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接到杨建清的电话,心里觉得好笑。他在省城,竟然问孩子睡了没有,真是想儿子想疯了,尽说胡话。不过,也许他真的快有儿子了,也可能是女儿,这几天她该来了,却没有要来的迹象,反而觉得全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酸困。她想起这可能是登山的结果,脸不禁一阵发热。放下电话,她继续和公公婆婆一起看电视,并告诉他们:“建清送客去了省城,说明天就回来了。”

    公公婆婆听了,也放下心来,专心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国产的警匪片,三个绑匪绑架了一个人质,人质正想办法试图告诉家人自己的处境。但他的手机被绑匪抢走了。汽车路过一个磁卡电话亭,一绑匪下车打电话,人质看着,眼睛里流露出渴望与绝望的神情。人质问:“我可以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吗?”

    一绑匪说:“到地方会让人打的。”

    打完电话的绑匪上了车,车子呼啸着驶向已隐隐看见远山的郊区。柳明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自言自语地说:“建清真是发神经了,问孩子睡了没有……”

    “问谁的孩子睡了没有?”婆婆问。

    柳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能问谁?问他自己的呗。”

    婆婆嗔笑道:“这孩子!”

    公公一边看电视,一边听着她们婆媳的对话,表情怪怪的。柳明的余光看到了公公的脸,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公公婆婆吓了一跳:“我觉得不对劲儿,建清会不会出事了?”

    公公婆婆惊讶地看着她,她把接听电话的情况说了一遍,顿时,全家人紧张了起来。柳明几乎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拿起电话,打杨建清的手机,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已经响起破五此伏彼起的鞭炮声。市公安局局长袁方正在家里看《水浒》录像带。押送生辰纲的杨志等人已经被蒙汗药麻翻,一个个倒也,倒也。家里的暖气很热,他的在市委秘书处工作的妻子吕云芳一边削着一只苹果,一边给他唠叨着市里将要召开的党代会的事。即将召开的党代会,人事的调整,职位的多米诺骨牌推倒了,使这个貌似平静的春节格外的繁忙。最坦然的反倒是那些升迁无望和将要退下来,到人大、政协颐养天年的人。比如袁方,他不是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可能进这一届的市委常委,当政法委书记,不但他想,周检察长、吴院长都想,只是想归想,他们的幻想最终便被无论是小道还是来自上面的消息粉碎了。因此,袁方显得格外逍遥。

    现在的人议论党代会,特别是像袁方这样的夫妻,一个公安局长,一个在市委领导身边工作的人员,对政治已经看得很透,关心的并不是下一届党委要干什么,而是谁干,尽管人事变动已与自己无缘。市委甄书记,这次没上去,进不了省委常委,又要连任了。郝市长要到省城当市长,虽说是平级调动,但省城的位置重要啊,特别是据说正在向中央争取计划单列,一旦批准,这就是副省级城市了。吕云芳说:“听说呀,新调来的代省长第一次到清州,一看市政建设,兴奋了,马上把郝叫过来说,很好,很好。你不知道呀,甄当时的脸黑得快要下雨了。谁都知道,清州的市政建设是甄的政绩工程,郝还反对呢,私下里不少说甄好大喜功。老袁你说奇妙不奇妙?”

    袁方只听妻子讲,却不马上答话,继续看电视。代省长现在已经是郭省长,“代”字经过一个程序就取掉了,院士及第,学而优则仕。“代”省长时确有人以为他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不谙政界之道,误认为清州的市政建设应是市长之功。但“代”字取掉以后,他在一次全省市长会议上说,政府首长必须恪尽政府职守,依法行政。放弃职责,无所作为都是市长的失职。政府的工作做好做坏,是非功过都应记在市长的账上。不过这话传到清州,甄书记不用猜就知道是郝市长放出的风,一句话点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他以为他的省城市长是省城市民选的吗?还没到任呢,就忘乎所以了!甄郝之争,人们只是看透不说透,只有吕云芳这种没有一点政治野心的人才敢无欲无忌胡说八道。袁方欣赏她的率直,单纯,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心里没有压力。

    吕云芳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装什么深沉?”

    “你这种人,搁我也不会重用。”袁方拿着苹果端详着,仿佛在寻找下嘴的刀口。

    “我才不稀罕呢。有一份工作,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不像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有权力欲。我要是再给你施压,你不累吗?对了,我最近刚看了一本书,说权力欲与雄性激素有关。还有那些女人,一当官就渐渐变得女不女,男不男。”

    “我有权力欲吗?”

    “你有权保持沉默。”她诡秘地一笑。

    袁方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肩膀。有关市里人事变动的传闻,他知道的内部消息比她的小道消息更可靠。不过,这些都与他没关系了。他说:“大家都在忙啊。我作为一个公安局长,能保证清州市治安大局基本稳定,已经足矣!”

    “言不由衷吧?”

    “真的――的确有这种感觉。”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他们吓了一跳。袁方接过电话:“袁局长吗?刚刚发生了一起……案件的性质还不能确定,司机已经去接你了。”

    袁方一惊,放下手中的苹果,匆匆穿上外套下楼。吕云芳沮丧地放下手里正要剥的第二只苹果。

    夜深人静,杨光似梦非梦之中,看见曲歌展开双臂扑过来,吃了一惊,醒了。她那天的表演出神入化,不但蒙住了母亲,还蒙住了魏泽西和林莹,这毕竟让杨光想入非非,会不会假戏真做。现在的女孩子,真搞不懂!正想着再见曲歌说什么,他突然接到陆海洋的电话,有人被绑架了,要他立即带人到报案者家中!他马上开车按照地址赶到报案者的家,全家人正处在极度的恐慌之中。但只是一瞬间,杨光忽然发现,失踪者的妻子柳明特别像一个人,那长相,那味道,太像林莹了,不是一般的像,而是像极了。那么失踪者就应该是魏泽西了?他被这个念头缠绕着,以致询问案情时有点不由自主的紧张。接着,他的助手宋建伟赶到,技术侦查大队技侦人员也来了,很快安装好电话监听仪器。在守候绑匪电话的静默中,杨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杨建清与柳明穿着婚礼服与父母合影的照片,而这时的柳明充满了忧愁与不安,更使杨光禁不住有些心疼。

    市公安局小会议室,政委王凡印和几位副局长、刑警支队队长陆海洋、副支队长张跃生等已经在座。袁方在车上通过车台进一步询问了案情,命令巡警、周边派出所民警进入紧急备勤状态。这是当局长多年的套路,尽管他知道,在不掌握具体案情特别是案发地点的情况下,调动警力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从警二十多年,从刑警到局长,可以说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治安形势最严峻的时期,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靠设卡堵截将逃离现场的犯罪分子一举抓获的,除非犯罪分子撞在了枪口上。但发了案,人命关天,公安机关必须有所作为,而且动作越大越好。谁也不敢自信到仅靠个人的智慧去侦查破案。万一破不了怎么办?中国的体制、文化还没有产生福尔摩斯的土壤。当然,即使在西方,福尔摩斯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据报案人讲,整整一个下午,她和家人就与开出租车的丈夫联系不上了。家里有电话,丈夫有手机,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一直到晚上9点,丈夫突然往家里打电话说他送几个客人,现在省城,没事,最迟明天下午就回来了。可是,他又问孩子睡了没有……电话就断了。开始,他们只是觉得有点反常,但越想越不对,他们刚结婚,根本没有孩子呀!再打他的手机,关机。这就更加反常了。报案人认为,她丈夫被绑架了!

    “110”接到语焉不详的报警之后,又反复询问了诸如出租车车型牌号、是否听到丈夫以外的其他声音以及丈夫此前对家人说过什么没有之类的问题,但报案人除了车牌号,其他问题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为了更多地掌握线索,警方已经让报案人和家人立即来市公安局一趟。

    几分钟后,杨光开车送杨钟和柳明来到市公安局。值班人员直接带他们到会议室旁边的一个办公室,然后去向领导通报。

    询问由陆海洋、张跃生负责。陆海洋一见是杨钟,微微一愣,马上上前握住了老杨的手。他们认识,那是几年前,他带刑警蹲点守候一名抢劫杀人犯,由于街道上没有隐蔽地点,只好选在了位于犯罪嫌疑人住处对面的杨钟五金商店。陆海洋去对杨钟说了,杨钟父子很配合。可是现在,老杨的儿子出了事,竟吓得连他也不认识了。他让通讯员倒了茶水,然后说:“老杨啊,我是陆海洋,你还认识吧?你们不要紧张,叫你们来,主要是想再详细了解一些情况。不要急,慢慢地回忆,每一个细节对我们非常重要。”

    柳明说:“一般情况下,建清晚上9点左右就回家了。可那天下午,家里来了他几个同学,我就打了他的手机,一直联系不上。同学们等了半天,只好走了。以后的事,我都对110说了……”

    “你们仔细想想,最近他向你们说过什么没有?或者行为反常?电话里有没有其他声音?”

    “手机周围没有别的声音,很静……我已经想了他最近给我说过的一些事,但都不会与绑架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会认为是绑架?”

    出现意外情况,家属往往会把事情往最坏处想,这也难怪。但杨建清问孩子睡了没有,分明是想以反常的行为暗示家人他遇到了麻烦。这就的确有点像是绑架了。陆海洋问:“你能不能帮我分析一下,他们绑架建清的目的是什么?”

    “可能是为了钱财吧。”

    听她这么一说,陆海洋的心里更加紧张了。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最值钱的就是那辆价值十几万元的车了,这样的话就不仅仅是绑架,而很可能转化为抢劫了。但他不能把比家属预测的更坏的结果告诉他们。

    进一步的询问没有明显的收获。作为刑警支队长,陆海洋觉得此时留在局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报案人家里有人守候,暂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提出带人和技侦人员一起去电信局。临走,他望了一眼杨钟和柳明,他们的表情都很木然,似乎连悲痛都来不及,这是突如其来的不测发生之后所有的受害者家属都有的心情沉重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因为他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但现在,杨钟的儿子出事了,生死未卜,他应该安慰安慰他,他说:“你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杨钟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们先回去,注意接听电话,配合我们的工作。有情况马上报告。”陆海洋给了他一张名片:“打我的手机。”

    询问的过程中,杨光一直在旁边静坐,这时他看了一眼杨钟和柳明,对陆队说:“我送他们回去后,直接去电信局吧。”

    柳明说:“不用了,我们打的回去。”

    送杨钟和柳明走出大楼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从杨钟家里返回的宋建伟,宋建伟便和杨光一起送他们。大院里灯光依稀,他们送杨钟和柳明到大门口,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柳明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又下来,说:“警察同志……拜托了……”

    看着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一想到她可能成为寡妇,杨光的眼睛里不由地有些潮湿,动情地说:“你们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杨钟的柳明走后,宋建伟有些狐疑看着杨光:“你好像有点反常。”

    杨光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但却嘴硬道:“你对人民群众有没有感情?”

    送走了杨钟和柳明,杨光、宋建伟随陆海洋直奔电信局。杨建清的手机是迄今为止惟一的线索,或者说一根救命的稻草。车在电信局大门口停下来,刚好与技侦科的人相遇。他们见过打了个招呼,一起从小门进入大厅。保安验过身份,请他们上楼。因为多次打交道,公安局的人与电信局的人已经很熟,他们直接来到了查询处。电脑屏幕显示,受害人的手机最后一次通话时间确实是21点零5分,即与报案人通的话。之后,便再无通话记录。陆海洋在失望中又怀着一丝侥幸,想冒险再把电话打过去试试,却是忙音。他正疑惑,突然,电脑屏幕上一个通话号码跳出来,6999599,区号是省城。就是说正有人使用这部手机!然而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疑的通话正在进行,却无法锁定通话的内容。仅仅几秒钟,通话结束。再打过去,又是关机。查省城的那个电话,竟是火车站的订票电话。他们把电话打过去,询问订票电话的具体内容,对方是一个女的,声音悦耳地说:“无可奉告。”

    看来得派人去一趟了。陆海洋对技侦科长说:“这个手机以后的使用情况就交给你们了。”由于无奈,他又当着技侦科科长和电信局的人的面,问了一句非常外行的话:“能否确定这个手机晚上9点零15分和现在打电话的方位?”

    电信局的人说:“从理论上说可以,但只能在通话进行时。确定过去时,目前没有这种设备。”

    技侦科长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陆海洋自嘲地一笑:“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特异功能。”

    走出电信局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信息都能保存下来该多好,那么所有的犯罪都会留下证据――如果是这样,破案也就太简单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像缺氧的空气渐渐弥漫在陆海洋的脑际,接下来怎么办?就这么束手无策,任案情恣意发展下去吗?技侦科的人已经上了车,打道回府,干他们该干的事。陆海洋也带着弟兄们上了他的三菱吉普车,作为支队长,大案当前,他总不能带着弟兄们像无头苍蝇似地瞎转吧。当然,他也可以做得威风凛凛,拉上全队人马,鸣着警笛在市区呼啸一圈,但那没有用。他不是局长,没必要做这些表面文章,何况袁局也不欣赏这种作派。

    陆海洋决定先派人去省城火车站查一查那个订票电话,惟一的希望,是有人去取票。但如果真是犯罪分子,他们会愚蠢到用受害人的手机订票吗?没办法,纵然是一个圈套,也得去试一试。他命宋建伟带人,立即出发。他带着杨光,再去报案者家,希望会有电话打来。

    然而电话没有再打来。恐惧之中的柳明脑子里乱糟糟的,已经没有了对过去的事情进行分析、甄别的能力。

    三菱警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奔省城。凌晨2时左右,宋建伟带人来到了省城火车站,找到车站派出所民警,一起来到订票处。

    负责接听6999599电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妇,派出所的民警介绍说她叫杨倩。宋建伟说:“我们想请你回忆一下这个手机从外地打来的订票电话。”说着,递过手机号码。

    杨倩一笑:“你们真厉害呀,人家刚刚订过票,你们电话就打过来了。但因为我不知道你们身份,没有告诉,请你们理解。”她在解释的同时,电脑已经查到,说:“明天中午的113次,两张,宝鸡。”

    “谢谢!”

    然而从订票处出来,宋建伟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宝鸡明明在清州以西,他们干吗要舍近求远到省城来订票?也许,犯罪分子根本就是胡诌的,不可能再来拿票,但他还是请求车站派出所配合,并决定留下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