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嗣后整整十天,峡江市的治安预警系统高度民主戒备着,党政系统的权力机器高效运转着。协调解决各方矛盾和各种矛盾的会议一个接一个开,李东方、贺家国、钱凡兴、王新民等人高度紧张起来,每日的睡眠时间都大大减少。这时的形势是一种典型的内紧外松,市政府派出的车载电台天天开到国际工业园去播送《峡江市人民政府令》,电台、电视台、省市大报小报却除了就环保问题进行广泛的证明宣传之外,没有任何关于国际工业园工人闹事的报道。

    峡江市的政治生活仍保持着过去的那份平静,社会秩序仍保持着日常的平稳。

    钟明仁深知这平静和平稳背后的危机:国际工业园开园毕竟十五年了,矛盾和问题积累了那么多,因为他的关系,省市两级环保部门长期以来又有法不依,现在突然严格执法了,弯子难转,一旦措施不当,弯子转急了,那是要翻车的!因此,钟明仁密切关注着国际工业园的事态发展,开头几天几乎天天让秘书向李东方、贺家国了解情况。李东方理解钟明仁的心情,后来就主动汇报,一期期《情况简报》墨迹未干即让市委机要员报送钟明仁办公室。

    随着一个个会议开下来,情况逐渐好转,混乱的势头得到了有效的遏止。

    星光电镀公司的党员干部被市委通报批评后迅速转变了立场,公司的头头们不但不敢暗中煽动工人闹事,还积极做起了疏导工作,占厂工人大部退出;市劳动局、市总工会介入晶亮国际公司的劳资谈判,经几轮拉锯,台湾老板终于在善后问题处理协议书上签了字,工人的长期欠资问题解决了,占厂问题亦随之解决了;环保宣传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园区门口的摄影图片展使很多人头一次看到了峡江污染的严重后果,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重金属”,什么叫“水俣病”。

    得到政府令下达后的第十天,有组织的“护厂保岗”活动大部结束,大的问题基本解决,十二家企业中虽还有部分员工没撤离,也都是些散兵游勇,有些工人还是留下来处理善后的。省市环保局工作人员和几十名治安警察和平进驻了园区,造污企业的生产车间全贴上了封条。整个过程确实做到了安全平稳,除有几起推搡扭打的小事件,没有一起激烈冲突发生,公安机关也没抓一个人。

    这期《情况简报》让机要员送到钟明仁那里不到两小时,钟明仁给李东方来了个电话,说是要到国际工业园看看。李东方当时正在给外经委的同志开会,研究招商引资的事,一听说钟书记要看工业园,不敢怠慢,让钱凡兴把会接着开下去,自己上车去了园区,想在园区门口迎候钟明仁。

    不料,到了园区门口才知道,钟明仁已到了,没要任何人陪同,就去了星光电镀公司。

    在星光电镀公司见到钟明仁后,李东方开玩笑说:“钟书记,您是不是被人家骗怕了,担心我这回也会骗您呀?”

    钟明仁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继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表情严肃起来,“东方同志,不容易啊,这个弯子到底转过来了,你们工作做得好啊!”

    李东方说:“您大老板开明啊,从善如流,这个弯子才转得过来嘛!”

    钟明仁苦苦一笑:“东方啊,你就别讥讽我了,好不好啊?胜利者应该宽宏大量嘛!”

    李东方连连摆手,很真诚地道:“大老板,我哪敢讥讽您啊?!还胜利者——我算什么胜利者?您可别这么损我!说起这个工业园,我的历史责任一点不比您和任何一个同志小,始作俑者也有我嘛。不知您记得不记得了,15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傍晚,您带着我们到这里来选址……”

    钟明仁抱臂看着满天晚霞,陷入了神情的回忆中:“怎么不记得?是个深秋的傍晚嘛,天上下着牛毛细雨,我们头发、眉毛上像落了一层白霜。路也不好走啊,那时,这里和市区还隔着两公里空白地段,连石碴路都没有一条。四处都是荒滩、庄稼地,我们弄得一身水、一身泥……”

    李东方接了上去:“我在田埂上不小心滑倒了,您幽默地说:‘同志们,大家看啊,这快宝地上到处都是狗头金啊,我们东方同志已经迫不及待扑上去抢了!’我当时很狼狈哩,就那么一套给您大老板装门面的全毛西装也弄得一身烂泥,把我心疼的要命,还怕回家被艾红艳数落!”

    钟明仁努力回忆着:“好像就在选址那天,市环保局局长程眼睛提醒了我一下,说是把这么大一个工业园摆在峡江边上,以后会不会造成江水污染?我把他顶了回去。批评他迂腐……”

    李东方忙道:“不对,不对,大老板!这比烂账在我身上,我当时是经委主任,是我把那位老局长顶了回去,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我是这样说的:你老程真叫迂腐,连‘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都不懂!江水滚滚日夜东流,每天的江水都是新的,都不‘腐’,还污染啥?您接着我的话题,从迂腐谈到了思想解放,谈到了要在吸引外资上打翻身仗。”

    钟明仁连连叹息:“是啊,好心办了坏事呀,想打翻身仗,想把峡江的经济尽快搞上去,没日没夜的干,早上一睁眼,夜里十二点,结果倒好,造成了一场人为的灾难!无知犯错误已经是令人痛心了,再加上又听不到真话,问题就越搞越严重……”看着李东方,“东方啊,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难道直到你做市委书记才发现的吗?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拿出这种不唯上的精神来?”

    李东方略一沉思:“钟书记,我的认识也有个过程,真正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是1993年当了市长以后。我当市长不到一年,国际工业园就发生了一次比较严重的污染事件,处理完这个事件以后,我就向市委书记赵启功同志提出了逐步关闭无法改造的造污企业的问题。赵启功不同意,说这是您的政绩工程不能碰。我也有私心,不愿找麻烦,就在排污系统的技术改造上下了些功夫。当然,这种功夫下了也白下,作用不大。嗣后,我又向赵启功同志提过几次,赵启功不高兴了,要我摆正位置,我这位置一摆正,问题就拖下来了,所以,我才说,我的责任一点不比您小。”

    钟明仁思索着说:“这一来,也让赵启功同志钻了空子嘛,当他的政治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就把这张牌打出来了,现在,我们把空子堵了,看他以后还打什么牌!”转而又问,“东方同志,造污企业逐步关闭后,这么大一个园区怎么办啊?你们考虑过没有?要破还要立嘛!”

    李东方道:“这事我们还没来得及和您汇报——家国同志有个建议,我认为很好:利用现有的基础设施搞国际科技园,西川大学的华美国际公司准备带个头,把公司总部迁到园区来,对原园区一些科技含量比较高、污染比较小的企业,我们准备逐一审查,保留一批——当然,一定要在园区现有污水处理能力的范围内。反正您放心,这么好的一片园区,我们不会让它闲着!”

    钟明仁有些担心:“不会这么简单吧?真把这么大一片园区改造成科技园,困难不小吧?”

    李东方点点头:“困难肯定不小,可困难再大,也大不过当年嘛!当年一片荒滩庄稼地,启动资金只有八百万元,您钟书记还是带着我们把园区轰轰烈烈搞起来了,我们一步步来吧!马上准备搞个招商引资会,用行动重申一下峡江的改革开放政策决不会变,也希望能签下一批合同。另外,市内的一些高新科技企业,也准备动员他们入园,当然,市场经济条件下,不能搞行政命令,主要靠优惠政策去吸引!”

    钟明仁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就说到这里,一辆桑塔纳开到了面前,贺家国从车里钻了出来:“钟叔叔,你怎么来了?”

    钟明仁脸一拉,纠正道:“钟书记!”

    贺家国立即乖巧起来,老老实实叫起了钟书记:“钟书记,你来得真巧,咱西川玫瑰正在电台车旁演唱呢,你和李书记是不是也去听听?何玫瑰唱得真不错,全是宣传我们峡江的新歌。”

    钟明仁“哦”了一声,手一挥:“东方同志,那我们就去看看,给我们的西川玫瑰捧个场!”

    李东方迟疑一下:“大老板,您要去就坐车去,在车里听吧,现在园区的人还比较杂。”

    钟明仁笑道:“东方同志,你就给我一点自由好不好?!”说罢,率先出了星光公司大门。

    向管委会门前的演唱现场走着,钟明仁和贺家国聊了起来,开口就是一个“狗娃”。

    贺家国立即抗议:“什么狗娃,钟书记,你别变相污辱我的人格好不好?”

    钟明仁一怔,笑道:“对,对,贺市长,要平等,你叫我钟书记,我就得称贺市长了!——贺市长,你老子的那部《西川古王国史稿》我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啊?你是不是想给我拖到下一个世纪啊?”

    贺家国嬉皮笑脸说:“钟书记,哪能拖到下个世纪?我执行您的指示决不敢打折扣——现在正式向您汇报一下:书已经出来了,出版社都派人把50本样书送到我办公室了,可这几天忙着处理国际工业园的事,就没来得及给你送去。”

    钟明仁眼睛一亮,指示说:“那就马上送来,你没空,可以让别人送,这本书我在省委扩大会议上要用!让出版社多准备一些书,到会的同志一人发一本。”

    贺家国应道:“没问题,我这两天就让人去办,不会误了你大老板开会发书。”

    钟明仁又和李东方说了起来:“东方啊,我记得《西川古王国史稿》里有这么一段记载:最后一代西川王因为听不到真话,导致了古王国的覆灭,最后一代西川王好像叫什么,叫什么‘耶阿’……”实在想不起来了,转而问贺家国:“你狗娃说说,最后一个西川国王叫什么名字啊?”

    贺家国哪知道这该死的国王叫什么名字?这部书稿交给沈小阳后,沈小阳又耍了滑头,打着钟明仁和他的旗号请西川大学两个历史系教授主编的,两个教授编完后让他看他也没看。

    于是,便支吾道:“钟书记,古时候的那些人名地名谁记得住啊!”

    钟明仁有些不解:“哎,你怎么会记不住?书稿是你编的嘛!刚编完就忘了?给我想想!”

    贺家国见瞒不住了,这才讨饶道:“钟书记,您饶了我吧,我向您坦白,书不是我编……”

    钟明仁哭笑不得,嗔骂道:“我真没想到,连你这狗娃都骗我,一次次骗!”

    贺家国苦着脸解释说:“钟叔叔,您真冤枉我了!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我是才疏学浅,怕编得不好,对不起您大老板的亲切关怀,所以,才请了西川大学两个老教授来编……”

    李东方笑了,对钟明仁道:“大老板,您不想想,峡江这阵子事这么多,我们家国同志报国为民的热情又这么高,哪有心思给你编书啊,他不应付您才怪呢,你早该识破他的阴谋和谎言了!”

    钟明仁瞪了贺家国一眼:“看来,对你这狗娃我也得提高警惕了!”

    这时,管委会大楼出现在面前。15年过去了,管委会大楼还像刚落成不久的新建筑。连外墙上的红瓷砖都没掉下一块,霞光将大楼的一面墙映照得像一面旗。楼前广场的国旗下停着一部电台车,电台车四周聚满了人,何玫瑰的身影没看到,她的歌唱声却传了过来——

    ……

    峡江美,峡江美,

    天上彩虹峡江水。

    浪花追逐着古老的传说,

    甜水滋润我们祖祖辈辈,

    ……

    钟明仁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出神地倾听着,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泪光……

    66

    西川省委扩大会议经过一个多月的充分酝酿和准备之后,于2000年9月3日在峡江市柳荫路44号省委招待所正式召开。西川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主要领导同志、全体省委委员、省委候补委员,以及各地市、各部门党政一把手,全按省委要求出席了这次重要会议。

    省委书记钟明仁在头一天的动员讲话中开宗明义说:“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省意识,丧失了自省意识,也就丧失了自身的活力和动力。我们今天召开的这个会,就是一个自省的会,总结的会,谈经验教训的会。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讳,更不为哪个长官讳,包括在下钟明仁,一定要实事求是,有什么问题谈什么问题,有什么教训谈什么教训,对事不对人。成绩当然也可以谈,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请同志们少谈,成绩我们过去谈得比较多了,况且,成绩不谈也跑不了,问题和教训不谈透却不得了。今天是2000年9月了,距新世纪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光阴迫人啊!我们不能背着20世纪的旧包袱走进21世纪,要争取把旧包袱扔在20世纪的门槛后面,轻装上阵,去迎接新世纪的太阳。退一步说,就算有些问题陷于主观客观条件一时还解决不了,旧包袱还要继续背着,我们也要好好清清账嘛,看看这旧包袱里都是什么宝贝啊?究竟哪一才能把它卸下来啊?”

    钟明仁说得诚挚而动情,却也不失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威严和风度:“总书记提出了‘三个代表’,希望同志们以着‘三个代表’作为衡量我们以往一切工作的标尺,自省一下:我们是不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是不是代表了先进的思想文化?是不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问题不少啊,同志们!今天我顺便说一下,以后还要在会上专门谈——首先我这个省委书记就做得很不够啊,在过去的工作中犯了不少错误啊!而且,我的错误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在座的许多同志,影响了我省的工作,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啊,有没有这个现象?我省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饿死和没饿死的细腰宫女有多少?要认真清理一下思想。也把这这个账认在前头:我钟明仁就是一个楚王嘛,我这个楚王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听不到真话了,无法不犯错误嘛!同志们的材料袋里有一本书,是我建议发的,叫《西川古王国史》,你们可能还没来得及看。我建议同志们在会议期间抽空看看,可以先看末期王国那部分。西川古王国末期,国王耶阿容穷尽国力扩建王宫,各地民众揭竿而起,部属纷纷自立为王,曾被西川铁骑打败的中原大军席卷而来,局势危如累卵,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向国王告知实情,结果,当中原大军兵临城下时,王国的覆灭的命运已无法挽回了。”

    说到最后,钟明仁郑重提出了一个要求:“同志们,在这里,我还有个要求:从现在开始,不论是在会上还是会下,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请大家不要再叫我大老板了。我算什么大老板啊?我们的老板是人民嘛,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不论官当得多大,地位多高,都是替老百姓打工的,不能本末倒置。这实际上是个重大原则问题,我过去却忽略了,被大家一叫叫了许多年!”

    在当天下午的会议上,李东方按钟明仁要求,做了整整一下午的长篇发言。

    嗣后回忆起来,李东方还认为这是一件近乎奇迹的事情,半年前做梦也不敢想——他在峡江市委常委扩大会上的那次讲话那么谨慎小心,仍被省市许多领导同志含意不明地称之为“秘密报告”,还和赫鲁晓夫挂上了钩。这次到会上报到后,李东方就很犹豫,怕钟明仁临时改变主意,又一次慎重征求钟明仁的意见:是不是不讲了?起码不在这么大的范围里讲?钟明仁态度十分坚决,坚持要他讲。于是,李东方就有了讫今为止政治生涯里惟一一次在党的高层领导会议上畅所欲言的机会。

    九月三日下午,当李东方面对主席台上那面鲜红的党旗,一步不走上主席台时,一种久违的神圣感和庄严感油然而生,除了当年面对党旗入党宣誓,这种感觉已好多年没有过了。

    李东方按钟明仁要求做到了实事求是,畅所欲言。该谈的问题全谈到了,一把手政治和党内民主问题,正确的政绩观问题,反腐倡廉问题,等等,等等。决不是一般的泛泛而谈,是结合峡江市历史上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系列具体事件谈的。没为尊者和贤者讳。更没为哪个长官讳,既有批评也有自我批评。

    谈到政绩问题时,李东方说:“作为一个地方一个部门的领导者,谁不想要政绩啊?谁不希望创造政绩啊?古时候的封建官吏们尚且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呢,何况我们这些改革开放时代的党的负责干部?可是,就任峡江市委书记后,面对峡江这种被动局面,我才想明白了:我们的任何政绩都必须建立在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这一基点上,离开了这基点,事情就会起变化,有些政绩就不那么可靠了,就值得怀疑了,说不定就是对老百姓的祸害-在这里,我还要再次声明:峡江出现的所有问题,不论是国际工业园、峡江新区的问题,还是这一时期充分暴露出来的干部队伍腐败问题,我作为一个长期工作在峡江的老同志都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我就不能不小心,不敢不小心,连拍板上一个时代大道都瞻前顾后,一拖再拖。所以,一段时间来,省里市里对我的议论和讥讽也不少,说我软弱无能啊没气魄啊。”

    李东方动了感情:“软弱无能我怒承认。如果软弱,今天我就不会站在庄严的党旗下做这个发言。如果无能,峡江的那些矛盾我就会视而不见,也就不会在这半年之中引起这么大的一场风波。不过,没气魄这个账我还是要认的。我是没有气魄,钟明仁书记和不少同志都清楚我的情况:我是沙洋县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差点饿死在家乡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从15岁开始,年年裹着件空壳破黑袄上河工,钟明仁书记当时还是我们县委书记,给我发过奖。我李东方何德何能啊,从一个农民的儿子成了中国一个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靠组织的培养和人民的支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这是真心话。所以,有时我就不太明白,我们有些同志气魄怎么这么大?几亿、几十亿,甚至几百亿的项目,他头脑一热就敢定,给他个省长、总理他都敢当!他是不是真有把握带着我们的人民走向小康?我就没这把握,对这样有气魄的同志,我唯有敬而远之。党和人民把一个峡江市交给我,我已经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了,从心里感到害怕,就怕哪一个决策失误对不起老百姓,让老百姓骂我们的党,骂我们的政府,骂我们的改革!”

    明明知道赵启功就在主席台上坐着,李东方仍不回避,这对李东方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当政绩强调到极端,必然要走到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峡江干部腐败问题开始一步不暴露时,有个别职位不低的领导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多抓腐败分子不是我们峡江班子的政绩。这还用说吗?这当然不是政绩,是败绩,是令人痛心的错误和失误!纠正错误和失误的惟一办法就是举起铁拳反腐惩恶,严格执行党纪国法,用行动取得人民和党的宽恕,而不是用怂恿包庇腐败分子等等办法来维护所谓的政绩!——这时候同志们应该看得比较清楚了:这些同志挂在嘴上讲的政绩已经和我们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南辕北辙,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这种政绩实际上只是他自己个人政治利益的一种变相说法而已,当他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至高无上的时候,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开始了对人民的背叛!”

    李东方越说越激动,眼里浮动着晶亮的泪光:“而我们怎么能背叛养育我们的人民呢?西川是个经济欠发达的穷省,峡江市情况好些,可也并不富裕。从秀山到青湖,到峡江,我们很多父老兄弟还没有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所以钟明仁书记和省委才在中央的支持下竭尽全力搞移民。我省几个中心城市也各有十万乃至几十万的下岗工人。我们峡江国际工业园这一次就下了九千多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保护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一掷千金的腐败分子吗?!党性何在?良心何在?像那个田壮达,一把卷走三个亿,还是港币!箱那个陈仲成,目前已查实的赃款即达230多万!这都是民脂民膏啊!前天到沙洋县移民区视察工作,有些农民同志围上来问我:田壮达、陈仲成黑走的这些钱能买多少头牛?能够他们交多少年农业税?同志们,我羞愧难言,无法回答这些善良的农民兄弟啊!人民用他们的血汗养育着我们,让我们代表他们根本利益,我们代表了没有?民心不可违,民心不可欺啊,离退休以后,我们也将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李东方的发言,在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会议越开越热烈,畅所欲言的气氛真正形成了。

    会议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六日下午,钟明仁做了以自我批评为主要内容的专题讲话。

    钟明仁在讲话中回顾了峡江市和西川省改革开放21年来走过的道路,深刻剖析了自己思想和工作作风的渐变过程,不无痛心地承认道:“……同志们,听不到真话的主要责任在我这个省委书记。被大家一口一个大老板的叫着,真以为自己是西川的老板,人民的老板了,总觉得自己事事高明,永远高明,事事正确,永远正确。党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渐渐搞丢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渐渐搞丢了。封建时代的皇帝是‘朕即国家’,我钟明仁是‘朕即市委’,‘朕即省委’,不同意见听不进去,总觉得刺耳,搞得不少在座同志变成了细腰宫女。当然喽,相对我钟明仁而言,你们是细腰宫女;相对你们的下级而言,你们也可能就是另一个楚王了!所以,在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会上,赵启功同志就曾经尖锐批评过我,说我长期以来的家长制作风给全省干部带来了消极影响,后果严重。我当时难以接受,”扭头看了看坐在主席台右侧的赵启功,“……启功同志啊,今天当着这么多同志的面,我郑重说一下:你这个意见我诚恳接受了!你批评得对,这的确是我工作中的一个大问题,很严重的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峡江国际工业园这种不可思议的恶劣事件!”

    说到这里,钟明仁激动地抓起摆在讲台上的一叠材料,向与会者昭示者,责问与会者:“同志们,峡江国际工业园这15年发生了什么?在座不少同志都清楚!起码省市环保局清楚,峡江市委、市政府,青湖市委、市政府清楚,下游受污染之害的一些县市也清楚!可除了李东方和贺家国同志,你们谁向我说过真话?谁?我就算是个大家长,也还是个老共产党员,决不会为了自己的政绩和脸面就不管峡江下游地区几百万老百姓的死活!我说同志们啊,我们太让我失望,也太让我伤心啊,这事实说明,你们不相信我这个省委书记会以人民的根本利益为重!”桌子一拍,极度愤怒起来:“我钟明仁是大家长,是好细腰的楚王,可毕竟还不是老虎,还不会吃了你们!无非是头上那顶乌纱帽嘛,就这么害怕?不当官就没法活了?!15年了,年年小污染,六次大污染,经济损失几十个亿,你们上上下下竟对我瞒得严丝合缝!严重破坏了峡江流域的生态环境,让我们的老百姓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陷我钟明仁于不义,陷我们中共西川省委于不义!”

    一时间,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与会者全被钟明仁严厉的指责镇住了。

    钟明仁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才又缓和下来:“这么严厉地批评有关同志,我不是要推卸自己的什么责任,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推。你们的责任就是你们的责任,谁想推也推不了。也不要再和我说什么‘维护领导的权威’这类话了,任何领导的权威都不能这样维护。在座同志都是共产党员,而且不是一般的党员,是我们中共西川省委各地区、各部门的负责干部。我请问一下同志们:你们当年入党时是对哪个人宣的誓,还是对我们党旗宣的誓?同志们宣誓时的誓词忘记了没有?全世界无产者的那首歌忘记了没有?我看有些同志是忘记了呀!恐怕耳朵里除了阿谀奉承,就是流行歌曲了!”钟明仁手一挥,郑重提议道:“所以,今天在这里,我这个老党员有一个建议:让我们重温一下《国际歌》,记住《国际歌》里的话:要为真理而斗争!现在,请同志们全体起立!”

    台下的与会者纷纷站了起来,主席台上的省委常委们也站了起来。

    钟明仁亲自指挥,瞬时间,台上台下的歌声响成一片——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这天的会议在一片庄严的《国际歌》声中结束,钟明仁和在座的一些老同志唱得热泪盈眶。

    ……

    嗣后,会议又开了两天。

    最后一天山谷,在省长白治文的旁敲侧击之下,赵启功才被迫做了检查。

    赵启功的态度看起来很诚恳,在熟悉他的同志看来却是很富于政治心计的。赵启功对自己在任职峡江市委书记期间用错了一批干部承担了责任,却借着钟明仁的话头,大谈楚王和宫女,大谈自己的家长制作风,既表明他的问题和钟明仁问题是一回事,同时也暗示了钟明仁始作俑的责任。赵启功承认自己在反腐败问题上曾有过糊涂认识,说自己本位主义思想严重,把对手下干部的爱护变成了无原则的庇护,因为太重同志之间的感情,才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对党和人民的感情。发言中还有意无意地多次谈到自己的廉政经验,说他这位无产者早就看穿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赵启功的这个发言引起了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极大不满。

    散会后第三天,李东方到省委办事,在省委院内碰到王培松,王培松便向李东方通报了一个新情况:陈仲成执法犯法,向潜逃境外的田壮达通风报信,险些造成严重的经济后果,本人又受贿230万,法院一审判了死刑。昨天判决下来后,陈仲成立即提出上诉,同时交待了赵启功的两个问题:一个是他老婆和赵启功的关系问题——为了往上爬,陈仲成当年连自己新婚的老婆都送给赵启功了。还有一个是赵启功和赵娟娟的关系问题。二人是情人关系,赵启功带着赵娟娟去北京跑过官,花了不少钱,光价值几十万的钻戒就送出去三个。

    王培松通报过情况后,意味深长地对李东方道:“我倒要看看这个政治人还能挺多久!”

    李东方含蓄地笑笑,对王培松说:“这两条线索能落实吗?你千万不要低估了此人的政治耐力!”

    67

    省反贪局找上门时,李大头正带着位刚搞到手的小蜜在邻省一家电厂催讨炭款。炭款讨得还算顺利,22万讨回来15万,给小蜜买了两身时装,在当地风景区玩了一天,李大头就准备回峡江了。不曾想,晚上买好火车票,正排队等着进站,手机突然响了,公司会计打了个电话过来,要李大头尽快去反贪局谈谈。李大头颇感突然,一时间手脚冰凉,问会计是怎么回事?会计也说不清楚。李大头越想越不对头,拉着小蜜就去退票,退过票后,在火车站旁找个小宾馆又住下了。

    这一夜,李大头惊魂不定,连和小蜜干那事的心思都没有了。小蜜故意捣乱,平时不怎么主动,工作不尽心,被李大头严肃批评过好多次,这回主动了,一进客房搂住李大头非要干,李大头只好应付。应付的事岂有成功可言?身上那本生龙活虎的家伙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搞的小蜜大为扫兴,把他的大头小头都贬得一钱不值。李大头也顾不得了,完事后光着屁股不停地打电话。手机一块电池的点快耗完了,什么明确的消息也没探到。只知道峡江市的廉政风暴还没结束,风声好像又紧了起来,原说要放的李东方的妹妹李北方也没放出来。省委扩大会议后被省反贪局传去的人为数不少,有些人传过去后就没再回来,有些人回来了,情况也不利索。李大头情急之下,想把电话打给赵启功,最后还是忍住了——现在情况还没弄清楚,你找人家省委领导说什么呀?

    这时候,李大头适时地想起了老朋友沈小阳——沈小阳是记者,消息来源多,真有啥了不得的大事,沈小阳不会一点也不知道。便打了个电话给沈小阳,说是有台捷达王,是欠煤款的客户用来顶账的,正在公司闲着,问沈小阳要不要借用?如果要借用,今天就可以去公司把车开走。

    沈小阳心里啥都明白:“别给我绕了,说吧,大头,你是不是又进去了?”

    李大头不绕圈子了:“老弟呀,哥哥目前还没进去,但是很有可能进去呀。”

    沈小阳显然对上次收车的事还耿耿于怀,恶毒地道:“我就知道是这种事?你说清楚点,是一般性质的嫖妓淫乱,还是强xx犯罪?强xx犯罪我一点办法没有,而且我也得注意影响了,贺市长让我少和你这种流氓分子啰唆,都训过我几次了!”

    李大头说:“哥哥我会犯强xx罪么?哥哥有钱什么小姐叫不到?!”

    沈小阳也不客气:“少女也是小姐,你敢嫖就是强xx!”

    李大头强忍着一肚子恶气:“好,好,我认你狠,你就趁机在哥哥头上拉屎撒尿吧!告诉你:这回不是这方面的事了,是省反贪局找我了,恐怕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你听到啥风声没有?”

    沈小阳说:“我没听到什么风声,你还是抓紧回来吧,有事回来再说!”

    李大头不太放心:“我回来又咋办?万一自投罗网怎么办?”

    沈小阳说:“你不回来又咋办?金石煤炭公司不要了?你不回来更证明你作贼心虚!再说了,你真有什么大事还逃得了?田壮达逃到国外不还是抓回来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懂不懂?我的同志!你狗东西干了什么好事你心里有数,自己决定好了!我个人倒是希望你走自首坦白的道路!另外,也和你说清楚:你的破车我不借,这国庆节快到了——国庆节可不是三八妇女节,是个大节,得隆重地办点福利,你再给我们报社掏点钱吧,我们田总说了,请你当国庆征文的评委!”

    李大头叫了起来:“沈大笔,你不是赌誓发咒不给报社拉赞助了么?怎么又来了?!”

    沈小阳道:“这情况不是又起变化了吗?报社马上又要研究中层干部问题了,我排在第一!”

    李大头只好自认倒霉:“好,好,我出三千,你到太平镇拖兔子去吧!”

    沈小阳没好气地道:“拖什么兔子?你就认识兔子啊?这回是办水产,你起码得给我出五千,我姐夫办丧事时去了那么多人,连贺市长都去了,你狗东西连面都没照,那两千就算罚款了!”

    李大头只好认账,在电话里答应了沈小阳,次日一早,带着小蜜回了峡江。

    火车开了八小时,到峡江已是下午五点了。李大头担心自己随时可能被反贪局提溜走,晚饭没敢到外面吃,是叫了酒菜在公司吃的。正对着饭桌的一面墙上就挂着和赵启功的巨幅合影,好像省委领导也参加了他们这次密谋似的。

    面对和省委领导合影的大照片,李大头气又壮了些,多少恢复了点信心,酒杯一端,煞有介事地对沈小阳说:“沈大笔,你也别觉得自己和贺市长关系好,就把架子搭得那么足,哥哥我是把你当做好朋友,碰到点小事才和你商量一下。其实,我要找赵省长,还不把啥都解决了?”

    沈小阳阴阴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个好消息:中纪委和中组部也在找赵省长呢,都来两拨了!”

    李大头吓了一跳,嘴里一口酒差点儿喷了出来:“还……还有这种事?赵省长也犯事了?”

    沈小阳品着酒,猫戏耗子似的看着李大头:“说吧,我的哥哥,你给赵省长送过多少钱?”

    李大头有点急了,大头直摇:“没有,绝对没有,你老弟可别胡说八道!我和赵省长就那次在酒店见过一面,他家的电话号码还是我转了好几弯才从朋友那打听到的,都没敢给他打过!”

    沈小阳说:“除了赵省长之外,给多少人送过礼,腐蚀过多少革命干部?”

    李大头颇为苦恼地说:“这哪想得起来?哪年不送?这么多年了,谁知道送过多少?有主动要求我腐蚀的,有我凑上去腐蚀的。就在上个月,我还给区地税局的王科长和管我们的小祁一人送过一个红包。王科长是五千,小祁是四千,我们会计办的。”

    沈小阳说:“那你回忆一下,把你腐蚀过的官员名单和送礼金额都开出来,我帮你分析。”

    李大头不上这个当:“沈大笔,你别蒙我,不说这个名单我真回忆不起来,就算能回忆起来,我也不敢开给你!你还是帮我打听一下吧,省反贪局究竟找我干什么?是谁的事涉及到了我?”

    沈小阳说:“这得你自己想了,你那些狐朋狗友中谁会顶不住啊?”

    李大头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沈小阳当夜也没打探到什么结果。

    次日一大早,省反贪局又找上了门——来了个电话,请李大头立即到反贪局去。

    李大头只好去了,一进反贪局的大门自己就不当自己的家了,心里乱糟糟的,总想尿尿,没让任何人动员就有一种想坦白交待的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住,一坐下就说:“我知道,我知道,廉政风暴刮到这地步,你们迟早会找我,你们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我都会交待!”

    反贪局的同志说:“我们问,还算你交待吗?你自己先说吧,争取个主动。”

    李大头想想也是,让人家反贪局问到面前就被动了。眼前马上浮现出区地税局的王科长和小祁的面孔,便最先把这二人抛了出来,说是自己为了纳人情税,就给二人送了一个红包的人情。坦白时还算够朋友,讲了真实情况:这两个红包不是王科长和小祁提出要的,是他让公司会计以咨询费的名义硬给的。

    反贪局的同志挺满意:“好,好,这只是个开头,继续说,往大处说,不要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转移目标!你李金石一直很活跃嘛,主要问题不在区级的税务人员身上!”

    李大头的眼前又浮现了几个市一级工商税务干部的笑脸,其中一个是市工商局陈副局长,陈副局长是老局长了,这些年给他帮了不少忙,他也挺对得起他的,逢年过节没少给送过实物,家里的彩电、冰箱都是他送的,这次又被田壮达案子牵扯进去了,进去都几个月了,估计老家伙顶不住,便又把陈副局长供了出来,只说了彩电、冰箱两个大件,钱的事没说,想一步步来。

    反贪局的同志更满意了:“李金石啊,态度还不错嘛!说下去,说下去!”

    李大头尿意更急,觉得要尿裤子了,可怜巴巴提出要上厕所。反贪局的同志很讲政策,同意李大头去上厕所。李大头到了厕所,站在小便池前,无论如何努力却又一滴也尿不出来了。换了一种形式,像女人一样蹲下尿,才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似的尿汁。回到屋里,供出了个峡江煤炭局的销售处长,尿意再次上来了,又到厕所去尿尿。就这么交待一个,去一回厕所,忙活了差不多一上午,又把六个收过他礼的当官的哥儿们弟兄交待出来了。李大头认为第一轮交待得差不多了,他态度又那么好,也算对得起反贪局了,打定主意其他的哥儿们弟兄一般情况下决不再供了。

    反贪局的同志却不满意了:“怎么,李金石,就这些吗?”

    李大头连连点着汗津津的大头说:“就这些,就这些!”还解释了一下:“现在煤炭市场并不好,再说,我这人也不算大方,万字数的礼我一般也不送……”

    反贪局的同志马上抓住了漏洞:“一般不送?用得着的大人物,你也不送吗?”停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道:“话说到这里,李金石,我们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了:今天我们找你,主要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李金石和峡江某一个大人物的经济关系!”

    李大头想不起有什么用得着的大人物,最大的人物也就是市工商局的陈副局长了,便很委屈地说:“市工商局的陈副局长的事,我不是都交待了么?哪还有什么大人物呀?”

    反贪局的同志火了:“市工商局副局长算什么大人物?想想,好好想想!”

    李大头真想不起来,很苦恼地说:“你们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呀?我记性不好!”

    反贪局的同志这才提示了一下:“你们金石煤炭公司的那幅大照片是怎么回事啊?”

    李大头这才恍然大悟,省反贪局同志要了解的是他和省委领导赵启功的关系!他真是糊涂到家了,没让人家主动问,就把八个哥儿们弟兄供了出来,这不是害人么?以后谁还敢和他打交道啊!

    李大头的怨气一下子上来了:“闹了半天,原来要问的是这档子事啊,告诉你们;我和赵启功副省长没有任何经济来往!那幅照片是我钻空子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拍的,骗你们是王八蛋……”

    从省反贪局楼里出来,李大头身子发飘,精神恍惚,像做了一场噩梦。勉强走出大门,两条腿就软得迈不开步了,蹲在大门口的路边上抽烟,一连抽了三支。抽到第三支烟时,省烟草公司的周经理也来反贪局报到了,周经理的脸上的表情好像也很不乐观,从李大头面前经过时,冲着李大头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李大头想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心里就虚,嘴上便硬了起来,见没人注意,悄悄对周经理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你老哥可得顶住啊,千万别害人!”说罢,还抓住周经理的白手死劲握了握,像刚过堂受过刑回来的宁死不屈的共产党人似的。

    周经理不领情,一把甩开李大头的黑手:“你胡说啥?我就是回答几个问题!”

    李大头马上又后悔起来:只要进了反贪局,哪还有几个硬骨头?没准这周经理比他还熊,万一周经理把他的话说给反贪局的同志听,他岂不是又自找麻烦?便又改了口,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对组织还是要讲老实话嘛……”

    周经理进了反贪局大门“回答几个问题”去了,李大头也摇摇晃晃回公司了。

    一回到公司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沈小阳。

    沈小阳说:“大头,我到底从贺市长那里探到底了:可能是要了解你和赵启功的关系……”

    李大头撑不住了,带着哭腔绝望地叫:“沈大笔,现在说还有什么用?我没顶住呀,一下子卖了八个哥儿们弟兄啊!我他妈的以后在峡江还怎么混啊?!”

    沈小阳一听就乐了:“大头啊,没想到你还对我市廉政建设做了一回贡献哩!”

    李大头没心思开玩笑,指着墙上和赵启功的巨幅合影,极是痛苦:“我原以为打着赵省长的旗号能做做广告唬唬人,没想到倒被他拖累了!”说罢,吩咐手下马崽把合影取下来。

    沈小阳阻止道:“赵省长究竟怎么样还说不准,你也别太势利嘛!”

    李大头想想也是,不让取合影了,头一昂:“不过,边大帅的车得收回来了!”

    沈小阳马上想到了报社那五千元赞助:“那我们报社国庆节的福利是不是不办了?”

    李大头想了想:“沈大笔,按说我真不该办了,可咱们谁跟谁?又涉及到你的小职务,这忙哥哥不帮谁帮?我办了,五千块你拿去,隆重办!”说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过,你也得给哥哥帮个小忙:贪污贿赂局的那帮孙子和我还没完呢,说了,随时会传我,还让我写材料,我会写什么材料?这材料就交给你老弟写了,你上点心,隆重点写,要当做是给贺市长、李书记写的!”

    沈小阳觉得受了污辱,不悦地道:“我给贺市长、李书记写得都是正经大文章,是指导你们搞改革的,什么时候写过这种认罪材料?”本想表现一下文化人的清高,把李大头堵回去,可想到那五千元赞助和自己的小职务,叹了口气,不说了,要李大头马上开支票。

    68

    李东方的预料果然不错,尽管中纪委、中组部两度直接介入,赵启功这一次还是滑掉了。

    陈仲成的老婆宋雪丽已经和陈仲成离了婚,抵死不承认陈仲成的最后供词,被叫到省纪委,和省纪委书记王培松在办公室又哭有闹,大骂陈仲成是无耻的畜牲,死到临头还撒这种不要脸皮的弥天大谎。已判了十年徒刑的赵娟娟也不承认赵启功上过自己的床,更不承认带着钻戒和赵启功一起到北京跑过官,一口咬定陈仲成是诬陷。据赵娟娟解释:去年底赵启功带团从国外招商回来,她正好在北京谈笔生意,就请赵启功和随行人员吃了一顿饭。原说在王府饭店吃,赵启功嫌太铺张,没同意。结果,是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羊肉馆吃的,八个人吃了不到三百元,剩下的菜赵启功怕浪费,还打包带到路上吃了。看到赵娟娟的审讯笔录,王培松颇为恼火,要求有关人员加大对赵娟娟的工作力度,赵娟娟马上在狱中绝食抗议,连续三天连水都不喝,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赵启功的问题只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最终被中组部点名指调去中央党校学习。

    据说,事后有人将赵娟娟的绝食情况悄悄告诉了赵启功,赵启功身子一转就流泪了。

    陈仲成最终执行了死刑,田壮达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又退清了全部赃款,判了死缓。由这两个主案引发的八个串案到九月底基本上一一审结,逐一宣判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风暴终于过去了,峡江上上下下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政治风暴过后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关于赵启功宁可委屈自己也要保护手下干部的很富人情味的故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离奇。传到后来,李东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到底被抹上了白鼻梁,在许多干部嘴里成了出卖自己同志和朋友的政治小人。贺家国陪几个投资商到秀山参观西川古王国遗址时,刘专员就在私下问过贺家国:李东方下手怎么这么狠?连赵启功这样的老领导都出卖?为了当省委常委就不顾一切了么?贺家过回来一说,李东方心里像被谁狠狠扎了一刀。

    省委新近增补了一名常委,是省委宣传部刚上任的梅部长,梅部长是从省教委主任调任宣传部部长的,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按惯例进了省委常委班子,而按惯例作为省会城市一把手的李东方早就该进省委常委班子却仍然没进去。这事实像一阵风,进一步推动了谣言的传播速度和力度。有人说,李东方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但得罪了赵启功,事实上也得罪了大老板。还有人编出了个“峡江三大怪”四处乱传:老书记糊里糊涂被人卖,新书记为往上爬反腐败,假市长狐假虎威尽作怪。这个假市长显然指的是市长助理贺家国,贺家国最早点燃了这场政治风暴的导火线,必然遭人恨。

    这倒也罢了,让李东方没想到的是,紧接着西川省和峡江市干部班子又作了一番调整,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调任峡江代市长兼市委副书记,原市长兼市委副书记钱凡兴调任省交通厅厅长,贺家国调任省工商联副会长。对此,钟明仁代表省委作出的解释是:前一段时间的工作证明,钱凡兴不太适宜在块块上工作,位置一直摆得不太正,工作也不得法,闹出了不少矛盾,不利于未来峡江发展的大局。而陈秀唐在省委机关工作过,又在秀山贫困地区锻炼了几年,人很年轻,脑瓜活,思路多,应该能成为一个开拓局面的理想市长。

    李东方对钱凡兴的调离没什么意见,可对来自秀山的这位陈秀唐却从心里不愿接受,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在陈秀唐接任市长的同时,将贺家国调离。李东方把问题提了出来——提得既郑重又婉转,先从积极方面理解省委的安排,认可了钟明仁代表省委对陈秀唐作出的评价,转而向钟明仁和省委请求:峡江的工作思路刚理顺,从工作出发,可否将贺家国留在峡江,正式出任副市长?

    钟明仁似乎料定李东方要为贺家国讲话,深思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更没表态,从办公桌上拿出了厚厚一叠材料:“东方同志,家国的事我们先不谈,这份材料你带回去看看再说,好不好?”

    李东方心里有数,赔着笑脸道:“钟书记,无非是告状信吧?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

    钟明仁摇摇头,还是把材料递给了李东方:“东方同志,你不一定全知道!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告状信,是钱凡兴同志和你们峡江市三位副市长联名写给省委的情况汇报,谈得还比较尖锐,我和省委就不能不重视了,就算家国是我亲儿子,我也得让他离开峡江,这是为他狗娃好!”

    李东方悬着心问:“钟书记,钱市长他们到底反映了些什么情况?以至于非要把家国调离?”

    钟明仁长长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可奈何:“简单说吧:这狗娃太不注意影响,毫无民主和法制意识,在某些事情上简直是无法无天!比如说,和一个叫什么计夫顺的镇党委书记整天搞在一起,把好端端一个太平镇闹得乌烟瘴气!连群众反腐败的正常上访都不允许,竟让那个镇党委书记带着手铐去开会,把上访群众当场铐走!那个镇党委书记的死,我看和他有很大的关系!——钱凡兴这个市长摆不正位置,他贺家国这个市长助理也没摆正位置嘛,扯着你市委书记的大旗乱舞一气,经常和钱凡兴为点小事大吵大闹,连你们的副市长都看不下去!白省长代表省委和钱凡兴谈话时,钱凡兴明确表示了,他服从组织调动,可以离开峡江,希望省委也能把家国调离峡江。”

    李东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钱凡兴,临走也没忘记再给贺家国致命的一枪,竟然还拖上了三个副市长造势!这份材料不看也知道,恐怕不仅仅是谈贺家国的问题,十有八九还要涉及到他。那个别有用心的“峡江三大怪”里不是把他和贺家国是假他之威作怪。于是,便向钟明仁解释说:“钟书记,您知道的,家国同志得罪人,全是为了工作,为了您和省委能更全面地了解家国同志的工作情况,我想做个实事求是的汇报……”

    钟明仁很固执,摆摆手说:“东方同志,你现在先不要汇报,还是先看材料,看完后再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汇报时间。省委扩大会议刚开过,《国际歌》刚唱过,我们的思想不能再混乱了!东方啊,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和白省长也知道钱凡兴和三位副市长反映的问题有个人情绪,也知道家国为工作得罪了不少人,但有一点钱凡兴他们在材料里说得不错:谁也不要再试图做救世主了,解决中国的问题要靠我们这个党,靠党领导下的干部群众,靠民主与法制,不是靠几个青天大老爷啊!我们任何一个党员干部不论能耐多大,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任何时候都不能凌驾于党和政府之上。因此,东方同志,我就不能不提醒你:你是中共峡江市委书记,领导着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市级政权组织,你手下有市委班子,有政府班子,不仅仅是一个贺家国!对你们前一段时间的工作成绩,我和省委充分肯定,正确的意见我和省委全部接受了,是真诚地接受,没有任何勉强和虚情假意。但是,峡江过去那种复杂特殊的情况不存在了嘛,一切走上正轨了嘛,你和家国的特殊关系也要结束了,家国不能再替你去做独行侠了!东方同志,你设想一下: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新任市长陈秀唐同志怎么工作啊?那些副市长们又怎么工作啊?东方啊,我这个省委书记会犯错误,你这个市委书记也同样会犯错误,任何人都可能会犯错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警惕啊!”

    钟明仁说得真诚恳切,李东方无言以对,只得带着那份材料,心情抑郁回去了。

    从柳荫路二号赵启功家门口经过,李东方注意到:这日赵启功家门前的小车又停了不少。省市一些干部得知赵启功要到中央党校学习,全跑到赵家来探望送行了。门前的小车挂什么牌号的都有,有的还是外地车。李东方的心里益发抑郁:一场如此猛烈的政治风暴过后,赵启功的影响力非但没有降低,似乎还有所加强!而他这个胜利者却却连自己的一个爱将都没保住!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赵启功就主动登门,来给李东方“释疑”了。

    赵启功带着年轻漂亮的夫人刘璐璐,还带了几箱难得一见的南方水果,说全是下面同志送的,他马上要到北京去了,刘璐璐一人也吃不完,请李东方夫妇帮助解决一下。寒暄闲谈时,刘璐璐还主动提到了艾红艳的工作问题,说是大姐的护士长不能再当下去了,不行就调过来跟她干。艾红艳直笑,说她早想好了,年底就办离岗退养手续。赵启功便说,那也好,这一来我们东方同志在下岗工人面前说话就硬朗了。

    赵启功谈笑风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乐呵呵地对李东方说:“老伙计啊,你现在的日子好过喽,凡兴同志走了,秀唐同志来了——秀唐同志在钟书记身边工作多年,钟书记的好思想好作风学了不少,你们合作起来相信会十分愉快啊,钟书记和省委对你们的期望很大哩!”

    李东方点头笑道:“是啊,是啊!秀唐同志来,对移民工作也比较有利嘛!秀唐同志过去是秀山地委书记,现在做了峡江市长,峡江的移民安置我就不要多烦心了,让秀唐同志一包到底吧!”

    赵启功又透露说:“不过,对家国的调离,我倒提了点不同意见——家国不是我女婿了,我也用不着避什么嫌了——实事求是说,这个同志毛病不少,政治上也不太成熟,但毕竟有工作热情,很想干事,也很能干事嘛!我就在常委会上谈了谈我的看法:把这个同志留在峡江可能对大局比较有利,磨合一下,应该会成为秀唐同志的好帮手。钟书记不太同意我的意见,说了一大堆,白省长他们也跟着钟书记应和,我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李东方相信赵启功会在省委常委会上提出这种意见,也知道这意见的意味深长,更知道赵启功提这个意见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于是,笑了笑,含蓄地道:“老领导,家国的事不谈了,他走了也好嘛,起码不会有人把他和我绑在一起骂了。”

    赵启功沉默良久,长长吁了口气,感叹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大老板厉害啊!《国际歌》大家一起唱,检查大家一起做,可闹到最后,我到北京学习去了,家国调走了,凡兴同志却去了我省条条里的第一大厅做了一把手,秀唐同志也到峡江这个省会城市做了市长,这安排何等精彩啊!”

    李东方啥都听明白了,却像啥都没明白:“确实很精彩嘛,我们大老板会用人呢!凡兴同志一直在条条上工作,对地方上的工作不太适应,又整天想着要干大事,正好到交通厅施展身手,把我们省内的交通基础设施好好改造一下,我和凡兴同志说了,过两天,常委们要隆重给他送行!”

    赵启功怔了一下,突然呵呵大笑起来:“好,好!老伙计,你这一仗赢得实在太漂亮了!”

    李东方也大笑起来,笑出了满眼的泪水:“是啊,是啊!这一仗是很漂亮嘛,那些腐败分子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了,国际工业园到底关下来了,红峰商场的官司也翻过来了,我李东方这个市委书记也算多少对得起老百姓的养育之恩了!”抹去脸上滚落下的泪珠,含笑看着赵启功,“所以呀,老领导呀,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这一仗我还是要打呀!”

    然而,赵启功夫妇走后,李东方却像换了一个人,呆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

    艾红艳走过来悄声劝道:“东方,过去的事就别想了,还真那么想当省委常委啊?”

    李东方摇摇头:“不是省委常委的问题,而是这种人事安排的问题,钟书记和省委对我还是不放心啊!——上任以后尽给他们擦屁股,把他们的屁股擦干净了,臭味却全沾到我身上来了!”

    艾红艳安慰道:“也别这么灰心,现在夸你的老百姓真不少哩,都说你是真共产党……”

    李东方苦笑道:“谁是假共产党啊?高唱《国际歌》时,连赵启功都热泪盈眶!”

    说到这里,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响得肆无忌惮。

    艾红艳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这么晚了,会是谁?那么按铃!”

    李东方想都没想:“还会是谁?准是家国,只有他敢这样按着铃不放手,快去开门吧!”

    果然是贺家国,小伙子手拎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花生米。

    李东方心里已意识到了什么,脸面上却是一副惊奇的模样:“家国,又搞什么名堂?”

    贺家国一屁股坐下来:“首长,你别给我装模作样了,今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李东方沉默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问:“省委组织部找你谈话了?”

    贺家国哭也似地笑了笑:“首长,这次级别很高哩,比请我上台那次高——是白省长代表省委和我谈的话!峡江市的人事调整白省长告诉我了,我听完以后也明确告诉白省长了:离开峡江可以,省工商联我不会去,我本来就是聘任干部,还是回西川大学搞我的华美国际公司!白省长说可以考虑,过渡一下,将来做西川大学副校长。这也让我顶了回去,我说了,在下从此不伺候了!”

    李东方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淡然道:“家国,你这态表早了,也有点轻率了!”

    贺家国拧开酒瓶,给李东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眼里涌上了泪:“不说了,说了伤心!来,李书记,我敬您一杯,为您的知遇之恩!因为有人您,我生命中才有了这段异样的光彩!”

    李东方不喝:“家国,这话我不喜欢听,事情并没有结束嘛,你先不要给我致悼词!”

    贺家国明白李东方的意思,立即表示说:“李书记,您千万不要再去找大老板做工作了,我比你更清楚,我这位钟叔叔从来就没想让我走仕途!尤其是跟在你身后走仕途!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嘛,既然命运注定要我去做大陆的李嘉诚,我就去好好做吧!赵娟娟被捕前说的话我曾告诉过你,现在看来她说的一点不错:像我这种人难以见容于这个僵化的体制,纵然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去一百回旀撼不动它强大的基础,人家对我们忠诚的回报只能是将我们扔进大海!”

    李东方勃然大怒,“砰”的一声,把酒杯蹾到茶几上,因用力过猛,酒杯碎了,酒汁四溢。

    贺家国吓了一大跳,愣了一下,忙和艾红艳一起,收拾起了一片狼藉的茶几。

    李东方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镇定着情绪,过了好半天,才很严肃地说:“家国,到现在为止,你还在市长助理的位置上呀,你这同志仍然是中共峡江市委领导下的一名副市级干部啊,怎么能这么没有原则性呢?谁把我们扔进大海了?省委对我们前一阶段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

    贺家国冷笑一声:“首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充分肯定的的结果是什么?你这个峡江市委书记仍然不是省委常委,陈秀唐来了,我被赶滚蛋了,这就叫肯定?这就是对我们忠诚的回报?”

    李东方责问到:“对党和人民的忠诚非要索取回报吗?索取回报的忠诚还算得上忠诚吗?”

    贺家国一下子激动起来,言辞颇为激烈:“首长,谁要索取回报了?是您,还是我?我索取的仅仅是一份报国为民的权力!我当然知道自己还在市长助理的位置上,省委的免职令一天不到峡江,这个市长助理我就会干一天!我今天到您这儿来,就是想和您谈谈最后的斗争!该干的事马上干,不能再拖了,尤其是部分区县干部的调整,必须在陈秀唐到任之前完成,在这一点上,你要学学大老板的气派!真是那么民主,什么事也干不成,最后倒真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李东方带着思索的神色看着贺家国:“考虑得也太简单了吧?钱市长还没走,能不打横炮?”

    贺家国指着自己的鼻子到:“对付钱凡兴的炮在这里呢,既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了,我就为你首长放最后几炮,把这个炮灰做到底吧!不遮不掩,实话实说,把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摊开来,看看他这个市长和我们某些同志对人民负责了没有!——还有撤乡并镇,你不好提,我也先提出来,你拿到常委会上去定,让陈秀唐同志到任后好好去执行,别再变着花样瞎折腾!”

    李东方心里既酸楚又感动:多好的年轻人啊,既讲原则,有重感情!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有自己任何私利吗?显然没有,这个年轻博士根本不想往上爬。因为无私才能无畏,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加阻止,这位市长助理肯定会把告别峡江政坛的一幕壮剧演得有声有色。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告别的一幕才不能上演!

    李东方缓缓摇起了头:“家国,我们最好成绩还是不要这样做!大老板提醒的对:解决中国的问题,要靠我们这个党,靠人民,靠民主与法制,而不是靠哪几个青天大老爷——当然,我们都不是这种青天大老爷——我看大老板和省委对我们是有些误会了,没有全面了解情况。我准备再和大老板郑重谈一次,如果把情况全谈清楚了,仍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那么我就向省委辞职!”

    贺家国跳了起来,激动地叫道:“李书记,你决不要这样做,你和我不是一回事,你是峡江一把手,是峡江老百姓的希望!你这样做了就对不起峡江二百万老百姓,就是临阵脱逃!”

    李东方笑了笑,另拿了个酒杯,给自己倒满酒,把杯举了举:“来,家国,别叫了,喝酒吧,我相信大老板没那么糊涂,还不会搞到让我辞职的地步!对大老板,我了解,你也应该了解,他不是赵启功,不是不顾人民死活的官僚政客。这21年,他为峡江,为西川把心都操碎了。我们设身处地替他一想:他调陈秀唐到峡江,让你离开峡江,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开拓峡江的新局面嘛!把这一点想透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气的了,我们多做工作,把工作做到家嘛!”

    贺家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长叹道:“想当个好官,为老百姓做点好事可太难了!”

    李东方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所以,你这个好官的苗子我一定要替老百姓留住!”

    这夜,贺家国告辞回去后,李东方几乎彻夜未眠,先看那份材料,嗣后,针对那份别有用心的材料准备了一个向钟明仁和省委汇报的提纲。不仅仅是谈贺家国的去留问题,还谈到了政治体制的深入改革问题,如何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培养和使用政治新人的问题。新人当然不成熟,当然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但是,只要他愿意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无私无畏地押上身家性命,献出自己的忠诚和热血,我们的体制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对钱凡兴这种人要予以制约,用其长避其短。而对像赵启功这类政客,则应该从体制上堵住漏洞,使之不再滋生。还要有一种杀灭驱逐机制,即使这种政治怪胎滋生出来,也要予以有效杀灭或者驱逐。

    黎明的阳光挤走了世纪末的又一个长夜,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东方觉得这是充满希望的一天。

    兆头很不错,有点柳岸花明的意思。

    在保密电话里和钟明仁预约汇报时间时,钟明仁不但一口答应听取汇报,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主动提出了白省长的一个新建议:贺家国既然不愿去省工商联,可以安排到秀山去做副专员。钟明仁在电话里说,他觉得白省长的建议有道理,不能让贺家国这狗娃就此消沉,还得发挥他的作用,说是正在慎重考虑白省长的建议,让李东方上班后马上过来谈谈意见。

    李东方心里有底了,就算不能把贺家国留在峡江,也把贺家国留在了另一个能报国为民的岗位上了。贺家国到秀山这种贫困地区呆几年并不是什么坏事,经过一番摔打,这年轻博士也许会在下一个世纪某个年代成长为西川省改革开放的又一位主帅。

    当然,贺家国去了秀山,对峡江下一步的工作布局非常不利,陈秀唐的霸道作风和好大喜功在省里也是出了名的。不过,想穿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不起再把《国际歌》唱起来,为真理而斗争吧!反正要他当一天市委书记,峡江就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打着人民的旗号祸害人民的事情!

    吃早饭时,又出现了另一个好兆头:丢了几天的波斯猫突然回来了。

    李东方抑郁已久的心情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渐渐愉悦起来……

    ——2000年1月-10月写于北京、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