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水县是省里最穷的几个县之一,也是离省城最远的几个县之一。这两个之一,使这个县农民收入全省倒数第一,GDP全省倒数第一。
灌水县地处黄海之滨,江淮平原的入海口,地势十分低洼,每年到了雨季,陆上的雨水,海里的海水两水互不相让,雨水非但排不出去,海水还势不可挡地倒灌了进来,结果就把这个县灌成了灌水县。
从省城到灌水还没有高速公路,现代社会没有高速一切就都变成了低速,交通不通畅,经济肯定不发达,信息也就相对闭塞、滞后。与江南的一些县相比较,灌水县的干部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开放意识,都要陈旧得多,落后得多。
白忠诚现在正坐在一辆由省城开往灌水的公共汽车上。这班客车的车前挡风玻璃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什么豪华空调,什么VCD,还有什么直达目的地的字样。可是,等到白忠诚上了客车以后,客车开出省城以后,他既没有看到VCD,也没有享受到空调,倒是驾驶员一路上不时地停车带客。车厢里的卫生状况很差,遍地是垃圾,空气混浊,还有人随地吐痰。这种粗放型的客运水平,这辆低档次的客车,也许能够折射出灌水县目前的政治、经济、文化面貌。白忠诚心里想。
白忠诚这次到灌水县虽然也是去整理参加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先进典型材料,但跟温泉水到滨湖市去整理参加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先进典型材料有着天壤之别。人家温泉水是坐厅一号首长专车,而且由一号首长亲自把他送去的,而他呢?是自己买车票乘公共汽车,并且是被一号首长不点名批评之后给催去的。
因为路况不好,客车开得时快时慢。因为路上不时地要带客,所以又时开时停。白忠诚坐在公共汽车里,他从窗外空旷而又贫瘠的土地上,以及农舍上的一些标语口号上,不难看出灌水县快要到了。有这样两条标语在白忠诚的视线里不断出现,他左看右看觉得有点刺目,也有点不对味。一条是:不缴皇粮,送进班房。一条是:谁富谁光荣,谁穷谁可耻。白忠诚想,皇粮可能是指的国家农业税。
灌水县真的快到了,驾驶员突然加大油门把客车开得飞快,客车屁股后面拖着一股滚滚飞扬的尘土。
“砰!砰!”
车窗外突然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
白忠诚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黑色凌志300从路边的小树林里疯狂地冲了下来,沿着机耕路向公路这边开了过来。凌志里的人,全然不顾他的左方有一辆公交车正驶过来。公交车的驾驶员见状赶紧来了一个急刹车,车里的人一个个猝不及防,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前倒后仰。顿时,车厢里响起一阵孩子的惊哭声,有几个老人被撞倒在地板上哼哼咧咧地爬不起来。可是,那辆凌志的速度连减都没减,似乎开得更快了,只见嗖地一下从公交车的前面横穿而过。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白忠诚一边将一个老人从地板上扶起来,一边问驾驶员。
驾驶员朝白忠诚望望,他一边发动车一边慢悠悠地说:“同志,你是从省城来的干部吧?”
白忠诚对驾驶员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感到很惊讶,他没好气地回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驾驶员苦笑了一下说:“同志,你看看车上这么多的人,有人感到惊讶吗?有人敢骂一声吗?没有!只有你们外地的人,见到这种事情才会震惊,甚至感到愤怒!同志,这种事情我们灌水人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白忠诚说:“师傅,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枪声和这小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驾驶员这时已经把车子发动起来了,车子又开始缓缓地开动起来了,他把声音压了压说:“刚才这一幕是我们灌水杜老板在打猎!”
白忠诚说:“打猎也不能不遵守交通规则呀!”
驾驶员听了白忠诚的话感到很好笑,但他没有笑,说:“你们省里的干部一个个都高高在上,根本就不知道下面这些土皇帝的所作所为。告诉你同志,不要说我们这些小小的客车,就是县委书记、县长的小车,见到杜老板也要礼让三分啊!”
白忠诚不解地问:“这个杜老板是一个什么人物,竟有如何大的能耐?”
驾驶员说:“灌水是一个穷县,县财政全靠杜老板这个企业给撑着,你想想,县里能得罪得起吗?”
白忠诚一下子没词了,他觉得驾驶员说的不无道理,你看连县太爷的工资都靠人家来发,你说县里有谁敢动人家一根汗毛?
驾驶员见白忠诚沉默不语,他眼睛狡黠地睨了睨,把声音压了压说:“你听说过灌水县金腿的故事吗?”
白忠诚说:“什么金腿、银腿?没有听说过!”
驾驶员说:“如果你听说过金腿的故事之后,你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客车向县城驶去,白忠诚的脑子里思忖着金腿二字。突然,他心里暗暗一惊,脑子里跳着这样一个不敢想象的闪念:“这杜老板,会不会就是他将要整理出席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先进个人材料的杜局长呢?”
客车弯弯扭扭地开进了灌水县汽车站。
白忠诚拎着包从车上走下来,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一下子惊呆了。就在车厢旁,以县局一位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等另外还有六七名男女组成的欢迎队伍正站成一行恭迎他的光临。队伍中一位女同志手里捧着的那束争芳吐艳的鲜花,给欢迎队伍平添了隆重的气氛和热烈的色彩。这种只有在国家欢迎外宾礼仪上才能看到的镜头,如今出现在灌水县的汽车站里,出现在白忠诚的面前,着实让白忠诚感到一时不知所措,他心里一时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受,是什么滋味。
副局长第一个走上前去,一把握住白忠诚的手热情地说:“白处长,我代表杜局长,还有我们全局的广大干部职工热烈欢迎您的光临!”
副局长的话音刚落,那位手捧鲜花的女同志立即走上来把鲜花捧到白忠诚的怀里。
白忠诚诚实地说:“局长,你千万不要叫我处长,我是科长!”
副局长说:“白处长,您别太谦虚了,您现在是厅宣教处的负责人,按理来说,负责人比处长还要大一点哩!”
“白处长!”办公室刘主任从白忠诚手里拎过提包说:“杜局长今天到下面搞调研去了,晚上回来为你接风。”
白忠诚说:“刘主任,你们千万不要把我当作客人,更不要把我当作领导,我们都是一个系统的人,越随便越好!”
刘主任一再解释说:“白处长,杜局长这个人你可能对他了解不多,他平时很少坐在机关,不是在下面调研,就是跟一线职工吃在一起,干在一起,有时县里市里领导请他出陪市里省里领导吃饭,都被他给一一拒绝了!”
白忠诚说:“杜局长的事迹,在我们厅里也是有口皆碑的,罗厅长这次叫我来,就是把杜局长的优秀事迹整理出来,在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上进行宣传,让全省的广大党员干部向他学习呀!”
白忠诚手捧鲜花,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停在不远处的小车走去。白忠诚还没有到,刘主任赶紧跑上去替他把车门拉了开来。
白忠诚离开省城的时候,没有享受到温泉水当初跟罗厅长到滨湖市去所享受到的待遇,如今他到了灌水,他却享受到了温泉水在滨湖市所远远没有享受到的待遇。
从前是越穷的地方人越听话,越守规矩,现在是越穷的地方越没有约束,越没有王法。
两部小车一前一后驶离车站,车站里上车下车的旅客一个一个怀着好奇的目光驻足观看,因为这样的西洋景,在灌水这个小小的县城是史无前例的!
县城规模不大,街也不长,楼也不高,但人不少,有人就热闹,进城赶集的农民把小城挤得满满当当,闹得沸沸扬扬。小车穿过县城开进了一座宾馆。这家宾馆叫皇宫大酒楼,白忠诚将下榻在这座酒楼。
皇宫大酒楼不高,三层,建筑颇具民族风格,飞檐琉瓦,丹楹刻桷。大厅的门是自动门,又让你感受到强烈的现代气息。走进大堂,大堂装饰得富丽辉煌,珠箔银屏,一些在三星级酒店才配有的茶吧、酒吧、商务中心、立式钢琴,在这里也应有尽有。与外面的世界相比,白忠诚仿佛从人间走进了天堂。
“白处长,皇宫大酒楼是我们灌水县最豪华的宾馆,市里、省里来的大大小小头脑都住在这里!”刘主任向白忠诚介绍。
白忠诚感到刘主任的话似乎向他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他们是把他也当作省里的头头脑脑的规格来接待的。
白忠诚说:“刘主任,我看是不是换一个地方,住在这里太奢侈了!”
刘主任马上解释说:“白处长,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县里的消费水平,在我们这里住这样的宾馆就相当于在省城住机关招待所,你就不要太客气啦!再说这是我们杜局长一手亲自为你安排的,你放心,一切费用全部由我们局里负责。你呢,就只管安心在这里写材料吧!”
白忠诚还想婉言谢绝,他正要开口说话,这时,一位身着西装套裙的女士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说道:“刘主任,您的客人来啦!”
刘主任马上迎过去说:“孟总,我们刚到!”
孟总走到白忠诚面前,主动地、热情地伸出她那白白的、细细的、滑滑的玉手握住白忠诚的手说:“想必这位就是从省里来的白处长吧?”
刘主任在一边说:“白处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皇宫大酒楼的总经理孟兰!”
白忠诚从孟总的眼神里,从她的手掌里,似乎感到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感染力。他心想,皇宫大酒楼顾名思义,真是名不虚传。
白忠诚说:“孟总,我不是处长,就叫白忠诚,谢谢您,打扰您了!”
孟总说:“白处长真谦虚,真客气,您能住在我们这里,说明您看得起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哩!”
刘主任马上帮腔道:“对对,白处长,孟总亲自出来接待客人,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哩!”
孟总说:“走吧,白处长,我带你们去客房!”
这时候白忠诚还有什么谢绝的话好意思再说出口,他只好乖乖地、老老实实地跟在孟总的后面登上了楼梯。
孟总领着白忠诚登上二楼,朝走廊最尽头的方向走去。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一个小姐早已站在门口恭候。小姐见孟总带着客人来了,立即将房门打开。待白忠诚走进房间,更令白忠诚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在眼前出现了。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客房,而是一间套房。套房有两大,一是屋大,二是床大。外间实际上是由三个区域组成。第一区域是会客区,第二区域是娱乐区,第三区域是办公区。卧室里的那张床,大得简直让你认为那不是床,而像东北的炕。东北的炕那是一家人睡的,而这个床是一个人睡的,你就是在上面打滚,不滚个三五分钟也是滚不到边的。白忠诚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卧室,还有这么大的床。
站在一旁的刘主任说话了:“白处长,这是总统套房!”
白忠诚在总统套房里走了一圈说:“刘主任,现在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答应住在这里,你看我不要说不是总统,我连处长都不是,怎么能住这样高级的房间呢?”说着,白忠诚转身就往外走。
这时,孟总上前拦住白忠诚,笑吟吟地说:“白处长,您听我说,我们虽然把这个房间叫做总统套房,但不是为总统准备的。你想想,像我们灌水这个穷地方能有总统来吗?不要说总统,自从我们皇宫大酒楼开业到今天,住过这房间最大的干部也就是副厅级,连正厅级都没有,实际上这个房间长年都是空着的。白处长,我是搞企业的,企业必须要讲效益,你住在这里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也算是对我们进行扶贫吧!”
“孟总,你真会说话!”白忠诚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主任趁势说:“白处长,就这么定了吧,再说我们局跟孟总还是老关系,你住在这里有孟总照顾,我们也放心!”
白忠诚在孟总声情并茂和刘主任软磨硬拉的进攻下,终于调转了身子,把手里的包扔到了总统套房会客间那张意大利皮革沙发上。白忠诚心想,现在也只能是客随主便了,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他现在才切身体会到身不由己是什么样子。他想,他现在惟一自己能左右自己形势,或者能摆脱局面的,只有抓紧时间把材料写出来赶快回去,也许只有这种办法,而且是惟一的办法,方能摆脱这种超规格、超豪华、超奢侈的接待给他心理上、生理上所带来的压力、不安,甚至恐慌。
孟总见白忠诚把包扔到沙发上,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对刘主任说:“刘主任,那就让白处长抓紧时间洗一洗,好准备吃中饭!”孟总现在的角色似乎一下子转变成了接待方的角色了。
刘主任说:“白处长,那等一会儿我来叫你!”
白忠诚送孟总和刘主任出总统套房,在门口刘主任对白忠诚说:“白处长,这位小姐,是专门为您提供全方位服务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对她说!”
白忠诚朝那位小姐看了看,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白忠诚送走孟总和刘主任,他带上门,返身走进了套房。
所谓总统套房它的戏都在套房里。刚才白忠诚只是从外间把头伸进去粗粗看了一眼,就看到那张触目惊心的大床,现在他在房间里细细地一看,套房里的生活设施简直是一应俱全。彩电、DVD、电脑,还有电冰箱。白忠诚拉开电冰箱,里面水果、饮料、点心、国酒、洋酒,一样也不少。套房里的地毯跟白忠诚过去见过的也完全不一样,他见过的地毯也就薄薄的,走上去硬硬的,而现在脚下的地毯厚得跟海绵一样,一脚踩下去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就跟走在沙滩上一样。白忠诚走到卫生间门口,他拧开了卫生间的门。
这哪里是卫生间,这哪里是给人大小便的厕所,这不分明是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吗?白忠诚惊愕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卫生间的面积大得简直叫人不可想象,少说比他现在住的出租房要大4倍也不止。在白忠诚见过的卫生间,大小便都是由一个坐便器上方便,而在这里就不同了,墙上还配了一个小便器,这样就是大便归大便,小便归小便。白忠诚走到小便器跟前从裤子里掏出生殖器小便,就在他刚要小便的时候,忽听噗的一声,小便器里冲出一股水流。白忠诚不禁一惊,刚要下来的尿一下子又惊了回去。白忠诚下意识地抬起头四下看看,他还以为有人对他搞恶作剧哩!可是四下根本无人,于是就又重新开始小便,这一次小便不像第一次那样很容易就出来了,他等了半天才把尿尿出来。尿完尿,白忠诚刚一转身离开,小便器又噗的一声,水又流了出来,这一次的水没有白流,它把白忠诚的尿液冲得干干净净。白忠诚觉得很奇怪,它怎么知道我要开始尿尿的呢?它又怎么知道我已经尿完的呢?白忠诚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就在小便器上寻找机关,找了半天,他才终于发现在小便器的上方装着一个电子眼,原来这是由电子控制的,是高科技产品。白忠诚心里不由得很感慨,这电子技术发展得真快啊,都被运用到人的尿尿上了!白忠诚怀着崇敬的心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小得让人不易察觉的电子眼。
这又是什么?在偌大的卫生间一角安装着一个同样也是很偌大的玻璃房。白忠诚站在玻璃房外面朝里看看,里面有一只呈猪腰形状的巨型搪瓷盆,盆的边上、底上排列着许多气孔,他想这应该是浴盆吧!不过浴盆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蜂窝孔呢?这样不是要漏水吗?再说,浴盆哪要这么大呀,这里面不是一家人进去洗都嫌大吗?再朝上看,玻璃房的上边,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还有许多莲蓬头,这种装置有点像食品公司屠宰场的冲洗车间,一头猪宰杀了以后,要经过一道类似的淋洗工序。白忠诚按照贴在玻璃上的操作说明,伸手揿下了启动按钮,随着一声电机的轰鸣,整个浴房立即就沸腾起来,那些蜂窝口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朝外面喷着水流,像水枪一样互相刺射着。原本沉寂的浴房,眨眼间池内波浪翻滚,池上水柱四射,简直就像一个恐怖的海龙宫。白忠诚见状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脱掉衣服进去,倘若那样不吓出病来才怪呢!
县局为白忠诚下午的采访安排了两个内容,先参观,后座谈。参观是参观局荣誉室,座谈是听干部职工代表畅谈杜局长的丰功伟绩。
白忠诚在几位副局和刘主任的陪同下,首先参观荣誉室。在走向荣誉室的走廊里,刘主任指着走廊两边的墙壁说:“白处长,请你看看墙上!”
白忠诚停住脚朝墙上看,见墙上布置着一块块企务公开栏。白忠诚这时才顿悟,原来当他走进走廊的时候,参观的活动就已经正式开始了。
企务公开栏的版页都是用电脑喷画绘制,配以灯光辅助,所以不仅很壮观,也很醒目。
刘主任说:“杜局长经常谆谆教导我们,公不公开不是方法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政治问题。杜局长还经常严格要求我们,公开一定要真公开,绝不能搞假公开,真公开是取信于民,假公开是欺骗于民!”
一目了然,深入浅出的企务公开栏,使白忠诚精神为之一振,杜局长清正廉明,一身正气的风采果真名不虚传。
走进荣誉室,白忠诚一下子仿佛走进了红海洋。墙壁上挂的是大红锦旗,除了大红锦旗就是大红奖状。桌上摆的是大红证书,除了大红证书就是大红奖章。在荣誉室中间的玻璃橱柜里,收集着、珍藏着那些报道过、刊登过、反映过、宣传过杜局长各种先进事迹的报纸、杂志。文章有短篇,也有长篇。在万紫千红的荣誉中,白忠诚发现许多荣誉不仅规格很高,含金量也很重。其中,最为登峰造极的一个荣誉,就是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名义授予的全国劳动模范。
白忠诚在几位副局长和刘主任的陪同下,认真观看了荣誉室里的每一件荣誉后向荣誉室大门走去。当白忠诚刚走到门口,脚步还没有迈出门口的时候,一位女工作人员走过来说:“请首长题词!”
白忠诚侧目一看,这才发现门旁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一张毡垫子,毡垫上摆着笔墨,一本厚厚的题字簿已经翻开。
白忠诚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是首长,这个项目就免了吧!”
几位副局长和刘主任死活不让,非要白忠诚留下墨宝,哪怕就是随便写几句,没有几句写几个字,也算是上级对下级的关怀,厅里对县里的支持。如果说具体一点,也算是对杜局长的支持和勉励啊!
看来这不写两笔,真的算是走不了了,这走不了了,下一个日程关于杜局先进事迹群众代表座谈会,也就进行不了了。要知道,白忠诚对这个座谈会寄予他到灌水来的全部希望,杜局长的这个典型材料的素材,基本上都要从这个座谈会上获取,所以他要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要投入到这个座谈会上。现在好了,座谈会那边等着他去,这边却卡在了这里,白忠诚多少显得有点急不可耐,同时又感到万般无奈。这荣誉室参观也参观了,还要题什么词呀?现在下面也跟上面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一样一样地学坏了。怪不得现在上面许多领导一个个突然开始练书法,原来就是为了到下面来卖弄风骚啊!
“白处长,你这次来是专门写我们杜局长先进事迹材料的,你写两句更有意义,也更有价值呀!”刘主任说着,把毛笔都递了上来。
“白处长,看来你今天不写两笔肯定是走不了了!”几位副局长在一旁笑语配合道。
面对如此阵势,被迫无奈的白忠诚终于咬咬牙,从刘主任手里接过笔说:“诸位局长、主任,那我今天就献丑了!”说着他弯下腰,连坐都没坐,将笔沾了点墨,大笔一挥而就。
众人争相围上来观看,原来白忠诚写了一句当今中国政坛最流行的一句话:“与时俱进!”
大家鼓掌喝彩。
白忠诚终于获得解放,走出了荣誉室。
如果说这座皇宫大酒楼的外形设计、大堂装饰,还不能更加充分、更加完美地表现出皇家气派、皇家风范的话,那么当你走进皇宫大酒楼这间豪华宴会厅的时候,你将会强烈地感到皇家的气派、皇家的风范、皇家的豪华、皇家的威严,在这里被发挥得完美无缺,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严格地说,这不像一个吃饭的地方,如果把摆在近200平方米大厅中央的那张大圆桌撤掉的话,就完全是一座宫殿。厅里红木桌椅精工细刻,玻璃屏风上的牡丹,墙壁上历代名家的书画赝品,颇呈雍荣华贵之气。悬吊在大厅上空那只巨大的宫灯,散发出富丽柔和的光辉。更令人称奇的是,叫绝的是,也是令白忠诚不解的是,在大厅正面的墙壁下,耸立着一张巨大的红木宝座,宝座上雕刻着龙凤呈祥。从那高高的座基,不难看出,这是一只观赏椅。客人进酒楼餐厅主要是吃饭,不是来看椅子,白忠诚认为这种创意有点不伦不类。这些年有些商家越来越不像话,他们打着创新中国吃文化的旗号,把中国的餐饮搞得越来越离谱,越来越异化。白忠诚感觉脚下很柔软,他低头一看,地上也铺着跟总统套房里一样厚厚的全羊毛地毯。白忠诚的目光在地毯上扫了一眼,发现地毯上有一块一块的油渍。由此,白忠诚可见,在这座小小的县城,在这座经济还不发达,尤其是广大的农民还没有完全脱贫的这个远离省城,更远离祖国首都的这个皇宫大酒楼里,也许每天,每夜,却依然是那样一派歌舞升平,衣香鬓影。
宴会厅大显皇家气派,而出席今天晚上欢迎白忠诚宴会的诸位嘉宾的身份,同样也大显皇家气派。
杜局长今天晚上红光满面,他身穿一身超薄型的西装,手里拿着一只超薄型的手机。他见白忠诚走进宴会厅,赶紧迎上去与白忠诚握手,握过手之后,开始介绍那些白忠诚一个也不认识的客人。杜局长的介绍完全严格按照大会主席台领导人职务高低排列顺序进行。
杜局长说:“这位是灌水县县委副书记、县政府一把手孟县长,这位是县人大一把手张主任,这位是县政协一把手徐主席,这位是县纪委一把手贾书记,这位是县检察院一把手孙检察长,这位是县法院赵院长,这位是县公安局盖局长,这位是县委花秘书!”
白忠诚听到结束,结果都是一把手,没有一个是二把手,有一个不是一把手的,又是个女秘书。白忠诚与这些一把手和女秘书一一地握了手。
杜局长介绍后向白忠诚解释说:“县委一把手李书记到市里开会去了,要不然,他一定也会来欢迎白处长对我们灌水的光临!”
这么多的,而且又是县里主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来了,白忠诚感觉灌水县的心脏仿佛已经移至到了皇宫大酒楼这间宴会厅。这么多一把手参加欢迎一个小小科级干部的宴会,不仅让白忠诚出乎大大的意料之外,同时,这种阵局、这种阵势,也让白忠诚强烈地感受到杜局长在这个县城的地位和实力,以及他与这些一把手领导人之间的那种牢不可破的友谊和不同寻常的关系。
如果说下午刚刚参加的座谈会,是为撰写杜局长先进事迹材料而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素材保证的话,那么今晚宴会县里来的这么多的一把手,就是为撰写杜局长先进事迹材料而提供了坚强有力的组织保证。白忠诚认为,他可以甩开膀子对杜局进行大书特书了!
席间,觥筹交错,话语喧哗。白忠诚发现基层的同志一个个酒量大得惊人,尤其是那个县委女秘书,不要看她是一个女的,但端起酒杯,一桌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酒桌上什么菜都可以没有,惟有不能没有女人。女人可以给酒宴带来不尽的话题,女人可以使酒宴增添无穷的乐趣。女人永远都是男人的开心果和调节器。
席间有两件事给白忠诚的印象颇为深刻。一次是中途,皇宫大酒楼孟总经理来敬酒;一次是宴会结束后,孟县长说起打猎的事。
先说中途。
酒过数巡,正当大家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正当大家一个个满口酒气、满口黄话、满口狂言的时候,皇宫大酒楼总经理孟兰端着一杯葡萄酒走进了宴会厅。令白忠诚奇怪的是,当大家看到孟总款款走来的时候,宴会厅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那些一把手一个个的不雅举止,不雅话语,倏地都收敛起来,甚至面面相觑。
眼前的孟总跟中午白忠诚看到的孟总又不一样了,她更靓丽了,更让人惊心动魄了。她穿一件枣红色的旗袍,旗袍镶的是黑边,缎面上有一朵朵忽明忽暗的荷花。旗袍勾勒出孟总那窈窕的身材,展现出她那勃勃生机的三围。一头秀发拢成一束,然后在后脑勺盘了一个结,结上插着一只发髻。用雍荣华贵,用绰约风姿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孟总,白忠诚认为是最实事求是,最与时俱进!
孟总端着酒杯径直走到白忠诚身边,白忠诚马上站了起来。作家是很惟美的,因为他的笔下要描写美、反映美、刻划画、歌颂美,所以他必须在生活中捕捉美、挖掘美、追求美、走近美。如今当孟总这样完美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时,白忠诚有一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白忠诚见过许多女人穿旗袍,包括自己的前夫人,甚至那些在T型台上的所谓名模,但白忠诚都觉得不好看,都有些不伦不类,都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白忠诚的理解是,旗袍这种服饰具有恢宏的中华民族华贵底蕴,它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穿,尤其是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因为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她没有生活阅历,她的女性性格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没有成熟的女人,她是绝对没有这个能量能支撑得起这个博大精深的民族服饰皇家风范的。而结过婚的女人,成熟的女人,即使具备这些条件的女人,也不是每个女人穿起来都是很合适的,很亮色的,那还要看她长得怎么样,容貌秀不秀,身材高不高,体形瘦不瘦,气质佳不佳,这些条件缺一都不行。所以,白忠诚就认为,真正能穿旗袍的女人,都是独领风骚的女人,虽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是凤毛麟角。孟总穿旗袍,就是绝无仅有,就是凤毛麟角,就是出水芙蓉,婀娜多姿!
“白处长,我代表皇宫大酒楼敬你一杯!”孟总今晚说话的声音让白忠诚感到比白天还要好听。
白忠诚从桌子上端起酒杯,在没有跟孟总碰杯的时候解释道:“孟总,我首先发表两点声明,一我不是处长,二我杯里是矿泉水。因为我有胃溃疡,所以医生告诫我必须忌酒!”白忠诚为了表示他说的话是真话,并非不给眼前的这位绝色天香女人的面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上面覆了一层塑料薄膜,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医院诊断书,在孟总面前亮了亮。
孟总莞尔一笑,说:“白处长,你太认真了,我敬酒不派酒,一切随意!”说着,将酒杯轻轻地在白忠诚的酒杯上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白忠诚将自己杯里的水也喝进了肚里。不过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既对不起孟总,更对不起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况且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面前,他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的自尊,一个男人的雄风,变得荡然无存!
宴会厅的小姐见孟总的酒杯空了,马上拿着酒瓶过来替她们老总的杯里斟上了酒。
孟总一杯红酒下去,脸上飞起一片红晕,气色显得更加妩媚动人。接着她又举止大方地对在座的其他所有灌水县头头脑脑说:“下面,我敬各位领导一杯,希望大家今后对皇宫大酒楼给予一如既往的关心和支持!我喝光,大家随意!”
孟总喝完了,其他人没有一个人随意,每个人都把自己杯里的酒底朝天地喝了下去,有几个领导见自己杯子里的酒不满,又加满了才喝。
孟总敬完酒,飘然离去。
望着孟总的背影,白忠诚顿生疑窦:为什么孟总来敬酒,在场的县官们刚刚还一个个脏话、粗话、酒话连篇,而见到孟总进来一个个戛然而止,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按照惯例,像孟总这样的佳丽走进屋来,这些官场上的老家伙,小家伙是不会放过她的,不用酒把她灌醉了,也要用污言秽语把她给淹死。可是现实呢?完全出乎白忠诚的意料之外。白忠诚想,这个孟总一定有背景,他们怕她。不过,白忠诚又转念一想,不对呀,也不可能呀!在座的都是灌水县的皇帝呀!既然是皇帝,哪会还有怕她的道理?这不可能!于是白忠诚想到惟一可能的就是孟总是一个正经的女人,是一个有修养、有道德、有自尊自爱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那些不道德,或者没有修养的男人,还有心术不正的男人,他们是既不敢非礼,也更不敢轻举妄动的。
白忠诚发现自己现在不知不觉中对孟总已经是越来越有好感了!
再说最后。
宴会结束后,在大家离席之前,孟县长对杜局长说:“杜老板,你一定要把白处长招待好啊,人家可是为了你从省城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的呀!我看这样,明天你是不是把白处长带去打打猎,这种体育活动项目在城里可是绝对没有的呀!白处长,你可能没来过灌水,我们灌水可是个天然公园,这里不仅有广袤的海滩,还有茂密的森林啊!”
杜局长接上说道:“孟县长的指示跟我完全想到一起去了,白处长,就这样定了吧,明天刘主任陪你去打打猎,放松放松,今天一到就开了一个下午的会!”
白忠诚马上表示:“孟县长,杜局长,你们的美意我心领了,从今晚开始,我就要整理杜局长的先进事迹材料了。这个材料厅里要的很急,现在离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厅里罗厅长亲自抓会议的筹备工作,打猎的事等下次来再说!”
杜局长见白忠诚的口气很执拗,也就没有再勉强,就说:“孟县长,既然白处长这次有重任在身,时间又这么紧,那下次就下次吧!不过,白处长,我们今天可讲好了,下次来一定要给我面子哟!这一次,算是我欠你的,白处长!”
白忠诚在回总统套房的路上,不禁想起今天上午在来灌水途中遇到打猎的事,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听那位驾驶员说的事,叫金腿的故事。打猎的事,金腿的事,这两个事现在就像两个谜团一样,引起了白忠诚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