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虹的母亲听说娄虹总算怀孕了,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她一定要来河阳照顾女儿,说小两口工作忙,自己吃饭什么的都顾不上,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那哪能成。于是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县里,自己拣了几件衣服就住到女儿家里了。

  岳母能来河阳住,不仅娄虹愿意,尹凡也挺高兴。一是岳母毕竟是过来人,知道怎样照管孕妇的饮食;二是晚上娄虹没工作的时候,可以和她聊聊天,免得两口子成天面对面,无话找话说。

  岳母来了以后,娄虹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她一有空就和母亲谈将来的小宝宝长得什么模样,会是什么性情……母亲就告诉她怎样喂奶,怎样换尿片,怎样防止孩子出现夜啼症等等,还手把手教给娄虹动作。说到兴致来了,母女俩会高兴得“咯咯”直笑,脸上都露出幸福与陶醉的表情。而且,娄虹又恢复了从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吃了饭把嘴一抹就去上班或午休,脸上的光泽也越来越好看了。就连尹凡也跟着沾光,每天连菜也不用买,全部由岳母代劳了。

  岳母照顾怀孕的女儿是不遗余力的。每天早晨起来,她不嫌厌烦地煨好粥,煮好几个秤砣蛋。小菜不是山涧溪水里的小干鱼,就是腊肠炒干笋或者肉沫炒雪里蕻盐菜,都是娄虹爱吃的。中、晚餐就更不用说了,总是精心搭配,而且时常更换。尤其是三天一只老母鸡,用乡下自制的土砂钵,一点点大的煤气火炖上三、四个小时。下班的时候,人还没到家,就能闻到鸡汤的香气弥漫在楼道里。只是有一点,岳母始终不愿用洗衣机,而是用一块搓衣板,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除了该送去干洗的以外)一件一件搓干净。娄虹总责怪她放着现代化不用,岳母回答,以后孩子出世了,那么多尿片怎么能用洗衣机?那还不一洗就给搅成碎片了。娄虹说,孩子出世了不会给买“尿不湿”呀!岳母的话是:尿不湿?还有尿不湿的?要真的尿不湿,那尿都沤在裤裆里,还不把我老崽的屁股给沤烂了!

  老崽是阳谷县乡下的土话,意思是最小同时又最宝贵的儿子。娄虹怀孕才几个月,根本不知将来生下的是男是女,岳母就随口这么说,可见老人的心里所想了。

  岳母在河阳呆了差不多三、四个月,临时要回去一下。因为娄老师前两天到外面散步淋了点雨,身体有些感冒,尹凡请卞虎找了辆车将岳母送回去,干脆再到自己老家把父母亲接过来。回到河阳工作几年了,父母还没来过河阳,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尹凡心里一直有愧;况且娄虹已经有人照顾惯了的,就让父母照顾她几天,等岳母回来,再送二老回去。

  二老本不愿进城,但听说是媳妇怀孕了,要人临时照顾几天,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就说还没看过老大的新家,去看一看也好。好在现在农活不多,走几天也不打紧的。

  尹凡自从家里正式般来后,分的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岳母来住后,小两口的卧室就兼了书房,腾出书房摆了一张床。二老过来仍然睡那张床上。

  来的头一天,恰好是星期天,娄虹说爹娘都没到过河阳,尹凡你就带他们出去走走、看看。尹凡带着父母到河阳公园里转了转,看了动物园。里面动物并不多,不过三、四十种。公园里的豹子,父亲以前在山里见过,老虎却只是听说却未见过。对着笼子里那个被称为“山君”、“山大王”,农村人谈之色变的猛兽,父亲不错眼珠地看了许久,老太婆在一边等不及了,连声喊他走,他却说,这家伙可真是不简单咧,要是在野地里遇见它,命都要给它吓掉半条的。

  第二天,娄虹上班,尹凡去党校上课。走之前,尹凡将三十块钱交到母亲手上,说是买菜的钱。问买几天的菜,尹凡说就是今天一天的呗。你们爷娘两个从来没来过我这里,这回是第一次来,我又没时间老陪着你们;加上娄虹怀孕,每天要吃点好的,你们就上菜市场替我们买点菜。

  父母亲昨天从公园回来看见过菜市场,尹凡两口子走了不久,两人就结伴去那儿买菜。

  机关宿舍院子里的菜市场规模不大,但禽肉蔬菜一应品种还算齐全。二老往日在家其实是不怎么买菜的。乡下人土里刨食,园里种菜,一般吃的东西都是自给自足,难得赶一回集才买点东西。到了菜市场那儿,两个老人一家一家菜摊地看,先从东看到西,又从西看到东,始终决定不了该买些什么菜。后来两人就商量开了。

  先是老太婆说,我看老大这崽俚平时回家虽然少一点,还是蛮有孝心。你看我们来这里住几天,他一天把这么多菜金给我们来买菜,真是太舍得了。

  老头就说,还有媳妇怀孕,他心疼着呢。不是哇了媳妇每天都要吃点好的吗。

  媳妇吃点好的也应该。不过现在还是在带肚,还没生呢。到时候生了崽,发奶还有得要花钱买好的吃。他两口子工资有几多钱,现在就每天这样吃,哪里吃得消?

  老头向来听老太婆的。听她这样说,就说道,昨天一碗红烧肉还没吃完,我看冰箱里还有一碗剩下的鸡汤,给媳妇热一热也行的。我们两个到城里看一看心里已经就满足了,吃好吃歹用不着讲究。

  两个老人过惯了苦日子,一天三十块钱的菜金实在舍不得花。找到了给儿子省钱的理由,他们就开始买菜了。

  老太婆记得刚走过的一家摊子上有已经死了的鱼卖,死鱼比活鱼的价钱差不多要低上一倍。于是就去称上斤把鱼,还对着那座台秤看了半天才付钱。又称了几块豆腐,买了豆芽和青菜,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做饭去了。

  每期党校干训班的伙食都办得很不错的,那是因为给党校食堂有专项补贴。尹凡以前中午一般都不回来,就在党校食堂吃饭。这回父母亲来了,他中午饭前便赶了回来。娄虹也下班后,父母亲摆开饭桌,将饭菜端了上来,只有一盘青椒炒鱼,一碗豆腐,再就是前天和昨天剩下的红烧肉和只能捞到骨头的鸡汤,娄虹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尹凡看看娄虹的表情,又看看厨房那里,问道:

  妈,还有什么菜?

  见儿子问还有什么菜,母亲有点没回过神,因为在乡下家里,这样的菜已经算够不坏的了。

  父亲就说,崽呀,我们来一趟你这里,不是要吃什么好的,这已经足够了。你不要挂意。

  母亲接过来说,是呀是呀。你今天早上拿那么多钱买菜,我们觉得浪费不是?你猜今天才花了多少菜钱?一共才四块七毛钱。

  我不是给了你们三十块钱吗?那是今天一天的。尹凡有些哭笑不得,说,谁让你们这样节省的?!

  母亲马上说,老话说了,要将有时当无时,莫将无时做有时。你们两个的工资并不高,又马上要生孩子了,所以钱要省着些花。

  娄虹听着他们讲话,并不吭声。自己扒了几口饭,说肚子饱的,吃够了。就回卧室睡觉去了。

  尹凡知道娄虹嘴刁,特别前一段时间岳母来这里,天天给她做好的吃,乍一吃这样的饭菜肯定吃不下,但又不好当着老人的面说出来。他自己用筷子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一嚼便吃出来味道不太新鲜,便把碗放下。二老见他也放下碗了,心想这可真是,老大读了书,后来又教书当干部,每次回去还不都是家里做什么就吃什么,和以前小时侯一样不讲究;就连媳妇去乡下时,也没在意说吃饭上面亏待了她。两位老人忘了,娄虹平时并不大上公婆家,逢年过节去一下,那都是家里有好菜好饭的时候。

  见两个人都吃不下饭去,两个老人面面相觑,觉得第一餐饭就做成这个样子,媳妇肚子里肯定在生气,尹凡虽说不会生父母的气,但看起来他是向着媳妇那一边的,心里面就有点惴惴不安的惶恐。

  尹凡看见父母一副觫然的样子,心里不免产生同情。他说,没什么,娄虹单位上工作忙,现在又怀了孕,容易疲劳。你们先把这碗红烧肉吃了吧。

  说完,他端起盛肉的碗,用筷子分别拨给两位老人。老人想拒绝,又怕肉会掉到地上,只好任尹凡拨。直到肉把菜碗里剩下的肉全部拨完,尹凡又起身到厨房里找出几个蛋,打碎后搅散了,放在火上做成蒸蛋,等娄虹起床后,让母亲端给她吃。娄虹心想,还是尹凡心细。别看婆媳闹别扭时他总是向着父母,可实际上对自己还是看重的……

  第二天,尹凡不再将钱交给父母去买菜,而是稍稍起早一点,提个袋子上菜市场“采购”去了。

  日子就在琐琐碎碎中过去。白天去党校,晚上回家陪老婆、陪父母亲。不几天父母回乡下,又把岳母接了过来。不过尹凡还是不想就这样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心想,如果在机关实在呆得没意思的话,迟早都得想办法再离开。自己学的社会学知识,原本说在学校里没多少实际用处,后来到了机关,本想离社会多少近一点,是否能派上一点用场?结果也差不多。以后要离开的话,仅靠硕士研究生文凭看起来不够了,还得想办法弄张博士文凭才行。于是他利用空闲时间温习英语,同时还看点社会学方面的书,找点资料,心想能再写几篇文章,发表几篇论文,对将来是不是会好一点?不过,现在又回过头来作学问,心可是没那么容易静得下来。特别是随着干训班学期结束的临近,尹凡又开始想到将来回去后和刘咏再度共事,即便刘咏能装出人模狗样的姿态,自己对他恐怕已经会有心理障碍了。那就要求组织上先将自己调开,能和刘咏换个岗位,到知工科也行。知工科的乔科长,那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她对自己的关心,仔细品味一下,似乎不一般……

  尹凡这一向处心积虑为自己设计今后的道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替他作出了新的安排。

  当尹凡想着党校学习结束后,回去调离干部科,不和刘咏面对面工作,部里却传来刘咏想再一次抓住机遇走仕途捷径的新说法。

  原来,根据省委关于加大青年干部选拔培养力度,积极选送其中优秀者下基层锻炼的精神,河阳市委也作出决定,从市直属机关里选派一批年纪轻、水平高、素质好的青年干部下到乡村工作,这批人主要从现任科级干部当中挑选。他们下去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和实际需要,职务上可以平行配置,也可以适当高配。这里面的意思就是,科级干部可以作为副县级干部放下去工作。当然他们回来,原则上还是先恢复自己的本来职务,是否进一步安排则一看他们下去时的表现,包括工作能力、工作业绩等等,二也要看市里干部的职数空缺情况。但河阳历来在干部工作的实际操作中都是能上不能下的,就是说,一个干部,一旦提拔到一定的级别上,只要不是犯了严重错误,具体说也就是不触犯刑律,其能力再有限,其表现再平庸,甚至造成了一定的工作失误(只要不是被发现是故意的),就不会被撤职,连降职也不会,只不过挪动一下位置。可能挪动后的权利变小了,但人也相应逍遥了。所以河阳的官场一直给人以人满为患的感觉。这些年,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于是这里流行一句话,是骡子是马,就看能不能当得上去;只要当上去了,骡子也被看成马。要是没上去,马也被当成骡子!那么这次选派干部下去对于想在政坛上发展的人来说显然是一次机会。虽然市里明确说了,下去挂职即使是低职高配,回来暂时还按原职级安排。但不少干部根据经验认为,既然有过上一个台阶的工作经历,那么回来后登上这个台阶就像新娘子必然要上花轿那样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此,下去锻炼虽然会辛苦一些,想趁这个机会下去的年轻干部还是有不少。

  这次下派一共10个人,按指标分配到一些相关的单位。组织部分得一个指标,而且是低职高配的指标。部里还没将这个消息正式发布,就有人已经知道了情报。据说有些自认为符合条件的马上开始了活动,其中最为积极的就是干部科副科长刘咏。

  这样的竞争是激烈的。部里想搞一次民意测评,通过测评摸一摸底。机关党委为此特意通知出差在外的人都回来参加,外出学习的也不例外。但尹凡恰好参加党校学习结束前的所谓社会调查去了,没赶上回来测评。

  组织部内部的测评也和到外单位考察干部一样,测评结果并不公布,一些重要的、需要严格保密的测评甚至连工作人员都不用,而是几个部领导亲自统票计票,这样,测评结果自然一般人也不知道。最后部里准备上报的人选居然正是刘咏,可部里将名单送交市委常委会讨论之前,按常例先送呈分管的市委副书记潘仁和审查时,潘书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潘书记是这样说的:这次选择干部下派锻炼,一方面是贯彻省委有关精神,一方面也是我们河阳干部工作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外地一直没有干部下派低职高配的做法,这次是我提出,得到方喻书记支持和肯定的。我认为,既然是贯彻上级的方针,就不仅要认真,而且要主动,要敢于创新嘛,敢于采用前人——当然也包括今人没有采用过的方法,我个人认为低职高配正是这样一种做法。潘书记这个观点,自然让薛部长等组织部的领导佩服不已,连连点头称是,说潘书记不愧是省委党校下来的领导,看问题、做决策就是有理论前瞻性,有新思维。潘仁和马上摇手说,这并不是我的决策,这是市委的决策,你们这样讲就错了。特别是你薛部长,市委常委会做出这一决定,你是参加了的,怎么能这样说?薛部长便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哦,是的,我是参加了市委这一决定的讨论。潘书记接下去又说,毕竟我在市委组织部呆过,虽然时间不算长,但组织部那几十号人,总体上还是了解的。你们这个名单上报来的这个小刘,我记得他提拔的时候是在知工科的嘛。于是之就解释,他原来是在知工科,最近又把他调整到干部科了。因为干部科工作任务繁重,恰好这一段他们的副科长——那个叫尹凡的年轻人,不知潘部长还记得不?——到党校学习去了,科长陈立平,部里已经考虑他在组织部工作时间长,也应该放出去任职了,到时候万一人手接不上不好办,就把小刘调过来了。说到这里,于是之用眼睛稍微瞄了一下薛部长,又说,好像刘咏调过来的时候我们向您做过汇报。潘书记摆了一下手,这个事情我知道,就不谈了。我现在要谈的正是那个尹凡的问题。潘仁和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一口水,薛部长马上亲自提过暖瓶,给书记续上水,潘仁和仰身靠在宽大的皮靠椅上,又接着说道:

  说实在的,我对这个尹凡印象不错。这个人诚实,稳重,理论功底扎实,说话办事,条理性逻辑性都比较强,而且做人比较有主见,看问题也比较清晰。我记得他当初是通过公开考试进到组织部的——说到这里,组织部几个领导都连忙点头:对对对,潘书记说得不错——过五关斩六将,不简单哪。薛部长插话说,部里有些传言,说他在社会关系方面有点……薛部长只把话说到这里,因为要直接点出前任市委书记王启贤的名字是十分不恰当的。潘仁和又是一挥手,这个我知道,传言并不能说明什么,何况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是河阳市谁谁谁的人,起码是个误解。我们用干部,培养选拔干部,关键看干部的个人素质和品质,把尹凡放下去锻炼一下,我看对我们干部工作的导向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由于有了潘部长的提示,于是,组织部最后上报的名单就换成了尹凡。

  当然,这些都是尹凡后来听说的。像这一类名单的形成,在一般人眼里,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真实情况谁也看不清,群众唯一能知道的就是结果。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河阳市10名下派挂职锻炼的人员中,市委组织部干部尹凡的名单赫然列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