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诚早上上班迟到了,他昨天过江以后,在距离江边轮渡码头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租了一间农居。这家农户是一幢两层小楼,楼下住的是房东,楼上两间出租。白忠诚昨天进了屋,他一头倒在床上就没有起来,也没有吃,他睡在床上就跟昏迷的病人差不多。天什么时候黑的,天又什么时候亮的,他都不知道。大概是在夜里,白忠诚仿佛听到一阵说笑声,而且好像还是女孩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在楼下,又好像在楼上,更好像在隔壁。隔壁那间房子没住人呀,哪会来的声音呢?白忠诚的一切意识都在朦胧之中。
早上白忠诚起来上班,他路过隔壁门口的时候,他看到隔壁的房门跟昨天他来的时候一样紧紧关闭着,而且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想,昨天夜里的声音不是自己做梦就是听错了,也许是楼下传来的声音。
走进厅机关大院,白忠诚陡然觉得浑身像针刺一样的难受,他仿佛感到办公楼的每一扇窗户里都有无数双的眼睛在窥探着他、指点着他、议论着他。离婚这种事,显然不像过去那样听起来很刺耳,说起来很丢人,但在机关里还是绝对不像在文艺界那样是个正常的现象,甚至是个合理的现象。在大厅里、在电梯里、在走廊里,同事们看到白忠诚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一个跟他讲话的,关心的话没有,问候的话也没有。这种场面对于白忠诚来说,沉默比表白更具威慑力和杀伤力!
白忠诚像贼一样溜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温泉水不在,只有王思一个人。
“白老师,事情都办完啦?”王思见白忠诚的脸色很难看,给他倒了一杯水。
“一切都结束了!”白忠诚从王思手里接过水,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流进自己冷冰冰的胸膛。白忠诚心里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他赶紧喝了一口水,掩饰住自己伤感的情绪。
白忠诚无比伤感的情绪没有逃过王思的眼睛。王思安慰他说:“白老师,婚姻是缘分,既然你们两人的缘分已经尽了,这分手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再说,你们还没有孩子,要是有了孩子,那才叫痛苦呢!我真不明白,仇小红为什么变得这么快,过去在我的印象里她可不是这样的人啊!凡是把爱情、婚姻、幸福建立在金钱、物质、享受上的,将来都不会有好结果。白老师,你跟仇小红的离异责任不在你,过错也不在你,我认为你对仇小红问心无愧!”
王思称白忠诚为白老师,在机关里这是王思对同事中惟一这样称呼的一个人。王思认为,老师这个称呼是在所有称呼中最光荣、最高尚、最伟大、最神圣的称呼。老师这个称谓里包含着博大的襟怀、渊博的学识、高尚的品质、巍峨的人格。王思认为,官职之称,那是组织决定的,因为是组织上决定的,所以带有一定的命令性、强迫性。命令和强迫出来的东西,必然就会出现失真性、虚假性。老师这个称呼就不一样了,那完全是个人行为,个人行为是自由的、自愿的。自由的、自愿的,那是由衷的、真切的、心甘情愿的。王思称白忠诚为老师,机关里的人除了羡慕,就是嫉妒。在那么多嫉妒的人当中,最嫉妒的恐怕就数到温泉水了。王思很瞧不起温泉水这样的男人。
“泉水到哪里去了?”白忠诚怕勾起他心里更多的伤心事,于是他赶紧把话题岔开。
王思说:“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正处长副处长都退了,现在宣教处的领导职位空着,他做梦都想着这个位置。这几天你不在,他可忙啦,不是跑这个领导办公室,就是窜那个领导办公室,几乎不回自己的办公室!”
“泉水也应该提拔了,他这个人脑子还是很精明的!”白忠诚在同事面前,从来不说别人的不好,包括在王思面前。
“啊,白老师,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王思突然想起道:“人事处肖宁刚才来找你两次了,她请你到她办公室去一趟!”
“她找我有什么事?”白忠诚嘴里嘟囔了一句,从椅子上很勉强地站起来。
王思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哩!”
白忠诚苦恼地笑笑,走出办公室。
厅人事处,白忠诚到机关这么多年了只去过两次。
一次是刚从学校毕业分配来报到时那一次,那是必须要到人事处去的。
第二次白忠诚到人事处是最近的事情,因为他跟仇小红要离婚,要到人事处去报告一下,这也是他必须非到人事处去不可的。所以,白忠诚离婚的事肖宁晓得。今天是白忠诚第三次去人事处,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白忠诚敲开肖宁办公室的门,肖宁笑盈盈地把白忠诚迎了进来。肖宁亲自为白忠诚看座、上茶,白忠诚感到很不好意思。在白忠诚的心目中,机关有那么多的女人,有小女人,有中女人,有老女人,而在这诸多类型的女人中,只有两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最美丽、最生动,那就是王思和肖宁。
肖宁比王思大,也比白忠诚大,但却不是很大。王思对白忠诚有好感,肖宁对白忠诚也有好印象。肖宁对白忠诚有好印象,除了王思所认为的那些因素以外,肖宁对白忠诚的好感,还有一个特殊的因素,那就是她曾经得到过白忠诚对她的无私的帮助。也许那种帮助对于白忠诚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已经早已忘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在肖宁心中却依然很重,也永远不会忘却。
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容易忘情,女人容易怀情。
肖宁比白忠诚早进机关两年,原来她是在机关党委负责文字工作。肖宁的文字功底当然不能跟作家白忠诚相比了,但是肖宁的眼光很高,她的目标就看中了白忠诚,因为她十分喜欢读白忠诚发表的论文,出版的书籍。由于这样,她就经常有意无意地找白忠诚帮忙,向白忠诚请教,希望白忠诚教教她、带带她、帮帮她。
白忠诚坐在肖宁的对面,也就是说老师坐在学生的对面。这时,肖宁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公平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也不是今天才有,现在才有,而是自从她被提拔以后就有。如今,她都由副处长提到正处长了,而她的进步阶梯、启蒙老师,还是一个科长。于是,这种不舒服不公平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就更难以抑制了。出现这种感觉,肖宁认为是自然的,也很明白自己还是有良知的,因为无论从人品还是文品,白忠诚都不在她之下。如果她是处长,白忠诚就应该是厅长;如果她是厅长,白忠诚就应该是省长!
本来去年,也就是罗厅长调来之前那一次干部大调整时,肖宁就力荐白忠诚,争取乘宣教处两个处长退休之际解决他的职务问题,可是令她防不胜防的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那篇《用创新思维研究江北经济创新》的论文,他的那部新作长篇小说《机关》同时出笼了,面市了。《机关》很快就传到了机关,一些品行不端、道德低下、思想庸俗、灵魂肮脏的人,他们很快就在《机关》里进行对号入座,尤其是第一把手和几个处长,他们看了《机关》以后,心里非常痛苦,非常难受,却又不能发作,不敢宣泄。凡是不能发作、不敢宣泄的痛苦和难受,都是痛苦中最大的痛苦,难受中最大的难受。
其实,他们根本也没有必要这样对一个纯洁善良、孤立无援的白忠诚兴师动众,只要第一把手反对,那白忠诚还能有出头之日吗?哪一个单位,哪一个部门,你听说第一把手反对的人有好日子过的,有好果子吃的?
肖宁为白忠诚力荐提职的努力遭遇了强有力的抵制和扼制,最后彻底宣告失败!
但是,肖宁并没有灰心,更没有死心。原来的厅长终于调走了,原来的处长也终于退休了,《机关》的风波也渐平息,新来的厅长走马上任了,肖宁从这位清正廉明、是非分明、正大光明的罗厅长身上又看到了希望!
“肖处长,你找我有事吗?”白忠诚打断肖宁的遐想。
肖宁说:“白老师,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找你谈谈,有些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忠诚说:“你有什么事直管问吧,我有什么对你说什么!”
肖宁说:“组织上准备考虑你们处的领导人配备问题,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白忠诚不假思索地说:“我看泉水比较合适,我们两人虽然年龄一样大,学历一样高,进机关一样长,但是他的人缘关系比我好,脑子也比我精,文字水平也比我高,我看他当宣教处的领导比较合适!”
肖宁问:“你自己怎么样?”
“我?”白忠诚苦笑了一下说:“肖处长,你的心意我明白,说起来我对你很惭愧,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期望。去年,《机关》把我搞得伤痕累累,论文把我搞得狼狈不堪,今年,离婚又把我磨得精疲力竭。肖处长,我真的很累,我不想再卷进那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杀人不用刀子的官场中去。我想让自己静下心来,能思考一些问题,多写几篇论文多写几部书出来!”白忠诚说着垂下头来。
肖宁说:“白老师,你是不是太悲观了?”
白忠诚抬起头说:“肖处长,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我对生活从来没有悲观过,对前途也从来没有失望过,对追求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明明《机关》是一部文学作品,有人为什么要对号入座,而且无故伤人?难道是我错了吗?我坚信我自己没有错!可是现实又是怎么样呢?结果是邪恶战胜了正义,黑暗代替了光明。真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呀!”
肖宁无语。
白忠诚说:“难怪王思这样说我!”
肖宁说:“王思说什么?”
白忠诚说:“她说,你不写书是等死,你写书是找死!”
肖宁无奈地笑笑说:“这王思也真会说!”
肖宁起身过去替白忠诚杯子里加了一点水。肖宁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肖宁说:“白老师,有人托我跟你要一本《机关》。”
白忠诚说:“这要看是谁要,如果我们机关里的人跟我要《机关》,我肯定不给他!”
肖宁笑道:“让你说中了,跟你要《机关》的人还就是我们机关里的人!”
白忠诚问:“谁?”
肖宁说:“罗厅长!”
白忠诚说:“肖处长,你就说我身边《机关》没有了,书店也卖完了,免得再惹事生非了!”
肖宁说:“白老师,人与人并不都是一样的,当官的跟当官的也并不都是一样。你看,我是人事处长,你不就是很信任我吗?罗厅长我觉得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领导!”
白忠诚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吧,我送一本给你,你交给他,但我不直接送给他!”
肖宁说:“好吧!”
白忠诚站起身准备离开,他说:“肖处长,没有别的事,我就走啦!”白忠诚急着要走,主要他是怕肖宁问他离婚的事。白忠诚实在不想再提那令他无比伤心、令他刻骨铭心的这件事来。
“好吧,以后有事再找你。不要忘了,把罗厅长要的书拿来!”肖宁起身送白忠诚。其实,肖宁被白忠诚猜中了,她真的还想跟他谈谈离婚的事,但她见白忠诚没有留下来,也没有谈下去的意思,所以她的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温泉水不知在什么地方溜了一圈以后回到办公室,他见屋里只有王思一个人,就说:“王思,白忠诚不是说今天来上班的吗?怎么没有来?”
王思朝他白了一眼:“你人又不在办公室,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来?”
温泉水被王思将了一下,他经常被王思这样将,他干笑了两声说:“哎,他来啦,那他现在人呢?”
王思不耐烦地说:“给人事处肖处长请去啦!”
一听说是人事处,而且又是肖处长,温泉水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在机关里有这样几个部门,有这样几个人,对于温泉水来说他都是非常神经敏感的。部门是人事处、机关党委、办公室、财务处。人是厅长、副厅长、人事处长。他认为这些部门找你,这些人找你,不是好事就是坏事,不是美事就是丑事,不是喜事就是丧事。现在人事处长找白忠诚能是什么事?温泉水想了想心话,坏事,白忠诚这个人是不会干的,丧事他又没有,那就只能是丑事了。白忠诚能有什么丑事呢?只有离婚啊,离婚现在已经不像过去属于丑事了,现在离婚都是有能耐的人、有本事的人、有魅力的人。不要说离婚现在不是丑事,就连领导干部包养情妇都还当作美谈哩!那既然坏事、丑事、丧事都不是,那就只有是好事、美事、喜事了。因为温泉水近些日子有一种预感,他们部门提谁当头头的事厅党组又要提上议事日程了。去年,白忠诚不是因为他那部夺命长篇小说《机关》,他们宣教处副处长的职务早就非他莫属了。现在老厅长调走了,新厅长又来了,温泉水感觉这个新的跟老的完全不一样,他不仅年轻有为,思想敏锐,而且勤政廉明,惜才如命。这样的领导重用白忠诚这样的人,是完全合理的,也是完全可能的。更何况在白忠诚的后面又有人事处长肖宁这个女人的鼎力推荐,极力吹捧,全力支持呢!
一提起肖宁,温泉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说王思是白忠诚的崇拜者、追求者的话,那肖宁比王思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不同的是,王思是表露性,而肖宁则是含蓄性。含蓄比表露更厉害。根据温泉水的观察,那肖宁看白忠诚的眼神就跟看别的男人眼神很不一样,简直就是根本不一样。她看别的男人是被动型、掠影型,而看白忠诚却是主动型、欣赏型,甚至还带有爱慕型。要知道,在整个厅机关里,在那么多的女人里,肖宁和王思这两个女人是最优秀的女人,美丽的女人。她们两人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在一个开放型的社会里,在一个商品化的世界里,找一个坏女人很容易,但要找一个好女人却很不容易,尤其是像肖宁和王思这样品位高、素质高、档次高的三高女人,就更不容易。男人都喜欢好女人,就是坏男人也喜欢好女人。但是,越是好女人,她的眼光也就越高,要求也就越高,条件也就越高。正是因为这样高,相比之下温泉水在肖宁和王思心目中什么都没有白忠诚高。他虽然也是男人,但就是因为有了白忠诚这样的男人,他在肖宁和王思面前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像个人。为此,温泉水很沮丧、很悲哀、很无奈、也很愤慨!
人有自卑感,也有自尊心。温泉水咽不下这口气,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机会诋毁白忠诚,打倒白忠诚,战胜白忠诚。男人征服女人有两种武器,一种是才,一种是权。才看来这一辈子不会赶上白忠诚了,更不会超过白忠诚了。但是,只要温泉水有权,照样也能吸引女人的眼球。当然,在喜欢权力的女人中肯定不会有肖宁和王思这样的女人,因为肖宁和王思这两个女人,似乎把才看得比权更有生命,更有价值。大凡青睐权力的女人,大都是一些情操、格调、品位比较低下的女人。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那要看你权有多大,有些高官身边的女人不是还有星光灿烂的文艺明星吗?
“我一定要把宣教处副处长这个职务弄到手,即便弄不到手,也绝不能让白忠诚弄到手,最坏结局也要两人打个平手!”温泉水想到这里心里暗暗发誓。突然,他把攥紧的拳头重重地朝办公桌上砸了下来。
随着砰的一声震响,温泉水下意识地把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动作很是失态,怕被王思看出破绽,不觉心里有些后悔,可是等他的目光落在王思的办公桌上时,他发现王思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在了。
温泉水拿起话筒拨号,他这个电话是打给他的妻子的,温泉水的妻子在省文化厅工作,名字叫姚仙丽,据说混得不错,比温泉水在机关还要吃香。电话拨通了,温泉水对着话筒说:“仙丽,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地点你选,下班之前给我打电话!”
对方大概愉快地接受了邀请,所以没有说几句,温泉水就把话筒放了下来。
温泉水在危难之时总是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女人。温泉水为什么要想到自己的女人呢?因为在温泉水的印象里,他的女人在省里有认识的人,而且可能是有头有脑、有职有权的一个不简单的人。
姚仙丽过去在县里工作,温泉水在省里工作,他们两人结婚以后,姚仙丽还在县里工作,温泉水还在省里工作。姚仙丽是县京剧团花旦,所以长得很有几分姿色,温泉水也就是看中了这几分姿色才跑到县里找她做老婆。现在人口提倡流动,过去人口限制流动,尤其是下面朝上面流动。温泉水为了姚仙丽这几分姿色,就主动对姚仙丽说,如果她调不进省城,他就毫不犹豫地放弃省城,投奔县城。可是姚仙丽不同意,说省城大省城好,县城没有省城美。关于调动问题她说她有办法,她说省里她有关系,不用温泉水操心。后来果然不错,姚仙丽到省里跑了两趟,就把调动的事给搞定了。更令温泉水想不到的是,姚仙丽调去的单位竟是省文化厅,还给了她一个科长的职务。过去调动一个人很困难,尤其是调一个女人,那简直比现在拐卖一个女人还要困难。但是,就这么难的事,在姚仙丽面前就变得一点也不难。为此,温泉水确认姚仙丽在省里认识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这个关系也不是一般的关系。温泉水曾多次问过姚仙丽,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关系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姚仙丽总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只是说这个人是当官的,这个关系纯系熟人关系。温泉水想,这个当官的那时候如果不是很大的官,但也不是很低的官,如果这个官没有犯错误的话,现在一定是个很大的官,说不准还是一个省级领导。温泉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姚仙丽这个关系,如果能帮得上忙的话,如果能说得上话的话,请他找他们罗厅长说说话,帮帮忙,疏通疏通关系,也许能让自己的前途柳暗花明。
这时,王思从外面走进办公室,她怀里抱了一大沓报纸。王思把一封信摔到温泉水办公桌上。
温泉水拿起信一看,是母校校友会寄来的,他拆开一看,是校友会聚会请柬。温泉水读的大学就在这座城市里,所以在省城里他的同学很多。过去,校友会聚会很少,有时几年才一次,现在人有钱了,聚会的频率越来越高,最高的时候一年能聚两次。看了请柬,温泉水发现这一次跟以前有显著的不同,一可以带夫人或先生,二本次校友会将有一位现任省领导的校友光临。这两点都是本次校友会的亮点,令温泉水备感振奋。
首先带夫人这一条,就是一次重大改革,过去都不让带,所以每次姚仙丽闹着要去,弄得温泉水左右为难,里外受气。其实温泉水是非常想带夫人的,因为他坚信自己的夫人很拿得出去。他认为,姚仙丽虽然跟肖宁和王思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但外形还是很妩媚动人的,身段也是婀娜多姿的,现在男人看女人不就是一看脸蛋、二看腰肢、三看臀围吗?姚仙丽毕竟是演员,是从舞台上下来的,所以不仅很大方,也很开放。温泉水有绝对把握,只要有姚仙丽在身边,他的自信心、虚荣心,将会得到充分的满足。温泉水恨不得立即就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姚仙丽。可惜,王思在办公室不方便。也好,等晚上请她吃饭再告诉她,让她感到有一个惊喜。
其二,本次校友聚会将有一位在任的省委领导光临,这个信息似乎具有强烈的爆炸性,温泉水过去从来也没听说过,他们的校友中有人当到省一级领导干部的。厅级、科学家有几个也不多,后来当经理的,出国移民的倒是不少。既然请柬上红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绝对不会造假。温泉水想,现在他不正想认识、巴结省一级领导吗?这真可谓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啊!
温泉水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在办公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如果王思不在办公室,他真想放开喉咙大叫几声,发泄发泄。温泉水把请柬装进自己的提包里,索性向外面走去。
正在这时,白忠诚从外面走进来,正好跟温泉水撞了个对面。
白忠诚说:“泉水,你要出去啊?”
温泉水说:“不,我到走廊里走一走!”
白忠诚说:“肖处长叫我通知你到她那去一下!”
“你说什么?人事处肖处长叫我走一趟?”温泉水听到这话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问了一句:“忠诚,肖处长亲自对你说的?”
“泉水,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过谎话?”白忠诚严肃地说。
“不不,忠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人家人事处都找你谈过了,还找我做什么呢?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温泉水边说边走出办公室。
肖宁根据厅领导的指示,这几天抽出专门的时间,抽出专门的人员,对宣教处副处长人选问题向机关各个部门,也包括宣教处在内的部门领导和群众,用开座谈会和个别谈话的方式,进行充分的听取意见,走群众路线。然后向厅党组拿出成熟的书面意见。宣教处三位同志的谈话工作由肖宁亲自负责。
温泉水走进肖宁办公室就开始自来熟,他拎起水瓶就给肖宁斟水。温泉水一边朝肖宁的杯子里倒水一边说:“肖处长,不是我恭维你们人事处的领导和同志,在我们厅里,可以这样说,最苦的中层领导就是你,最忙的部门就是人事处!”
肖宁说:“谢谢你,老温,请坐!”
温泉水自己倒了一杯水,在肖宁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
“老温,”肖宁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处里两个处长都早已退休了,现在组织上想在你们处里三个同志中提拔一个副处长,你看提哪一个比较合适呢?”
温泉水没想到肖宁找他谈的是这个事,而且又是必须要立即作出回答的事,于是他呷了一口水,赶紧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调了调自己的思路。他沉默了一会说:“肖处长,你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原则问题,按理来说,部门的同志谈部门的人应谈不好谈,但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支持人事处的工作,作为一名党员,我应该向组织上实事求是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肖宁很高兴,说:“老温,你能有这种态度就最好了!”
温泉水喝了一口水,说:“忠诚这个人呢,在机关里人人都很敬他,也很畏他。敬他,因为他人品高尚;畏他,因为他才华横溢。你说说,人家能出书,能写书的干部就是在整个省级机关又能有几个?有也是凤毛麟角啊!肖处,你说对不对?”
肖宁很惊讶,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只有出自她和王思之口的赞美之词今天却能出自温泉水的嘴里。其实,善良的肖宁根本想不到,这是温泉水在她面前故意作秀,因为他知道肖宁对白忠诚的态度和对他的印象,那可以说,非但不一样,而且是根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现在他跟肖宁谈话必须要讲究策略,这个策略就是要先发制人,要让肖宁感到他今天跟她说的话都是出自公心,都是从全局出发,以大局为重,没有掺进自己的一点私心杂念。反过来,这对肖宁也是一个提醒,让她在选拔谁的问题上,也要出以公心,不要以个人感情用事。由此可以见得,温泉水并非是一个无才无能的人,从某种角度上,他不但有才也有德。不过,只是歪才和缺德罢了!
温泉水又喝了一口水,把话锋一转说:“人应该能,但不能太能,太能就容易得罪人,白忠诚就是这样的人。肖处长,我想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好吗?”
肖宁说:“好啊,例子最有说服力!”
温泉水听肖宁这么一说,他的情绪一下子振作起来了。他手舞足蹈地说:“有这样两件事情很能说明问题,也能反映问题,更能证明问题。第一件事,这是全机关人人都共所周知的事,就是白忠诚的那部长篇小说《机关》。文学作品虽然是虚构的,但我认为也绝不是纯属虚构的。很显然,那就是我们厅机关。正是因为大家看到了他在小说中所描写的人和事,很像我们机关里的人和事,所以许多人才按照那些人和事纷纷对号入座。肖处长,你说,如果一个人自己不感到书中所刻画的、丑化的、揭露的、鞭挞的那些人和事,很像自己干的那种人和事,你说,有谁又会把屎朝自己身上抹呢?据我所知,有几个中层干部看了《机关》以后,都不敢抬起头进机关,一到办公室就血压升高,手发冷。第一把手老厅长你知道他看了《机关》以后气得什么样子吗?因为他有糖尿病,气得尿都尿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所以我认为,《机关》这本书不仅严重破坏了干群关系、上下级关系、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还带有严重的含沙射影、攻击人身、亵渎人权的倾向。这是第一个例子。”
肖宁看温泉水说得情绪很激昂,就替他杯子里添了一点水。温泉水接过杯子,呷了一口水,继续说道:“第二个例子肖处长你可能不知道,因为在我们机关至今许多人都不知道,就是去年他到某市去搞调查,回来以后他写了一个调查报告,报告对人家工作吹毛求疵地发表了许多意见,提出了许多批评,后来这篇文章在部里的工作通讯上刊登了出来,立即遭到人家市局的强烈反对,人家局长亲自带了一班人马来到厅里找老厅长告状,要求严惩白忠诚,结果弄得老厅长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这件事不仅使局里很被动,而且使局领导的威信在基层受到一次灾难性的打击。后来为了弥补这件事给人家市局造成的恶劣影响,老厅长派我们处长和我又到那个市局去了一趟,重新写了一篇调查报告,再在部里的工作通讯上发表了一下,才把这件事情造成的风波平息下来。肖处长,你看看,原本非常团结、和睦、友好的上下级关系,结果就被他的一篇文章搅得要多紧张有多紧张,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唉!”温泉水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肖宁望着温泉水皱了皱眉头,说:“老温,你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呢?”
温泉水缓缓地抬起头,很谦逊地说:“肖处长,这种事让我自己怎么说呢?”
肖宁说:“在提拔干部问题上,我们不仅提倡群众推荐,我们同时也鼓励大家毛遂自荐呀!”
温泉水笑笑说:“话虽这么说,但自己推荐自己要是传出去还是很丢人的!”
肖宁说:“老温,你这种观念太落伍了,马上选拔干部制度还要进一步深化改革,凡是参加竞选的对象都要上台发表竞选演说哩!”
温泉水想了想,显得很勉强的样子说:“肖处长,我们离休的老处长临走时对我讲了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肖宁说:“什么话?”
温泉水说:“老处长临走时紧紧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泉水啊,我这个位置非你莫属啊!’”
温泉水今天的表现和发挥尽管肖宁思想上有所准备,但还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意料。跟白忠诚相比较,肖宁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无名的悲凉。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说:“谢谢你老温,谢谢你对我们的信任,对你今天的谈话,我们组织上一定会保密的。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请你回去以后叫王思到我这里来一下!”
温泉水走出肖宁办公室的时候心里突然感到忐忑不安起来,他在反省自己,今天的讲话究竟讲得对还是不对呢?讲到点子上去了吗?
肖宁和王思这两个美丽的女人,这两个贤惠的女人,这两个纯洁的女人,这两个都对白忠诚有着好感的女人,如今她们在一起谈论有关白忠诚的话题,谈着谈着就偏离了主题,淡化了组织性和政治性,而谈起了人家白忠诚的私人生活问题,最后越谈就越漫无边际了。
肖宁:“哎,王思,听说白老师跟仇小红昨天还去了公证处?他们去公证处做什么?”
王思:“哟,你消息还蛮灵通的嘛!他们是去对财产进行公证!”
肖宁:“不是听说白老师不要公证,他们结婚以后家里的财产都是仇小红的吗?”
王思说:“她的现任男友不同意,说还是通过法律的手段确认一下好!”
肖宁:“那白老师现在是一名真正的无产者了!”
王思:“你完全可以这样想象,当白老师从公证处走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景象!”
肖宁:“你能描述一下吗?”
王思:“肩上扛着铺盖卷,手里拎着旅行包,头耷拉着,脚步拖拉着,如果背景不是公证处的大楼,而是一道带有铁丝网的围墙,你说,这不跟犯人出狱一模一样吗?”
肖宁:“那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王思:“他今天才来上班,我问他,他支支吾吾地好像说是住在乡下!”
肖宁:“那上班该有多远啊!”
王思:“一个单身汉,时间不值钱,我看他跑那么远去租房子八成是为了躲避!”
肖宁:“这仇小红也是的,干吗要红杏出墙呢?还要离婚呢?仇小红给我的印象原来不是那种人啊,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
王思:“有些事情也许我们不明白,小红曾跟我讲过一次,说他那个有问题!”
肖宁:“白老师有什么问题?”
王思:“就是白老师身上那个东西有问题!”
肖宁听不明白:“白老师究竟身上什么东西有问题?”
王思:“你真笨!就是男人那种东西有问题!”
肖宁终于明白了,但她还不是全明白:“那种东西能有什么问题呢?是性功能问题?”
王思:“不是的,那种东西没有问题,从那种东西里淌出来的东西有问题!”
肖宁:“小红怎么知道有问题?”
王思:“他们去过医院检查,说白老师的那种东西不活泼,所以小红不能受孕!”
肖宁:“就为这个离婚?”
王思:“看你说的,哪个女人不想生孩子,不想要孩子,小红也是女人啊,她有这个权利!”
肖宁:“真的就是白老师的问题?”
王思:“小红说白老师不承认他有任何问题!”
肖宁:“那还有其他原因吗?”
王思:“还有就是白老师写的论文和小说锋芒太露,得罪了不少人。小红说,有一天夜里她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对方叫她转告白忠诚,当心点,以后再写这样的文章小心他跟家人的性命。小红简直吓死了,从此,晚上睡觉老做噩梦。小红说,女人找男人就是图个安全感,现在好了,不但不安全,相反弄得她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肖宁惊讶地:“还有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王思:“你还以为人都跟你一样,心地那样善良,那样美好?正是因为这样,我对他说……”
肖宁接上话茬:“所以你说,不写是等死,写了是找死!”
王思:“你怎么知道?”
肖宁:“刚才白老师告诉我的!”
王思:“他也跟你说心里话了?”
肖宁站起身转身走到窗户前,她心里有一种沉闷的、压抑的感觉。她打开窗户,顿时,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春风一齐向她扑面而来。
办公室里很安静,待肖宁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发现王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人事处经过上面组织规定的提拔使用干部所有考察程序后,肖宁把一份关于聘用白忠诚同志为宣教处副处长的报告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个材料,肖宁亲自把它送给罗厅长。
肖宁推开罗厅长办公室的门,罗厅长拎着包刚好要出门。这样,他们就站在办公室门口,肖宁把报告交给了罗厅长。
罗厅长草草地翻了翻报告,看了看说:“很好,等党组研究的时候你也参加,再把情况介绍介绍,我看近日就可以定下来了!”
肖宁说:“罗厅长,我想在宣教处新的领导没有宣布之前,为了有利于宣教处工作的开展,你看是不是临时请白忠诚同志负责一下处里的工作?”
罗厅长说:“完全可以,你负责召集他们处里的同志开个会,代表我去说一下!”
罗厅长把报告放到办公桌上,拎着包匆匆地走了。
罗厅长走后,肖宁直接就到了宣教处,正好宣教处的三位成员都在,于是肖宁就召集他们开了一个短会,会上肖宁把向罗厅长请示的话,并征得罗厅长同意的话,实际已经变成罗厅长的话,讲了一遍。
办公室里很安静,温泉水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听了肖宁的传达以后,王思显得很平静,白老师做宣教处的领导是顺理成章,是众望所归,是能人战胜庸人,是正义战胜邪恶的体现。温泉水听了肖宁的传达后,表面看上去很平静,但他内心却很不平静。为什么?因为他的脸色陡然之间变了,变得不是好看,而是难看;变得不是明亮,而是阴暗。
这时,白忠诚见温泉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阴暗,他说话了:“肖处长,我觉得让我负责处里的工作不合适,我一没有组织能力,二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建议由温泉水同志来临时负责!”
白忠诚的话,只有王思知道他讲的是真心话,实心话。因为她太了解白老师这个人了,别人想当官都想疯了,想得连脸都不要了,想得连灵魂都不要了,而他,却一点也不想,而他想的是自己能去做一点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个事情就是能多写几篇论文,调查报告,为国家经济改革,为中国入世做一点贡献,还有就是他目前正在潜心撰写一部长篇小说,他需要的是时间啊!
白忠诚讲完后,肖宁没有说话,她想等温泉水能说两句客气话、谦虚话,即便是大话、假话也行。然而,令肖宁深感失望,温泉水保持高度的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办公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肖宁见温泉水不说,于是她就说:“白忠诚同志临时负责处里的工作就这样定了,这是罗厅长的意见,希望大家支持白老师!”
突然,啪的一声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只见温泉水将手里的书本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摔,然后便愤然地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关了起来。
肖宁和王思双目相视,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