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基本上没有夜生活的清川县城已经沉睡。魏泽西和衣躺在床上,把一天的经历在大脑里过滤了一遍。将近一天的时间,他带着相机认真察看了县城周围的风景树,对它们的生长状态、成活情况作了统计,又察看了县政府门口那个100平方米左右的音乐喷泉。接着,又想到了那场警车与出租车的追逐……他突然翻身下床,找出了金明峡塞给他的那个包。他充满疑惑地打开,检查了一下,除了一些零钱,一本通讯录,两个安全套外,什么也没有。他以为里面有什么重要物品呢!金明峡为什么要这么做?发生了什么事?简直是莫名其妙!
也许,他还需要找一个知情人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还有,被强行带走的那对农民父子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想见见他们,明天还要去清涧乡。旅社没有暖气,灯光黯淡,因为许多不可探知的真相,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像冬夜的寒冷浸透了他的全身,他掏出通讯录,决定见一见郭书贤。
郭书贤原是城郊农民,因从小爱好写作,在小县城颇有几分名气,与市里的文化人、新闻记者也多有来往,自称都是哥们儿。他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后来下海了,在清川药城租了门面,开始经营药材。清川药城本是上一届县委书记张志道的杰作,建筑古朴,气势恢宏,药城中央广场还造了一座高达20米的神医扁鹊的塑像,神像下香烟缭绕。相传扁鹊曾在清川一带行过医,至今城南的山洞里还留有扁鹊行医住过的遗迹。
药城开业典礼那天,各级领导包括副省长都来了,还从省城请来了礼仪小姐,各路记者自不必说,盛况空前,史无前例,一下子轰动了全省。但药城红火的时候张志道任期未满,没赶上升迁的好机会,等到药城秋风扫落叶般地衰败下来时,药城几乎无人管理,门前冷落车马稀疏,投资户和预付了租金的药商怨声载道,最终张志道在一片诅咒声中灰溜溜地走了,歇业一年之后才上任市文管会主任。
药城倒闭的原因其实在中国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在许多人,包括政府赔得一塌糊涂的同时,也有人发了财,郭书贤便是其中之一。发了财的郭书贤文人情结不死,再度弃商从文。不知怎么的,就暗中与牛世坤较上劲儿了。有人说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的良心,但事实上,良心与权力双方谁也做不到绝对的公平、公正。郭书贤与牛世坤斗争的方式很别致,看上去客观公正,好事即表扬稿公开写,也在省、市报纸发表了不少,因此获得了一定的政治资本;坏事即批评稿,暗中操纵,或送材料给记者,或以笔名投稿,搞得牛世坤鸡犬不宁,又没有证据查实始作俑者。
魏泽西到清州后,郭书贤本人或差人给他送去的揭发牛二蛋独断专行、贪污腐败、假公济私、欺世盗名等的材料加起来有一抽屉,但致命的是都没有直接证据。比如,为了对付上级领导参观畜牧开发区,牛世坤不惜财政拨款到农民家借牛借羊,甚至借猪,于是领导一看满山遍野都是牛羊,万头猪栏猪满为患,十几里外已是臭气熏天。再比如,县城以及主要城镇的风景树,牛世坤是北方人,焉能不知南方植物在北方的成活几率?因为他老家兄弟姐妹小舅子从事树木花卉栽培,他便将清川变成了自己家族公司的倾销市场,甚至垄断经营,价格比市场上高出许多。他的小舅子、兄弟妹妹常住清川,坐进口高级轿车,好不威风。再比如,牛二蛋向来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的人,他到清川以后,多次调整干部。牛世坤还很迷信,他到清川后,心里最忌讳的一件事就是清川有一个乡叫牛关,牛关又恰恰在位于清州至清川的必经之路上。牛世坤上任之后,每每经过牛关,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之后便去找人算卦指点破法:一,改牛关乡为牛关镇,意为镇灾;二,公路沿途以红墙驱邪。牛世坤如法炮制,他在清川县的声威果然如日中天。这次,那对农民父子上访的事情说不定也是郭书贤写的。
郭书贤已经洗过脚,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接到了魏泽西用手机打来的电话。
"谁呀?"
"是老郭吗?是我,魏泽西。"
"噢,魏记者啊,你好你好。这么晚了,有啥事?"虽然郭书贤经常到市里给魏泽西送材料,但都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还,而且魏泽西曾多次应牛二蛋、李今朝邀请来过清川吃喝玩乐,只不过郭书贤觉得魏泽西是一个新闻混混,因此并不信任他。给他送材料,只是他在那个位置上,或许水滴石穿,能起到一定的影响。
魏泽西自然感觉到了郭书贤的敷衍,但也能理解,人家凭什么信任自己。他马上说:"我现在红旗旅社,你能来一下吗?"
这却是郭书贤没有想到的,一个省报的记者来到清川这样的山区小县,放着宾馆不住居然住旅社,其中必有奥妙。他说:"我马上过去。"
但他并没有马上过去。他对魏泽西来清川的目的进行了种种揣测,要么是良心发现,要么是与牛二蛋有过节了,或者介于二者之间。但总不至于做牛二蛋的包打听吧?市里人事变动在即,据说牛二蛋最近活动得很厉害,盯住了市委政法委书记或宣传部长的位置。而李今朝更是上蹿下跳,为牛二蛋大造舆论,当然还有消防工作,不能让后院起火。他这么想着,给他的死党金珏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魏泽西突然秘密来到了清川云云。
红旗旅社门口昏暗的路灯下,有人影晃动。魏泽西只不过打了一个电话约郭书贤见面,不想竟牵动了许多人的神经。金珏曾经给魏泽西送过材料,算是熟人,因此放下电话后,就像地下工作者秘密接头似的来到了红旗旅社门口等郭书贤。
不一会儿,郭书贤带着另一个人——原县水利局局长,现在家闲着的于化民赶到。他们彼此看了看,然后于化民在前,郭书贤居中,金珏在后,鱼贯上楼。
魏泽西听到敲门声时,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为这次秘密的约会打开录音。然而打开门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三个人。郭书贤一一作过介绍,然后让烟,坐下来静候魏泽西说明来意。魏泽西已经想好了怎么说,其实照实说就行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信服。他说:"你们知道,我只是个驻站记者,并不想介入地方的事,所以我一直保持距离,顺其自然。可是前不久,来了一对农民父子,向我反映木耳、香菇袋料培植基地的事。我想了解一下是不是销路不畅,市场价格太低,农户亏损严重。"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郭书贤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魏泽西接着说:"那位农民说,他们已经没有本钱再搞这个项目了。可是县里强行摊派培植数量,农民不堪重负……"
金珏不屑地笑了,"原来是这事,比这严重得多着哩。"
魏泽西笑了笑,"对于记者,仅仅听说是不行的,必须亲眼看到,或者有证据。那个农民对我提出的有关强行摊派的情节似乎不敢说……事情本来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几天之后,我竟然看见他们父子俩还没有走,一定是到别的部门反映情况去了。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一家羊肉汤店喝羊肉汤,那位父亲就着冻硬的黄面馍……我本想劝他们回去,他们这样反映不行,太平常了,引不起有关部门和领导的重视。谁知就在这时,有一辆挂着你们县牌照的车开过来,下来几个人,把那对父子架走了……这是强行阻止群众上访……"他没有说羊肉汤还泼到了他身上以及他还挨了一拳。
"这是司空见惯的事。"郭书贤说,"还有因上访,被抓回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刑的事呢。"他想引导魏泽西,改变采访的目标,"这位于局长是全县公认的水利专家,南京水利学院本科毕业,就因为人事调整时没有给牛二蛋上贡,这不,在家休息呢。"
于化民惨然一笑,说:"也怪我自视清高。"
但这并不能成为有人行贿受贿的证据。魏泽西笑了笑,这人还挺幽默,刚进来时还以为他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小官僚,听郭书贤说他是水利专家,正好把话题转过来:"太好了,我正想咨询一下有关于音乐喷泉的一些问题。"
于化民一听要了解音乐喷泉的情况,马上来了情绪:"这个音乐喷泉是牛世坤到清川后第二年建造的,说是为了迎接国庆48周年。可咱清川是个穷县,哪有钱这么个庆法?但他不管,在大会上问哪个局承担,局长们都把目光转向了我,有人说大渠归我们水利局管,自然由水利局承建最合适。牛世坤马上问我,'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没本事我换人。'我能说什么,硬着头皮干吧。喷泉的规模也是他定的,投资预算70万元,从上级拨的小水电建设款中支出。后来又追加了16万,是县财政拨的。工程当然是他的内弟承包的,第二天那个姓温的就来找我了,请我吃饭。我去了,不敢不赏脸。喷泉建成后,连续放了三天,国庆48周年之夜又放了三天,效果果然不错。山里人没见过呀,还咧着嘴乐呢。可他们不知道,这音乐喷泉喷出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呀,全县的教师工资几个月都没发了。到了春节,牛世坤说要与全县人民欢度佳节,放音乐喷泉,结果怎么着?喷不出来了,天太冷,喷水管都冻住了。他扫兴而去,以后,就再也没喷过。"
听于化民这么绘声绘色地说着,魏泽西也不由地说起了关于牛世坤的传闻。听说有一次,牛世坤在清州请一个部队战友吃饭,吃到深夜11点,他说他可以打电话通知清川县随便哪个局局长来埋单,战友问:清川离市里不是100多公里的吗?牛世坤说,100多公里算什么,我这是看得起他,再远他们也得颠颠地跑来,不信我打电话让他们两个小时以内赶到清州,保准一个不落。结果,数十位局长们连夜向清州进发,通往清州的公路顿时车水马龙。
于化民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是,是,在下也在其列。不去行吗?"
金珏说:"还有他重用的人,像李今朝,纯粹是马屁精。李今朝原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鞍前马后跟了牛二蛋许多年,当了乡党委书记以后就提不起来了。那一年,牛二蛋他爹死了,他正在老家料理后事,突然灵堂里冲进一个人来,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起来,吓得守灵人魂飞魄散,立马去报告牛二蛋。牛二蛋到灵堂一看,这不是李今朝吗,正哭得呜呜咽咽,就挥手说起来起来,别号了,回去就给你下令。就这样,李今朝进了常委,当了宣传部长……"
"不对,不对。"郭书贤说,"这人不是李今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李今朝见有人抢了先,就偷偷把瓦盆藏起来了。到了墓地,人要入土了,牛二蛋才发现瓦盆不见了,没有孝子摔瓦盆怎么能行?他急得团团转,到处找瓦盆。这时候只见李今朝挺身而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瓦盆喊,牛书记,瓦盆在这儿呢!牛世坤感动不已。至于牛世坤在县里每次出行,警车开道,前呼后拥,那已经成了惯例。为此,公安局专门派了两辆警车在县委大院守候,一见1号车出动,马上鸣笛开道。"
"还有全县城镇的风景树,不是成活率低吗?林业、城建专门成立了一个补栽突击队——发现死树,就连夜补上。这次,那个农村少年可能就是看着那些棕榈树像茅草似的,就点着了一棵,结果被牛二蛋罚款5000元,据说人已经被抓起来了,还要家长在电视上公开亮相,这叫以儆效尤……"大家七嘴八舌,像说群口相声。但说着过瘾,听着有味,文章做起来并不容易。
还有畜牧开发区,这魏泽西是亲眼见过的,万亩荒山,有那么稀稀拉拉几头牛羊。但他是外行,也不是能够影响到牛世坤仕途的上级领导,与其说是参观畜牧开发区,不如说是看自然风景,如果不是牛世坤介绍,他真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政绩。问题的关键又一次回到了证据上,然而有证据的人都是当事者,他们不说,或者不提供证据,记者有什么办法。何况现在有良知的记者也不多了。想到记者的良知,魏泽西自嘲地笑了。他对自己的评估也不乐观,说不定还不如郭书贤呢。如果不是那一碗羊肉残汤泼到他身上,又挨了一拳,他也许会像许多人一样麻木不仁下去的。
最后,于化民忧心忡忡地说:"你是记者,消息灵通,牛世坤是不是要进市委常委了?原来县里还有一个治理清川河的方案,牛世坤主张建了大坝以后在滩地建一个清川公园,可茹县长认为清川地少人多,经济落后,更应该建成蔬菜基地,为此争执许多年了。这一次,是牛世坤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如果不是考虑自己要走,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不知不觉中,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还是郭书贤提醒魏泽西:"你还去不去清涧?"
魏泽西愣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能采访到一些真实情况吗?"
郭书贤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安排人陪你去,应该能了解到一些情况。"
"可是我担心,动作一大,反而惊动了县委。"
"不会的,我有特殊关系。"
魏泽西说:"那就太谢谢了。"
时间不早了,郭书贤等人告辞。临走,他很诚恳地说:"你能亲自下来走一走,我很感动,明天我为你洗尘。"
魏泽西送他们到门口,郭书贤突然问:"你知道吗?金明峡被牛世坤抓了,就在今天上午。"
"是那个黄金大王吗?"魏泽西没有提到他在宾馆门口看到的一幕。
"正是,以前他和牛世坤关系密切,这里面大有文章。我再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咱们回头再说。"说完他们握手告别。
送走客人,魏泽西心中有点莫名的亢奋,也许是这种秘密采访本身富有的刺激,有点像地下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