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车内走马忆旧时情结

    大院中上任望前程酬志

    常言道,有福不在忙。在1996年那时候,范城县各乡镇的党委书记的“坐骑”顶多是个吉普车。当我坐上豫Y16160,这个崭新的普通桑塔纳轿车,去灌河镇上任时,沈小勇——我的司机带点神秘地对我说,曲广远书记精心运筹买的这辆车,在镇机关里人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敢说。因为,曲书记是个细心人,他让暂时保密,主要是怕造成负面影响。这话虽然只是对班子成员和司机等少数几个人叮嘱的,全体机关干部却立刻都知道了。于是,大家都装聋作哑充瞎子,谁也不说,谁也没有听到、见到过这台新轿车。因此,这车到手后,除了给市、县领导送礼需要出车外,从来不敢在县城停留,回政府机关也都是赶在夜里,悄悄地放在车库里。几个月下来,只跑了五千多公里,基本上等于没有动用过。他现在已经当上了副县长,啥也不用怕了,当然又有了新的更好的车坐。我是新去的一把手,车又不是我买的,当然不用怕什么负面影响,毫无顾忌地、从从容容地坐它就是了。

    我们一行三辆轿车一辆面包车,一大早在县委聚齐后,就出发了。

    从县城到灌河镇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出了县城往南走去,不到十几公里就进入了山区。首先在红庙乡的地界上沿着一溜山沟走十几公里,然后爬上分水岭——山峦间的一个豁口。这个豁口往南是长江流域,往北则是淮河流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分水岭。同时,它也是红庙与灌河两个乡镇的交界处。这一天,春寒乍暖,天气晴朗。不仅我这个新官上任,心中自然惬意,就连送我上任的县纪委书记吕士敬、县委办公室的几个同志以及其他几位新调入灌河的弟兄,也都显得特别愉快。上了分水岭,由于没有女同志,我们都站在路边上,人人掏出家伙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县委办副主任贾同喜说:“老弟啊,大家这一尿,可都是肥了你的领地,你得扎扎实实地感谢我们。”我也打着哈哈说:“你们尿了,我自然承情,但我自己这一泡可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哪。”司机细心,把书记的这句话记了下来,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从县里回来,除非内急得不得了,一般总要到了这里才方便方便。

    站在分水岭上,朝东南一望,山峦起伏,重重叠叠,那一百九十八平方公里的山区土地,就是灌河镇了。到这里当一把手,好像有点命中注定一样。

    算起来,我已经两进灌河了。想当年,我在高中读书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学生们根本没把上课当成一回事,整天学工学农学人民解放军,还要经常性持久性地批判资产阶级。有一种学军活动叫“拉练”,大家背着背包,扛着红缨枪,有时腰里还别着两个木头手榴弹,当时自我感觉挺威武雄壮的样子,多年以后想一想,有点不伦不类滑稽可笑。每次拉练大家都按照营、连、排、班的军队建制,在学校革委会主任的带领下,呼着口号,踩着鼓点,出了学校,跑上两天,借此锻炼革命小将们的革命意志。正是因为有这种形势,我才有缘第一次到了灌河。当时是秋天,学校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野营拉练,全校师生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学校所在地发集镇出发,一路向东南,沿山摸岭到了灌河。跑到那里以后,我们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青年学生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山的后边还是山。从那以后,学校再也没有带领学生去过其他乡镇(公社)。

    第二次进灌河是我刚调入县委办公室没几天,当时的县委书记为了搞到第一手资料,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要求有关部门组织一次大型的调研活动,由县委办公室牵头,抽了政研室、农经委等几组笔杆子,在全县选山、岗、平三种乡镇,搞“关于农村服务体系的现状和对策”的调查,我和政研室主任张立、县委办老同志孙成志三个人到灌河调查,一住下就搞了九天。后来也曾经下乡过,至多住一个晚上,从来都没有突破过这个纪录。

    由此可见,我与这个灌河确实有缘:从全体同学“背着枪”占领这里,又到我们“掂着笔”评说这里,最终由我来“统治”这方水土,运用高等数学进行概率分析,就是一件既偶然又寓于必然之中的事件。我站在分水岭上,心里竟然有了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

    小车进到镇政府院,有人放了一挂相当长的鞭炮。在清脆的响声和刺鼻的硝烟中,弥漫着一种迎娶新媳妇的味道。院子里和前楼的二楼上站满了人,显见是欢迎,也许是新鲜。党政办公室主任王世贵、通信员小马以及其他一些同志,忙不迭地接住东西,一直到了后边大楼的一楼东头——我的卧室。据说,这是一般机关里不成文的规矩,一把手总是安排在左边上首位置。事实上,真正懂得风水的人说,要是一个四合院的话,单位的正头头儿应该位于西北角,因为这里是所谓“八卦”的“乾”位,乾为阳,为天,为大,为主事的当家人。西安武则天墓叫乾陵,就是因为位于西京城的西北方向。所以范城县的历任县委书记,习惯上都是住在县委大院的西北角,到了镇里,竟是这么个讲究,叫我觉得可笑。不过前任都是这样的,并且副县长都当上了,显然没有什么妨碍。好在后边这个院子也就这么一栋通体三层楼,也许是不能按“周易”、“八卦”上讲的那样去分析问题,按农村酒席上的坐法,左边真的为上了。说起这些,千万不要以为当官的这么心细,这么琐碎。其实,在各级办公室里干过的人都知道,自上而下,凡是当官的都犯这种毛病,大家在文件名单排列上、大会座次安排上、出行车辆顺序上以及酒席编排座位上等等场合,没有一个不像女人们那样心细,有一点大家心照不宣的官场规矩和迷信,有时神经兮兮的,并且小肚鸡肠。

    住室内一切已经准备停当,连炭火都已经燃好。在乡镇,寝办当然是合一的。副职们一人一间房子,只有书记、镇长是每人两间,一明一暗。我的房间,因为是在一楼,前边大树遮荫,后边有高墙挡风,结果风没有了,光也跟着没有了,办公室里大白天也得开着电棒才能够看清东西。好在乡镇的一把手没有几个是能够整天趴在屋子里看材料的,看清看不清没有大碍。暗间卧室里,床铺已经铺好,而且他们想得非常周到,连单、棉拖鞋,红黑两种皮鞋油及刷子等等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外面办公室里,崭新的办公桌很大,是所谓的老板桌,还配了大约是人造革质料的老板椅。

    这一次从计生办主任提拔成党委委员的赵飞鸿笑着说:“贺书记,这桌子是我们计生办给你买的,我为这事请示过刘镇长,刘镇长说,嗯,这回算你学能了!得到他这句话,我们马上就跑到鸭阳买了这一套桌椅,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大家都笑道:“行。飞鸿,新书记一到,鸟枪换炮!”

    稍事休息,已经安排好的全体机关干部、镇直负责人会议就开始了。我让县委办贾主任一干人等,留在我的屋里吸烟、喝茶、烤火、说笑话,就和吕士敬书记在刘镇长的引导下去了机关大会议室。

    到了会场,我请吕书记居中坐,吕书记说什么也不干,并且说,我今天就是代表县委来给你扶到正位上的。我们在台上叽叽喳喳的时候,底下也是叽叽喳喳的。我往下面一看,好家伙!一百多号人,黑压压的一片。前两排是副乡级以上干部,有一二十个,后边的便是镇中层以上干部和机关工作人员。人们都比较精神,也许是对新上任的一把手有一种强烈的新鲜感吧。会议由刘春亭镇长主持,吕书记郑重地把县委任命我任灌河镇党委书记、县武装部任命我为灌河镇民兵营教导员的两个短文很快念完后,又对我做了一番政治思想、工作能力、为人处事等方面的突出评价,要求大家配合我干好灌河镇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事业。接下来,该我发言,当着县里领导,我以为不宜多说,就简短地表了个态,交代刘镇长,由他召集,晚上开一个扩大党委会,会议就散了。

    从会议室出来,还没有走到住室,突然,从一棵树下蹿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小老汉,“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书记呀,你可得给我做主哇!”大家急忙把他拉了起来。

    我仔细一看,原来这人我认识,是个上访老户。他经常往县里跑,有时还去县委办公室找我的同僚、他的老乡宋秘书诉苦。因为经常见到他,我就认得了这个老头。不过,虽然见过他那么多次,因为他不是找我的,我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上访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这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他究竟要叫我给他做什么主,同时也不想让他给缠住,心想先稳住他再说。我就叫他:“方结实啊,我们是老熟人了,我今天才调到这里,时间还长着哩。你看,现在我还陪着县里的领导,你改天再来找我行不行?”

    谁知能一下叫上来名字这一招还真管用,他抬起头仔细一看:“原来新来的书记是你呀,好好好,我改天再来找你!”说着,显出一副见到熟人的样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党委办公室主任王世贵对我说:“不光是这老头,这几天,石盘沟的孙国禄、苏国华,果子峪的吴太,这几个上访钉子户都天天来‘上班’,等着见新来的书记解决问题哩,你不要理他们,再来了我们挡着!”

    我问世贵:“还有没有其他集体上访的苗头?”

    世贵说:“怎么没有?长胜寺、石楼、兰家河等几个村都在闹着哩。”

    我说:“哦,看起来,咱镇的水土怪硬嘛。”大家都笑了起来。

    政府招待所离机关较远,出了机关大院顺着大街往西差不多有里把子地,我们边走边看,一街两行,店铺林立,比较繁华。满街的门面上春联醒目,说明年味儿还没有过去。对于干部们从大街上大摇大摆地去招待所,群众习以为常,没有人盯着看,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眼光。对于我这个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老百姓也许并不关心,“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小镇上常有的事情。反正一时我也看不透群众有什么心态,对自己能否干好这个书记多少欠缺点把握,只是在心里充盈着一点近乎神圣的使命感,那种从小就经常出现的“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所谓英雄气概,在这时候不知怎么就从丹田里向外发散,向上直冲百会、上星,向下周游足三里、涌泉,好像气功大师打通了大、小周天,整个身子都发生了人们看不到的膨胀。忽然觉得自己原来空怀壮志,直至到了不惑之年,才算真正有了用武之地,真是人生无常啊。

    正是:山高皇帝远,风硬水土亲。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