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剑非回到省城的当天便给省委书记赵一浩打电话,要求个别谈谈三江市的考察情况。省委暂缺分管党务的副书记,人事、组织由赵一浩兼管。按程序组织部考察后召开部长办公会形成决定,个别给分管书记汇报再提交常委会讨论。周剑非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到组织部上任后便将程序颠倒了一下,在召开部长办公会之前先个别向书记汇报、通气,这样他就可以避免在产生不同看法时处于被动地位了。对这样的做法,组织部内部的一些人私下曾有议论:书记和部长都统一了意见,还开部长办公会干什么,分明是走过场嘛。对这样的议论,周剑非只装没听见,一次两次,习惯了议论也就消逝了。

    那天下午周剑非给赵一浩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后来又问常委办公室,才知道书记下乡去了,据说是临时决定去的,大约两三天后回来。周剑非只好先召开部长办公会听取考察组的汇报。主汇报人是考察组长高国强,副组长张清云作了补充。他们两人的汇报将考察组的分歧摆在了部长们的面前,听候评判。作为亲自参加了考察的周剑非,却闭口不谈自己的态度,而且采取了听而不议的办法。他说,组织这次汇报会的目的是让大家先有个印象,知道分歧之所在,然后认真看看考察材料,作好思想准备之后再正式召开部长办公会。他并当场交待负责考察材料的端木信会后将全部考察材料分送各位副部长,要求大家抓紧时间看便宣布散会了。各位副部长和在场的处长们没有谁提出不同意见,但大家心里有数。特别是常务副部长吴泽康。当周剑非宣布散会之前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立即表态就按部长的意见办,这样做很好,让大家细细看看考察材料再研究可以避免失误。但他心里却暗自嘀咕:年纪不大,老谋深算!

    吴泽康比周剑非大好几岁,快奔五十了,是资格最老的副部长,论资排辈他应该填补部长的位子,自己也有这样的思想准备,然而事情发展的结果却大出所料,心头难免有些不痛快。人的思维方式往往受心情的影响。心情好时,周围的一切便都很顺眼,敏感性往往也就差一些;心情不痛快时,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敏感性却往往强一些,能够看出事情的细微末节。以这天的汇报会来说,周剑非的态度使吴泽康产生一种强烈的印象:他之所以采取只听不议的措施是要避免分歧,争取主动。争取主动的关键又在于先向赵一浩汇报,求得赵的支持,以赵的看法为准则,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对周剑非的态度,心情舒畅时可视其为“稳重”,反之则可视为老谋深算或曰“狡猾”。吴泽康的看法属于后一种。

    吴泽康是个老组织干部,他知道对这类事只能看在眼里,放在心头,含而不露。在行动上则正副有别,部长拍了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态度自若,一点也不勉强。当下他接过端木信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回到办公室,正好手头无事,便埋头翻阅那本厚厚的“三江市领导班子调整考察报告”,看得很认真,乃至到了下班时间还没有离开办公室。

    两天过去了,副部长们和有关处长早已将三江市的考察报告看了几遍,形成了自己的意见在心头,却不见周剑非的动静。大家心头明白,部长在等候书记归来,那就等吧,谁也没去问他更没去催他。

    赵一浩终于在那天上午从乡下回来了,下午刚上班,周剑非便同他取得联系,并说明了急于向他单独汇报的意图。

    赵一浩听了笑道:

    “你不找上门来我还正准备找你哩,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八点钟到我办公室来,怎么样?”

    “今天下午不行?”

    周剑非有些迫不及待。

    赵一浩回答说:

    “下午已经有三批人约好了,现在苏翔和黄人伟同志正在我办公室里,你晚了一步老周,晚上清静,咱们好好的聊。”说到这里赵一浩没有忘记征询地再问一声“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省长和常务副省长正在谈工作,后面还有三批人等待,晚上能谈就不错了。他不假思索,立即回答:

    “行,行,我晚上八点一定准时来。”

    放下话筒,周剑非倒对书记产生了同情之心。就这么白天黑夜的干,还有点家庭生活没有?他可是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呀,不像自己过着变相的独身生活,白天夜晚一个样。

    晚上八点差五分,周剑非按时到达常委办公楼。他自然无须登记、通报一类手续便直接上了二楼赵一浩的办公室。还没进门便听到屋里传出悠扬的乐曲声,是《春江花月夜》。进得门去他对站起身来和他握手的赵一浩笑道:

    “好潇洒哟!你喜欢这曲子?”

    “非常喜欢。”

    赵一浩伸手咔嚓一声,将桌上一台自备的书本式录放机关了,但他并不马上同周剑非谈工作,却扯起音乐来了。

    “不仅喜欢《春江花月夜》,还喜欢《二泉映月》、《病中吟》一类的民族乐曲哩。收录机随身带,弄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抽空听上几个曲子,那紧张的神经就松弛下来了。你看,下乡几天一旦回来,事情就在你面前堆起累起了,今天干到七点多钟,差点连晚饭都吃不成,趁等你的机会听听音乐不是很自在吗?调节神经,这个法儿行,你不防试试。哦,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周剑非回答说,“我喜欢进行曲,当然,像《春江花月夜》这类抒情乐曲和歌曲也是喜欢的。”

    赵一浩哈哈地笑了,说:

    “看样子我们有共同爱好,不过似乎也存在分歧哩。你不要把进行曲排除在抒情歌曲之外哟,只不过它和一般所说的抒情歌曲不同,它抒发的是激情,昂扬之情,激发人们去冲锋去奋斗。像我们的国歌,国际歌,还有法国的《马赛曲》,你能说它不是抒情。前些年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将抒情歌曲等同于靡靡之音一律加以反对,那只不过是‘左’和浅薄的双胞胎罢了。”

    周剑非听了书记的这番议论,情不自禁地笑道:

    “嗬,你对音乐还挺有研究哩!”

    赵一浩也笑道:

    “谈不上,谈不上,还没有入门哩,也不想去入那个门了,只不过凭喜好丰富丰富精神生活罢了。我连五线谱还不会哩!”

    说得两人哈哈大笑。赵一浩又说: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音乐陶冶下成长起来的。你别笑,你看吧,从在母亲的怀里听母亲哼儿歌开始,然后是幼儿园、学校,哪里离得开音乐?前些时候音乐界老前辈贺绿汀同志来我省,我接见他的时候在座的有文化厅吴厅长,你是知道的他五十六七了。他感慨地对贺老说:‘贺老,我们这一代人是唱着你和聂耳、冼星海们的歌曲长大的’。我们这一辈呢?你和我是唱着什么歌曲长大的?”

    他眯起双眼微笑地回忆着,哼起了少先队员之歌:“还有什么?哦:‘让我们荡起双桨’。”

    他开始哼起那只曲子,表情潇洒,就像是在“北海”中尽情游荡的少先队员,然后突然对组织部长发问:

    “这支曲子是谁作的?”

    周剑非想了想,没有把握地回答说:

    “好像是刘炽!”

    他回答时顺便瞄了一下手表。赵一浩顿时便明白了,也看看手表。

    “哦,快八点半哪,我们谈吧。不要紧今晚上只有我们这一台戏,唱到天明也可以。”

    周剑非开始向赵一浩汇报三江市班子调整的考察报告。他谈得很详细,谈了考察组两进两出依然分歧的情况;谈了丁奉们的表演;也谈了省里钱老的招呼,但只是淡淡地提了一下。他着重谈了对两个主要考察对象陈一弘和冯唐的分歧所在。

    对于陈一弘,他着重向赵一浩汇报了“巧夺人妻”和“专业户标兵”两个问题的起因和调查结果。

    赵一浩认真地听了还不时插问。但从表情和语气都可以看出,他对闹得满城风雨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怎么感兴趣。只作了一句评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并说这是利用了人们的传统心理,不少人对这类事最感兴趣,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也最容易把一个人搞臭。最好的处理办法是不予理睬。他要周剑非详细谈谈第二个问题。

    周剑非详细地将张清云等三人的调查情况谈了。

    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实行承包到户之后,那时陈一弘是尚文县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土地到了户,农业怎样向商品经济发展,陈一弘提出了一些措施。其中最新鲜而又吸引人的一条是“专业户效应”。也许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也许是从其他地方取来的经,人们不太清楚。所知道的是,在那一两年的工夫里全县冒出了十户专业户标兵。他们分别是粮食专业户、林业专业户、养猪专业户、养羊专业户、养牛专业户、蔬菜专业户、种药专业户、运输专业户、建筑专业户、手工加工专业户等等。手中有权好办事,陈一弘采取强硬手段让有关部门、特别是信贷部门对这些专业户特殊照顾,贷款优先。并将他们视为掌上明珠,四处宣传,甚至省、市领导来尚文县检查工作,也安排一个特别节目:接见十大专业户。当时三江市的报纸和省报也是不吝版面地对“十大专业户”给予擂鼓助威的。可谓红红火火集一时之盛。但就在这红红火火中问题也冒出来了。问题出在那个手工专业户身上,他原本是小镇上制扇合作社的工人,有制扇技术也有活动能力。陈一弘在那里当过区委书记,他便来找他,向他吹嘘他计划建一个精品艺术扇厂,请名画家画扇面请名书法家和诗人题诗,在两三年内把尚文艺术扇推向全国打出国门。陈一弘觉得是个好主意,问他能否找到名画家、诗人、书法家作画题诗?这位手工业者拍着胸又吹嘘了一番,说省上某位名画家是他的老同学,某位名诗人是他母亲家的亲戚,通过他们还可以找到全国闻名的画家和诗人。其实也用不着请很多人的,须知一幅画一首诗是可以制造出成干上万乃至几十万扇面的,关键是要有名气。他已经拟好了一个名单和通过什么人去请他们的办法。说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陈一弘相信了,他和有关部门商量决定培植其为手工专业户发展地方特色商品。在他的支持和批准下信用社为这个专业户贷了巨额资金以作建厂之用。谁知此人是个骗子,他伙同两三个人若有其事地筹备了一翻,廉价买下了本地盛产的楠竹几大堆,然后声称要到外地购买扇面纸和必要的机器,甚至拿出了签定购纸和机器的意向合约,骗走巨额贷款后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这件事一直是当地未了的悬案挂在当地有关部门的账本上继续追查之中,却从来没有和陈一弘挂过钩。许多人只听说陈一弘曾经在一些场合检讨过自己认人不深用人不善的教训。最近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呼地一下把陈一弘卷进去了。而且说得那么严重:他陈一弘没有得到好处别人能拿走几十万轻轻松松的跑掉?更有甚者还有那“暂且不说”的用专业户来带动农业发展这种做法是什么货色,它姓甚名谁?恐怕也该说说了吧!

    周剑非说到这里,赵一浩插话了,“问题就在这里,这是要害其他都是幌子。我们的看法相反,关键是陈一弘个人是否清清白白。”

    周剑非说:“没有问题,张清云他们查过了。案件发生时陈一弘已经当了县委书记,是他批准立案侦察,并要求严查严办的。他们还调查了贷款的来龙去脉,在金钱问题上,陈一弘是干净的。别人的反映只是责备他看错了人,到处宣传这个骗子有商品意识,还专门前去参加了搞得热火朝天的剪彩。”

    周剑非要介绍的情况已经介绍完了。他理所当然要对省委书记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了,只有一句话,用的是组织部门的术语:

    “我看是总结经验教训的问题,不影响使用。”

    他觉得言犹未尽便又补充了一句:

    “至于树专业户标兵的事,我看无可非议,有人说‘暂且不说’,我看是根本就不用去管它!”

    赵一浩微微一笑: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暂且不说’的文章别人还没有推出来哩,实际上差不多已经推出来了嘛?刚才你不是说有人提出专业户引路是‘什么货色,姓甚名谁已该说说了’吗?这不是很明白了嘛。其实,专业户引路只是在土地承包到户后引导农业经济发展和农民致富的一种方法而已,人家文章的实质是土地联产承包到户姓甚名谁?这才是要害!”

    周剑非若有所悟,他马上联系到了近日的所听所闻。他从三江回来后便听为中组部担任联络的同志说,考察组近日正在找农村工作部门的人谈话,范围之广前所未有。主任、厅长、副厅长全在谈话范围之列,据说还谈到部分处长哩。于是他说:

    “有道理,看来是又要起风了。”

    赵一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我们国家一种特有的流行病,只要气候一适应它就要发生。至于蔓延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发展情况哪。我们心中都要有个数才是。你下三江后我不是下乡去了几天吗?就是想去找点根据充实自己!”

    他向周剑非介绍了下乡的简要情况,“紫竹坝乡不是当年包产到户的‘带头羊’吗?你知道那时我还没有来,但我听说了。上了广播登了报,盛极一时赞骂交加。我这一次就是专门跑到那里呆了三天。嘿,短短的五六年时间,你猜怎么样?农民人均纯收入由八十六元提高到了八百二十元,整整的十倍呀!三十年与五六年之比怎么说哩。过去的单一粮食生产变成了林、果、牧、企一齐上,呆了三天信心百倍!不是有流行病的迹象吗?我可是打了一剂免疫计哩。我叫薛以明他们整理一份调查报告,就叫:《从紫竹乡的变迁看农村改革》,先印给大家看看,登不登报再说。”他忽然激动起来了:“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随改革开放而发生发展,这不奇怪,它有社会基础。也许再过十年、八年,人们都会把它当成笑话,当成幼稚的表现,现在不行,人家理直气壮,做出一副‘卫道者’的姿态神气哩。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或者用他们的话叫‘暂且不说’嘛。你不是说陈一弘不影响使用吗?那我们就谈谈你们的方案吧。”

    周剑非简要地谈了考察组的两种意见,特别是卫亦前的“上中下三策”,却没有将自己的观点拿出来,他想先听听书记的意见再说。年纪不大,老成持重,这也许是周剑非的优点,或者也许正相反也未可知。

    赵一浩听得很仔细,还不时插问。对丁奉们的言行,包括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他都详细地问了,特别是对卫亦前提出的三个方案他不仅认真听,还翻开笔记本将其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反复琢磨,屋子里出现了暂短的沉寂。

    周剑非的如意算盘是让书记先拿出意见,自己就主动了。谁知恰好相反,赵一浩拿着笔记本反复推敲了一阵之后,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周剑非:

    “你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呢,剑非,你赞成哪个方案或者另有新招呀?”

    周剑非被狠狠地将了一军,再也无法稳住了,你亲自去参与了考察,结果自己没有主张,像话!抛出来吧,被动就被动!但他说出来的却是:

    “我反复考虑过了,老卫那三个方案中我比较倾向于他的第三个方案,就是:两个都提拔,陈走冯留的方案。这样可以稳住三江的局势不致出什么麻烦,陈一弘和冯唐两人都可以各得其所。特别是陈一弘,提拔调走,估计丁奉们也不会再纠缠,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要陈一弘在三江掌权。至于‘夺人之妻’‘专业户标兵’问题一类无稽之谈,人一走自然也烟消云散,这样对陈一弘有利无害。”

    他虽然说的是卫亦前的方案,但也将自己的观点依附于卫亦前的方案之中说清楚了。但依旧没有忘记用了“倾向”这个概念,为自己也为书记留下了余地。

    赵一浩认真地听了周剑非的陈述,却没有立即开腔表态,办公室里又出现了一段短时间的沉寂。还好,并不是难堪的沉寂,他不停地在翻着笔记本子像是在找寻什么。周剑非是带了一份考察报告去的,他怕在汇报时有什么记不清的地方需要查一查,等汇报完毕再将材料交给书记。其实,需要汇报的事,包括每一个细微末节他都记得很清楚,一次也没翻阅材料。现在看见书记在不停地翻阅笔记本,他要查阅什么呢?他本能地想要把那厚厚的一本考察材料递过去,但他没有这么做。察言观色,他发现书记翻阅笔记本是一种机械性的动作。他并没有想要从笔记本上寻找什么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甚至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以此为掩护,思考问题。果然,赵一浩啪地将笔记本合上,抬起头来对着他周剑非问道:

    “如果抛开刚才你说的那些客观的制约因素单就陈一弘和冯唐本身的素质来看,哪一个留下当市长对三江的发展前途更为有利?”

    “那当然是陈一弘了。”

    周剑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了回答,这是他的真实心意,并非察言观色迎合全省的一把手。他之所以赞成陈走冯留的方案就是考虑到那些客观的制约因素,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现在说出“当然是陈一弘”,也正是如书记所说,除开那些客观的制约因素,前后的想法一致,决非看风使舵。

    赵一浩听了周剑非的回答,豁然一笑,说:

    “这就对了,我们是选择市长而不是选举什么无人指责的干部!哪一个能更好地带领三江群众奔小康奔富裕,我们就选择谁。”

    “你的意思是?”

    周剑非问。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可谓明知故问,或者是想把问题挑得更明白一些。

    对周剑非的提问,赵一浩回答得挺干脆,他说:

    “如果你们的调查属实,我赞成陈一弘留下当市长。”

    周剑非听了暂时没有表态,书记的表态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担心的还是三江的稳定问题,他想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和赵一浩商量,但还没等他开口,赵一浩又接着往下说了:

    “老卫的方案说穿了就是迁就、迎合以达到苟且偷安,这种方案是不可取的。”

    他态度十分严肃,和刚才谈音乐时的表情判若两人。虽然说的是卫亦前,周剑非听了却感到有些难堪,自己不也欣赏老卫的方案吗?是呀,苟且偷安,说到底就是这么个问题,不是吗?幸好没有先开部长办公会,否则就被动了。

    赵一浩看见周剑非暂时保持沉默,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便干脆将自己的看法全都说了:

    “陈一弘如果确实有问题,我们自然不能护短。现在看来无非就是认错了一个人嘛。他显然是受到了无理攻击和造谣中伤,我们就应该站出来为他说话,替他撑腰,这才是领导者的责任。否则,谁还敢大胆去干工作,大胆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呢?你说是不是,老周?我们就是要让他当市长,表明省委是信任他的。这不仅是陈一弘个人的事,要通过这件事向全省干部表明,省委支持和维护那些敢于大胆工作的干部。即使有某些失误也要坚决支持他们。有失误就改嘛!你说是不是,老周?”

    一连两个“你说是不是,老周”,他周剑非还能再保持沉默?其实,赵一浩的一番话使他周剑非很受感动,也很受启发。看问题办事情就应该是这样呀。虽然如此,他并没有像通常可见的那样说什么:你的话太对了呀,我受到很大启发呀,清醒了头脑呀,坚决按你的意见办呀等等。这不符合他周剑非的性格。当然,他也没有对赵一浩的意见表示反对,他本来就不反对陈一弘留下作市长,只是觉得干扰多,麻烦大,才同意卫亦前的那个“两全其美”的方案,现在书记既然要坚持按原则办事,那就这么办吧,其实也是应当这么办的,于是他说:

    “你的意见倒是好,就是事先要做大量的工作才行呀!不过,不要紧的,思想工作我们来做。”

    赵一浩听了笑道:

    “当然,当然,要做大量的思想工作。这样吧,三江市的思想工作交给老卫去做,他是市委书记呀,不能让他站在一边躲雨乘凉,那不行,要把任务交给他,明确责任。他做了,真的做不通,我陪你一起到三江去,那你就是二下三江哪,哈哈。”

    笑过之后赵一浩接着说:

    “还有省政府那边,省长和分管副省长,该征求意见的由你们去征求……”

    赵一浩的话还没说完,周剑非便插进来说:

    “那是自然的,我们有程序,部长办公会之后,提交常委会之前,该征求意见的我们都要征求到,以免被动,这已经在最近的部长办公会作为程序定下来了的。”

    “那好,”赵一浩说,“按你们的程序办。”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一件事,便说,“不是钱老也推荐了冯唐吗?这样吧,他那边的解释工作我去做,你有一定的难度,就不要去了。等事情办完之后,你再去看看他老人家,汇报几句也就行了。”

    听到这里,周剑非确实是感动了,说真的,在这个三江市长事件中,如果可称为事件的话,他最头痛的就是钱林插了进来,当面交待而且态度坚决。自己过去是他手下的小秘书一个,现在官当大了,公然违反老领导的意志,叫他周剑非怎么去到老上级面前开口讲话呢?这是他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最大的心病,也是促使他倾向卫亦前那个“两全其美”方案的重要原因,没有说出口的重要原因。书记洞若观火,体谅下情,主动把这一大难题接过去了,使他周剑非如释重负,能不叫人感动!他几乎要喊出:知我周剑非者莫如一浩矣。他当然没有这么说出口来,也还是说了,说的是:

    “这就好了,”他笑了笑,“说真的怎么向钱老交待我还真为难哩。至于三江那面的工作,我和卫亦前负责,二下三江三下三江都行。”

    说得慷慨激昂,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势,但流露的是真情而不是假意。

    最后剩下了一个冯唐怎么安排的问题,赵一浩说得挺简单:

    “听听意见再说,特别是省府那边的意见。”

    “行!”

    周剑非站起身来将带来的那份考察材料递给赵一浩,说:

    “有空时看看吧。”

    他看看表,不多不少整十一点,该走了。三江的事有了明确的意见,他心里很愉快。他问赵一法:

    “还有事吗?”

    赵一浩也看看表,说:

    “哟,没事了,你走吧。”

    周剑非笑笑,说:

    “你也该回去了,不要让夫人老等呀。”

    赵一浩又是一笑:

    “习惯了,她才不等哩。”

    两人握手告别,周剑非走到门口伸手去开门时又被赵一浩叫住了。他回头问书记:

    “还有事?”

    赵一浩一边放材料关抽屉,作走的准备,一边问:

    “你爱人还没来?”

    “没有。”

    周剑非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两个字,脸上毫无表情,纯系客观报告,像是在回答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还住招待所?”

    赵一浩问。

    “不,住办公室,吃食堂,百分之百的单身生活,挺自在的。”

    周剑非回答说。这回脸上多少有了一些表情,一种自我欣赏自我安慰的表情。相反,赵一浩却有些激动起来了,他说:

    “怎么搞的嘛?调令上不是明明写上了爱人黄、黄什么?”

    “黄恰芹。”

    周剑非回答。

    “对了,黄恰芹,调令明明写了,爱人黄恰芹随调省里分配工作嘛。这么久了还没办?你不好开口,常务副部长吴泽康是干什么的,他也不开口?当然哪,我也有责任,还是你刚来时间过一次,以后再没过问……”

    不等他说完,周剑非连忙插话:

    “都不怪,既不怪吴泽康更不能怪你。吴泽康问过好几次,是我叫他缓办的。”

    “为什么?”

    赵一浩不解地问。

    “一言难尽,”周剑非说,“以后找机会告诉你。今晚不说了,回去吧。”

    这时赵一浩已经收拾完毕,两人边下楼边谈着未完的话题。赵一浩问:

    “什么叫一言难尽,是不是没有落实住房,我记得你一来我就对秘书长说了这件事的,还要他亲自过问哩。”

    周剑非听了连忙否定:

    “不,不,秘书长和办公厅行政处长都来问过几次了,是我要他们暂缓安排的。”

    这时他们已经下了楼往外走,整个大院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远远的门岗室亮着灯光,赵一浩的专职警卫在那里等他。他们在若明若暗的路灯下漫步着穿过大院,依然边走边谈着未完的话题。

    赵一浩回头对周剑非狡黠地二一笑,意味深长地问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呀?哦,我猜到了,想改组另起炉灶?”

    周剑非下意识地吃了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倒像是在封建社会里守节的寡妇听到别人对她的贞操提出了怀疑似地如雷轰顶。连连地说了三个“不”。别说是书记赵一浩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也绝对会有这种如雷轰顶的感受和一连三“不”的回答。

    在这类问题上周剑非很保守,不,确切地说,他的思想并不保守,他也曾多次想过,夫妻是生活的伴侣,这大概是夫妻这个概念的起码定义吧。如果不能生活在一起,又没有虽身处两地却情牵意连的情结,这样的夫妻维系下去有什么用,能给生活带来什么?他只能想到这里为止,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了,否则他便会感到四周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他,千百双带着疑问的眼睛,疑问什么:“你小子想要作新时期的陈世美?”

    周剑非难言的苦衷就在于此,惟一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因而,听了书记半开玩笑的提问便连声否认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赵一浩只是顺口而出的玩笑,他并不了解周剑非的心情,自然也没有必要将它列为专题深入往下谈。这时他们已经出了大院,应该分手了,书记又说了一句:

    “还是下决心吧,没有后勤保证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