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平在首都国际机场遇到郎杰克,纯属巧合。

    苏婧婧有个表妹在美国定居了,专门偕美国丈夫、婆婆以及刚刚出生的儿子回来省亲,第一站落脚北京,准备在京城游玩两天。廖市长的儿子在省城读双语班,打算直接到美国读高中,就是要投奔这个表姨。黄一平陪同苏婧婧赶到北京来接待,其实是为廖公子日后赴美读书做情感铺垫。

    本来,美国客人的飞机周五晚上七点才到,阳江的民航是上午九点飞北京,黄一平与苏婧婧正好提前赶到,检查一下京城的接待准备工作。

    为了接待好这几个特殊客人,黄一平按照苏婧婧的吩咐,已经通知阳城在北京的多重关系,特地做了精心准备。

    说来也是官场一景,阳城不过一座地级城市,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可在京城的潜在影响却不容小看。这种影响,仅从驻在机构的接待水平上便可窥见。如同全国同级同类城市一样,阳城在北京、深圳、广州、上海等大都市都驻有专门的办事处,正规处级建制,编制三五、七八人不等。这些办事处,大多建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当地置办了房产,每年拨付大笔款项,专门用于接待过往领导,协调相关事宜。其中,又以驻京办最为强势,不仅人员多、拨款足,而且在京城的人脉关系也广,办事效率颇高。这不,黄一平与苏婧婧刚刚走下机场转运大巴,远远就看见驻京办主任徐晓凡在招手,身边还跟了一位着机场制服的工作人员。徐晓凡做驻京办主任不过两年,与机场、车站方面的关系却很铁,不单各路机票、车票随时可以搞到,头等舱、下卧铺手到擒来,而且保证送机走贵宾通道、接车至卧铺床头。这等礼遇,就是省级驻京办也很难做到。

    此次北京之行,黄一平采取的是分段包干制,市府驻京办负责机票和接机、送机,住宿、吃饭归阳城建京办,旅游、礼品则交给了中铁某局。

    说到阳城建京办,也是颇有门道。所谓建京办,顾名思义,乃阳城市驻北京建筑工程管理办公室之简称。众所周知,阳城是全国知名的建筑之乡,不仅市里有数支直属建筑公司,各县、区也有数十家同类企业,洋洋数以千计的施工队伍,统领着数十万众的建筑工人,分布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承接了上自中东皇宫、北京奥运村、下至小区下水道之类规模不等的工程。京城作为中国的首都,自然少不了阳城建筑铁军的身影。有记者在报道中做过这样的形容:仰望北京天空,但见脚手架如林,其中标注阳城字样者五分天下有其一。如此庞杂的驻外建筑队伍,必须有统一有序的机构担负日常管理、维护权益、协调关系的重任。于是,原市建管局出面,在各个重要城市分别成立了管理办公室,这个建京办便是其中之一。眼下,建管局撤销了,建筑业划归城建局,建京办也随之转移了隶属关系。别看小小建京办,只是个半官方性质的副科级单位,倚仗背后众多建筑公司的支撑,经济实力颇为雄厚,加上工作人员大多出自工程一线,久经实战,办事干练,出手大方,谙熟各种潜规则,在京城积累起相当厚实的人脉关系,尤其笼络了众多阳城籍在京高官、巨贾、文人、学者。很多时候,政府驻京办不便办、不敢办、不能办的事,建京办则凭借其灵活体制、雄厚实力轻松拿下。吃、住这等小事托付其办理,委实只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那个中铁某局,则是国资委直接管辖的央企,总部就在北京。不错,此局行政级别与阳城市平齐,相互也无任何权属关系,可是该局与阳城方面却有悠悠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谊。想当年,这个局刚由部队一个工程兵师整体转业,陡然被抛入市场经济大潮,一时茫然四顾无所适从。危难之际,由于一位阳城籍局领导的关系,阳城市政府伸出援助之手,将境内一批重要国道、省道及桥梁项目,悉数交其承建。此后二十年间,尽管建筑市场群雄纷争,可阳城辖区内铁路、港口、大型码头,包括名列世界前茅的长江大桥,都以这个局为主承建。如此往来,彼此关系之密切已无分宾主,某局无疑已成为阳城之一部分,而阳城官员到了京城,人家也全当自家人看待,真正是宾至如归。在京城,这个局是地头蛇,又有央企的大背景,其综合能量自是外省驻京机构所无法攀比。

    苏婧婧此次京城之行,黄一平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动用多个方面的关系与力量,实在也是迫不得已。

    回到市府这四五个月,黄一平备受各方笼络、追捧,同时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便是诸多单位、部门、个人纷纷托付他帮忙周旋与联络,希望廖市长给予特别关照。能够同黄一平说得上话的单位,自然都有些老交情。阳城本地的党政机关、下属县区自不待说,京城的这几个单位也不例外,早就分别给黄一平捎过话,热盼新任市长早日拨冗光临。以前跟随魏、冯二位副市长时,黄一平多有机会前来北京,每次来了人家都很客气,享受待遇与领导不相上下。期间,汪若虹带小萌来旅游过几次,人家也是殷勤招待,所有费用全免不谈,返回时还要捎带若干礼品。尤其是建京办和中铁某局,所涉业务都在冯开岭分管的城建、交通范围之内,平常交往频繁,交情尤其不浅。眼下,廖市长夫人大驾光临,其意义、分量不言而喻,黄一平正好借机广而告之,算是为各路朋友提供机遇。无奈,苏婧婧在京

    时间有限,需办事项也少,黄一平只能分开交办,既不辜负了这些单位的托付,又可在苏婧婧面前显示其能,让她感觉脸面光彩,可谓一举多得。

    这边驻京办的人接了机,那边建京办联系了宴席、宾馆,剩下的事中铁某局也已准备妥当。

    出机场门时,黄一平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正待说声抱歉,却被那人一把攥住。黄一平没有认出郎杰克,对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并且大声疾呼:“黄大头!”

    这一嗓子,让黄一平大吃一惊:“屎克郎!原来是你!”

    两人大呼小叫,顿时引得众多旅客侧目。

    屎克郎原名郎进财,当年在N大历史系读书时,其大名之土气,几乎成为大家取之不竭的笑料。其时,他与黄一平同住一间宿舍,彼此相处胜过亲兄弟,闲来无事相互取了绰号,大多依据各人特点。黄一平头大如斗,顾名思义。郎进财自恃英语不错,专门喜欢往留学生堆里扎,说话时多夹些半生不熟的英语单词,又给自己取了个杰克郎的外国名字,因此得名屎克郎。大三那年,他干脆把本名改成了郎杰克。

    这家伙,当年瘦得像根筷子,如今十几年不见,忽然如发酵面团般胀成了一只水桶。大背头,金丝镜,鹅黄T恤,纯白西式吊带裤,咖啡色皮鞋,不用看商标就知道浑身都是名牌,而且一定是国际名牌。

    早在黄一平愣怔的时候,随着一声熟悉的国骂,郎杰克的拳头已经重重击过来,紧接着,拥抱,摇晃,两个人都很用力,眼睛里渐渐晃出些潮湿。

    “十年无音问,时成梦中客。”松了臂膀,郎杰克还是紧紧握着黄一平的手不放。

    原来,郎杰克刚刚送了泰国客人上飞机,身后三四个随从,其中两个戴墨镜者明显是保镖。

    两个老同学机场偶遇,激动了半天,却把苏婧婧、徐晓凡等人丢在了一边。

    “这位是——”郎杰克其实早就注意上了旁边笑意吟吟的苏婧婧。

    黄一平马上将彼此作了介绍。这一介绍,郎杰克的眼睛倏忽闪亮起来,当即让随行人员递上名片,说:“哦,是苏姐,难怪这么有气质,原来是令人敬仰的艺术家,难怪老远一看就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哦,对了苏姐,我这么喊您不介意吧?欢迎您来咱北京做客!”

    黄一平看了郎杰克名片,上边印着“北京天地文化传媒公司总裁”,心里好笑:敢情这北京城真是不简单,十几年功夫就把一个穷酸小子炼成人精了,还狗屁总裁哩。眼下,第一次认识就这么油嘴滑舌,竟然苏姐长苏姐短地套近乎,还一口一个咱北京,好像偌大个京城是他们家后院一样。

    苏婧婧却不以为意,脸上依旧笑得很灿烂,道:“哪里啊,既然是一平弟弟的同学,当然不会介意,谁让我长相显老呢。”

    “那好,既然是苏姐来接人,小弟我就有个诚挚请求:今天晚上务必赏光,我来做东请大家聚聚,一来哩为美国客人接风洗尘,二来借机和苏姐交流一下艺术,同时也让我们老同学叙叙旧聊聊天。另外,你们在京城有什么打算?如果想玩,全部交给我来安排,所有吃、住、行、游统统由我承包,一定会富有特色,保证让苏姐满意。”

    黄一平闻言,回应说:“这次就不麻烦你了,我们在北京的行程,已经由这边办事处安排妥当了。”

    苏婧婧点点头,说:“一平弟弟都安排妥了。”

    正说话间,徐晓凡带着驻京办的两辆车徐徐开来,一辆是别克商务车,一辆是奥迪A6,不过车子已经明显有些旧相。

    郎杰克见到两辆车,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随后朝远处招了招手,一辆加长超豪华林肯悄无声息地滑到面前停下。那边,还有一辆七系宝马也在静观待命。

    当下,郎杰克又详细询问了整个行程安排,然后哈哈大笑,道:“黄大头啊黄大头,亏你也说得出口,这也叫安排好了?你这根本就是糊弄苏姐嘛。你说苏姐千里迢迢来咱北京,迎接的又是美国客人,就凭她这么大的艺术家,怎么说也得按外国副总理、副首相级别接待。要知道,在咱们北京,若是早先一二十年,坐别克、奥迪,住XX饭店,一般得是军区、部省级,最低也得是个一级教授,可现在什么人享受这样的生活?打工仔嘛!不行不行!你们在北京的安排得调整,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言罢,郎杰克不由分说,硬把苏婧婧和黄一平拉进了林肯车,甩下徐晓凡一帮人,扬长而去。

    晚七点,美国来的飞机准点到达,苏婧婧表妹及其美国丈夫、婆婆、混血儿一并接到。

    看得出来,苏婧婧和那个表妹关系不算太亲近,言谈举止客套而不亲热,显然交换关系大于亲情。

    一行人直接上了郎杰克的林肯与宝马,直奔京城超豪华的M大酒店。

    此前,黄一平征得苏婧婧同意,分别与驻京办、建京办、中铁某局打了招呼,告之情况有变。那些单位当然有些失望,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叮嘱如果还需什么安排,务必随时通知。黄一平也代表苏婧婧,一再表示了真诚歉意。

    苏婧婧原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一切悉听黄一平尊便,加之她在京城接待美国表妹,自然规格越高越好。现在,忽然冒出的这个郎杰克,不仅主动承揽所有接待事项,而且口气、作派也非同一般,她也就乐享其成了。

    “好是好,只怕给郎总添麻烦哩。”苏婧婧笑笑,客气道。

    “苏姐能够答应下来,那是弟弟我的荣幸,哪里谈得上什么麻烦!”郎杰克的热情由衷且适度。

    M酒店是中外合资企业,地处京城繁华区段,国际国内知名度很高。据说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富豪来到北京,大多首选这家酒店入住。若干年前,曾经有则流行甚广的段子,说是国内某暴发户来此,花数万美金包了总统套间,点了烤牛排蘸鱼子酱,最后该土老帽儿吃光牛排,却留下有软黄金之称的鲟鱼鱼子酱。

    毕竟是京城顶尖酒店,乍一进入大厅,立即就被金碧辉煌的豪华氛围笼罩。住宿安排在顶层的高级套间,空间敞亮、设施精美自不待言,俊男靓女们的服务也是无微不至,那种特定环境营造出来的特殊气场,令人有一种飘飘欲仙、如在梦中的感觉。不必说普通秘书黄一平,就是贵为市长夫人的苏婧婧,甚至包括那些来自大洋彼岸的洋人,也眼露惊异之色,频频发出惊叹之声。

    在房间简单梳洗后,又上汽车,行驶四十分钟左右,拉到一家园林式庭院内用餐。据郎杰克介绍,这里以经营山珍海味闻名京城。

    夜色里,餐厅外观倒也平常,可进到里面却宛如宫殿。那间包厢,面积足有半个排球场大小,装修清新典雅,四壁配以精致绘画。法式红木桌椅,全套纯银餐具,偌大的圆桌四周,早有七八位服务员毕恭毕敬站立迎候。如此气派,又让美国老太太与混血儿一阵大呼小叫。

    酒席开始,郎杰克按照中国风俗,先轮番敬了美国客人的酒,并以蹩脚英语当场亲自翻译一遍。那些美国人,包括那位中国血统的表妹,显然在大洋彼岸也是普通平民,而且又都偏居相对落后的西南海岸,哪里见过这样的美味佳肴,只顾对着盆中美食,放开手脚大快朵颐,对于中国式繁文缛节则兴趣全无。

    客套程序进行完毕,表妹顾自招呼美国婆婆与宝贝儿子,还不忘与高鼻子蓝眼睛的丈夫*,苏婧婧的满腔热情暂时也就没了去处。郎杰克见状,正好抓住机会,向苏婧婧大献殷勤。

    这时,上来一道银耳炖宫燕。

    苏婧婧一看是燕窝,当场就推开面前的银盅,悄声吩咐服务员道:“这个我不要。”

    郎杰克听了,马上制止说:“婧姐,万万不可。这道菜你不品尝就太可惜了。”

    黄一平侧过头来,与郎杰克附耳道:“婧姐身体不太好,平常这个吃得多了。再说,现在燕窝作假太多,婧姐可能有些不放心。”

    郎杰克哈哈一笑,说:“你们可能有所不知,此燕非彼燕也。今天我之所以要把你们拉到这家饭店,内中其实有个秘密。不瞒各位,这家饭店有我百分之五的股份,这些股份大多用来招待你们这样的贵客。凡是我在这里宴请,所用燕窝等高档原料,全部是我从国外直接采购,寄存在这里供我专用。现在我们面前盅里的燕窝,自然不是平常你们吃的那种普通毛燕与血燕,更加不可能是以化学材料造出来的假货,而是特供泰国王宫的白燕,又称宫燕。这种燕窝,价格不逊于黄金,一般人绝对不可能弄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京城里,能够享受到这种正宗高档宫燕者,不会超过百人。”

    苏婧婧听了,赶紧端起茶盅品尝,赞道:“嗯,味道是不一样!”

    见对面几个美国佬不动汤匙,郎杰克又用那半生不熟的英语,将燕子如何觅食、分泌、筑窝形成燕窝,采集燕窝之艰难,以及燕窝如何具有壮阳益气、开胃止泻、添精补髓、润肺消痰等功效,一一作了解释。其间,多数发音对方还是无法听懂,只得由表妹二度翻译过去。

    接着,又上来一道菜,叫虫草山大王。也是每人面前一只银盅,汤色清淡,里面沉淀少许灰黑色肉块,浮着些冬虫夏草,嗅起来略有腥味儿。

    郎杰克见苏婧婧举箸不动,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说:“婧姐你品尝一下,如果能吃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我这个郎字倒过来写!”

    黄一平赶紧夹起一块,放在嘴里咀嚼半天,只觉得如同嚼着一堆棉絮,直到吞咽下去也没品出滋味。

    苏婧婧硬着头皮也搛出一小块,结果也是如法炮制,生生来了个囫囵吞枣。

    直到众人都品尝过一遍,也都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郎杰克这才缓缓道出真相:“这肉是不太好吃,可却非常珍奇,是地地道道的虎肉,而且全是一等一的后腿肉。”

    啊!桌子上立时发出惊讶之声,凡是听得懂中国话者,纷纷把眼睛瞪得如二百瓦灯泡一般。

    据郎杰克解释,这家饭店是全北京少数几家可以经营山珍海味的餐馆,包括眼前虎肉在内的所有珍禽异兽,都不是非法渠道走私或狩猎而来,换句话说,在这里吃的任何野生动物,都具有合法性。可是,对于烹食这些动物如何具有合法性,他也说不出来。譬如这虎肉的来路,他就讲不清楚:“也许是在深山老林遭到不明动物攻击,或者误入猎人陷阱、枪械,暴毙后被野生动物保护部门收缴,剥下皮毛,骨架制作成标本供科学研究,肉则作为废弃物辗转送到这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此虎曾经为某动物园、马戏团或私人园林饲养,专门用于供人观赏、嬉戏,只可惜,后来饲养单位不景气破产、倒闭、解散了,或者这些虎便相继饿死或者老死,最终依然殊途同归。总之,虎肉一旦到了这里,就完全合法了。”

    有关虎肉的这段话,自然不宜让美国朋友明白,表妹翻译也只说是野猪肉。不过,那几位倒不计较盘中物来路,也不嫌弃味道怪异,津津有味连汤带水埋头吃了个精光。

    因为郎杰克的巧言令色,加上燕窝、虎肉之类加盟,酒席上的气氛顿时轻松活跃起来。期间,自然也谈到郎杰克公司的业务范围。

    白天在机场相遇时,黄一平已经介绍过苏婧婧的书画与收藏,郎杰克早就听入了耳。饭桌上,他特意将自己公司涉足艺术品经营方面的情况作了隆重推介,说是手下有专门的探宝人员,先后从国外淘回某某国宝级文物,还说公司控股的京城某著名拍卖行,每年拍品价值高达数亿人民币。

    对于郎杰克的话,黄一平信疑各半,主要是因为彼此同学多年,当年寒酸印象又那样深刻,一时无法相信十多年间竟会有如此改观。

    苏婧婧则不同。她是官宦家庭出身,见过大世面,不太善于留意细枝末节,对人少有防范。加上郎杰克口若悬河,派头十足,那种强大气场让人很难抗拒。而且,在阳江那样的地方呆久了,接触的全是些逢迎趋附之辈,乍见郎杰克这种自信满满之徒,让她感到某种少见的新鲜。因此,她一点也不怀疑郎杰克所言,马上围绕艺术品收藏、拍卖方面的话题,与之展开了热烈讨论。

    “艺术品收藏,婧姐可是行家哩。她的家里,就有好些颇有价值的藏品!”黄一平见苏婧婧兴致颇高,向郎杰克介绍道。他有点担心郎杰克只顾自吹,忽视了苏婧婧这个主角。

    第二天一早,郎杰克公司派出两辆车,请来两个精通英语的导游,配备了专门的随车服务人员,包括帮助表妹抱小孩、喂奶瓶的家政女工,陪同苏婧婧一行外出游玩。

    黄一平本来也想陪游,却被苏婧婧拦下,说:“你们同学十几年没见面,今天就不要跟我们跑了,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黄一平来过北京多次,那些景点都跑烂了,正好就坡下驴,说:“既然婧姐美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临行前,郎杰克一再叮嘱:“婧姐你别客气,除了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这些传统景点,你们还想到哪里?在北京,别的牛皮我不敢吹,只要你们想玩,再难进的地方都有办法让你们进去。另外,途中有什么要求,尽管和公司里的陪同员工讲,保证百分之百满足。”

    送走了苏婧婧,黄一平提出到郎杰克公司参观。郎杰克犹豫了一下,说:“你这种级别的市长秘书,什么样的大公司没有见过?我那公司,名气虽大,不见也罢。这样吧,明天我专门邀请苏婧婧到公司看看,到时你正好一起去,今天咱们就不到公司看了,否则我一进去就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住,话也说不成。不如我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聊聊。”

    黄一平说:“客随主便,你说了算。”

    郎杰克想了想,先打了一个电话,似是吩咐什么人准备茶水之类,而后拉着黄一平出了酒店,打了一辆出租,三绕两绕来到一处胡同口下车,又拐弯抹角步行一段,这才在一处四合院门口停住。

    门铃响了几声,里面有人出来开门。原以为会是保姆、门房之类,没想到竟是一位妙龄女子。

    乍一见面前的女孩,黄一平眼不错珠、脚不移步,定住了。

    怎么说呢,女孩年龄大约二十六七岁,个头看着比郎杰克还要高,皮肤洁白细腻得如烤瓷一般,身着一套色彩清雅、合身得体的职业裙装。那种漂亮,不光是五官精致、三围标准之类,而是目光神色、举手投足之间,绝对透着那种高贵优雅气质,让人一见动心,过目难忘。就在与她目光交会的那一刻,黄一平明显有电灼般的惊悸。这种感觉,还是当年在N大读书时,晚会上与初恋情人庄玲玲首次相遇时有过,此后即便同汪若虹恋爱也再未曾体验。而那个女子的目光,也显然瞬间被点亮,这从她慌忙躲闪中不难看出。

    黄一平也算是见识过美女,所谓N大五大名媛、阳城十大美女之类,与眼前这女子相比,彼等皆不过尔尔。心下当即感叹:毕竟皇城根前、天子脚下,养得出、装得下此等*,区区僻壤如阳城之流,哪里见识过这样气质不凡的女子呢。

    女孩不等郎杰克介绍,马上笑吟吟伸出手道:“您好,我是马婵。郎总的行政助理。”

    说话时,女子眉眼间漾起清纯、洁净之色,并不逊色于豆蔻之龄的少女。尤其薄唇欲启未启时,腮底那一对浅浅的酒窝,更是荡着一汪令人迷醉的清波。

    “什么行政助理,是私人贴身秘书,和老兄你是同行,还请黄前辈多多批评指教哩。”郎杰克说着,用力揽过马婵的腰,一把推到黄一平面前。立时,丰满浑圆的胸脯结结实实贴了上来,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马上包围了黄一平。

    黄一平没有准备,竟然一个踉跄,自我解嘲道:“你不介绍,我还以为是郎夫人哩。”

    “黄大头,哈哈,你还他妈这副酸德性,不就碰了一下嘛,居然脸红如泼血!”郎杰克又把马婵推到黄一平身上,得意于刚才的恶作剧,嘴里不依不饶。

    其时,黄一平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天仙般的马婵,日后竟会和自己演绎一段浪漫情缘,成为相交甚深的红颜知己。

    郎杰克领黄一平略作参观。看得出,四合院年代不短了,刚刚经历过翻建式整修,还有一股淡淡的油漆与木香味。院子面积不是很大,里面的布置却非常精致,是家居与办公相结合的格局。

    “不要客气,这里是我发迹后置办的一处房产,平时没有人居住,偶尔才来此躲清静。”郎杰克一边介绍,一边吩咐马婵泡茶、上水果。

    马婵端了茶和水果上来,悄悄退到院子外边。两个老同学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边喝茶边聊天。

    一对同窗四年的同学,又在一间宿舍相互嗅了四年的臭脚丫,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先是简要交流了这十几年的别后境况。

    黄一平的情况,三言两语便足以交代了——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阳城,先在中学做两年老师,后短暂借到市教育局编写教材,中途参加市府办秘书招考,迄今在秘书岗位上已然十年有余,前后侍奉过三任正副市长,目前服务的市长,便是苏婧婧的老公。至于在这十几年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尤其是大半年前的那场风波与坎坷,黄一平一时不想细说,其实也是不堪、不忍回首。毕竟,表面已经结了疤的创口,如果再动手揭开,不论多么小心谨慎,都难免疼痛与撕裂,甚至比原来更加难忍。何况,眼前的郎杰克,还是当年的那个无话不谈、可以倾心的同学么?

    郎杰克的情况似乎稍显曲折一些。

    他的老家在阳城北边,是N省的一个贫困县。由于家境极度贫穷,当年报考大学时,他曾立志学经济,希望通过自己的学有所成,来彻底改变家乡与家庭的面貌。可惜,高考分数不够理想,期盼中的经济类专业没录取,只好服从分配到历史专业。在校四年,郎杰克其实是人在曹营心在汉,整天钻在图书馆猛啃经济学书籍,有空时也到经济系那边听课,或找老师、同学探讨。毕业后,他不愿回到农村做中学历史老师,也不愿在图书馆之类终老一生,干脆扔下档案独自闯荡京城,做了一名“北漂”。须知,其时中国还不像今天这般开放,“北漂”族在江湖上颇有些悲壮意味,特别像郎杰克这样正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加入此行列确需巨大勇气。

    “十几年间,我在北京做过餐馆配送工,开过复印打字社,客串过短期培训班老师,可谓尝尽人间艰辛,饱经世俗风霜,身无分文时差点露宿街头,如今终于混出点人样儿了。不瞒你说,现在我开的这家文化传媒公司,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京城前二十里肯定有我,主营的文化艺术品、广告、中介、影视制作等十几个项目,没有一个不赚钱。更为重要的是,本总裁不仅生意做得红火,而且在京城人脉关系丰厚,用宋丹丹大姐小品里的话讲,那是玩得相当的转、吃得相当的开。”郎杰克说。

    “瞧你这德行,这么多年来,打听了那么多同学,大家竟然都不知道你的情况。”黄一平抱怨道。

    “是我不对。不过,也请兄弟们理解,早些年混得不行,无颜见当日同窗,近年生意繁忙,国内国外频繁跑,又没顾得上联络。这不,正在考虑近期择日杀回江东,专门向列位同学故旧负荆请罪,没想到设想尚在襁褓之中,你老兄就打上门来了。”郎杰克嘴上嘻哈,眼神却难掩落寞。

    两人聊到这里,忽然就出现了一阵沉默,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二十秒,彼此却都感觉很长很长,似乎比分别的这十几年还要漫长。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难耐的尴尬气息。

    恰在此时,马婵进来,问:“快十一点了,午饭是出去吃,还是给你们买回来?”

    郎杰克以目光征求黄一平意见。

    黄一平道:“怎么方便怎么来,最好就在这里边吃边聊。”

    郎杰克问:“这里冰柜里都有些什么?”

    马婵答:“酒倒是齐全,洋酒和国内知名品牌全有,菜也很方便,胡同口卤菜、热炒说来就来。”

    黄一平说:“这样吧,马小姐你拿纸笔过来,我们两个同学分别写上酒菜名字,看看十几年过去了,彼此是否仍然口味相投。”

    郎杰克立即热烈响应,说:“绝妙!”

    两人纸笔在手,背靠背写下酒菜名称,竟然惊人地相似:酒是北京红星二锅头,五六个菜里倒有鸡脚、猪头肉、番茄炒蛋三个相同。这些酒菜,全是当年大学宿舍聚餐时的保留项目。

    “英雄所见略同!”马婵叹。

    “臭味依然相投!”黄一平道。

    “好兄弟,难得!”郎杰克则非常惊喜。

    不一会儿,酒菜送来,马婵假言回公司处理紧急事务,郎杰克与黄一平两个同学自斟自饮起来。

    几杯酒下肚,原本酒量不小的郎杰克,竟先有了醉意。

    “妈的!黄大头,你个狗日的,难道你不认为,我们这样说话很吃力吗?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装了,有什么屁想放就放吧。分别十几年,难道我们就用这种官场、商场上的一套假模假式来应付对方?当年同窗四载,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在我们倾心交谈中度过?这么多年,你们让我想得好苦好苦哇!”郎杰克忽然跳起,一边吼叫,一边奋力扯掉领带,脱去西装,蹬掉皮鞋,干脆赤脚盘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其情状仿佛回到当年。

    郎杰克神经质般的突然发作,一点也不让黄一平感觉吃惊。假如郎杰克再不发作,或许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率先打破沉默,驱除尴尬。其实,这两天大家表面假模假式,内里却有满肚子知心话要说。

    “黄大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离婚了,是被老婆抛弃了,那个抢了我老婆的男人,不过是个普通的汽车修理工!”郎杰克话一出口,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郎杰克当年在京城做“北漂”期间,曾经与一位同样漂在北京的女子结婚,两个人齐心协力共同奋斗,有过一段肩并肩、手拉手的创业经历。可是,等到郎杰克事业有成,在京城混出了模样,夫妻感情反而出现了问题,妻子甚至不惜抛下亿万家产,跟随一个蓝领工人去了安徽老家。

    黄一平见郎杰克如此动容,心里早就受到触动。凭借三分酒力七分真情,他也如法炮制褪掉衣鞋,紧紧搂住郎杰克的双肩,说:“好兄弟!你还是那个狗日的屎壳郎!其实,我又何尝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失败呢?最难受的时候,我已经站到十八层楼顶,只是一念之差才没有跨出那一步。”

    一言未了,眼泪立马也像水坝决堤一般。

    于是,黄一平详细叙述了大半年前经历的那场坎坷。事实上,关于差点自杀的那段细节,他一点也没有杜撰或夸张。其时,他在党校受到冷遇,加上周围朋友的抛弃,身边亲人的埋怨,形成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压力,折磨着他原本就非常脆弱的神经。那段时间,他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整夜整夜地失眠、做噩梦,几乎毫无食欲,整个人迅速消瘦。万般难耐之中,他想到以自杀寻求解脱,甚至连遗书都写好了……当时,如果不是想到老家年迈的父母,以及未曾成年的女儿,也许那一步真就跨出去了。眼下,假如不是面对郎杰克,这个秘密也许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可是,毕竟曾经的恐怖场景,时时蒙太奇般闪现眼前,且利刃般搅动着他的心,现在终于寻找到发泄渠道,顿感一吐为快。

    事后,黄一平多次回味过与郎杰克的这次谈话。他想,在自己四十年的半世人生中,其实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友情。少年时,虽然也有不少玩伴,包括小学、中学的那些同学。后来参加工作了,也先后交往过不少同事,有些似乎热乎过一阵。可是,随着时间的淘洗,少年伙伴因年龄、阅历的关系,或是记忆渐淡,或是无法继续深交,单位同事又因利益掣肘不得长期维系,唯有大学期间的同学友谊,既是心智相对成熟期的产物,又未受到尘俗、世故的污染,且少有利益关系的搅扰,才显得格外纯洁、真诚,如刀痕一般深刻在心底。因此,才有了彼此之间那通畅快淋漓的倾诉,既是发泄,又是自我净化。哭诉过后,一对经历了十几年分隔的同学,似又回到当年。

    周六全天游览了长城、颐和园回来,美国来客兴致勃勃,直呼OK。天生娇弱的苏婧婧则累得不行,满脸疲惫不堪之色,就连走路姿势都显得蹒跚。次日再游天坛、故宫时,郎杰克就安排马婵陪同,让苏婧婧留下来歇息。

    其实,郎杰克留下苏婧婧的真正目的,也不完全是歇息,而是要带她参观公司。苏婧婧正好也想了解些收藏方面的信息,自然求之不得。

    途中,趁着苏婧婧接一个电话,郎杰克对黄一平附耳道:“你们这个市长夫人如此喜欢艺术品收藏,看来我们假如搞点合作,一定会形成共赢的局面哩。”

    黄一平笑笑,说:“她一个市长夫人,收藏纯属个人爱好,你却是以做生意为主,根本就不同道嘛。”

    郎杰克摇头叹息,道:“在你们这些政府官员的眼里,商人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斥着铜钱的臭味。须知,商有儒商,官不也有贪、廉之分么?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婧姐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她与我同道着哩。”

    黄一平听了,心里不免一愣,想,这个屎壳郎,不枉属狗,鼻子倒是厉害。

    郎杰克的天地文化传媒,位于长安街南侧、天安门广场东大约两公里处,是在一座写字楼的最顶层。据说,在这幢商务楼上办公者,几乎全是国际国内知名的大公司,在此办公者,光是同样面积的租金便要比别处高出很多。天地传媒位于顶层,更是最佳位置、最高价格。

    “我的这个顶层,不是什么人都能租到。本公司之所以不惜巨资租下,是因为从这里不仅可以纵览长安大街,而且还能远眺天安门。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每天在这里办公,感觉自己与祖国心脏离得这样近、贴得如此紧,你会有无与伦比的神圣、自豪感,你想不努力、想不做好都不行。”

    郎杰克说得很认真。从苏婧婧的脸上,黄一平看到一丝佩服甚至崇敬的表情。

    郎杰克公司占据的面积不大,却分割得井然有序,布置也极具品位。总裁室是一个带露台的套间,站在露台上向西北眺望,确实可以看到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也能望见天安门附近的部分建筑。办公区是一个大间,以玻璃墙分隔成若干小间,上边分别挂着公关部、行政部、财务部、市场开发部、国内部、国际部等等牌子。那些格子里,是埋头于电脑或低声打电话的员工。

    “这里只是行政总部,属于最高管理层,公司实体并不在此楼上。”郎杰克介绍道。

    办公区里边,有一个小型展览厅,四周墙上挂满了精美图片,主要是郎杰克与各级各类显要的合影,其中,既有出国访问时外国政要、王室成员接见他的照片,也有中外政要、巨贾、精英来公司视察、参观的留影。除了图片,也有些题字题词,作者除了官员,便是文学艺术界名人,其中就有苏婧婧母校的两位著名校友,一位是以水墨山水画闻名的全国美协副主席,一位是刚刚以九十高龄去世的草书大师。

    看罢图片展览,郎杰克招呼大家在沙发上坐下。这时,有工作人员拉上窗帘,关闭灯光,原来是要放映录像,一部名曰《天地神韵》的专题片。

    专题片的内容倒也平常,无非还是介绍公司概况,其路子大致类同于众多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的片子,多是采用避实就虚、含糊其辞的手法,将单位及主要领导的丰功伟绩歌颂一番,用词之华丽、高调几可等同于追悼会上的告别词。不过,毕竟是郎杰克自己制作用来宣传自己的片子,拍摄与制作之精美确实令人叹为观止。片头那极有气魄的四个大字,一看便知是某高层领导的手笔。那个领导,素来以不题字、不题词、不写序著称,郎杰克能够求到这几个字,显然不是一般背景。一部普通的商业性专题片,竟然设了十多个顾问,还专门配了片头、片尾两首主题歌。那些顾问名字,也是个个如雷贯耳,其中不乏大师级人物。

    主题歌词曲写得气势磅礴,演唱得声情并茂,从作者到主唱也都是当今乐坛名流,连续多年的春晚专业户。

    “这回终于明白,什么是杀鸡用了牛刀了。”黄一平笑言。

    播放完了那部专题片,又看幻灯片,这才进入郎杰克表演的高xdx潮。那些片子,全是些实物影像特写,是郎杰克公司经手过的文化艺术品,其中不少是收藏界声名显赫的精品。

    郎杰克亲自操控播放器,时而暂停,时而重放,对照每一件物品,详述其幕前背后的故事。还别说,经他一番精彩演绎,那些貌似平常的物件,立即罩上了一层生动、传奇的色彩。当然,黄一平非常清楚,郎杰克此时隆重放映这些片子,自然不单纯是要介绍其公司规模与业绩,这同他不时瞟向苏婧婧的目光里就不难觉察。

    幻灯片上,一件景泰蓝花瓶,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宝石般璀璨的光芒。从外观看,此花瓶古朴典雅,圆润厚重,色彩华丽而不艳俗,确是中国景泰蓝工艺臻于炉火纯青的杰作。据郎杰克介绍,这件花瓶是清乾隆年间的作品,属于典型的官营珐琅作坊出品,本来应该收藏在宫廷中,至于如何流失到欧洲就不得而知了。

    “本公司创建之初,最大的手笔就是从欧洲拍回这件宝物。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做了一件傻事,可是现在这件景泰蓝已经成为一件孤品,其身价不断以惊人的速度上升,用一个形

    象的比喻,它已然成为一台印钞机了。”郎杰克一边介绍,一边不断变化着角度、距离,尽量放大花瓶的观赏效果。

    “能看看这只花瓶吗?”苏婧婧问。

    “对不起苏姐,花瓶正随一个访问展览团,在欧洲巡回展示哩。”郎杰克回答。

    说话间,屏幕上出现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巨大玉石。这块玉石,产自我国邻邦缅甸,据称来路相当传奇。五年前,郎杰克在泰国市场上见到它时,是一件赌品,卖家开价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说到赌石,懂行的人都知道,此营生在东南亚地区颇为流行。一块玉石坯料,未经开凿,谈好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石头剖开后里面是何货色,全凭买主一双慧眼外加运气,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买卖双方均不得反悔,愿赌服输。郎杰克看上这块石头前,已经在缅甸的深山里转悠过大半年,几乎跑遍了那里的采石场,结识了一批玉石采制方面的专家。因此,当这块石头遭到很多人怀疑、舍弃,价格降到八十万元时,他果断出手拿下。后来,石头运到云南打开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块极其罕见的珍品,当即就有香港买家出价千万元。当时,郎杰克思之再三,感觉这么大便宜不该贸然占了,便婉拒了高价买家,将此玉雕成卧佛供奉在京郊某寺院里,算是向如来献上心香一瓣。

    “说句亵渎神灵的话,若是论其价值,现在至少值上亿元。”郎杰克双手合十道。

    郎杰克的一番精彩演示,直让苏婧婧侧耳凝眸、如痴如醉。黄一平心想,这狗日的屎壳郎算是达到目的了。不过,又一想,也好,郎杰克这么一掺和,苏婧婧那些藏品也许就有了出路,自己省去很多麻烦,“三不”底线大可坚守无碍。

    上午参观了公司,郎杰克安排下午逛街。他说:“不论多大的人物来了咱京城,不逛王府井、西单就不算真到了北京,如同不上八达岭就不算爬过长城一样。”

    到了王府井,并非只是随便逛逛,郎杰克指令马婵陪同苏婧婧,选了LV皮包、法国香水等物品,顺便也给汪若虹、小萌买了些高档衣服。黄一平眼看苏婧婧安之若素,只好不作阻拦。

    两个女人买东西,郎杰克与黄一平挑个僻静地方坐下聊天。

    “我早就有个想法,希望能在南方扩展点业务。你看,能不能在阳城搞个分公司或办事处之类,你帮我找个办公的地点,再物色一个可靠的负责人。”郎杰克漫不经心道。

    “哦,地方倒是现成,现在办公楼那么多,什么样的房子都能找到。负责人嘛,不知你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待遇如何?”黄一平问。

    “关键是忠诚可靠,最好是咱家里什么人,能力大小不论,挂个经理名而已,具体业务我这边派人操作。至于待遇,比照我这边总部的中层,月薪八千保底,业务提成与年终奖金另外考虑。”郎杰克说。

    黄一平想了想,还是试着推荐了姐夫王大海,并如实介绍了情况。本来,王大海通过黄一平的关系,曾经担任阳城大型企业明达集团的财务总监,工资待遇优厚。后来,明达集团董事长邝明达为了帮助冯开岭竞选,开支了几笔巨额费用,受到知情人举报。关键时刻,黄一平迫于压力,令王大海出面揽下罪责,虽然免于刑事处罚,却被单位除名,现在经营一家小超市度日。眼下,超市生意不是很好,黄一平正想帮他们一下。这下正好,郎杰克分公司需要用人,王大海是个不错的人选。

    “咱自己姐夫,再好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在自家锅里,你算是帮了兄弟一把。其实,分公司只是作为一个窗口,并不需要他具体操劳。”郎杰克满口应承。

    不知为何,面对郎杰克的爽快应承,黄一平竟没有丝毫开心与轻松的感觉。

    离开京城时,苏婧婧及其表妹一家非常满意。郎杰克除了给苏婧婧买了礼物,还赠送两件藏品,全是她喜欢的玉器,据说都是晚清宫中的玩物。一看器形,就知价值不菲。

    苏婧婧见了,也不推辞,说:“既然是藏友相赠,恭敬不如从命。郎总既然日后准备在阳城发展,相信会有很多交道,不如有情后补。”

    苏婧婧到北京迎接美国表妹,时在周末,原本说好由廖志国亲自陪同,无奈半途出了

    点情况,这才改变计划,由黄一平全权代理。行前,廖志国特别交代黄一平:“一切都要考虑周到,安排周详,保证各方面都满意。”

    黄一平心领神会,心想,你那个各方面满意,只是官场常用的模糊概念,其实只要夫人苏婧婧满意就行。这就相当于平时说某某工作,要让领导和群众都满意一样,其实群众是否满意算个啥?关键是让领导满意。于是,他当场保证道:“廖市长放心,我会竭尽全力,让婧姐挑不出一点毛病。”

    廖志国改变计划,滞留阳城,对苏婧婧说的理由是:“省委梁副书记小疾初愈,可能会利用双休日来阳城歇息两天。”

    黄一平听了,想笑,却不敢笑。

    苏婧婧自然知道梁副书记的分量,一点也不敢轻慢,马上关照丈夫:“你定神在家接待,不能有丝毫差错,记得代我问梁叔叔全家好!”

    提到这个梁副书记,就不得不说到廖志国来阳城上任前,在阳江遇到的一段麻烦事,其惊心动魄程度完全不亚于冯开岭这边。如果不是有梁副书记鼎力相助,后果也是相当严重。

    廖志国在阳江官场,凭借其岳父的影响力,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等到担任阳江副市长时,他已经是全省同级官员中,最为年轻者之一。须知,在中国官场,像廖志国这样级别的官员,能力、水平往往已不甚重要,年轻反而成为一件宝器。况且,他这个副市长,是从农村基层一步步上来,先后主政过乡、县的党政,本身就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与人脉资源。再加上,其岳父苏老主席是阳江官场老人,历练数十年结下广泛善缘,市委、市府领导以及周围僚属中,不少得过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老人一手提携上来的,这就为乘龙快婿做了厚实铺垫。因此,廖志国一旦到达了副市长这样的位置,难免年轻气盛、无所顾忌,急于建功立业,乃至吃着碗里、占着盆里、同时又瞟着锅里。

    横向比较下来,冯开岭在阳城做副市长时,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与底气。同为副市长,上要看书记洪大光、市长丁松的眼色行事,下要顾忌机关部委办局及县区那些“老古董”,同时还要左右逢源着市委副书记张大龙等几大班子同僚,正如林黛玉走在大观园,不敢乱说一句话、错走一步路。

    廖志国在阳江的成名之作,是那个让他引以为豪的“航母城”工程。可是,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廖志国成亦“航母城”,差点儿败亦这个“航母城”。

    按说,作为一个主管城建的副市长,管辖的都是实权部门,位置也不能算低,只要老老实实做好分内工作即可。然而,由于上述诸多原因,尤其是长期在基层担任主官,独来独往、说话算数惯了,韬光养晦方面历练不够,位置变了,角色却未能及时转换,依然说话咄咄逼人,行事风格张扬。加上,在此前的为官生涯中,坐的是直升飞机,职级晋升周期短、速度快,从而形成了某种心理惯性。在这种特殊心态支配下,他就有点急不可耐,总是急于建功立业出实绩。为此,上任伊始,他便大张旗鼓在城市改造上做文章,今天折腾桥,明天鼓捣路,动静搞得很大,社会反响并不热烈。其间他也发现,在副市长任上做事并不似做县长、县委书记那般容易,受到掣肘的因素很多,难度比想象的大得多。于是,他转换思路,不再在那些不起眼的桥和路上小打小闹,而是谋求搞个大家伙一举成名。

    正在此时,北京一位高层领导来阳江视察,重点看了城市建设,最后发表重要指示时,在表扬阳江城市变化大、进步快、布局合理、美观整洁等诸多优点的同时,也向市委市府主要领导提出,遍览阳江全城,竟然没有一处让人印象深刻的现代建筑,距离现代化国际都市似乎少了些筋骨。领导走后,市委市府高度重视,立即对照批评找差距、抓落实。廖志国作为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更是一马当先。也是事有凑巧,正当廖志国绞尽脑汁思考计策时,偶然从某中央大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回顾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建成以来,如何为上海城市增色,又如何吸引中外游客,成为当代新上海的重要地标。廖志国受其启发,马上设想阳江也应有一处这样的地标。于是,结合自己主抓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新兴崛起的现代服务业,“航母城”构想便脱颖而出。

    花费十几亿元巨资,在阳江建这样一座集商贸、办公、金融于一体的超大型建筑,是否具备应有的社会与经济效益?对此,阳江上下争议很大,甚至市委市府领导层意见也不一致。

    可是,廖志国却不管那么多,坚持强行上马。凭借主管城建的便利,充分运用地产置换、建筑商垫资等政策,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内,就使一座占地三百多亩、建筑面积十多万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很快建成竣工。而且,早在建设初期,他就组织有关部门南上北下,广泛进行招商引资,成功游说了数十家跨国企业、上市公司签约进驻。“航母城”甫成,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正是因为这种巨大的成功,他的副市长职务前边,很快添加了市委常委和常务两个名称,从而使之距离期望中的主官大大跨近了一步。项目投入运营后,他当仁不让地兼任了董事长,成为这个国资控股企业的最高统帅,继续享受其光芒的辐射。

    说到“航母城”,自然少不了苏婧婧的身影。苏婧婧喜欢插手政事,强力介入、干预廖志国的工作,这在阳江官场几乎是公开秘密,也因此,人们私下送她一个雅号——“千手观音”。据说,早年苏老主席活跃政坛时,苏婧婧母亲担任中学校长,也是个对政治极具兴趣且话语欲强的女人,苏家餐桌便成为议政的重要所在。等到廖志国成为苏家女婿了,苏婧婧便接过亡母的衣钵,只是她对政事本身兴趣不浓,而对权力的交换与物化功能情有独钟。当年,廖志国在县里主政时,每逢重大人事调整,苏婧婧都要夜以继日接待访客,常常忙得废寝忘食,每次都不免累得小病一场。至于廖志国主抓的那个“航母城”工程,从拆迁到基建、装修,及至后来的招商引资,廖志国在前边忙乎,苏婧婧则在背后忙碌,几乎每个环节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结果,阳江市政府换届前夕,正当廖志国踌躇满志以为稳坐市长宝座之际,几封人民来信给了他致命一击,内容主要涉及“航母城”工程背后的种种弊端,而且全是真枪实弹。是时,廖志国面临的境况之艰难与危急,与一江之隔的冯开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开岭这边出了问题,虽说有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副部长几个人帮忙,可毕竟那些人在省里职位偏低,能量有限,只能采取偷梁换柱之类的办法,让秘书黄一平及其姐夫王大海顶包。廖志国的情况就有所不同,化解起来相对比较简单。前边说过,苏老主席在官场时间长、根基深,尽管眼下老态龙钟、神志不清,可老人家树倒架子在、虎伤余威存,很多关系并没有失效。况且,在N省官场上,阳江籍官员不仅势力很大,而且相互勾连非常紧密,紧要关头都会齐心协力共解危难。早年间,省级机关里曾经流行一句话——得罪什么人千万别得罪阳江人,巴结什么人不如巴结阳江人。这种状况的形成,最早应当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其时,改革开放起步不久,中央高层重视各种经济发展的典型,阳江辖区由于乡、村办企业一枝独秀,因此而带动农村面貌焕然一新,很快成为全省、全国的典型。此后这二十来年,经济发展指标往往成为官场晋升的风向标,阳江籍官员开始形成快速晋升的良性循环。省里几套班子里,不仅讲一口软糯阳江方言的官员越来越多,而且渐渐形成一个规律:只要在阳江党政主官位置上干那么两三年,很快便被提拔重用,有时即使本省暂无位置,也会被调到外省市,或者干脆直达中央部委。谙熟政局结构者皆知,所谓多米诺骨牌效应,最容易体现在官场,何况阳江人天生就喜欢拉扯攀附、相互奥援。由此,一人提拔带动众人,马上就产生了独特的“阳江籍官员生物链”。而在这些被提拔重用的官员里面,自然有好多是苏老主席当年的部属。如此一来,廖志国所面临的这点困境,又算得了什么呢?

    省委梁副书记,正是苏老主席当年的部下。

    当年,苏老主席担任市委副书记,兼任组织部长,梁副书记还只是下边郊区的区委副书记。期间,省里要求上报一批后备干部名单,其中有一个赴美国培训半年的名额。时任市委书记是个刚刚就职的外来干部,对阳江官员情况不熟,便全权委托苏老主席主持推荐选拔。平时深得苏老主席赏识的梁副书记,成了那个幸运儿。从美国培训回来不久,梁副书记就被省里调去担任团省委书记,之后从宣传部长、纪委书记直至现职。可以说,没有苏老主席的鼎力帮助,梁副书记的升迁至少不会这么快,其官位也不可能达到眼前的高度。

    很多人喜欢用官官相护来指责官场现状。其实,对于不少官员来说,能够知恩图报、知道惺惺相惜,已然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优良品德。像梁副书记这样的领导,在老领导女婿遭遇困境之际,勇于伸出援手鼎力相助,比之更多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徒,殊为宝贵。

    廖志国的事情,正如冯开岭的问题一样,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实。可是,因为有了梁副书记的关心,一切又都迅速变得模糊、不确切,直至转化为误会、诬告、谣传、莫须有。只不过,舆论汹汹,不可过于逆势而上,只好由阳江调阳城易地提拔,让廖同志暂时委屈一下。

    办完这件事情,梁副书记不仅还了苏家一份人情,自己羽翼之下也多了廖志国这样一位铁杆忠臣,一举两得。官场情谊,有时就是通过血与火的实战锤炼,逐步变得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一个月前,梁副书记阑尾炎发作,先是住院手术治疗,后又专门在省城一处温泉疗养院休养。期间,廖志国除与洪大光一道,代表阳城市委市政府专程看望以外,还偕同夫人苏婧婧两度悄悄登门,其中一次是以晚辈身份表达敬意,一次是代表苏老主席叙以旧谊。同时,廖志国还以阳城市长名义,郑重向梁副书记发出邀请,请他到阳城休养、散心。梁副书记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表示一定抽空成行。

    前几天,廖志国又给梁副书记家里打过电话,再次发出诚挚邀请,那边答复说可以考虑,如果近期时间允许,当利用某个双休日来阳城看看。因此,廖志国以梁副书记欲来为由,不敢随便离开阳城,并不全是有意诳骗苏婧婧。

    不过,只有秘书黄一平知道,廖志国推掉北京之行,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周日下午,阳城中专有一场网球比赛,廖志国是特邀嘉宾。这场球赛本身也许并不重要,只是省内几家中专学校的友谊赛,可关键是邀请者身份特殊,廖志国无法拒绝。这个邀请者,乃阳城中专团委书记、英语老师杨艳。

    廖志国结识杨艳老师,如同黄一平遇到郎杰克一般,也是非常偶然,或者说是天意使然。

    关于结识杨艳,还得从上周廖志国的那个专题调研说起。

    筹划中的“鲲鹏馆”项目,在黄一平的精心组织下,各路新闻媒体一齐发力,多种路径殊途同归,吹风、预热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廖志国从欧洲出差回来后,一看宣传舆论动起来了,而且搞得非常热闹,满意之余提出搞一次调研,一来他作为市长应该有个姿态,二来也需要借此促动一下规划、城建、文化、体育等相关部门。

    “不要通知任何单位,也不带其他人,就我们两个随便跑跑,走到哪里算哪里。”廖志国吩咐黄一平。

    黄一平猜测,廖志国在基层工作时间长,养成了比较务实、随意的作风,不太讲究那种应景式的排场。这次调研,多少带点微服私访的味道,意在掌握真实信息。

    首站先奔规划局。早晨九点上班,廖志国与黄一平八点四十五就到了。规划局的大楼是在护城河风景带边上,左傍清澈护城河,右临阔大青翠的绿地,占据了市区最好的位置。区区三四十个人的编制,一幢别墅式四层办公楼,居然还装了两部电梯。保安不认识他们,黄一平上前出示了市府工作证,却没有表明具体身份。在走廊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穿统一制服的保洁工,有的在清扫卫生,有的拎着开水瓶,还有的在给各个办公室浇花。一路走下来,廖志国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

    直到九点十五分,局领导们才陆续上班。局长于海东来得最晚,一看廖志国和黄一平站在走廊上,马上脸色由红转白,终至铁青,大夏天本来天气就闷热,额头上的汗说下就下。

    黄一平和于海东是老交情,原本都是冯开岭麾下的干将,曾经一起参与过好多机密。年前因为那场风波,算是树倒猢狲散,彼此慢慢疏远。尤其是黄一平下放党校期间,于海东既是自顾不暇,也是有意避嫌,竟然一次也没和他联系过。三个多月前,黄一平再回市府,于海东又主动靠了上来,电话里话不投机显得尴尬,就改用短信,还时常给黄一平送点烟酒茶之类的小礼品,其中也包括上次帮冯开岭转交的毛尖。本来,廖志国决定视察规划局,黄一平应当悄悄打个电话给他,毕竟大家曾经是同船上的渡客。可是,黄一平还是有些拿不准,廖志国的这个举动,是否也有考察自己的意思呢?对于这个于海东,廖志国自然知道其与冯开岭的铁杆关系,如果万一他觉察到黄一平的通风报信之举,岂能不产生联想甚至误会,进而对黄一平的忠诚产生怀疑。因此,他还是没有多这个事。现在看到于海东难堪,心生怜悯之余,多少也有点感觉不安。

    在规划局办公楼上,廖志国几乎逐层楼、每个房间都转遍。看过星级酒店般豪华的职工食堂,又来到设施一流的健身休闲中心,再踏入偌大的现代化视频会议室,廖志国嘴里啧啧有声,还意味深长地问于海东:“你们局总共多少人?”

    于海东自然知道问话背后的意思,硬着头皮回答:“正式职工四十二,临时工和借用人员四十五。”

    “唔?”廖志国这个习惯性口吻,陡然加重了至少两个八度,拖长了若干音节。

    跨进于海东的办公室,廖志国有意在那宽敞的空间里大步走了两个来回,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数一二三四,然后又分别在柔软的真皮沙发、大班椅上坐了坐,还刻意用力压了压,令一旁站着的于海东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回到正题,召集班子成员听取汇报,于海东们早已经心力交瘁,不知所措。

    由于有了前边的这段前奏,于海东的汇报就显得结结巴巴。廖志国也不想听他照本宣科,干脆直接提问,有的要求介绍概况,有的则要求提供具体数据。

    廖志国在阳江分管城建、规划多年,提出的问题自然切中要害,于海东回答时既不敢随便糊弄,很多数据却又一时说不清楚,满头满脸的汗真是如雨一般。

    “以前在阳江工作时,一直听说阳城的城市规划搞得很好,也经常在报纸、杂志、电视上看到你们的光辉形象,上头领导来视察啦,外边客人来参观啦,亮点很多,也总结得头头是道。今天到现场简单这么一看,又听了你们的汇报,好像除了办公场所豪华气派之外,实际工作相当一般,宣传与现实差距不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唔?”廖志国撂下几句话,起身就走。

    在门口,于海东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黄一平求援。趁着廖志国不注意,黄一平悄悄和于海东耳语:“没办法,突然决定来看看,也没来得及通气。”

    出了规划局,廖志国似乎并不生气,相反,情绪还相当好。黄一平猜想,他是利用这个机会,把肚子里积蓄了好久的话说了,因此才这样。

    中午,廖志国嘱咐黄一平:“原定下午到文化局、体育局机关的计划取消,直接到影剧院、体育馆、文化馆、少年宫、体育活动中心等几个地方现场调研。通知文化局、体育局的班子成员,一起参加调研,随时汇报情况。另外,让市里几家新闻媒体派记者参加,公开报道这次调研活动。”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黄一平电话一打,几个主管局的头头就傻眼了。文化局长孙健半天不接电话,打到家里说是中午没回来,几个副局长支支吾吾说不清去向,还是办公室主任说了实话:“孙局长中午有个接待,这会儿可能在桑拿,我马上把他找到,直接奔影剧院。”

    体育局长姜如明更有意思,接到黄一平电话,连问几遍“你是谁”,居然都没听清黄一平的名字,直到黄一平吼出廖志国三个字,那边舌头才调直了,估计当场吓得不轻。黄一平警告道:“赶紧设法醒酒,把浑身酒气搞清爽些,在体育馆待命。”

    黄一平这一通忙乎,总算没有让孙健和姜如明出丑。廖志国先到影剧院,文化局长孙健已经红光满面在那儿恭候,远远就能闻见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不知情者还以为,他是专门沐浴净身迎接廖市长。一小时后,姜如明赶在廖志国前边出现在体育馆,脸上虽然还有些潮红,眼睛里也满是血丝,可舌头已经运转自如,嘴里喷出的也是口香糖的甜味儿。黄一平赶紧向廖志国介绍说:“姜局长这些天在县里调研,刚刚从基层赶回来,听说最近日夜加班加点,是在带病工作哩。”

    一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式的调研,看到的是文化、体育场馆拥挤、破旧,里面的设施非常落后,从工作人员到市民群众,无不迫切希望新一届政府加紧解决。最后,廖志国对着电视镜头和录音笔,发表了一通调研感言,无非心情沉重、感触良多、责任重大、时不我待,云云。说到底,顺应市民群众呼声,改善阳城文化、体育设施,已经列入市府重要议事日程。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调研考察结束之际。其时,廖志国在众多官员簇拥下,正从体育活动中心走向自己的专车,记者们早已提前赶回单位发稿,陪同的体育局官员纷纷准备择机上前握手告别。似乎就在无意间,廖志国突然右转身,目光对准了不远处的网球场。

    这时,虽然已是傍晚下班时分,可夏天的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夕阳余晖中,一个娇美的身姿立即引起了廖志国的注意,令其停下了匆促的步伐。那是一个青年女子,身高足有一米七,穿着超短裙装网球服,身体曲线圆润流畅,裸露的腿、臂雪白耀眼,披肩长发以丝绢束在脑后,突显出柔美的脸、颈部轮廓。那女子显然是个网球高手,时而高高跃起扣杀,时而挥拍奋力发球,丰满结实的胸部似两只不肯安分的小兔,比网球更加吸引观者的眼球。

    “不错!不错!唔?”廖志国也许自觉到有些失态,转身朝黄一平等人点点头,脸上竟然飘过一丝孩童般的赧然。

    “是的,发球技术确实一流。在这方面,廖市长也是高手哩。”黄一平向周围人介绍,也算是帮廖志国稍加搪塞。不过,他也知道,那网球场上的女子,确乎在廖志国的心里产生了震撼,否则以他一向洒脱的性格,断不会有如此失常神态。

    “那个女孩叫杨艳,是我的一个表妹,在阳城中专做英语老师,从中学开始就喜欢网球。”姜如明马上趋前向廖市长报告,同时大声招呼杨艳过来。

    “英语老师?你的表妹?唔?好,好!”廖志国看着那个飘然而来的女子,两眼大放光芒。

    杨艳闻声过来,叫了姜如明表哥,并由表哥介绍给廖市长认识。廖志国握着那只热汗淋漓的手,好久才松开,说:“杨老师球打得这么好,完全可以做教练嘛。唔?”

    那个杨艳毕竟整日厮混于讲台,面对廖志国一行,自然不会怯场,只在脸上稍稍飞了点红霞,马上痛快答应道:“教练谈不上,倒是可以做个陪练,随时同廖市长切磋球艺。”

    事隔不过数日,就在廖志国决定陪同苏婧婧赶赴京城的前一天,杨艳果然打来电话,说是全省中专学校在阳城有个网球友谊赛,校领导诚挚邀请市长大人拨冗光临,同时也想见识一下领导的球艺。既然是杨艳亲自打来电话,又是全省性的一个比赛,廖志国就无法拒绝。可是,这边已经答应了苏婧婧同去北京,那个表妹又事关儿子未来的留学生涯,廖志国也是左右为难。恰此时,黄一平不失时机提醒道:“不是说省委梁副书记要来么?”

    真是一语唤醒梦中人,廖志国当即对苏婧婧编了一套说辞,让她不好阻拦与发难。

    黄一平在陪同苏婧婧赴京前,悄悄对杨艳做了点信息收集,获得的大致情况是:杨艳,女,二十八岁,*党员,本市海北县城人,毕业于省城师范大学英语系,爱好体育、音乐,两年前结婚,丈夫是第一人民医院内科医生,医学博士。杨艳在学校表现不错,各方面对她的总体反映是活泼好动,待人热情大方,算是人长得漂亮且又懂事的那种。唯一令黄一平感觉不安的,是她丈夫器量偏小,且对妻子很不放心,经常因为陌生男人多看妻子两眼,就吵闹生气,属于典型的醋坛子。

    从北京一回来,黄一平果然发觉,廖志国在家玩得并不愉快,原因就在杨艳的丈夫——那个医学博士身上。据说,杨艳与廖志国搭配双打时,适逢医学博士来接她。丈夫在场外脸色冷峻,妻子在球场上就手忙脚乱,害得廖志国的技术只发挥了五成,并且草草收场,打得很不尽兴。

    中国式秘书2第五章

    任何一位地方当政者,都不敢小看这批文化名流的作用。一部阳城近现代史充分说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让这批人参与进来,无事一定成为有事,小事一定成为大事,有时坏事与好事也会因之相互转化。原因只有一个:这些人既是民意的风向标,又常常反过来影响与左右民意。所谓民意者,民间声音之主流、大潮也,有时表现为多数人的意见,有时则表现为少数人的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