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干训班的班主任叫肖亦田,长得矮矮胖胖的,戴一副轻度近视眼镜,头发轻柔地梳往一边,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年纪不大,和尹凡差不多,省城师范大学毕业,读的是政教系,后来又搞了个省委党校社科专业的研究生文凭,30几岁,已经弄到副教授的职称了。他出了一本书:谈改革中社会主义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互动关系,书名挺醒目,但内容不过是将历来发表的各个时期领导人的讲话和文章中的相关观点梳理一下,分成章节,同时加进报纸上剪下的与之相匹配的材料和数据,就变成了自己的学术成果。即使这样的成果,在市委党校也并不多,所以他在职称上理所当然超越了一些毕业较早、年纪较大的同事。

  班主任平时笑嘻嘻的,挺随和。他知道来党校干训班学习的,不管在单位上地位怎么样,起码多少担任了一点职务,大大小小是个官儿,有的还掌着一定的实权。他虽然现在没什么有求于官场上的人,但保不准将来会有什么事。即使自己没什么事,亲戚朋友当中要是有人找自己帮忙,那还不得靠这些人?况且现在来学习的,将来在河阳的官场上会混出些名堂也未可知,因此他从不摆出班主任的架子。党校学习也的确和其他学校不一样。那些什么基础理论呀,政治时事呀,多数人从小学到大学都反复学过的,虽有一些新知识科目,只要平时有点学习习惯的也多少接触过,所以听课并没有多少新鲜感。倒是这么些各个单位的小头头们在一起,说不定将来就是可资利用的权利资源,因此成为一个互相交流,建立感情的机会。那些有点权的科级干部,便做豪爽状,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请同学们的客,请客的时候,班主任肖亦田多半要请到,尹凡是组织部干部科的副科长,别人也想方设法请他到场。有时尹凡也想回避,但多数却推脱不了。

  这天,工商局办公室主任沈强请了十几个同学到新马泰大酒店吃饭,饭局设在一间超豪华的大型包厢里。到场的有民政局的民政科长黄日伟、检察院的侦察监督科副科长韩玉昆、交通局的办公室主任卞虎以及人事局职称科科长马兰等。

  豪华包厢里暖气融融,直径近两米的枝型吊灯放出灿烂的光芒。墙壁上面挂着几幅本市知名画家的国画,有山水、仕女、花鸟,显露一副典雅气派,还有一副狂草书写的李白诗《南陵别儿童入京》,笔墨恣肆,大气纵横。赴宴的虽有人来过新马泰酒店,但多未进过这个包厢,一到里面,不由啧啧赞叹,说今天不仅是吃宴席,简直就是吃文化嘛!

  大家热闹一阵,分宾主入席。由于同学当中已不是第一次聚会,且党校学习也开学有若干日子,河阳的官场逸事、政坛趣闻都谈得差不多了,于是今天在酒席上主要就是敬酒逗趣开玩笑。讲过几个段子,加上几杯酒下肚,气氛很快达到高xdx潮。人事局职称科的马兰,原本算得上“大家闺秀”,她父亲是“文革”前河阳市(那时还叫地区)的老地委副书记,但她一方面酒量大,凡是向她敬酒的,她几乎是来者不拒,而且说话也十分放得开。她听了前面几个段子,不屑地说,你们说的那都是啥玩意,早都馊了的嘛。众人就起哄:你说个没馊的来听听嘛。马兰果然就说了两个,博得大家一片叫好声。交通局的卞虎一语双关地说,马兰的玩意果然新鲜,只可惜咱们只能听,却不敢看,更不敢动。马兰马上回击,你想动也动不了,我看你的玩意已经成了蔫黄瓜了。

  这一下,酒桌上的笑声又掀翻了天。

  韩玉昆正好带了照相机,站起来“喀嚓喀嚓”把整个热闹的场面都拍了下来。沈强就提议:听说咱们的马大姐当年是河阳的一枝花,早先的时候河阳照相馆的橱窗里还摆过她当少女时的照片,趁今天这个机会,咱们和她照张相,也幸福幸福吧!于是韩玉昆马上忙碌起来,手上的照相机闪个不停。黄日伟几个人说光照碰杯的没意思,要照就照喝交杯酒的。马兰说,交杯怎么的啦,怕和你交啊!边说边将胳膊伸过去,与黄日伟的胳膊缠在一起,两人几乎头碰头才把杯中的酒倒进嘴里。韩玉昆一边照,一边笑,说明天相片洗出来,也还放进橱窗展览吧。

  尹凡虽说经过到机关这段时间的锻炼,稍稍能喝一点酒了,但量不大,还是不大敢喝。看着大家这样闹腾,心中受到感染,心想同学之间就不一样。虽说党校在一起只能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却能放纵心情,用不着相互设防。恐怕大家在各自的单位都不敢这样子的吧?

  沈强举了举杯子,以东道主的身份说道,今天这次聚会是“有史以来”最开心的,大家说对不对?众人连忙说对。沈强又说,过去大家虽然同在一个市,有的认识,但多数却不认识。难得这样的学习机会,以后咱们就是“黄浦同期”了,大家要互相照应,互相关心……没等他说完,黄日伟马上补充:互相关爱!又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开席时,肖亦田以班主任的身份抢先敬马兰的酒,但被马兰连灌了三杯精品河阳老窖,立马就面红耳赤,汗珠子顺着脖颈一直往下淌,再不敢出声。听沈强那样说,他兴趣又来了,接过话头说,实话说吧,党校培训,重要性我不再讲,但是我归纳了几条经验,送给你们共勉。卞虎马上问,几条什么经验?

  就是——学习学习,休息休息,米西米西,联系联系。

  精辟,不愧是班主任。卞虎站起身来和肖亦田作握手状:你不光把我们学习期间的任务布置了,连我们学习结束以后的活动都安排好了,我个人认为,我们不仅现在是你的学生,以后要永远当你的学生。

  哪里敢当哪里敢当?肖亦田酒喝多了些,没觉出卞虎的话里是不是包含了嘲讽的意思,他连连摇手,指着尹凡说,要说当老师,真正功底厚实的还是尹凡,货真价实的研究生!

  又一杯酒下肚,肖亦田脸色由红转白,说话口齿也有些不大清楚了。他抬起头,看见挂在墙壁上的书法,伸出一只手指头,一边点,一边念(其实上面的狂草字他多数认不全,只是凭记忆背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嘻嘻,我辈岂是蓬蒿人!

  瞧肖老师的雄心壮志,果然不简单!有人马上说。

  这……这不是指我,是,指的是你们哪,你们,将来要成为河阳政坛的精英,不要辜负了我,我对你们的一片期望。哈哈……

  见肖亦田醉了,众人连忙将他扶起,马兰指挥着让卞虎开车送他回党校,这边众人还不忘了“派”定下一回聚会的东道主。

  在党校学习,看起来天天排满了课程或各种活动,但由于最后的考试和所谓“结业论文”都不过是一道形式,所以用不着动多少脑筋对付,尹凡对机关的事眼不见心不烦,脸上还渐渐胖了起来,别人看见都说他长了几斤肉。尹凡自己趁这个机会思考了一下今后的前景。他想,新来的部长还没接触过,不知道人到底如何?假如真的像刘咏这样的人得宠,那机关还有什么混头?自己一介小科长,还是副的,虽然还挂了主任科员这个职级,能够接近于讲师待遇,但就这样熬下去也不知何日是个头。唉,正所谓得兔忘蹄,得鱼忘筌。他把桌子上那些党校发的课本扫了一眼,又想,反正当初报考公务员的目的是为了将妻子调进河阳市,现在这个目的已经实现了,再这样混下去也没有必要了,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想到了走,那就要选择一个去向。去哪儿呢?河阳一个区区小市,贫穷落后,经济不发达,文化教育事业更落后,像自己这样学社会学专业的,除了教学,只能搞一点研究。可市里面只有一家高专需要社会学专业的老师。自己从那地方出来,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无颜见江东父老。而社会科学研究单位,除了一个市委党校沾点边,再别无分店。想来想去,他忽然想到了范老师。

  范老师是自己的硕士生导师,不知他现在身体怎么样?范老师近年来除了带研究生,学问已是不大作了,毕竟高龄了。在尹凡看来,作学问和所有的脑力劳动没有太大差别,虽说出成果要靠积累,但一旦年龄大了,思维不再活跃,新知识难以吸收,创新的灵感也渐渐熄灭,即使写论文也只能是炒炒现饭。像范老师这样很早就在国内出名的社会学专家,不再写书也不影响他的名气,如果写出跟不上学术潮流的论文,反倒会损坏声誉。不过他虽然不再亲自动笔写书,但学校乃至校外一些指令性的研究课题还常常会请他挂名甚至领衔,这些课题出版时,他的大名依然摆在显赫的位置。这是因为,课题虽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做,但挂了他的名字,就使得其学术价值自然而然得到“提升”——这似乎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研究方式。老师从教几十年,弟子门生满天下,本省各学术单位、大专院校甚至省直一些厅局都有,就连上海、北京也有他的学生。想到这儿,他忽然开了窍:我为什么不想法到省城去发展,何必留在这个地方呢?当初毕业之所以分回到河阳,一是因为没有门路,二也同时是缺少社会阅历,不知怎样操作。现在可得在这方面动动脑筋了。

  想到这里,他给范哲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上先是向老师和师母问候,说又隔了这么久没有见到老师师母,心中十分想念;然后再说上次去省城参加社会学年会,老师关于希望自己的弟子中能够有专心作学问,以后好传承和发扬老师的学术精神的人,这番话对自己震动很大。回来后思之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想回过头来教书或搞研究。可河阳已是无用武之地,祈望老师向学校领导推荐,让自己能到省城大学、到范老师的门下、到社会学专业去教书。

  虽说给老师的信已经发出,但尹凡知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同时又给一位已经在省社会科学院院报担任副主编的师兄打长途电话,把自己的处境和想法说了一下,问能不能去那儿“高就”一下。那位师兄先是对他的想法“不敢苟同”,说现在的人都巴不得往机关里跑,省社科院这几年调进机关,给领导当秘书、到处室当科员,甚至到机关的下属单位去混的人是一拨又一拨。即使留在这儿走不了的,真正作学问的扳起指头也算不出几个,其他人不是偷偷在哪儿开个店,就是暗中替一些厂家搞推销拿提成,反正比作学问来钱。“作学问多苦,吃力不讨好的事,简直不是人干的”!这是师兄最后的总结。不过师兄又回过头来说,社科院虽然地方“不怎么样”,毕竟是省城,你要来,从人事上讲,肯定有困难。不过再困难,我找人帮你问问还是可以的。

  能不能调成,尹凡知道这是几乎没多少把握的事。但万一呢?世界上说不定就会有万一的事。晚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娄虹,倒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只是预先让她知道一下自己的念头,免得到时候她又说自己隐瞒什么。娄虹听了他的考虑,心中倒是很高兴。虽然随着尹凡调进河阳已经让自己有了“成就感”,但能够进省城不是好上加好的事吗?她当然支持尹凡的意见,而且希望这事真的能办成。

  只是,她声音有些紧张地说,只是这个月,我那个没来了,会不会是肚子里有了?

  尹凡看了她一眼,然后撩起她的衣服,装模作样对着娄虹浑圆的肚子听了听,说,没听见里面有动静,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准备上路了?

  娄虹捏起拳头敲尹凡的背,说,你这个人啥也不懂,就知道学问学问!

  既已想到联系调走,尹凡觉得还有必要把工作做得充分一点。他把自己以前读研和在高专上课时发表的几篇论文找了出来。他的论文数量虽然不多,但当初都发表在一些有关的核心期刊上,而且是寄过去被编辑看中了才刊载的。不像现在许多人发论文是靠关系或花钱买版面,更不像肖亦田出书是所谓“自费协作出版”,所以肖亦田尽管有了“专著”,但在他面前仍作出一定的谦虚姿态,其缘由盖出于此。

  尹凡把自己的论文复印两份,给范老师和社科院那位师兄分别寄过去,一方面让他们的推荐有说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催促的意思,毕竟直接通过电话和信件来催问不够礼貌。但遗憾的是,不久,两个方面都有了回音。

  先是社科院的师兄来电话,说他与主管的副院长关系还算比较好,将尹凡的个人情况和学术功底都做了介绍。分管副院长也觉得要办好现在这份刊物需要加强力量。但把问题提到院务会上讨论的时候,院长和书记都说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事业单位编制这么紧张,本院连行政带事业加工人编制,总共100多个,行政人员和工人占去了60%,剩下40%,也就5、60人吧,有图书馆、编辑部、社科普及站,还有10几个研究所。现在你编辑部已经有5个人了,早已超过了平均数,再要调人,别的部门怎么办?副院长说这本刊物是我们院里的门面,搞得好了可以在全国打出影响,所以加强一些力量是有益的。院长则说,加强力量我看注重在于质上面,提高现有人员的素质和敬业精神,比增加一、两个人更重要。他的话里头听上去就有批评杂志人员不够敬业的意思。本来,编辑部有5个人是不错,但其中一个常年以来一直病恹恹的,一年当中只能上三几个月的班,还有一个女的则在外面帮外省一家知名药厂做医药代表,已经挣得盆满钵满,早已经没有兴趣在这里干了。她之所以还把关系放在社科院,主要是为将来金盆洗手留个退路。副院长心想,院里面明知道这种情况,还认定编辑部有5个人在干活,只能说明对这一块不重视嘛。但院长的态度既然那样明确,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书记后面说的一句话更是让人难堪。在转到下一个议题的时候,书记又回过头来说,早就说刊物要在全国打出影响,打到现在也还就这个样子——当然这不怪你们,学术成果只能与经济发展水平同步嘛。

  副院长担任院领导时间并不长,还有一股热情想把自己主管的业务弄出点名堂。要使刊物成为国内的名牌刊物也是他想出来的。书记那样一说,虽然明确讲了不怪谁,也等于是嘲笑自己好高骛远,他更不好再提调人的事了。

  尹凡听完师兄的话,心想,自己不能调进去也就罢了,凭什么副院长那么个体现事业心与责任心的想法就成了好高骛远了呢?

  不几天,尹凡又收到范哲老师的来信,信中所讲的情况与师兄那儿也差不多。

  范老师在信中说,自己年龄已高,自上回开完社会学年会就应该退了,学校还是破例让自己多干了一年,说省城大学的一块招牌,能多留一年也是好的。可毕竟自己已经66岁了,再干下去,与退休规定不符,而且其他有些老教授还不太服气,于是也就给院党委写了退休报告。报告学校研究后批了,现在正送教育厅备案,不几天也就要办手续了。你的事我和院领导专门讲过,他们说我推荐的人选肯定错不了,再加上你又是本校毕业的研究生,对学校情况熟悉,也有感情的。只是听说你没有职称,这让他们感到为难。学校刚刚做了一个规定,没有副高职称一律不能调进,除非是本校某些学科需要的博士。校方说,你这方面的条件差得太远,不仅他们爱莫能助,就是档案送到人事厅,也会被卡下的。另外,你说想看看其它单位工作有没有哪儿能够接纳你,但这几年我疏于和外界来往,过去的学生也不常见面,他们现在的工作情况已经不大了解,一应门路,尚难落实,云云。范老师最后在信中感叹,我在学校工作了一辈子,现在只剩下一个广告的作用,而且,马上就连广告的作用也起不了了,将奈之何,将奈之何!

  信是范老师亲自执笔的,字迹有些凌乱,一些笔画明显有颤抖的痕迹。范老师过去的字可不是这样,写得龙飞凤舞,流利中带遒劲,让人从中窥见他少年时的童子功夫,同学们都羡慕不已。可现在……真是岁月不饶人,即使如范老师这样的学界泰斗,如今说起话来也是轻如鸿毛了。而且从他的信中,还可以读出一种心情的悲凉。

  放下范老师的信,尹凡摇摇头,心中暗想,自己原来设计了一个泡沫,而这个泡沫还没来得及把它吹大,很快就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