鼠爪子小、力气寡,也是由于鸭蛋本身缺少抓拿,没有下手之处。现在,既然廖志国开始搞所谓“鲲鹏馆”了,自然就让那些有想法的干部,找到了下手、抓拿之处。

    “鲲鹏馆”项目社会反响之热烈,除了沸腾于新闻媒体、民间议论之外,也还通过各种途径直达廖志国跟前。刚到阳城上任,廖志国承袭了阳江市府的做法,专门开设了邮政、网络渠道的市长信箱,令早已流于形式、形同虚设的市长热线电话恢复正常。因此,对于他的“鲲鹏馆”计划,就有好多群众来信来电,或是表示热情支持,或是积极出谋划策。来信者中,既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文化名人等社会贤达,也有普通机关干部、市民群众。其中,竟然就有某文化名流提出:阳城乃古代鲲鹏之城,如今正当跨越腾飞之时,要么不建,要建就要建设具有鲲鹏展翅般气势的伟大工程,如此方才顺时势、合民意、具时代气息!这篇文章,迅速在电台、电视和几家报纸上相继报道出来,正好为“鲲鹏馆”其名的出笼做了铺垫。

    对此,廖志国表示满意,说:“嗯,不错,领导人的设想、规划能够和群众呼声如此吻合,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工程、民生工程、民望工程!”

    其实,那些热情洋溢的来信,大多系文化、体育部门和新闻单位刻意组织,而黄一平更是真正的幕后总策划。

    黄一平突然成了大忙人!这种局面,本在预料当中,却又比预期的来得更早、更猛些。

    星期天,廖志国照例回了老家阳江。下午,汪若虹陪小萌在房间做作业,黄一平独自在客厅看电视。时下电视节目也是奇怪,平时没空坐到电视机前,煞是羡慕那些有闲阶层,整天拿只遥控器,把个电视荧屏折腾得没一刻安顿。可是,现在好不容易自己有闲坐下了,洋洋洒洒一百几十个频道,竟没一个看得下去的节目。

    正当黄一平与遥控器相持不下的当口,手边的电话响了,是文化局长孙健的声音:“黄老弟啊,忙吗?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公务,我想邀请你们全家聚一聚,两家人好久没在一起吃顿便饭了,不知赏光否?”

    有空没空自己当然十分清楚,可黄一平还是故意犹豫一下,说:“本来有两个应酬,全部给推了。不图别的,就想清静半天。这样吧,既然你老哥相邀,我征求一下你弟妹她们的意见。”说着,举着电话进到房间征求母女两个意见,得到积极响应,马上回复孙健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放下电话,还是言不由衷感叹一声:“唉,难得一个休息日,也不得清闲。”

    就这么一个电话,刚刚还烦躁不安的心绪,立马就平静下来。黄一平不禁哑然失笑,心想,重回市府办才不过四个多月,竟然这样快又回到老路了。其实,他很清楚,像他这种长期混迹官场、身处权力中心的人,一般都有个癖好——说得文气点是耐不了寂寞,说白了就是闲不住。平常,在外边忙碌应酬惯了,整天吃饭喝酒开会,就连电话也难得有三分钟的空闲,因此总是抱怨太忙,似乎热切希望能得一时之闲,好好享受一番清静时光。可是真到了这种休息日,清闲一天半日了,内心却又特别难受。用汪若虹的话讲,就像屁股底下垫了钉板。女儿小萌比喻得更形象,说爸爸没事在家,身上有一百条毛毛虫在爬。如是,孙健的这个电话,可谓正当其时。不过,黄一平心里也有数,孙健这饭肯定不是白吃,即使没有鸿门宴的意思,十之*是有事相求,而相求之事,无非与“鲲鹏馆”有关。

    晚上,两家人如约在城郊一家高档酒店燕翅馆落了座。由于两家大人小孩都熟悉,彼此也没有那么多礼数,菜式、烟酒、饮料等等悉数随意,气氛非常轻松自然。

    三杯茅台下了肚,孙健借着点酒劲儿,果然就来了个图穷匕见——他想在“鲲鹏馆”筹建办谋个职务,最好是常务。

    “老弟你也知道,文化局说起来重要,其实却是个冷板凳,哥哥我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六七年了,如果再不找个机会挪挪,恐怕只能终老此职了。这么多年来,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就是一个*的牺牲品。现在,如果能够利用这个项目在廖市长那儿讨个公道,也许还有点翻身的机会。再说,这个场馆本身就是文化项目,我参与进来名正言顺哪。”孙健说得情真意切。

    黄一平听了孙健的话,心里自然有数。若是放在早先,他对孙健目前的处境也许体会不深,可现在经历过那场风波,亲身体验到官场斗争的残酷无情,已然感同身受颇有共鸣。

    说起来,孙健这个秘书出身的局长,确是阳城官场政治角斗的一个牺牲品,且是那种吃饱了哑巴亏的特例。

    当年,省国土厅印老厅长担任阳城市委书记,孙健跟在他后边做秘书,深得其赏识与信任。后来,印老厅长与市长洪大光争斗惨烈,前者落败调到省里担任国土厅长,后者升任市委书记。本来,领导败退,秘书落难,天经地义。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孙健不仅未受牵连,反而提拔为文化局长,算是受到重用。乍一看,洪大光对孙健如此安排,表现得相当大度,显示出不计个人恩怨的开阔心胸。在官场,很多领导与秘书之间,犹如师生、师徒一般,一朝为主仆终身如父子,跟了哪个领导就算是入了其门下。孙健跟随印老厅长多年,彼此之间无论公务还是私情,都不是一般的默契。现在,印老厅长败走省城,洪大光以胜利者姿态入主阳城市委,没有将你孙健打入十八层地狱,就已经算是非常人道与客气了。相反,人家洪大光上任后首次调整人事,便亲自提名孙健主政文化局,进入政府组成人员序列,升了官职掌了实权。这样的举动,不要说孙健,就是印老厅长也感觉震惊,机关上下更是大呼意外。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洪大光这种安排的真实用意,却又慢慢显现。不错,洪大光当初是没有考虑个人恩怨,很快提拔了自己冤家对头的秘书,且将孙健放在一个政府部门主官的位置。可是,无论排名顺序还是实际权力,文化局长在政府部门只能算是二三流机构,孙健在这个位置上一呆就是六七年,而且无论怎样努力表现,却没有再挪动过一步,用阳城俗语讲,硬生生将鲜肉摆臭、热豆腐搁馊了。那些当年和孙健资历相当,甚至远远不如他的秘书,早就已经动过若干次,或者在机关里轮转了几处好位置,或者外派到县、区做了封疆大吏,有的还提拔到市级班子。不死不活如孙健者,确是绝无仅有。说到底,洪大光赏给孙健的原来是一根鸡肋。

    前任市长丁松虽然与洪大光不对头,可在对待孙健的问题上,却是讳莫如深,回避尚且不及,更加不会插手干预了。官场关系,浑如时下的国际关系,也似当年国共统一战线,有诸多微妙之处。有时,敌对双方表面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实质上却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斗争又合作,且对立且统一。近些年的阳城官场,洪大光与丁松斗得你死我活不假,可未必这种争斗之外就没有合作。有时彼此需要时,照样有商有量默契异常,譬如你提拔一个人,我也马上跟进一个,皆大欢喜。可是遇到像孙健这样的“夹缝人”,大家却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关照。丁松这边,从某种角度而言,甚至乐于看到孙健长期受压制,以此扩大印老厅长对洪大光的敌意,形成坐山观虎斗之格局。的确,年前省里人代会上,正是印老厅长冲锋在前,洪大光才栽了个天大的跟头。

    话也说回来,孙健乃官场浸润多年之人,岂能不知自身艰难处境,又岂能甘心长期陷此困境。多年来,他就像一只孤独盘旋于苍天的猎鹰,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摆脱出来。眼下,新任市长廖志国搞的这个“鲲鹏馆”,令他马上嗅出了机遇之味。他想,廖氏新官上任,首度出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一定具有测试、笼络人心等多重功能。他也明白,这个工程目前尚在筹划阶段,八字不要说一撇,就是一点也还没落笔,具体方案、打算全在市长肚子里,周围很多人虽然蠢蠢欲动,却都面临两难境地:时机不成熟,不知从何下手,盲目、冒昧行事容易弄巧成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可是,节奏慢了,动作迟缓了,有时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就有可能被别人抢了先,错过良机,瞬间落伍。这个分寸的把握,一个极其重要的前提,在于随时掌握廖志国的一举一动,知己知彼,相机行事。而最易获得这种信息者,自然是市长秘书黄一平。因此,孙健凭借与黄一平的良好关系,欲拿后者作为接近廖志国的敲门砖与垫脚石,可谓聪明之举。

    说起黄一平与孙健,确乎有一段不同寻常的交情。

    想当年,黄一平由阳城五中借调市教育局,市府办前来招考秘书,正是时任市府办副主任的孙健负责经办。那时的招考,可不像现在这般全凭试卷分数定取舍,而是采取灵活多样的方式综合考量,经办人员握有极大自由裁量权。黄一平入选,孙健的良好观感便起了很大作用。及至后来到市府当了秘书,孙健对他多有关照,时常在业务上详加指导,人际关系等敏感问题也偶有点拨。直到孙健调到市委办,两人之间还时常往来。最近这几年来,孙健在文化局主政,依然没有忘记他这个小兄弟,断不了送点戏票电影票,且时常约了两家聚会吃饭。上次那场波折,很多人都有意疏远他,孙健却给他打过几次电话,现身说法安慰有加,在同级官员中已属难得。现在,孙健提出这样的要求,黄一平虽然无权决定,却也不好断然拒绝帮忙。当然,黄一平心里清楚,廖志国亲自决策的这个“鲲鹏馆”,孙健图谋筹建指挥部常务副职,断非一般的角色,绝对应当是廖市长信得过的红人。这件事,他一个秘书又哪里敢轻易点头?

    “这事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但是能否做成不敢保证。不过,我相信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孙兄为人善良,也应该峰回路转、有好报应了!”黄一平出言得体,也很诚恳。

    驻京办主任徐晓凡专程从北京打了“飞的”回来,半夜三更按响黄一平家门铃。

    来者孤身一人,手捧偌大一只纸箱,落座时已是气喘吁吁,浑身热气蒸腾。

    “专供国宴用的茅台酒、中华烟,东西不多,关键全是真货。”徐晓凡指指脚下的箱子说。

    黄一平赶紧拉他靠近空调,拧了热毛巾擦汗,又从冰箱里取了西瓜出来,问:“这么晚来,一定有重要事情?”

    徐晓凡稍稍定了神,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半夜三更敲门打扰,是有点小事托你帮忙。”

    徐晓凡说的小事,也是关于“鲲鹏馆”项目——希望从北京调回阳城,参与此项目的筹建。

    “黄大哥啊,虽然我远在京城,可最近一直关注廖市长上任后的动作,今天上午才得到确切消息。我一想,这么大的工程肯定是市府一号,我本身就是学的建筑,应该可以回来做些出力流汗、跑前忙后的事情。这件事,你得帮忙!”

    黄一平听了,倒是有些吃惊。

    这个徐晓凡,年轻黄一平六岁。其就读的省某建筑学院,本是个杂牌三本,却由于挂名N大学,便和黄一平搭上了校友关系。说实话,徐晓凡其人虽然头脑聪明、为人机敏,善于拉关系、跑门路,办事也算干练,但从知识结构、能力水平等各个方面综合考虑,却不是什么堪大用之材。大学毕业之后,徐晓凡依仗其老爹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亿万富翁,轻松分配到事业性质的建筑设计院,很快当上了副科级办公室主任,三年后即利用政策空当调到规划局机关,自然而然地转换成公务员身份。后来,从副科长、科长到局长助理,几乎一年一个台阶,等到担任驻京办主任时,已是阳城政界最年轻的副处官员。照理说,目前在这个位置任职还不满三年,不该再有什么想法了,可是人家有老爹的金钱撑腰,这个道理便是最大的道理。何况,依据惯例,他既然能想到,多数情况下就一定能办到。

    按说,像徐晓凡这样背景深厚之人,其老爹在阳城有如此势力,各路官员皆能通吃,即使洪大光、丁松争斗得不可开交时,在对待徐晓凡的提拔使用上,观点、态度却非常一致,而且是少有的一致。个中缘由,自然大家心知肚明,皆系孔方兄一人之力也。因此,仅仅凭借这一点,要想攻下廖志国,完全可以无需求助黄一平。然而,世间万物一切皆有其定数,这里面有个特殊背景不得不交代:也是大半年前,省里某位厅长图谋副省长职位,不想遭遇竞争对手攻击,很快因经济问题落马并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其中有一笔百万元巨款,便是徐晓凡老爹贿赂的。此事通过媒体、公诉书昭告天下,徐老爹虽然免于牢狱之灾,却也上了检察机关行贿的黑名单。在此情况下,省内官场、尤其阳城政界中人,大多避之唯恐不及,廖志国新来阳城且有“三不”铁律,更是不敢亲近。

    除了上述背景外,徐晓凡找黄一平帮忙,也有一个相当充足的理由——两人同为N大的校友,分别兼任阳城校友会正副秘书长,平时接触本就频繁。去年底,黄一平落难党校时,因为不堪忍受那里的冷淡与压抑氛围,曾经找到徐晓凡说是商量对策,其实是希望到他老爹的双仁集团谋个饭碗。徐晓凡相当够意思,二话不说马上给老爹打了电话,当场就许下一个副总经理的职位,基础年薪三十万元,外加年终分红,配备帕萨特专车一辆。事后,黄一平经过再三权衡,又有汪若虹的坚决反对,虽然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可对徐氏父子的慷慨还是心存感激。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岂有忘记与不还之理!

    “我还是不太理解,你在驻京办主任位置上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要回来?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就是挪屁股也得挑个好位置呀。何况,这边不少人早就虎视眈眈你那个位置,单等着伺机争抢这个肥缺哩。”黄一平实话实说,并非借故推托。

    “唉!实话也不瞒你,别看我当初是阳城官场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可事实上现在早就被好多人超越了,而且驻京办又不是什么正规单位,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文件下来就撤了。如果现在借这个工程回到本土,或许日后能有个不错的安排。说来也许你不相信,我这个驻京办主任,外人看到的只是表面风光无限,其实牛马猪狗也不如,两三年下来装了一肚子苦水,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徐晓凡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形象,满脸愁云惨雾。

    接着,徐晓凡便掰开手指,历数驻京办主任三年中,饱受的满腔冤屈与不平。

    首先是阳城来京的领导颇难伺候。接待、安排好这些领导的衣食住行,是驻京办的一项要务。阳城市几套班子的头头脑脑,平常在地方上如同土皇帝一般,大小事务依赖惯了。这类要员到了北京,还以为自己身在阳城,一切派头、排场、规格依旧,时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飞机非头等舱不坐,火车非软卧下床不要,还不能是靠近厕所、开水房的位置。机场迎接最好到舷梯口,车站往来必走贵宾通道,即使在长安大街上行车,也恨不能一路有警车开道。可是,这些人也不想想,在阳城你是最高首长,交警见了老远得立正敬礼,身边永远簇拥着逢迎恭维之人,而京城是全国首都,高官显贵遍地皆是,即便部长专车违章也照罚不误。徐晓凡初到任上不久,就亲身经历了一次洋相:市里某主要领导到京城出差,点名要住某著名宾馆套房,据说该宾馆“*”前只有部、省、军区以上级大员才有资格入住。大堂登记时,服务员说房间没有了,只有普通标间,徐晓凡正色道:“我们领导点名要套间。”服务员问:“你们领导什么级别?”徐晓凡答:“正厅。”不曾想,那服务员嘴角差点笑豁,一脸不屑道:“嘁!一个小小正厅在这里也算领导?喏,那边沙发上一溜正省哩。”

    “你说,为了让领导满意,我们在北京得赔多少笑脸、磕多少响头?而且,更难服侍的是领导们的妻子儿女、七姑八姨,这些人有时比领导还难弄。比如,唉,不说也罢!”徐晓凡本想举例说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其次是市委市府大院里的那些机关干部,也是怠慢、得罪不起的。徐晓凡到了驻京办才知道,每年往返于京城的阳城官员之多,几乎涵盖了所有单位、部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别看来者只是个平级的主任、局长,甚至级别还要低一些的处长、科长,可到了北京他是客,你是主,就得像接待贵客、服侍大爷一样,住宿、吃饭、票务等等稍不合心意,或者提出的什么要求没能及时、充分满足,马上脸色就不好看。也有些人当时不说什么,可回到家就漫天骂娘,传播速度与歪曲事实的水平,绝对超过*、CNN、BBC之流,搞得你立马在阳城臭了半边天。

    还有就是阳城籍在京的官员、学者、艺术家,这些乡亲也是频出难题,不好对付。广泛联络在京的阳城籍人士,积极促进其贡献、服务家乡,是驻京办的另一大主要功能。所谓联络感情,自然得主动上门赔笑脸当孙子,有时还得帮人家排忧解难办实事。通常情况下,那些居高位握重权的大官还好说,就怕那些司局级、处级乃至更下级官员,在国家机关大多属于贫下中农,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却最善于耍威风摆谱儿,也最能占小便宜贪好处,什么发票报销、节假日买票、家里请客招待,甚至就连帮小情人租房子、买礼品,等等,都绕着弯子找你揩油。这帮人你还不能得罪,因为不知哪块云彩什么时候会下雨,万一有事求到人家门上,到时候摆冷脸耍大牌事小,一旦刁难起乡里乡亲来,保证胜过南霸天、狠过黄世仁。

    “你说,在京城那样的皇城根下,一个小小阳城办事处算个什么?我一个副处级主任又算哪根葱?不要说面对大机关大领导,就是在北京那些普通市民面前,我们都像个盲流,有时坐了北京人开的出租车、三轮车,对方只要一听你的外地口音,立马就口气大变,三言两语聊下来,你恨不能上去踹他两脚!”

    徐晓凡的一腔辛酸诉说,胜过当年忆苦大会。

    体育局长姜如明找上门来,倒是让黄一平内心一阵窃喜。说句不太客气的话,眼下他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渭水垂钓的古人姜子牙,正等待对方上钩哩。

    说起来,姜如明不仅与黄一平是海北老乡,而且与汪若虹父母家相距不远,彼此甚至还有点沾亲带故。当年,汪若虹与黄一平恋爱,她父母提出的一个重要条件,便是请时任少儿体校校长的姜如明做媒。其时,姜如明官位不高,却小有得志,不免气盛。黄一平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三番五次上门,总算让姜校长点头应允了。此后,随着黄一平借调局机关、考入市政府,先后做了两任副市长秘书,姜如明才渐渐反过来示好,主动强化媒人与亲戚关系,彼此往来趋于密切。

    体育局同文化局一样,正宗政府序列、正处职级不假,却也是个少人关注的局下之局,难得有多少机会受到主要领导青睐,更难做出惊人业绩,亮相出彩。眼看在局长位置上坐了小十年,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哪里甘心啃此鸡肋了此余生。现在,既然孙健能说“鲲鹏馆”的主体是文化,姜如明自然也会说其主体是体育,要求加盟项目筹建自然理由充足。

    姜如明先唠了些乡亲情谊,又经一番扭捏之后,终于道明来意。黄一平心里一乐,想,有想法就好,最怕你没有想法,否则我还不好下手哩。

    黄一平心中所虑,自然事关阳城中专英语老师、姜如明的表妹杨艳。

    原来,廖志国自从偶遇杨艳之后,当即被她的惊人美貌与球技所倾倒,除了应邀参加全省中专的网球友谊赛之外,还几次让黄一平约她来阳城大酒店打球。

    廖志国安排的打球时间,多是在周六下午或平日晚上,由黄一平提前预约。每次黄一平电话打过去,杨艳都不是当场应答,而是挂了电话一二十分钟之后再回话,虽然从未爽约,按时来了,却是每次后边都跟了尾巴——杨艳的丈夫,第一人民医院那个医学博士。想那杨艳绝色美女一个,找的丈夫外貌却非常普通,甚至有点獐头鼠目,一看就是个书读多了认死理、钻牛角尖的主儿。那个博士倒也奇怪,跟屁虫似的随妻子来到酒店球场,专门挑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既不多言,也不近前,只是远远看着妻子打球,目光冷峻、面无表情。如是,在场上打球的杨艳,脸色就极不自如,挥拍动作生硬、机械不谈,跃起幅度也非常没有质量,还时不时拉拉短裙、扯扯汗衫,生怕暴露太多有*之虞。这样一来,就大大影响了廖志国打球的兴致,打得不尽兴,内心自然也不舒服。

    “打球嘛,就要放开手脚,既把技术充分发挥出来,又可以展示优雅姿势,令人赏心悦目。像这样动作拘谨、心态紧张,怎么能打得出好球?唔?”

    “那个什么博士,是不是对小杨有影响?唔?现代开放社会男女平等,女同志出来打个球活动一下,完全没有必要像盯梢一样嘛。唔?”

    诸如此类的评论,廖志国私下说过好多次,却也只能说给黄一平听。最近有一次,廖志国打得累了,坐到场边椅子上休息,很随意地将自己擦汗的毛巾递给杨艳,对方瞟了一眼远处的丈夫,还是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当晚散场回到宿舍后,廖志国当着黄一平的面发了脾气:“这个球真是没法再打了!就这么点事情也办不好?不像话!唔?”

    黄一平知道,杨艳的事情再不赶紧妥为处理,他这个秘书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于是,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公务,充分运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做了回地下侦探,终于将杨艳及其博士丈夫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关于杨艳的基本情况,前边已经有所交代,需要着重补充的是,杨艳从大学毕业分配到阳城中专,到后来学校发展她入党,及至现在提拔为兼职团委副书记,全是其表哥姜如明一手帮忙。有赖于此,杨艳对姜如明不仅感恩戴德,而且言听计从。

    那个医学博士的情况,在医院工作多年的汪若虹了如指掌。博士毕业于省中医学院,工作后再读的在职硕、博学位。他与杨艳的婚事,也是姜如明做的主。据说,早年追求杨艳的人很多,杨艳自己也看上了阳城大学的一位体育老师,无奈那个老师乃已婚之人,说好离婚却迟迟不见动作。后来,眼见得杨艳越陷越深,且年龄渐大,姜如明受她家里委托,强行拆散孽缘,介绍了这个医学博士。

    对于博士的心眼小、醋劲大,医院里几乎人人知情,好多细节且已成为汪若虹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汪若虹也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博士学的是中医,在第一医院这样规模的三甲综合性医院,属于不受重视的边缘专业,再是博士也难找到感觉。偏偏博士出身于阳城郊区一个基层干部家庭,其父做了一辈子的街道办书记,对儿子最大的企盼就是步入政界,混个一官半职。因此,博士在医院里虽然形象不佳,却非常善于钻营,千方百计往领导面前使劲。令人可笑的是,从进院开始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如今好几年过去了,他依然还在每年参加培训班,其韧性委实可嘉。据说,为了入党、提拔一类的事情,博士也经常请姜如明出面,邀医院、科室领导吃饭、打牌、钓鱼,费劲不小,收获不大。

    汪若虹本是个大嘴,呱啦呱啦一通八卦,将黄一平希望知道的情况悉数抖出。而且,她还于无意之间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近日,市里分配给卫生局五个援边指标,各单位争抢得不亦乐乎,好像博士也托人找过局里某领导。

    这一说,黄一平倒想起来了。可不是嘛,按照上边统一部署,阳城与西部某边陲地区长期结对帮扶,从市领导到工农商学医,每隔三年就要派出一批骨干前去挂职,算是一种智力支援。眼下,正好有一批人到期,其中就包括几名医生。按说,这种跨地区援助,距离远、条件差、生活不习惯,本是一件苦差事,想去的人不应该多。刚开始一两批,也确实是这么个情况。可是,现在十几年下来,情况则发生了重大变化——边远省份,条件艰苦是事实,国家投入却也大,真正苦的是农村,城市生活和内地差距并不很大。而且,援外人员有很多优惠,诸如子女上学享受加分,配偶工作适当调整,双份工资奖金,等等。最主要一条,三年援边回来大都会提升官职,且将成为提拔任用的重要砝码。更何况,挂职人员定期有探亲假,出差机会多,并不如大家想象那般关山阻隔。当然,也有些人由于夫妻闹矛盾,或者在单位工作不顺心,也希望借助这三年避避锋芒,自我调整,或许回来后就能摆脱困境。总之,现在争这种机会的人越来越多。

    作为卫生局办公室工作人员,汪若虹恰巧参与其事,故而知情。

    有门道!

    黄一平听了汪若虹叙说,当即心中暗喜。当然,出于对廖市长的高度负责,也出于对男权立场的维护,黄一平并没有透露探听消息的真实意图,只是说有个领导顺便打听。不过,一个计划迅速在他脑海里形成,只是此计划必须一个关键人物的参与,而且最好让其主动参与,此人便是眼前的姜如明。

    现在,既然人家主动送上门来,黄一平也就不客气了。

    “姜局长啊,你的事情今天我们先不谈,我想和你说说令表妹杨艳的事。”黄一平上来就避谈“鲲鹏馆”。

    “杨艳?她的什么事?”姜如明问。

    “这样和你说吧。廖市长来阳城工作,公务十分繁忙,可谓日理万机,经常累得腰、颈椎病发作,因此,就需要安排点相应的体育活动,锻炼并放松一下。你可能也听说了,廖市长网球打得不错,这个运动也非常适合他这样的领导。按说,这件事应当由你这个体育局长来解决,因为这也是你的职责嘛。现在呢,廖市长通过和杨艳打了几次球,发现她的水平很高,与她配合也相当默契,就希望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搭档。同时,廖市长听说杨艳在学校是英语老师,也想抽空跟她请教一下英语口语,拜她做老师。当然啦,廖市长也知道,你既是杨艳的表哥,又是她的大媒,相当于监护人性质,就让我先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看怎么样?”黄一平为情势所迫,说话少有这样的直白、干脆。

    姜如明突然就愣住了。此时,想必他的脑子一定运行得比银河计算机还要快。

    关于廖志国对杨艳由偶遇到产生兴趣,现场调研那天的情景,姜如明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廖志国不时召杨艳前去陪同打球,他也全都知情。而且,他还知道每次打球前后,表妹与表妹夫都要因此产生摩擦,有两次还请他出面调解过。现在,他面临的绝对是一个两难选择——一边是自己嫡亲舅舅家的宝贝女儿,一边是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顶头上司,何况,那个医学博士的小心眼与醋劲儿,他也不是不知道。

    “这个当然很好,我肯定非常赞同,可——”姜如明绞尽脑汁字斟句酌。

    黄一平当然不能让他说出那个“可是”。

    “哦,姜局长,我忘记告诉你,其实你的事情,已经纳入廖市长的考虑范围,这个你不必操心。再说,你我是亲戚关系,别人的事可以放手不管,你的事我一定要全力以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最近市里正在选派一批德才兼备、具有培养前途的骨干,赴西北挂职锻炼三年,走之前该提拔的先提拔,回来之后肯定还要重用。为了答谢杨艳老师的辛勤劳动,我们这边已经与卫生局、第一医院领导私下沟通过,准备让博士参加,目前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这样一来,你的工作岂不好做得多了?”黄一平狠狠心才把话说出来。

    “好的,请转告廖市长,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姜如明犹疑一阵,终于答应。

    黄一平大松一口气。事实上,关于博士挂职的事,他还没有和卫生局、第一医院领导讲,不过他坚信,一旦讲了肯定畅行无阻。

    三个未接电话,都是乔维民的号码。其时,黄一平刚刚将廖志国送到阳江,开车行驶在返回阳城的高速路上。

    近期,司机老仇妻子的治疗进入关键期,化疗力度加大,黄一平尽量让他回去陪伴,起早贪黑、双休天节假日的用车,就由自己代劳了。

    本来,秘书长江大伟几次提出,是否干脆让老仇歇下来,临时调度一个驾驶员顶上来,结果征求了廖志国和老仇意见后,均表示反对。

    廖志国的意思:“先征求一下老仇本人的意见,能不换尽量不要换,刚刚大家都熟悉、适应了,冷不丁弄个新面孔上来,别扭且不方便。再说,人家老仇那也是特殊情况嘛。唔?”

    黄一平非常理解廖市长意图,且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就又征求了老仇的意见。

    “不要换,千万不要换!你说我一个驾驶员,本来就吃这碗饭,以前在行政处空闲那么多年,万一要是再被别人给顶了,我这一生的事业也就完了。黄秘书,这点困难我能克服,你放心!”老仇的态度很明确,竟然说得眼泪汪汪。

    看着老仇可怜巴巴的样子,黄一平感觉有点好笑,心想,你个握方向盘的司机,不就整天开个车子嘛,也算是事业?可转而一想,反倒觉得自己的念头可笑且无聊。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生而平等,只有职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市长、秘书是一种职业,他驾驶员就不是职业?你的工作算事业,他的就不算?而且,像老仇这样的市府司机,能够混到目前的程度,也是经历过一番艰苦打拼,甚至付出过鲜为人知的代价与牺牲哩。

    司机老仇比黄一平长几岁,当年黄一平刚到市府时,老仇已经是车队的老人了,而且先后为多位市领导开过车,是机关里赫赫有名的N万公里无事故红旗驾驶员。黄一平跟随冯开岭时,老仇正帮丁松开车。那时,黄一平报名学驾驶,却又没时间到驾校练习,就时常抽空到车队找车子练,老仇教过他好多应付考试的绝招。后来,老仇的车子忽然出了交通事故,是在江边的一条公路上撞死一位路人。那个事故出得很蹊跷:事情发生在半夜里,事故路段行人、车辆稀少,非常僻静,车子上又只有老仇一个人,交警赶到现场时受害者已经死亡。交警处理的结果,老仇与死者分别负同等责任,除了保险公司赔偿死者外,市府也悄悄承担了一部分,总算让家属同意火化结案。事后,机关里也有传闻,说是那天夜里老仇根本不在车上,而是丁松十七岁的儿子偷偷将车开出,车上带了女朋友出去鬼混,返回时出了事故。那小子无证驾驶,又撞死了人,吓得只好先打电话告诉家里,由丁松妻子安排老仇顶了上去。对此传闻,老仇坚决予以否认,丁松也亲自出来辟谣。

    这次事故,老仇虽然免于了刑事责任,却也从此被闲置起来,车队不再安排他跟市领导,也没有领导愿意要他。平时,他的任务主要是打杂,比如到车站、机场接送个客人啦,临时跟某个处长、秘书跑个长途啦,等等。一转眼,六七年过去了,直到廖志国调来,也是因为车队一时调度不过来,原打算先让老仇顶几天,没想到竟然让廖市长看中留下了。

    熟悉中国官场的人都知道,像阳城这种级别的机关,一个司机能够专职驾驶市府一号专车,成为与市长亲密接触者,那是一种怎样的荣幸与自豪啊!如果中途换了人,于老仇而言,也许会永远失去市长专职司机的美差,再度陷入遭闲置的尴尬境地。何况,老仇是个自尊心、职业感很强的人,自从跟随廖志国这几个月,黄一平在与之近距离交往中,强烈感觉到他对自己职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因此,他觉得老仇所说的事业,非但一点也不可笑,而且还有一种崇高、神圣的意味哩。

    至于廖志国为何选择老仇开车,而且不同意中途换人,黄一平估计,除了老仇本身的素质令人满意之外,也许还与那次事故的传说有关。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廖志国初来阳城,对周围的人很不放心,在没有弄清各种复杂的关系与背景之前,宁愿使用某些被冷落、边缘化的“污点人”,选择老仇开车也好,起用自己做秘书也罢,多少都有这个方面的原因吧。

    下了高速,黄一平也没打乔维民电话,而是车头一拐,直接奔了城北新区管委会。

    如同眼下中国众多大中城市一样,阳城作为一座地区性中心城市,城区发展空间早就处于饱和状态,迫切需要择地外扩。在洪大光和丁松主政市府期间,分别提出了两个发展方向。洪大光时代,看准沿江独特的自然条件,加上当时长江大桥已经正式批准立项,于是提出向南延伸的发展战略。为了呼应这个战略,他亲自南下广东、福建,甚至远赴港澳台,大搞招商引资,积极开发沿江滩涂。其中,中阳地产集团开发的滨江新城项目,便是当时最为耀眼的成果。等到丁松当了市长,长江大桥建成了,高速公路网也已成型,滨江地区反而成了一个死角,倒是位于高速交叉口的城北地区,占据地利优势,一下就被盘活了。于是,丁松借助人大、政协的力量,提出重心北移的口号,试图将原功能单一的城北工业园区,扩展成功能齐全的新城区。近年间,关于城市重心的南移北迁之争,一直是洪、丁二人矛盾的焦点,也是近年阳城委、府不和的症结之一。

    新区党工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室里,乔维民半倚在大班椅上愣神,指间一根香烟已经燃到尽头,烟灰掉在梦特娇T恤上也浑然不知。

    见到黄一平推门进来,乔维民赶紧起身,道:“我说怎么不接电话,原来是惊动大驾直接过来了。”

    黄一平赶紧解释了不接电话的原因,说:“别的领导也许就罢了,你乔大哥的召唤,敢不立即从命?”

    星期天,新区办公楼上人很少。泡了茶,关了门,乔维民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直道其详:“廖市长的这个大项目,眼下在阳城炒得热火朝天,我也知道为此找你老弟的人不少,许多人都希望插进一条腿来。按理说呢,像我这种老朽之辈不该有什么想法,可是不瞒你说,我找你来商量,若是说一点没有私心那是假话,但主要还是从城北新区的大局考虑,算是公私兼顾吧。”

    乔维民提出与黄一平商量的主题,是“鲲鹏馆”选址。按照他的想法,此项目理所当然应该放在城北新区。

    “说实话,城北新区作为全市城市建设、经济发展的一个新平台,经过最近几年大力建设,虽然区内道路宽敞、高楼林立,大量高新企业纷纷落户,可唯一美中不足者,就是缺少文化体育类公共设施,一到夜晚或节假日就冷冷清清,很难真正吸引人、留住人,也很难形成真正的城市格局。试想,如果有了这样一个地标性庞然大物,那新区的规模与地位笃定今非昔比,上升到与开发区同等的副厅级也未可知。到那时,哥哥我的职务也就水涨船高了。”乔维民说。

    面对乔维民的直率,黄一平倒一时无语。都说这个有名的“乔大炮”是个粗人,可人家也是粗中有细、心思缜密嘛。

    乔维民原是海北县长,去年冯开岭竞选市长拉票时,黄一平曾经夜访过他,两人对掰掉一瓶多茅台,差点让黄一平把车撞上护栏。当时,乔县长答应投冯开岭一票并帮助再拉些支持者,黄一平许诺日后换届成功了,一定在冯市长面前美言以资回报。没想到,市、县政府换届前,市里出了麻烦,乔维民在县里也不顺当——因为长期与县委书记有矛盾,一帮反对派准备在选举时搞他的小动作,为此,他主动提出调离海北,市委便安排他到城北新区任职。现在,虽然冯开岭离开了阳城,可黄一平还在,何况人家在你黄一平家乡任职期间,大到老家门口修水泥路,小至三亲六眷找工作、打官司,也没少帮忙关照。但凡人情债,岂有不还之理?

    面对乔维民提出的问题,黄一平略作思量,心想,别的事情还好说,“鲲鹏馆”项目选址却是一件大事,不要说自己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就是廖市长恐怕也难独自敲定哩。不过,真人面前虽然说不得假话,却又不能完全实话实说,否则人家会以为你寻托词不肯帮忙,从而视你为忘恩负义之人。

    “这样啊乔大哥,你说的这个事情确实不是小事,我也不能保证一定帮你说得上话,但是有一条我可以做到,就是我会在短期内帮你和廖市长接上关系,让他很快了解熟悉你,我也会努力帮你美言。至于底下的事情,你自己再看着办,如何?”黄一平问。

    乔维民大手在黄一平肩上重重一拍,说:“行!老弟,够意思!”

    “想!盼来!”

    章娅雯主动约黄一平,这在他们两人短短数月的交往史上并不多见。

    生性内敛的章娅雯虽然内心世界非常丰富,情感需要强烈,甚至*望也超过一般女人,却很少外露,更不轻易以语言直接表达。她与黄一平相处大半年了,性关系保持了也有小半年,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达到交融和谐的程度,可是有一点黄一平非常清楚:她从不主动提出要求。

    接到章娅雯的短信,黄一平不禁心头一动,掐指一算,距离上一次约会快十天了,这同初识时几乎每天都粘在一起,确乎差别太大。于是,他马上短信回应:“行!稍晚。”

    也难怪,最近一段时间,黄一平委实太忙了。这种忙碌,除了廖市长身边的那些日常事务外,主要就是应付各色人等的私下请托。像孙健、姜如明、徐晓凡、乔维民之流,固然希望凭借与黄一平的旧交,假其之手曲径通幽,能够在“鲲鹏馆”项目中分得一杯羹,或者借机接近新任市长。除此之外,也还有些官场外人,譬如规划、设计、施工、装修以及设备采购方面的商家,也似闻到腥气的馋猫一般,纷纷通过各种渠道找上门来,无非也是看上“鲲鹏馆”中的利益。有人甚至许诺,光是土建一项,只要黄一平帮忙促成了,回扣开价将高达百万元以上。

    在诸多上门的商人中,最令黄一平感觉意外者,当数明达集团总裁邝明达。

    邝明达作为冯开岭密友,多年来不惜投入巨资,帮助冯氏打造官途晋升阶梯,并因此与黄一平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年前换届风波,邝明达为保冯开岭,同时亦为自保,力压黄一平姐夫王大海顶包替罪。事后,邝明达曾经拿出一笔不小款项想要补偿王大海,遭到后者拒绝。黄一平落难党校初期,也多次婉拒邝明达的约请,主动淡化了彼此关系。这次邝明达找上门来,说是其集团旗下的建筑公司,从土建到装潢一应资质俱备,又是国内几个著名品牌塑钢、塑铝代理商,幕墙工程更是他们的强项,希望“鲲鹏馆”能照顾本地企业。

    邝明达其人说来好笑,他表面宣称是来求助,嘴里却高调公开招标、公平竞争之类,实质上话里有话、软中带硬,甚至言中带刺。个中原因,黄一平分析,主要是廖志国上任后,邝明达曾多次邀请他前去视察,甚至专门组织了公司周年庆典、办公大楼搬迁,试图以此为由迫领导就范。可是,廖志国态度一直很冷淡,上任以来竟从未踏入这个阳城最大企业一步,庆典、搬迁也只送了花篮表示祝贺。

    黄一平自然听出了邝明达的话外音。说实话,他本不想和邝明达翻脸,毕竟当初并肩作战有些情谊。然而,邝明达仗着自己是阳城赫赫有名的纳税大户,又与历任市领导关系密切,还是放不下阳城商界老大的架子,这就有些明显不识时务了。要知道,你邝明达是有前科之人,当年那些肮脏事虽然包包扎扎暂时掩盖,却没有从根子上消除,哪个官员还敢再和你来往。知道轻重的角色,应该放低姿态,悄悄在私底下活动,多磕头说软话,否则,你一堆臭狗屎再故作强硬,就真成茅坑里的石头了。

    “邝老板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也非常支持。不过哩,邝总刚才这些话,最好直接和廖市长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个小秘书,人微言轻,芝麻大的主都做不了,你和我说也白说。”黄一平故作无奈地笑笑,轻松将邝明达打发了。

    想来确乎好笑,一个尚在襁褓中的“鲲鹏馆”,就是因为在新闻媒体上炒作一番,又请了些专家学者摇唇鼓舌,更由于廖志国的亲自倡议与重视,便引发了阳城官场众多人的追逐。到这时,黄一平终于有点明白,廖市长当初所说的“搅局”以及“形而上”的意义了。不过,越是找上门来的人多,他也越是冷静、清醒。回想当初,跟随冯开岭时的种种教训,至今仍有切肤之痛。因此,他还是抱定自己立下的“三不”原则,不该插手的事绝对不插手,或者即便不得不染指了,也绝不深度介入。

    但是,也有一个现实难题摆在黄一平面前——现在自己是廖市长的秘书,人家既然找上门来了,生硬拒绝肯定不是办法。否则,将来廖市长提拔或调走了,凭他黄一平这百十来斤,肯定得罪不起这么多人。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既保全了自身的安稳,又不把路走绝。因此,黄一平利用几次往返阳江的机会,也把上述有关人的情况说给苏婧婧听了。

    苏婧婧听了很高兴,将这些人的情况详细问了,说:“这些同志希望为阳城的发展多做点事,这是天大的好事,也是对你姐夫工作的支持。这样吧,有机会你带他们来家里,我先帮助把把关。这么些年,你姐也算阅人不少,能不能交、堪不堪用姐一看就知道。”

    有她这话,黄一平顿感轻松多了……

    深夜,黄一平处理完手头事务,又将在外应酬的廖志国送到宿舍,终于抽身来到春晨花苑,悄悄打开章娅雯的房门。

    几乎没有过渡,匆匆进入了章娅雯的身体,黄一平才发现竟不是原先猜测的那样,也不是平日熟悉的境况。他想,倒奇怪了,小女子又不是生理周期性反应,缘何会急急召唤前来呢?当然啦,作为还算身体健壮的中年男人,一旦进至剑拔弩张状态,黄一平也就不作细想了。不过,翻云覆雨之间,虽然章娅雯也百般配合,且不时以低吟浅唱之声呼应,可黄一平眼前却总是出现另一个脸庞,似乎身子底下是另一个女人。而且,随着状态渐入佳境,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强烈,那个女人的形象也更加清晰与生动,以至黄一平在炮弹出膛的瞬间,竟然不由自主低吼一声:马婵!

    幸好章娅雯没有留意黄一平含混的吼叫,倒是黄一平本人,连兴奋带惊吓,身上顿时浸满了汗水。

    平心而论,马婵以这样的方式不期而至,突然介入他与章娅雯的*之中,令黄一平感觉措手不及。此后很长时间,黄一平每每追忆这个场景,总觉得,男女之情或许皆是苍天的安排,有时并不完全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也因此,当他日后和马婵有了肌肤之亲,思量起是否愧对章娅雯的时候,也会以此为自己解脱。

    做完爱的章娅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入睡,也没有让黄一平入睡。她轻轻坐起,竖起靠背,将黄一平揽在光洁柔润的胸前,一边用手梳理着他的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黄一平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就觉察出章娅雯有话要说、欲说还休。

    “好啦,你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之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吞吞吐吐的我不习惯。”黄一平嗔道。

    “唉!什么都瞒不了你。说实话,在决定是否发给你短信的时候,我犹豫了不知多少回,写好的信息前后删除了不下二十次。不过,如果我说了,你一是不要生气,二是能办就办,不能办绝对不要勉强,全当一阵风吹过。好吗?”章娅雯确是不善于掩饰之人,她也很少有什么事麻烦黄一平。

    黄一平郑重点点头。

    章娅雯所求之事,竟然跟于海东有关。

    原来,章娅雯有个妹妹三年前大学毕业,被规划局下属的规划设计院录用,却一直没有进入正式编制。当然啦,那时她要是认识黄一平,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这三年,章娅雯姐妹俩花费很多心思,也耗费了不少钱物,就是为了早日搞到那个编制,无奈总是未能如愿。不想,日前好事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于海东亲自找到章娅雯妹妹,说是马上就可以帮她解决编制,但是有一个不算条件的条件、不是前提的前提——请她在黄一平面前帮助说说,能否在廖市长那儿美言美言,他也希望在那个“鲲鹏馆”项目里做点贡献。妹妹一听黄一平的名字,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就回来与姐姐章娅雯说了。

    章娅雯家里就姐妹两个,从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妹妹的人生大事到了关键时刻,岂能坐视不管?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与黄一平的关系从开始到现在,丝毫没有世俗利益掺杂其中,唯其纯洁方才弥足珍贵。何况,黄一平回到市府之后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招惹是非、重蹈覆辙,这样的事情肯定令他为难。更让她惴惴不安的是,那个于海东如何知道了她与黄一平的关系?黄一平固然不会说,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会在外边乱说,那么,会是谁说的呢?

    正是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境中,她硬着头皮发了那条要求见面的短信,而且好不容易把话说出了口。

    “卑鄙!无耻!”要不是怕吓着章娅雯,黄一平差点跳起来。

    黄一平能够想象,自从回到市府之后,于海东是多么希望与自己重修旧好,借此得到新任市长的青睐。可是,上次廖志国的微服私访,以及视察过程中的种种言行,又让于海东敏锐感觉出,黄一平已经不是冯开岭时代的黄一平了,不可能再和他称兄道弟、意气相投了。因此,这个肮脏小人就另辟蹊径,通过某种卑鄙伎俩跟踪、监视自己的私生活,得到自己与章娅雯私通的信息,甚至掌握了某些实质性证据也未可知。于海东讹诈章娅雯姐妹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警告乃至敲诈自己。说实话,想想当年为了冯开岭,自己伙同于海东、邝明达之流合谋,曾经设计坑害过省报记者黄光明,也挤压打击过张大龙、秦众之类的竞争对手,坏事委实做得不少。现在,人家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谈不上有多卑鄙与无耻。

    如此一想,黄一平又觉坦然。

    “这样吧,你让小妹转告于海东,一个月之内解决了她的编制问题,他的事情自然好商量,但是先后顺序不能颠倒。否则,一个月之后,我把她调出规划局,或者我从人事局直接要编制,他的事我就不管了。”黄一平吩咐章娅雯。他相信,这段话里的硬度,于海东应该能够揣摩得出。

    “吁——,太好啦!这件事都快把我愁死了。”章娅雯长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也立即放松下来,接着便在黄一平脸上狂吻。

    吻着吻着,章娅雯的全身竟然慢慢热起来,渐至滚烫。黄一平知道,这回她真是*上来了,此时做起来才真正够味。可是,他从心理到生理,却忽然兴趣毫无,甚至产生了立即离开的念头。

    失望之情,重重地写在章娅雯清秀的脸上。

    见此情景,黄一平内心里感觉到某种莫名的悲凉。回想起同章娅雯相识、相爱种种,这个纯真女子给予过自己那么多关爱与慰藉,尤其在他情绪低落、走投无路之际,是她敞开了母亲般温暖宽阔的胸怀,才使得自己渡过了那段难关。他也知道,眼前这件事错不在章娅雯,她只是出于正常同胞之情,做了一位姐姐应该做的平常之事。可是,他还是觉得这一晚,失去了些什么,而且,那失去的东西非常宝贵,又似难复得。

    此外,刚才与章娅雯亲热时,眼前晃动着的马婵那张脸,也让他感觉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难道,这是某种不妙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