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凤麟讨厌别人说他洗心革面,他说自己是脱胎换骨了。“其实还不是一个意思。”他也觉得自己可笑。当上队长,他改变了许多。
栗克良的事,是他一生的耻辱,也是最大的财富。
他把这丑事比成一个人骨折。要是一个老年人骨折,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恢复,少年的时候弄折了骨头,那个地方反而会长得更结实。
在市场上,碰到税务所的大李和工商所的小高,看着他们穿着高档的服装,出手大方,跟经销商不分彼此的样子,甘凤麟毫不羡慕,只有鄙视。
每一个政府工作人员,代表的都是政府的形象!老百姓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执法人员的过错或是不检点,而把账记在政府的头上。
知耻而后勇。甘凤麟要做出点儿样子来让自己看看,我甘凤麟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老齐解聘了,全科人在一起吃了顿饭,欢送老齐。
赵玉琴最近心情很好,总是和甘凤麟开玩笑。
甘凤麟也不客气:“你这娘们儿,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赵玉琴笑得说话都不利索,嘴却硬:“瞧你那德性,我还有眼睛呢。怎么会喜欢上你?”
“喜欢我怎么了?保证比你家那个县太爷强。看看,这小伙子,怎么了?一米八的个头,大眼睛,高鼻梁儿,模样好,气质还好,这副德性怎么了?”
赵玉琴故意上下打量甘凤麟,说:“的确不错,要是晚上干个兼职,肯定生意兴隆。”
甘凤麟不由笑了:“这娘们儿,没她不敢说的话。说吧,你给多少钱?这个兼职我做了。”
老齐冲着甘凤麟怪笑,说不上是支持还是冒坏。
花如玉在旁边坐着,她一向非礼勿听,甘凤麟赶忙收住话头。
崔月浦不喜欢甘凤麟和赵玉琴开玩笑,他恨赵玉琴。
甘凤麟不恨赵玉琴。他不喜欢怨天尤人,他喜欢自省自责。自己做得完美了,还有谁能来刁难你呢?凡事还是多对自己提个问号吧。
大家有说有笑的,轻轻松松就把工作做了。甘凤麟喜欢这种宽松的工作环境。崔月浦不喜欢,他喜欢别人都敬着他。赵玉琴喜欢有利可图,在单位上班,工资只是计划内应得的那份,额外收入才是她最喜欢的。
朱读他们几个新队员,沾了酒,一个个显出豪杰本色来。大杯喝酒,大声吵嚷,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
甘凤麟出来小解,站在饭店门口,清静一会儿。四月的天,海棠花开得正艳,花瓣飞得到处都是。这条街叫海棠街,十几里的街道,数千株海棠,美得娇艳而盛大。
如何重新归整被展飞带坏了的执法队员,是甘凤麟最伤脑筋的事。
工作,不只是干活,工作中最难的是人的工作。怪不得现在讲究领导艺术。
最近,甘凤麟参加了人事局组织的学习,领导艺术,很实际。崔月浦不用学习了,他这个年龄,不在学习范围内。赵玉琴也参加了学习,她也受益匪浅。
要想让别人听你的,先要想想对方怕什么,怕什么端什么。赵玉琴这样和甘凤麟交流她的学习心得。
要想让别人服从拥戴你,就要先想想人家需要什么,需要什么给他提供什么,这是甘凤麟的想法。
赵玉琴说甘凤麟是怀柔政策。甘凤麟不认为怀柔政策有什么不好:“我相信,人,终究会被感动。”
仔细分析了四个新队员的情况,甘凤麟有了自己的办法。
现在的年轻人,你跟他讲思想觉悟,讲奉献,大多不愿意听。他工作就要有报酬,这个,天经地义,甘凤麟很理解。
甘凤麟找到寇主任,期盼领导能给临时工一个希望,将来把他们调进机关,哪怕是只有一个名额,也能让他们安心工作。
寇主任苦笑着摇了头,这样的事,难。
机关每年都到编委跑指标,饭没少请,卡也送过,人家不把话说死,让等机会。机会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就算有指标也不是公务员,只能是事业编制。”寇主任说。公务员,逢进必考。
甘凤麟没有再多说,就算将来有了指标,机关里那么多的借调和招聘人员,花落哪家,难卜难料。
也想过做点儿实际的,向领导请求为他们加薪。
全市公务员从元旦涨了工资,涨幅很大,最多的已经翻番。临时工的薪水原地踏步,显得少了。
“鹰饱了不拿食。”于副主任给科长开会的时候,甘凤麟提出这个问题。赵玉琴首先反对,“有了工资保障,罚款积极性就没了。工作质量下降。”
“涨能涨多少?百儿八十的?杯水车薪。对他们不起作用。展飞带他们那一段,他们已经习惯了受点小恩小惠,一个月怎么也有几百的收入,涨几十块钱的工资已经让他们看不上眼了。”于副主任也不同意甘凤麟的观点。
“在他们的观念里,工资高低都是应得的,‘动锯就要有锯沫’,他们希望得到工资之外的收入,越多越好。如果没有这样的收获,他们的工作就没有积极性。涨工资,只会起短期作用,时间长了,跟没涨一个样。你总不能经常涨工资吧?我觉得这不是办法。”赵玉琴认准的理儿,从不轻易改变。
“说得有道理。”甘凤麟承认,“我们工资涨了,给队员们争取点儿待遇,我觉得,是我们分内的事。”
“凭什么给他们涨工资?他们嫌工资少,可以不干啊,这里又不是传染病隔离区,准入不准出。他们在这里,还抢了我们的权利了呢。”赵玉琴的嘴一向不饶人,但是这话说得过了,有失干部水准。
“有了临时工,正式工还不干活了呢。”甘凤麟揭露道。自从临时工多了,赵玉琴就变成了动嘴的,从不动手。
赵玉琴看看甘凤麟,突然改变了方向,对于副主任说:“既然凤麟提出来了,申请申请吧,要不然,他的工作不好做。”
赵玉琴主动缓和关系,于副主任很高兴。同事之间,矛盾在所难免,怎样保持一个相对和谐的关系很重要。
经过不断要求,办里同意给每个临时工涨一百块钱工资。不出赵玉琴所料,五个人高兴了几天,很快,就跟没涨过一样了。
最近,甘凤麟发现一些小问题。
趁人不备,展飞经常带上一个队员溜出去。人员不固定,出去的时间也不太长,回来的时候,脸上有喜悦,也有慌张。
甘凤麟起了疑心。侧面打听了一下,原来,他们避开大队,私自检查。查出了问题,就对被查户一番恐吓,捞到外快就私了。
甘凤麟没有声张。展飞最近心态不好,谁都恨,规劝展飞,要想个万全之策。
四个队员的情况,甘凤麟也做了了解。
张分年轻,家里条件不错,钱不钱的倒是不太在乎。在行政机关干,只是为了体面,说起来好听,也好找个对象。甘凤麟让丽影给他介绍漂亮的导游小姐,很快,他们处得火热,听说,已经谈及婚嫁。他的工作,特卖力气。
没事聊天的时候,甘凤麟告诉大家,我们是一个整体,如果家里有什么事,大家应该互相帮忙。桑匀有一次吞吞吐吐地说起他家的事。
桑匀家住在城中村,想盖平房。邻居韩家仗着兄弟三个,侵占到他家的宅基,非让桑匀把房子往内缩一尺。告状是没用的,官司打了两年,两边都送礼,案子总是不结。最后结了,桑匀家赢了,可是没用,执行不了。对方更嚣张了。
“这事好办。”在老家,甘凤麟和大哥没少处理这样的事,打抱不平,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现在,年龄大了,又当了公务员,凡事收敛多了。
星期天,好日子,艳阳高照,桑匀家的房子重新开工。建筑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朱读闫取张分高高兴兴地帮着做菜买酒。甘凤麟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热闹。
刚开工,锨把还没有握热,桑匀的邻居韩家三兄弟就到了。
“你们想干什么?”桑匀和他父亲紧张地迎上去。
“不干什么。就是不让你盖。”对方表情凶恶,看模样是韩氏弟兄的老三,眼看就要推倒桑匀。
“大家都在一起住,前邻后居的,别伤了和气。”甘凤麟笑着走过去,用手轻轻挡了老三一下。他脸上的肌肉马上抽动了一下,甘凤麟这一挡,疼痛异常。
“找人来了?想打架?”韩老三不服,挥拳来打甘凤麟。
“别闹,坐那儿歇会儿。”甘凤麟把他的来拳捉住,轻轻一拧,他的手就到了背后,然后一提一推,把他扔到了刚才自己坐过的椅子里。椅子离这边有三米多,他落下去,椅子没动也没散。
韩老大急了,嘴里说出脏话。
甘凤麟只当没听见。该忍的,要忍。
“哥。”韩老二用力抱住他大哥,转头对甘凤麟和桑匀赔着笑:“桑匀,这位大哥,别往心里去啊。我大哥这人,粗鲁。说话没分寸。都看我了。”然后,严词喝斥他大哥,韩老三此时也跑过来拉住他大哥。
“大匀兄弟,咱们都在一块儿住着,有话好好说。这么多年了,咱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保不齐谁有个对啦错啦的,闹个红脸。多年的老邻居了,别往心里去。”韩老二拿出烟来,往桑匀父亲手里塞。桑匀父亲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接过烟,人还在发愣。桑匀性子倔,不接烟。
“桑匀,不对了。大家在一起住着,要和气。”甘凤麟命令桑匀把烟接了,这样的邻里关系,不能闹得太僵了。
“这位大哥是?”韩老二把烟递过来。甘凤麟没有接,告诉他,自己不吸烟。
“大家在一起住着,要你敬我让,这样才和气。你说是不是?”甘凤麟冲着桑匀说。
韩老二在一边回答:“是是是,大哥,你放心,我们邻居住着,大家都和气。这不,我们哥儿几个来帮忙来了。”
“那好啊。中午让桑匀请客,我们好好喝喝,现在,咱们好好干活。还没打线呢,我爱干这活,今天,这活我来干,来,你们量好了,我给画线。”桑匀拿尺子量地,甘凤麟大声说,“哎,我说那位兄弟,看着点儿,别让他量过界了,这地基的事,不能马虎。”
量好了,桑匀冲甘凤麟点点头,甘凤麟拿了块儿砖头,用手搌成面儿,给他们画了一条笔直的线。
韩家三兄弟敢怒不敢言。他们一向欺软怕硬,并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三个人打一个,桑匀打不过他们。
“走,咱们喝酒去。干活有工人呢。”酒桌上,甘凤麟把矛盾化解了,不留后患。其实很简单,把道理讲透了,酒喝透了,扣就解开了。
桑匀很义气,解决了这件事。从此,他的工作热情比哪个都高涨。还跟甘凤麟学起了武术。
朱读工作能力比较强,他家里有门市,事多,在时间上,尽量照顾他。为了大家都能照顾上家庭,执法队一般上午九点半才集合,下午尽量早点散,让他照顾到门市。如果有特殊事,他请假,甘凤麟也不为难他。朱读很知足,工作起来不耍奸偷懒。
就剩下一个闫取,他原来是做生意的,到这里来,就为了轻省还多赚钱。没了额外收入,自然不高兴。但是看大家都认真工作,他也只能随大流了。
“甘队,真不错。”赵玉琴由衷地说了一句,甘凤麟能把这几个人摆弄顺了,不简单。
“执法检查,进了店,一定要先亮执法证。”做好了思想工作,甘凤麟开始教队员如何执法。
“法律。”桑匀打了这么久官司,已经领教过法律,哼了一声。
“很快就要执法考试了,每年一次,执法证年检考试。执法,要先懂法。今年的考试与过去不一样了,今年是微机考试,AB卷,不准漏题,当场出结果。挺严的。”
执法考试一年比一年严格,从大家直接拿着试题答案抄,到开卷考试,到现在的闭卷,一年比一年严格。只是,执法人员素质的提高还显缓慢。
交了卷,考试成绩就出来了。
花如玉得了九十五分,是最高分。甘凤麟得了八十九分,是第二名。崔月浦不愿放弃执法证,带病参加考试,得了六十多分,赵玉琴倒是七十多分,原来,她还是提前拿到了答案。这种情况,大家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从考场出来,崔月浦对甘凤麟唠叨:“有答案却不告诉别人,一个人在那里抄。这个人,就是这么个素质,永远是这么个素质。”他词汇贫乏,不会说别的。只有在做报告的时候他的语汇才丰富,他最善于直接套搬政策,那些报纸上说的话,他全能囫囵吞枣地套下来,至于有什么含义,他就不懂了。
“你没要过来抄抄啊?”甘凤麟问他。
“我要?我才不要呢。我崔科长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我也是要脸面的人,我怎么能向她低头呢?再说了,大不了再过几个月就退休了,我还怕这个?就算是不及格,谁还能把我怎么着呢?不求她。”崔月浦理直气壮地说。“可是,这人呀,她就是贱呀,你越不理她了吧,她倒主动找上门来了。她自己答完了题,居然跑我这边帮我找答案来了。你知道,我俩一个桌,她是A卷,我是B卷,谁知道,她两个答案都有,这个娘们儿,是真有能量啊。谁叫人家是县长的媳妇呢。还真沾了她的光,要不然,我没法及格了。”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她呀。”甘凤麟觉得自己笑得挺坏的。
“我谢谢她?我谢谢她什么?谢谢她把我整得病了一场?我谢谢她让我天天抬不起头来?我谢谢她个屁。这辈子我也忘不了她。”老崔使劲吐了口唾沫。
只有一个人不及格。甘凤麟给展飞拿来一大堆参考书,《行政处罚法》、《行政诉讼法》、《行政复议法》、《国家赔偿法》,希望他能好好学习,做个合格的执法人员。
看着大家的成绩,甘凤麟长出了一口气。上任之初,他曾经找过寇主任,要求解聘这些临时工,重新招聘。“他们已经让别人画得乱七八糟,我想要几张白纸自己画。”
“这些人,来得易,去得难啊。表面上是招聘来的,实际上,哪一个不是托了这样那样的关系啊?”寇主任不松口。“这些人,你必须用,还不能出事。”
“别人我不能保证。我自己是想明白了,当公务员,就不应该发财。发财了,说明出问题了。要想赚钱,去做赚钱的事。同时,我要教育我老婆,把她教育成一个廉内助。”
“凤麟,不能小瞧你呀,这件事让你成长了成熟了。这样看来,这件事对于你倒是一件好事了。”寇主任很高兴。
学习过后就是实战。
在一家店里查到了假烟。三条红塔山。
店主叫于志彬,一见查出了假货,和大多数人一样,又是敬烟,又是倒水,像极了半年前的栗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