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张山虎的发现

    李梦泽一回来就忙着招聘工人的事情。经过反复筛选,他从应聘的数十个人中确定下来十个人。除几个是下岗职工外,其他都是来自各县的农民。因为此次招聘的岗位都是体力活,农民能吃苦,整箱整箱的饮料扛起来也不费力。在他所招收的民工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叫张山虎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尽管很皱的西装穿在身上,也能扮出几分精明强干之气。李梦泽就不明白,他怎么会是个农民。李梦泽特地把他叫到一边问:“你像个书生似的,搬得动饮料吗?”

    张山虎说:“没问题,我力气很大。”

    李梦泽又问:“以前出来打过工吗?”

    张山虎说:“打过,也是在市里。”

    李梦泽说:“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比如上海、深圳一带?像你这种条件,又是高中毕业,再学一两门专业技能,找个好一点职业还是没问题的。”

    张山虎说:“家里有困难。母亲身体不好,容不得我走远,就只好就近挣点苦力钱。”

    之后,李梦泽把张山虎带到销售科,对科里的负责人说,把张山虎安排到城里送货,主要给市级机关送货。各机关都是在厂里订批发价,送货是长年累月的事情。李梦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让他给机关单位送货有利于公司形象。看起来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有种亲和力。没办法,这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是以貌取人的。

    在市区内送货要蹬三轮车,可张山虎并不会蹬三轮车。当初销售科长问他时,他撒了谎,说是会蹬。他想蹬三轮车跟骑自行车是一回事,可他错了,结果骑上去,车子就东倒西歪,左右摇摆。怕他出事,销售科长让他专门用一两天时间练习,算是岗前培训。于是,小小一个瑶池市,满城都是张山虎骑三轮车的影子,他信马由缰地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蹬车不是很熟练,倒是熟悉了瑶池的每一条街道。

    第三天,张山虎开始对外送货。在给市中级人民法院送绞股蓝饮料时,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长得像他以前恋人的女孩。这就是刘小样。

    那天张山虎给法院送了十箱饮料,装了满满一辆三轮车。车子停在法院门口,然后就一箱一箱地往楼上的办公室搬运。满眼都是大盖帽,身为农民的张山虎对法院这种单位有种天然的敬畏,搬运过程中谁也不看,专心致志地干活。十箱饮料搬运完毕,就让办公室主任在送货单上签字。他拿着送货单出来的时候,正好一个亭亭玉立的女法官从他身边飘然而过。这女孩太像他以前的恋人刘小样了。刘小样是他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就是那时两人开始恋爱的。后因为张山虎家里太穷,刘小样也无心在深山沟里待一辈子,就提出分手。两年后,刘小样就去了深圳。一个去深圳打工的女孩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法院里?

    走出法院,张山虎远远地站在门口向楼上张望,他希望再次看到那个长得像刘小样的女孩。太像了!可他又觉得这不可能。他不知道是美女太多,还是长得相像的人太多,他很惶惑。他想再次走进去问问,但又没那种勇气。他搬运饮料,满头是汗,浑身肮脏不堪,人们看他都是那种陌生的视而不见的眼神,没人把他当回事。他也就打消了询问的念头。于是,漫不经心地骑着空荡荡的三轮车回公司去了。

    也许是看到刘小样的缘故,勾起了对过去时光的某些回忆,连续几天,他的脑子里就只有刘小样的影子。尽管刘小样早已不爱他了,两人好合好散了,可记忆却是抹不去的。他曾经试图在上班时候跑到法院去等候刘小样的出现,哪怕是假的也好,可他上班跟法院上班时间上是一样的,他根本不可能也没有时间去守株待兔。于是,他在每天送货的路上都十分留意,看到漂亮女孩或穿着法官模样衣服的女人,他都要仔细看看。有天他在给一家小卖部送货时,看见一个穿着法官服装的女孩刚刚走开,那背影完全是刘小样的复制,就连她走路的姿势也很像,便丢下三轮车往前面跑,希望拦截她。可跑到她前面往后一看,竟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与刘小样的模样相去甚远。女人发现他在故意看她,狠狠地扫了他一眼,张山虎看见她那白色眼珠使劲地转动了一下。这一眼让他难受极了,如同打了他一耳光。他失态地又跑了两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纳闷了许久,他才去三轮车上货卸。一边卸货一边想,是不是那天看花眼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看不看见刘小样对他来说没有实际意义,他守不住像刘小样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刘小样也根本看不起他。见一见也就是望梅止渴。可他宁愿望梅止渴,也不愿意放弃看见她的可能性。

    9.玫瑰花苑6号

    瑶池市饮料公司的绞股蓝可乐广告片在瑶池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同时播放,这是迄今为止这个产品最好的广告,也是一次最集中的广告投入。以前的广告从来没有在省电视台露面过,主要是因为资金紧张和广告质量太差的原因。再就是厂家把产品定位于纯粹的地方产品,总是担心外地接受不了。故未对外宣传。当初李梦泽看重的也就是这一点,瑶池人纯粹把它看成打不出去的地方产品,从一开始就留有足够大的市场空间,所以只要宣传力度加大,是完全容易向外扩张的。李梦泽就是要让绞股蓝可乐跟百事可乐、可口可乐等洋饮料抗衡,至少要在全省范围内的市场份额上提升一大步。

    广告播出后效果良好,外地市的一些经销商陆续打来电话,要求经销绞股蓝可乐。李梦泽让生产部门加紧生产的同时,在报刊和户外广告等传媒上也加大了投入,这期间回笼的全部资金都投入到广告中去了。赵一光好长时间没见过李梦泽的面了,他给他打了个电话,说看到他投放在各家媒体上的广告了,大有狂轰滥炸之势。赵一光在电话中感慨了一番之后,问起了他和罗燕妮的事,说:“你俩在深圳总会有所接触吧,感觉怎么样?”

    李梦泽笑了笑,说:“还可以吧。我是说做一般朋友还可以,而不是说做夫妻。”

    赵一光说:“你们已经做好朋友了吗?”

    李梦泽阴阳怪气地哈哈一笑,说:“准备先同居,后恋爱。”

    赵一光紧张起来,追问道:“你小子说什么?你们是不是上床了?”

    李梦泽说:“看你紧张的,与你有啥关系?”

    赵一光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说:“我是让你们先了解了解,是让你去谈恋爱,让你成家,不是让你泡妞啊。你泡妞也要看看对象是谁啊!”

    李梦泽说:“你放心,没事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等我稍稍闲一下,我请你吃饭。”

    赵一光说:“我不吃你的饭,你一定要把那个事搞好,千万不能出事啊。”

    “对了,好几天没见过她面了还真有点想她了。”李梦泽说,“看来我得在瑶池市长期住下来,住在公司是不行的,我想买一套房子,你看什么地方的房子好一点?”

    赵一光说:“玫瑰花苑啊!是前年开发的别墅区。便宜得很,包括装修40多万元就拿下来了。开发商我认识,要不要我给你打个招呼?”

    李梦泽说:“有已经装修好了的吗?我要买下来就能入住,我哪有时间搞装修啊。”

    赵一光说:“有全装修房,可价格上去了,大约要50多万。”

    李梦泽说:“50万就50万。你给他讲,我买一套,一次性付款,但要给我优惠一点。另外,我忙着,让他们去办相关手续。”

    赵一光说:“没问题,他们就发愁卖不出去呢。”

    买房子的事,李梦泽是有些心血来潮。最初的动机,他主要是考虑他和罗燕妮幽会的问题。在公司不方便,必须有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这套房子买下来,将来住与不住都不是问题,把它送给罗燕妮可以,把它作为一笔房产投资也可以。随着西部开发热潮的到来,投资房产绝不会吃亏贴本的。即使不想住了,过几年卖出去,也会赚钱的。当天晚上,赵一光就打电话来,说是跟玫瑰花苑的开发商说好了,48万元,全装修房,让他明天看房去。

    房子买好,李梦泽第一个要通知的就是罗燕妮,他要给罗燕妮一个惊喜。他打电话把她约到公司,说双休日出去玩玩,罗燕妮快活地答应了。李梦泽叫了辆出租车,直接把他们拉到了玫瑰花苑。直到打开6号别墅的大门,罗燕妮才惊喜地叫起来:“你买的?你怎么不动声色就买了这么大个东西?”

    李梦泽把房子的钥匙给她,说:“这个东西大吗?在这里不值钱。如果是在深圳,它的价位应当在160万以上。为什么在这里就不值钱呢?”

    罗燕妮说:“那你就把它搬到深圳去好了。”

    李梦泽说:“不。它或许是给你的,或许是我们俩共同的。”

    罗燕妮听到这模棱两可的话也感到兴奋不已,她一把就把李梦泽抱紧了,脑袋歪在他的怀里说:“你爱我吗?”

    李梦泽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快地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前些天他早就自己问过自己了。不可否认的是,截至目前,他是比较喜欢她的。作为市长的女儿,她不刁,也不坏,不像有的女孩那样不知高低、飞扬跋扈。但要说爱,还是太少了。在他看来,爱是一种高度,一种境界,不是随便说的,也是不能随便表态的。他反问道:“你说呢?”

    罗燕妮迷茫地说:“不知道。”

    李梦泽继续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以后你会知道的。”

    两人开始试用那个新买的铜床。新床新感受,最新的感受还是人。罗燕妮这个充满活力的身体每回都能给他带来新的东西,每回都不与上次重复,每回都是别开生面的。这使他认识到,罗燕妮是个处处追求创新的女孩,她把她所有积累的经验都给了他。这种女孩适应性比较强,能够博得任何男人的喜欢。可以做老婆,可以做情人,也可以做一般朋友。男人是依靠感受来给女人作身份定位的。

    在这期间,睡觉成了两人关系的最大主题。这里面有一些情感的成分,也有些欲望的成分。两个都是推崇细节的人,都感到十分完美,完美到无可挑剔、无以复加的地步。在罗燕妮的心目中,李梦泽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个有进取精神的人,这种男人是值得去尝试一下的。这种男人,他可以做今后的老公,也可以是今后选择老公的参照物。24岁的她有时间也有精力把情感消耗在这种男人身上。闺中待嫁的女孩,在婚前都有一段情感和身体的空白期,李梦泽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填空者。如果不是李梦泽,那么便是其他男人。她也曾经因为李梦泽是父亲的朋友而感到不自然,但这种不自然很快因为欢乐而逐渐消失了。她甚至进一步地想,如果说她和李梦泽之间真的会发展成爱情最后公开的话,也许父亲是高兴的。可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历史隔阂:李梦泽曾经被父亲开除过党籍和公职。李梦泽对她父亲的成见依旧,表面上是友好往来,实际上是心存芥蒂的。李梦泽的心里,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一些扑朔迷离和不可告人的东西。跟罗燕妮在床上时,除了罗燕妮自身的原因外,也会因为罗达庆的存在而激起他的欲望,由此获得的快感就注入了复杂的社会关系因素。

    随着交往的频繁,李梦泽对罗燕妮的好感日益加深。他一直回避两人在一起时谈到她父亲罗达庆,可还是他自己谈到了。有天他问:“你爸爸知道我们之间来往吗?”罗燕妮说:“他只知道我们有业务来往,其他的事不知道。你是想让我告诉他?”李梦泽说:“目前不要告诉他,我是他朋友,如果他知道我俩好,他会很别扭,我也会别扭,今后怎么见人呀?”罗燕妮就嘻嘻直笑。李梦泽说:“我一直想买个什么东西送给你,可我又不知道买什么。你自己说,你想要点什么。”罗燕妮见他这样讲,好像有点小看了她,或者是把她看成三陪女了,似乎他在找一个付费的机会。说:“你怎么突然这样讲?”李梦泽说:“那是我觉得欠你的情分。”罗燕妮说:“你看我缺钱吗?”李梦泽说:“市长的女儿,当然不会缺钱,可我也不能因为你不缺少什么,就该欠你的。”罗燕妮说:“不要这样想,你只要对我好,就足够了。”李梦泽感觉出来,罗燕妮是从心里爱上他了。他说不清是喜出望外还是觉得有违初衷。不过,有个女孩爱着,也是好事。爱,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多余的。

    李梦泽属于那种脑子好使的人,为了回报罗燕妮对他的付出,也是为了企业发展的需要,他决定聘请她为公司的广告策划,每月给她支付两千元工资。两千元对李梦泽来说是一笔小费用,对每月工资只有一千多元的罗燕妮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小小的收入,他们都不会太看重这个,但却给两人的来往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实际上,李梦泽的广告策划能力远比自称为广告人的罗燕妮要强得多。可李梦泽把广告策划交给她是可以放心的,即使罗燕妮搞得再拙劣,也要通过他的最后一关审查。他可以点拨或提醒她把事情做好,一直达到自己满意为止。对于李梦泽来说,罗燕妮工作能力的强弱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建立一种关系,和一种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秩序。

    受聘于李梦泽的罗燕妮工作积极性很高,她没把自己当做雇用者对待,而是当成了主人,经常在上班时间跟领导打个招呼就跑到饮料公司来了。在电视台,任何一个领导对她来说都是摆设,她说有事就要走的。有天她约好李梦泽说要去一下,商量路牌广告的事,可到了公司之后,李梦泽却因为销售上出了点问题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罗燕妮从会议室把李梦泽叫出来,李梦泽说:“晚上到玫瑰花苑去吧,下午没时间了。要不,你等我散会也行。”罗燕妮说:“那我就不等了,你先忙你的事。”说罢就往楼下走,步伐很快,身上的裙子呈漫飘状态。

    楼门口的张山虎正在装车,三轮车旁边放了十箱饮料。他在弯腰下去时已经看见楼上下来了一个女孩。这女孩他没见过。这段时间他见了任何女孩都一脸怒气,好像每个女孩都抛弃过他似的。罗燕妮下楼必须从他的三轮车旁路过,他也不管这么多,只管自己干活。就在罗燕妮从他身后路过时,他照样撅起屁股搬饮料箱,屁股正好撞在罗燕妮的身上,撞得罗燕妮身子一歪。当他抱起箱子时,身子又自然往后一退,强大的惯性作用把本来就没站稳的罗燕妮一下子撞倒了。张山虎的屁股很脏,有很多灰尘。被脏屁股野蛮地撞倒了的罗燕妮非常气愤,一边往起爬,一边说:“你是怎么干活的?”

    张山虎往后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我眼睛长在前面,看不见后面有人。”

    罗燕妮说:“没教养!”

    张山虎反而一下子火起来,说:“你凭啥说我没教养,我怎么你了?”

    罗燕妮一把抓住张山虎,说要把他拉到老板那里讲理去。张山虎见这位女孩挺凶的,弄不清跟老板是啥关系,态度一下子软了。高声叫着他要送货,没工夫跟她论理。有过路的职工见了他们这样拉拉扯扯,劝张山虎给她道个歉算了,张山虎慌张地说不是故意撞她的。罗燕妮倔劲上来,红着脸庞,咬牙切齿,硬是把张山虎拉到了二楼会议室门口,把正在里面开会的李梦泽叫了出来。罗燕妮把张山虎往李梦泽前面一推,说:“这就是你手下的职工?”

    要是平时,下面职工发生的纠纷李梦泽都是不管的,公司有保安。可看到罗燕妮气呼呼的样子,那就必须给她出口气了。不管谁对谁错,他都只能为罗燕妮撑腰。李梦泽威严地站在那里,手上夹着一支烟,冲张山虎一声大吼:“你说,怎么回事?”

    张山虎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再三强调:“我不是故意的。”

    李梦泽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烟头顿时弹起来蹦到墙角。李梦泽指着张山虎的鼻子说:“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听着:扣罚你半个月工资,写一份检讨,当面给罗小姐道歉!”

    张山虎慌忙申辩:“李总,你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

    “你错了就是错了,不要狡辩!”李梦泽向旁边的保安说:“把他带下去写检查。”

    两个保安往张山虎两边一站,夹着张山虎下楼了。

    李梦泽歉意地笑笑,问罗燕妮伤着哪里没有,罗燕妮摇摇头,拍拍裙子上的灰尘。有些污点已经搓不掉了,那全是从张山虎的屁股上蹭上去的油污。会议室的门开着,大家都看着外面,李梦泽不好对罗燕妮安慰其他的话,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回去洗洗吧。”罗燕妮说了声没事,转身下楼了。李梦泽继续回会议室开会。

    两个保安把张山虎带到保卫科后,就让张山虎写检查。张山虎是个硬性子,虽然家里贫困,可从小都是不受欺负的人。中学时代就老跟同学们打架,常常一句话不对就大打出手。现在因为自己心情不好而撞了人,就要让他写检查,还要扣罚他半个月工资,他无论如何想不通。他更加想不通的是,自己怎么老是栽在女孩子手上。前些年跟刘小样分了手,弄得他好长时间委靡不振。现在又要为一个陌生的女孩挨批评。他闷着脑子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也不写,神情痴呆地看着纸和笔,一言不发,他是要为难保安人员。保安人员收拾他这种人是有办法的,保卫科长说:“你不写也行,想通了再写。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出门,我们奉陪!”张山虎说:“假如我不写呢?”保卫科长说:“不写也没关系,我们陪着。”

    张山虎一看没法了。眼下他相信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一真理。不写就意味着不能出门,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写。写好之后,交给保卫科长,说:“这下可以走了吧!”保卫科长仔细看了一遍,说:“你可以走了。”

    张山虎走出保卫科时,气壮山河地大骂一声:“妈的,老子不干了!”

    10.张山虎选择盗窃目标

    张山虎说不干就不干了。走出饮料公司后,他就再没有回头看过公司一眼。不干很容易,也没人挽留他,可他的生计顿时成了问题。他手头不足一千块钱了,出门几个月没回家看过母亲了,手头余下的这点钱是他准备回家给母亲的。眼下又面临着重新找工作的问题。是先找个工作呢,还是先回家看母亲呢?他拿不准。

    回到他租下的每月一百元钱的小屋,左想右想不是滋味,又有些后悔轻易辞掉工作。后悔归后悔,可他绝对不会再去饮料公司。虽说穷,他骨头还是硬的,他就喜欢说一不二。百无聊赖之际,他往床上一躺,打开那50元买来的14英寸废旧黑白电视机,画面上映出了一群大款们狂喝豪饮的场面。这个画面与他此时的心情极不协调。同是一个国家的人,都是娘生的,他们为什么能成大款,哪来那么多钱?他为什么还在为衣食担忧?越想就越不服气。肚子也有点饿了,也无心看电视了。他翻身下床,连门和电视机都没关,就来到街上买了一瓶两块钱一斤的白酒和一袋花生米,准备回家自饮自乐。在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房间里,随时弥漫着一股脚臭气和霉腐味,他从不担心什么东西会丢,眼力再差的小偷也不会看上他的房间。他就这么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回屋。进门时,电视机里的画面又变成了一群美女,她们欢天喜地地在那个狭小的黑白方框内闹腾,这使他又想起了刘小样。他觉得刘小样比电视机里任何一个女孩都漂亮。

    张山虎吃着花生米下酒,吃着电视画面下酒,吃着记忆中的刘小样下酒。花生米吃完了,酒已下去了三两,这是他的极限状态。他把剩余的酒盖好,收起来,塞在床下,然后就没精打采地走了出来。他要在瑶池市的街道上看一看城市的灯红酒绿。

    时已入夜。张山虎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市中级人民法院,那是刘小样的影子牵着他去的。自从那天看见那长得像刘小样的法官之后,他便把刘小样连同法官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他站在法院对面的街道上,选择人行道上的一块砖头,吹了吹上面的灰土,就坐下去了。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法院楼上有几处灯光,他猜想他们是在加班。他希望那个长得像刘小样的女法官走出来,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可他一直等待了一个多小时,既没一人出来,也没一人进去。他有点失望,他在心里骂起那个女法官来了,你长得像谁不好,干吗单单要像刘小样呢?

    张山虎的背后和前面不断有行人路过。从他身后路过的人,不时地将裤腿擦着他的衣服走过去,他没有理会。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衣服并不比别人的裤子干净多少,别人擦着他身子走过去,吃亏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他们的裤子就像桌布,只会把他背后的灰尘越擦越少。当他正在四处张望时,从他背后过去的一个女孩随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在他旁边,并伴随着轻微的响声。他一看,是一张揉成满是皱纹的报纸。他想用这张报纸垫垫屁股,也许坐着要舒服些,便拿起来看了看。报纸还算干净,没有污迹,于是就打开了。那是一张法制报,上面有一则新闻,写的是某地一个县委书记,家里被盗后不敢报案,直到公安人员找到家里,他也拒不承认被盗的事实。不久,这位贪官污吏东窗事发,从他家里搜查出巨额财产,都是他近几年来的贪污受贿所得。除了600多万元查实外,尚有200多万元无法说明其合法来源。看了报,他对这位县委书记的痛恨油然而生,更羡慕起那个小偷来。盗窃了人家的巨额财产,居然有人保着他不出事,简直太幸运了。他甚至想,自己要是那个小偷该有多好呀!像这样当一回小偷,就可以过一辈子腐败透顶的幸福生活。

    那个长得像刘小样的法官最终也没出现,张山虎只好失望地走开。他腿都坐酸了,起来时还用手掌支撑了一下地面。沿着街道走回去,看到一路的红男绿女,他们都是一副无限美好的热烈表情,一个个都幸福得要命,唯独他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这就太不公平了。他继而又想,不公平也算中国特色之一。

    带着残余的一点酒兴走着,他明显地感觉到肚子饿了。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的纸币,在夜市的小摊上买了一个烧饼。因为纸币太烂,老板娘不想要,要他换一张。他说:“没有了,再烂也是人民币,人民币是人民用坏了的。”老板娘笑笑,就把烧饼给了他。他一边走一边啃着。这种烧饼除了有盐之外,就是一张死面团,很坚硬,但却很耐饿。他经常吃这种五毛钱的东西,然后加一杯白开水,像服药一样把它送下去。回到住处,他又躺在床铺上看起了报纸,又羡慕起那个小偷起来。他觉得人生来就被运气掌管着,做什么都得有运气。当官要运气,赚钱要运气,做贼也要有运气。运气好了,干坏事都一帆风顺。难怪,有的贪官污吏越当官越大,小贪时是小官,大贪时是大官,不贪时也就是退休了。一生贪出头都鸿运高照,吉星常伴。他开始琢磨一个问题:是小偷多呢,还是贪官多呢?他不知道。因为他既没有当过小偷,也没当过官。他在五年级时曾经当过班上的体育委员,没多长时间就被班主任革职了,原因是他老是喜欢在做操时看别的女生。他兴奋地想着,假如小偷们都去偷那些贪官污吏的东西,那不是为民除害吗?当他啃着最后一点烧饼时,他的思维活跃起来,也许此时时刻,一些贪官正在拿着贪污受贿的非法所得吃着山珍海味呢!凭啥老子就应当啃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

    报纸上的新闻给他以良好的启发:偷那些贪官污吏的东西无疑是一条发财的捷径。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可以解决生计问题,也当一回业余的反贪勇士。当然这得冒险,风险很大,可要想发财不冒险是不行的,钱往往就在那些充满了危险的地方。这么想着,他就怦然心动了,并跃跃欲试地从床上爬起来,捏紧拳头,在生硬的床铺上使劲地砸了下去,砸得床板一声巨响。拳头和巨响表明了他的决心。

    他要偷一个赃官。

    这个决心比挑战奥运会纪录还要狠。奥运会纪录是运动极限,他挑战的是道德极限。经过一夜的遐想,第二天早晨,张山虎就乘班车回家了。他带走了上个月公司给职工发放的一箱绞股蓝可乐。他自己都不舍得喝,省下来留给母亲。他必须在此次行动之前看一下母亲,这很重要。他给了母亲五百元钱,留下几百元自己用。母亲非常关心儿子在城里打工的情况,张山虎给她说得有板有眼,一切都花好稻好,母亲很放心。母亲放心了,他也就放心了。临走时,母亲拉着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说难说,说不准是半个月,或许是几个月,要看事情是否顺利。母亲问他什么事情,张山虎说,你就别问了,工作上的事。这时他心下直嘀咕:如果不顺,也许就栽进局子里去了,回来看你老娘时便是一个光头。当然他不会给母亲说让她担心的话,他只是很深情地看着母亲,然后扭头而去。

    离开母亲的时候,张山虎完全是一种办大事的心情,像即将奔赴前线的斗士,生死未卜,要么是马革裹尸,要么是载誉归来。

    张山虎乘车回家必须要经过城外的玫瑰花苑,坐在车里,他就向花苑里面张望着。车子很快过去,他没能细看,但瞬间的一瞥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猜想,凡是住在别墅里的人,大多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普通老百姓是住不起的。要偷贪官,就得从那些豪华居所下手。当他第三天从家里返回时,他便在玫瑰花苑下了车。他准备对现场进行一番实地勘察,就像演员在演出前要彩排走场一样。他知道,前期的准备工作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所在。

    这些天来,他的重要工作就是勘察地形,把玫瑰花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看了个遍。白天,他带着干粮和矿泉水在花苑周围活动,观察每一幢楼房里的人员出入情况和出入频率,准确记录他们各自的上下班时间。他为此专门买了一个望远镜,以便在对面山上进行远距离观察。晚上,他还要继续观察,看别墅群中什么时候亮起灯光。他知道,为了防止观察过程中出现的偶然性,这种形式的观察他必须进行多次,以彻底了解每幢别墅人员出入的规律。最后他将目标锁定在18号别墅上。之所以选择18号,是因为它靠近后门围墙,容易接近。此其一。其二,18号别墅外面的围墙旁边有一棵大树,根深叶茂,一根碗口粗的树枝伸向阳台,可以从树上爬过去然后再滑落到阳台上,顺利入室。他从小就喜欢在山上爬树,再高再细的枝头他都不怕,只要能够承受他身体的重量就行。其三,18号别墅只有一个女孩平时出入,而且是准时在机关上下班时间出入,可以断定她是一个干部。她每天都是出门后打的,证明她是一个有钱的干部。凡是有太阳的天气她都打着一把小花伞,可以看出她十分注重自身保养。能在这棵大树下居住,又是一个女孩,肯定是有钱人。他还发现,这里不时有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进入,可以判断他们不是夫妻关系,也不是父女关系。如果是父女,他不会让女儿独自一人在这里居住,而家长却住在城里,这样于情理不符。那么,这就有可能是哪位领导包下的二奶。这就更加符合他的最初意图和攻击目标。

    张山虎对各种非常情况的出现都进行了周到细致的考虑,并做出了相应的预案。比如,上树之后被保安发现的问题;到达阳台后,里面的门关着的问题;屋子里有人的问题,等等等等。对于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他都做了精心的估计。这当中,主要是人的问题。他最大的希望是只有一个女孩在家,他可能轻而易举地制伏她,使其没有报案或反抗的可能。如果不止一人,他反而被别人制伏,那就只有认命。但他非常自信地认为,选择这个目标是没错的。18号别墅存在的疑点太多,不正常的因素太多,他对他的行动充满信心。要是真能抓出一个腐败分子,那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

    张山虎隐约感到,他来到了他人生最辉煌、最灿烂的时刻。他很激动,当然也有一些紧张,但这都是可以克服的。他必须镇定下来,全心全意地筹划他的实施方案。眼下他要做的事情是,准备一些必要的工具,比如绳子、钳子、刀子、胶带纸、一双适宜于爬树的布鞋、开锁的工具,还要有一套与树叶的颜色相符合的迷彩服,等等。他第一次发现,做贼也不是件容易事,需要智慧,需要勇气,需要体力,需要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心和信心。这么想着,他会心地笑了,笑出了一脸的恶毒。

    11.盗贼的运气

    高兴的时候总是想找点更加令人高兴的事做,让心情来个锦上添花。这是罗达庆的一贯风格。下班前,他给刘小样打电话,简单地问:“方便吗?”刘小样说:“下班后吧。”他们的对话是非常简明扼要的,像是电报,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懂。罗达庆记得清楚,上周,刘小样身子不方便,现在一周期间已经过了,差不多了。在这一周时间里,两人没见过面。

    罗达庆到达玫瑰花苑是在暮色苍茫时分,这座西北小城刚刚亮起那种苍白的灯光。像往常一样,他是乘出租车去的,戴着一副墨镜,他不能让司机认出他是市长来。照样像往常一样,没人认出他,甚至没有人好好看他一眼。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这些司机和其他普通人中,他们认识那英,认识刘德华,认识模样怪怪的雪村,可就是不认识他们的父母官罗达庆。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感,他不明白是自己太脱离群众了,还是在电视上露面少了,还是老百姓不把当官的当回事。总之没人认识他。他就这么一路畅通、毫无顾忌地进了18号别墅。他自己有钥匙,用不着敲门或者按门铃。他很机警,一进去他就把门关紧了,不像其他住户那样大大方方地把门开着透风。在这个入住率很低的别墅群里,清静得有些荒芜。除了门房的人,照样没人知道有个市长进来。

    刘小样一身清爽,正在热切地等待他的到来。这是他们共同期盼的幸福时刻。为了很好地照顾他,她还给他准备了消夜——用各种营养品汇在一起熬成的稠粥,兼有滋阴壮阳的多重功能。罗达庆一上楼,刘小样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吊挂在他身上了,像挂在胸前的一个大包袱。在灿烂的笑容中,刘小样满腹牢骚地说:“我一来例假你就不看我了。成天一个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闷,像个孤儿似的。”罗达庆觉得她坠着有些难受,让她松开手,坐到床上去。罗达庆说:“现在不是来了嘛。”刘小样说:“你来的目的性很明确。”罗达庆说:“小乖乖也,你哪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忙。我是市长,总不能成天吊在你身上吧!”刘小样说:“不过,那天我还是从电视上看见你了。”罗达庆很喜欢听她讲这样的话,说:“这很好,以后你想我了,就从电视里看。”刘小样说:“电视里的你不好看,一脸严肃,法西斯一样的面孔。”罗达庆说:“污蔑。污蔑。”

    “给你泡茶去。”刘小样起身往楼下去。

    罗达庆说:“要咖啡。”

    他们的卧室在二楼,刘小样要跑到一楼去冲咖啡。罗达庆觉得坐着没劲,就躺到床上了。刘小样端着咖啡上来,放到床头柜上,说:“要是平时,这时你正在看新闻联播,怎么就上床了?”罗达庆说:“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得先把新闻联播看了。”说罢就准备下床,由于没留意柜子上的咖啡,手往柜子上一撑,衣袖一碰,把刚刚冲好的满满一大杯咖啡全倒在了地板上,像一摊米汤铺开,溅得到处都是,杯子摔出了几道裂纹。罗达庆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抓起一把卫生纸擦拭桌子。刘小样看了看,没有责备他,笑着说:“没关系的,你下楼看电视去,我来收拾。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天生就是当官的料。”

    罗达庆一脸的歉疚之色。擦干了手,就穿上拖鞋下楼了。刘小样看看地板,浓浓的咖啡洒了一地。拖布放在二楼的阳台上,必须用拖布拖才行。刘小样就打开玻璃门,在阳台上取来拖把,把屋子打扫干净了,然后再把拖布放回原处。收拾好卧室,刘小样下楼重新给罗达庆冲了一杯,端到他面前说:“别再倒了。咖啡没了不要紧,别把地板砸坏了。”罗达庆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示意刘小样坐下来陪他。刘小样就挨着他坐下来,看着电视新闻,刘小样说:“中央对廉政建设抓得越来越紧了。你看,又处理了一个跟你一样级别的大官。”

    罗达庆看了看刘小样,很满意地说:“我看你越来越懂事了。自从进法院后,你就关心起政治问题了,这很好。一个不关心国家大事的人,是不可能干好自己的工作的。”

    刘小样伶牙俐齿地说:“我每天晚上都看新闻联播的。”

    罗达庆说:“光看也不行,要学。我让你买些法律业务书籍学习,你买了吗?”

    刘小样说:“买了,正在看。每天晚上都看的,就是记不住。”

    罗达庆说:“这样不行,不仅要看,还要能记住。我最大的希望是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人民法官,那我就满意了。”

    刘小样说:“我会努力的。”

    罗达庆一把将刘小样拉到怀里,抚摸着她光滑的脸蛋说:“什么时候有进修的机会,让你去进修,你得读书才行。”

    刘小样仰面躺在他怀里,用纤纤玉手捻着他下巴下面那根唯一的胡须,说:“谢谢你的关心,你对我这么好,让我怎么报答你呀?”

    罗达庆说:“别说客套话,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算报答我了。只要你不嫌我老,我也一定不嫌你小。”

    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新闻联播看完了,咖啡也喝完了,罗达庆就把电视机关了,说要休息。关掉一楼的灯,两人就牵着手来到二楼的卧室。刘小样把灯光调得十分柔和,散发出一束肉色的光芒,明暗适中,浪漫就接踵而至了。无论是色彩和亮度,都是罗达庆所喜欢的。天生丽质的刘小样照样呈现出新时代的美眉气质,她在床上的表现更为艳丽动人,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声音都能够恰到好处地迎合罗达庆的欢心。

    刘小样要到隔壁房间取衣服。她蹑手蹑脚出门后,就把外面二楼的大灯打开了,然后再向隔壁房间去。先前的声音没有了,她突然害怕起来,浑身毛骨悚然,但她还是鼓足勇气迈向了隔壁房间。当她推开门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蒙面人站在她的衣橱前,圆圆的脑袋上露出了两个黑洞,那是眼睛。刘小样禁不住“啊——”地声尖叫起来,转身就往卧室跑。一边跑一边叫喊:“有贼呀——有贼——”

    惊恐万分的刘小样冲向卧室后,罗达庆已经翻身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惊慌失措地问:“哪里?什么贼?”

    刘小样乱指着方向:“隔壁——隔壁——”

    罗达庆脸色变得苍白,慌忙穿好衣服,说:“别怕,我们出去看看,是不是看错了?”

    刘小样满头大汗了,说:“是个蒙面人。”

    刘小样紧紧地拉着罗达庆的手出来了,胆战心惊地来到隔壁。只见那个蒙面人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刀,杀气腾腾地说:“把钱交出来!听见没有?把钱交出来!”

    盗贼没有盗东西,却把乾坤弄颠倒了。按照一般正义与邪恶的界线划分,威风凛凛的应当是罗达庆,而不应当是盗贼。但此时,盗贼反而变得英武豪迈起来。他以他不可一世的气势,镇住了作为市长的罗达庆。加之他蒙着脸,更像是一个江洋大盗。罗达庆闻风丧胆了。只见他唯唯诺诺,哆嗦着从身上掏出了一沓钱,慢慢走过去,放在地上,然后退了两步,说:“我只有这么多,但希望你不要伤害我们。否则,我们会报警的。”

    说到报警,刘小样马上想到别墅有防盗报警装置,是直通门房保安的。她迅速转身过去,按了一下红色按钮,然后掏出她仅有的两千块钱,又慌张地跑过去,把钱扔在地上,说:“我只有这么多。”

    奇怪的是,这个奇怪的盗贼此时已经不看放在地上的钱了,他看着刘小样一动不动。面罩上的两个窟窿像两口深不见底的老井,射着凛冽的寒光。刘小样不敢看,可又不得不看。双方互相看着,呈对峙局面,盗贼好像在酝酿着更大的冲突。

    少顷,只见盗贼把蒙在头上的黑布一脱,露出了真实面目。他把刀子往地上一扔,说:“我是张山虎。”

    一见是过去的恋人,刘小样的害怕转为了巨大的惊恐,继而又转为平静。她差不多在第一时间迅速做出反应,不能让罗达庆看出他们认识,更不能让他知道他们是曾经的恋人。这么一想,她变得出奇的冷静了。向前迈了一步,说:“我记住了,你叫张山虎,在你不伤害我们的前提下,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张山虎冷笑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直逼刘小样。他突然一下子抓紧了刘小样的双肩,说:“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叫刘小样,怎么又跑回来傍大款了?”

    刘小样说:“张山虎,你不要胡说。”

    这期间罗达庆没有说话,他心惊胆战地看着,企图以静制动。但他额头上的汗水不争气,大片大片地往下淌,脸上像一个小型瀑布。他向来就有以权治人和以法治人的丰富经验,眼下却无法制伏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他甚至连做一个义正词严的样子的勇气也没有,他太虚了。他想起了那句常说的老话:正义终归战胜邪恶。可当正义没有牢固的基石时,正义也会被邪恶所压倒。

    张山虎从两人外强中干的表现中看出了他们关系的不正常。如果那个男人是普通老百姓,早就对他下手了。天下所有人对所有的小偷都是恨之入骨的,对其采取任何防卫和进攻手段都有可能。而现在则是对他处处让步,这给他增添了无穷的胆量。他看了看刘小样,又看了看罗达庆,大声吼叫起来:“你不是说要报警吗?报警呀,报警呀!我现在一无所有,正好把我抓去,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

    这时,楼下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刚才刘小样按了一下报警装置,可能是保安来了。刘小样咚咚地跑下楼去,只见全部保安都站在门。有人问:“是你家报警吗?有小偷?”

    刘小样灰头土脸,特别害怕他们进来,连忙说:“不是不是。是我搬东西,不小心碰了一下。谢谢你们关心。”

    保安说:“真的没事?”

    刘小样说:“真的没事,你们走吧。”

    保安们走了,刘小样重新回到楼上时,张山虎已经开始抽烟了。显然那是罗达庆递给他的好烟。两人都坐在沙发上,一副对簿公堂的架势。地上的钱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撒了一地,像刚才倾倒的咖啡一样。

    刘小样把地上的钱收起来,折叠整齐后,递给张山虎,说:“这几千块钱你拿上。”

    张山虎把钱放在一边,没有带走的意思。他忽然站起来,固执地说:“我要走。”

    刘小样一扬眉,说:“你到哪儿去?”

    张山虎说:“我知道我的罪责,入室盗窃,我投案自首去。”

    刘小样一把抓住他,说:“算了算了,咱们好歹同学一场,我也不打算报警,你把钱带上走吧。”

    张山虎看了看罗达庆,摇摇头,说:“我是第一次干这种丑恶勾当,怎么就遇到你呢?我知道这是犯法的,我还是去投案自首吧。”

    色厉内荏的罗达庆终于发话了。他打了个貌似宽容的手势,说:“小张,既然你们是同学,我们可以原谅你。你也不要怕,你把钱拿上,今后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的。”

    张山虎知道自己运气不错,他想投案自首都不行。他反复审视着罗达庆,觉得他绝非等闲之辈,不是大老板,就是政府官员。张山虎狡猾地想,你既然怕我去投案自首,我就偏偏要提出投案自首,他要通过这种方式给对方施加压力。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早就打110了。天底下,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与小偷进行平等对话,才会对小偷进行这样的妥协。张山虎喜出望外,见罗达庆说能够帮他,他当然愿意讨价还价了。

    他反问道:“我想要个工作,每月必须保证有一千五百元的收入,你能够办到吗?”

    罗达庆板着脸,迟疑着。本来是来偷情的,却不料被别人偷了。罗达庆觉得窝囊,却只能屈尊就驾,委曲求全。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答应对方。说:“行,我马上给你写个条子,你按照条子去找人就行。”

    刘小样从卧室找来纸和笔,罗达庆就写了一张条子:

    李梦泽先生:你好!

    兹有一位叫张山虎的小伙子,因家庭困难,尚无工作,前来你处求职,请你务必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元。你就当成我个人的事办。

    致礼!

    罗达庆

    张山虎拿着条子看了看,又是李梦泽,觉得很滑稽。他虽然很不愿意再跟李梦泽打交道,但他没说自己刚刚从饮料公司出来,他不能说。因为他从条子的措辞上读出了一些意思,那里面有一些命令的口气,那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再说,他已经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这不是一般老百姓对待小偷的态度,而像是在对待远道而来求他们帮忙的客人或亲戚。他玩耍般地摇着纸条,问罗达庆:“这东西管用吗?”

    罗达庆有些气愤,别人拿着他的条子总是如获至宝,而小偷却拿着他的条子居然满不在乎。他鄙视地看着张山虎,漫不经心地说:“肯定管用。”

    “那好。”张山虎把条子折叠一下,装进口袋,站起来,准备走。刘小样连忙把钱递给他。张山虎把钱数了数,取出来十张装进口袋,其余部分像扔废纸一样丢在了原处,然后如实相告:“我确实没钱,母亲身体不好。这一千块钱,以后会还你的。剩下的留着你们自己用。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也吓着你们了。”

    刘小样说:“坐一会儿再走吧。”

    张山虎用衣袖揩揩脸上的汗水,说:“时间不早了。”他向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自嘲地笑笑,说:“对了,我的作案工具还放在阳台上,得把它带走。”

    刘小样扑哧一笑。张山虎看了她一眼,说:“笑什么?不就是丢人现眼,做了一回小偷吗?其实我们三人都是小偷,我偷东西,你们两人偷欢,本质上一样的。稍稍不同的是,你们俩是互相偷,我是偷你们俩的。”

    此话说得罗达庆心里一怔。他很惊奇,也很羞愧,堂堂瑶池市市长正在被一个小偷嘲笑和调侃着,简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太欺负人了,可惜他不能反击,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一再让步,以尽早平息事态。这是保护自我的一种措施,小不忍则乱大谋。在市里,他惹得起任何人,而今却惹不起一个区区小偷,这世界越来越看不懂了。可除此之外,他又能有何高招呢?

    “我走了。”张山虎说着,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很熟悉地走到阳台,提起一个灰土土的帆布包,那里面就装着他的作案工具。他在下楼之前,居然恬不知耻地冲罗达庆笑了笑。

    罗达庆看着张山虎下楼的身影,恨不得打他一耳光。庆幸惊心动魄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他对刘小样说:“你去送送。”

    刘小样就去把张山虎送出门,她还客客气气地再三嘱咐他走好。张山虎由一个小偷变成了一个尊贵的客人。

    关了门,刘小样快步跑上楼,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

    罗达庆坐在床上抽烟,静静地整理心情,极力表现出几分旷达和无畏。他对刘小样说:“你表现还不错,比较勇敢。哎,我问你,他怎么会是你同学?”

    刘小样直摇头叹息,说:“我们在学校时关系不错,没想到他成小偷了。”

    罗达庆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扼腕叹息道:“见鬼,怎么遇到这种事情。”

    刘小样煞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吓坏了吧!市长是很难遇到这种事的。”

    罗达庆说:“真他妈撞见鬼了,要是平时,我不把他打成肉泥才怪。可在你这里,不是地方啊!好汉不吃眼前亏。”

    刘小样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安慰他说:“给你揉揉,压压惊。”

    罗达庆心里隐隐不安,可他不能在刘小样面前表现出来,还得装出处变不惊的样子。没办法,他是市长,他是男人,他得有点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派,居高临下地藐视那些风吹草动。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领袖般地挥挥手说:“没事,政界多少复杂的矛盾我都能挺过来,一个小偷算什么!对了,我该回去了,时间真不早了。以后,你在家要小心一点。”

    刘小样说:“真的没事?”

    罗达庆说得更超脱了:“从不把这类小事放在心上,太不足挂齿了。”

    “真是一个大丈夫!”

    刘小样看出他是装出来的,可这装出来的也要褒奖。她知道他回去晚了不好对老婆交代,不能留他在这里过夜。刘小样照例要在分别时亲他一下,然后送他下楼。她是从来不送他出门的,只站在门内把他送走,然后转身就关门。

    刘小样刚刚返回二楼卧室,准备打扫一下卧室,楼下门铃又响了。她蓦然一惊,盯着门口发憷。经过惊吓的她有些草木皆兵了。

    刘小样猜想是罗达庆的什么东西忘记拿,回来了。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下了楼,对着门铃问:“你是谁?”

    “我,开门。”是张山虎的声音。

    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刘小样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张山虎闪身进来,刘小样重新把门关上。刘小样惊奇地看着张山虎,说:“你怎么没走?”

    张山虎把身上的包放下来,说:“我没地方去。我一直在外面蹲着,见那个男人走了,我才过来。留我住一夜,明天我就自己找地方。”

    刘小样痛苦地看着他,为难地说:“这多不好,我这里只有一张床。”

    张山虎说:“只需要一张床。”

    刘小样看着张山虎,瞪直了眼:“你——?”

    张山虎高高地昂着头:“你什么你?他能住,我就能住。何况,我们俩还相好过。”

    刘小样见张山虎那理直气壮的样子,知道他现在捏着自己的把柄。如果是严厉拒绝他,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她不仅要为自己着想,还要为罗达庆着想。她相信,一个能当小偷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包括杀人放火等等。在她所接触的各类案例中,不乏这样的案件。再说,她和张山虎两人确实相爱过,彼此有过真诚的感情。眼下,迫于各种压力,她不得不再度表示让步了。而且只有让步,才是她保全自我的唯一正确的选择。

    张山虎像指使老婆一样,说他饿了。刘小样连忙把面包给他拿来,并给他倒了一杯水。吃了面包,张山虎细细地看了看这宽大的房子,说:“你的?”刘小样摇摇头,说:“他的。”张山虎说:“他是个什么人?”刘小样说:“小老板。”张山虎说:“他有老婆孩子吧。”刘小样点点头。张山虎对她的所说没有怀疑,但没有质问。他真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对刘小样说:“我们休息吧,我真累了,小偷真不是人干的。”刘小样就把他带上楼了,嫌他太脏,让他先去洗澡,怕他不会使用卫生间里的东西,又把水温帮他调好。张山虎说:“我没有换的衣服。”刘小样皱皱眉头,把罗达庆穿的睡衣给他拿来,让他先用着。

    听着洗澡间哗哗的水声,刘小样就站在卧室门口纳闷。她窝了一肚子气,却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她有种被钳制被劫持的感觉,既不能告诉罗达庆,也不能告诉警方,她只能独自面对可能到来的一切。她脑子乱得一团糟,没法梳理她的混乱思绪。

    张山虎洗澡出来后一身清爽,面貌一新,比做小偷时的那副狼狈模样精神多了,也精悍多了。他走进刘小样的卧室,看着这里豪华的装饰,说:“你平时就住这里?”

    刘小样嗯了一声。

    张山虎感叹说:“你生活得真腐败呀!”张山虎说着,看见了衣架上挂着的法官服,走过去用手摸了摸,说:“你穿这套衣服时我见过你,我一直在找你,希望能再次见到你。这段时间,脑子里一直是你的影子。”

    刘小样冷冷地说;“找我干什么?”

    张山虎说:“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看不起我,可我想你。我没法让我不想你。今天本来是想犯法,却成了探亲。”

    刘小样说:“你睡吧。我到下面沙发上睡去。”

    刘小样说完,就想夺门而出。张山虎顺手将卧室的门关上了,然后看着刘小样。刘小样从他如炬的目光里看出了几分渴望的光芒,便一步一步后退,退到无处可退时便到了床边。张山虎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力气大,又是一米八的个子,压得刘小样动弹不得。刘小样左右回避着他进攻的嘴巴,但最终被他堵塞了。刘小样见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腾出嘴来,说:“张山虎,你要干什么?”张山虎的手深入地摸索着,顾不得回答。刘小样说:“你别胡来!”张山虎涨红了脸,说:“你每次就是跟我在一起时说我很好。”刘小样反抗着,说:“你简直无法无天!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是从前那个刘小样了,我现在是法官!”张山虎急促地折腾着,说:“我就要看看法官是啥样子!”

    强壮如牛的张山虎一路过关斩将。因为对方是法官,他变得更加刺激。没有预备过程,他来不及有预备过程,他直截了当地办着自己心仪已久的实事。

    四年前,他们曾在山上有过这么几次,两人没地方谈恋爱,躲躲闪闪的,就到山上了。在堆积如棉的树叶上,他们第一次实现了零的突破。那时他们都很害怕,也很喜悦。那座雄奇的高山便成了他们的私家花园。他们在蓝天白云下面苟苟且且。天做被子山当床,那才叫酷。刘小样在山上哼哼唧唧的,还伴随着一些鸟叫,一些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一些野兽的奔跑声,宛若天下万物都在为她和声伴奏。两人靠在树上亲热时,还可以目视远方,高瞻远瞩天外的山峦和山下的村落。完了便是一身的草屑,于是互相拍打身上的草屑成了一项重要工作,拈掉草屑要占去幽会的很多时间。那一年她好年轻啊,她十九岁不到,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彼此都没有过经验,可在那熟悉的山沟,熟悉的乡村和熟悉的人群里,他们幽会的每一个日子都非常美好,诗意无穷。不久,村子里外出打工的女孩一茬一茬地回家探亲,个个都像富婆似的。与她们出门前的土老帽儿形象别如天壤。有的还带回来一个年龄接近于父亲的老公。那些比刘小样稍大些的女孩子,见了刘小样都感叹,说像她这么好的自身条件呆在瑶池的山沟里简直太可惜了,更不能在这个地方结婚生子,那将委屈自己一辈子,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刘小样没有理由不相信她们的话,也没有理由相信这千百年来贫穷的山村会变出模样来。跟张山虎厮守,指望用那点天真的爱情来维持以后的生活,注定是无法幸福的。再说,张山虎也就那么点能耐,家境和个人才能都不行,将来的日子是不可能有多大改善的。在这种情况下,刘小样毅然决定跟他分手。张山虎感到非常突然,可又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服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挽留她。照样因为是贫穷,他连说爱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知道,刘小样对生活的要求和对未来的设想,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个人能力。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爱情就变成了精神残废。他只能看着她朝山外飞去。第二年,刘小样就到了深圳,他们就再也没见面过。

    对于几年没见的旧时恋人,刘小样不知道他的变化有多大,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了小偷。她不敢想象他在此之前还干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这太可怕了。她相信,他现在变成这样与她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她只关心他的现在,包括他先前进行的骇人听闻的偷盗举动。这个举动使她太没有安全感了。从她入住以来,她就从未想过自己的房间被偷,因为这里面有市长这个守护神,他是悬在18号别墅上空的一尊菩萨。刘小样纳闷地问:“你怎么晚上进来偷,为什么不选择白天呢?白天我上班,不是更好吗?”

    张山虎给她讲作案的经过,说:“我就是白天来的。可我到了阳台之后不能进来,玻璃太结实。如果把玻璃打碎,那声音就太响了,就会惊动保安。我就等,直到天黑。后来,你出门取拖布时,才将玻璃门推开,关上时留下了一条缝隙。其实拖布就放在我的旁边。我都看见你了,但你没看见我。”

    刘小样说:“假如你偷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你就进局子去了。”

    张山虎说:“我已做好了准备。不过,我比较自信,相信这屋子里只有一个女人,顶多再有一个男人,我都能对付的。”

    刘小样说:“假如你偷了公安局长的家怎么办?”

    张山虎高兴地说:“那就太好了。告诉你吧,我希望的就是偷一个领导的家,确切地说,是希望偷出来个贪官。他们有钱,而且他们的钱往往都来历不明,是不敢报案的。我偷了他们,他们还会保护我。”张山虎一下子坐起来,兴奋不已地谈论他的作案动机。“我恨他们,太恨他们了。”

    刘小样说:“你没想到会偷我。”

    张山虎审视着刘小样,说:“你那个男人是什么人?生意人,还是当官的?”

    刘小样说:“生意人。”

    张山虎说:“不像。生意人会报案的,不会怕我,可你那个男人有些心虚。”

    刘小样说:“真的是生意人,是国家公司的,也算是国家干部。”

    张山虎不再问了,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12.受抬举的盗贼

    张山虎找到李梦泽的时候,李梦泽刚刚吩咐完招聘工人的事情,正背着双手回到办公室。他是个不喜欢用秘书的老板,嫌麻烦,一切身边琐事都是自己做。现在他觉得该给自己泡一杯好茶了。他最近喝的清明毛尖,是罗燕妮从家里给他带来的,是别人给他爸爸罗达庆进贡的好茶。冲泡之后,叶尖全部竖立起来,生机勃勃,像是生长在河里的一种水中植物。价格自然不菲,据说全国这种茶叶都是不多的。他用鼻子闻了闻,自言自语地感叹说:“真香啊!”

    “给我也冲一杯。”

    当这个声音传来的时候,李梦泽还以为是哪个朋友。他抬头一看,才知道是张山虎。虽说这句很平常的话,但他没想到会从张山虎的嘴中说出来。李梦泽管理森严,中层以下干部是从不跟他开玩笑的,哪怕是句很平常的玩笑都不开。不少工人见了他就躲避,觉得他不好接近,害怕他。不过,他对张山虎的到来和他所说的话并无反感之意,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走了吗?”

    张山虎走到他的桌旁看了看那杯茶叶,然后很神气地坐下来,说:“我来上班。”

    李梦泽一笑,扔过一支烟,说:“考虑好了?决定回来了?”

    张山虎点好烟,一点不像他第一次求职那样腼腆。他从身上掏出一张条子,递过去说:“有个家伙让我来找你。原则上说不是我要回来,我算个狗屁,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李梦泽满不在乎地一笑。打开条子一看,不无惊奇地说:“罗市长写的,你怎么会认识罗市长?”

    更惊讶的是张山虎,他脸上迅速掠过一丝紧张与不安。连连问道:“你说什么?市长?谁是市长?”

    李梦泽蒙了,看出张山虎的神态有些怪异,说:“这不是罗市长给你写的吗?”

    “罗市长?这个叫罗达庆的家伙是市长?”

    李梦泽觉得很蹊跷,可看张山虎的神色又不像卖关子。他纳闷地问:“他给你写了条子,你连他是市长都不知道?”

    张山虎回想昨晚的事情,恍然大悟了。他兴奋得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天啊!运气真好,原来我遇到了一个贪官污吏!”

    李梦泽说:“你说什么?”

    张山虎马上收敛了笑容,板着面孔说:“没说什么。”

    李梦泽端详着张山虎,说:“你真不知道罗达庆是市长?”

    “我真不知道。”张山虎见李梦泽不信,有些急了,发誓说:“哄你不是人。”

    李梦泽是个聪明人,既然市长写了条子,可他连市长的身份都不知道,里面必定有缘故的,他会把这个缘故慢慢弄明白的。他起身给张山虎泡了一杯同样的茶,坐到办公桌上,对张山虎说:“你可以马上上班,但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我公司一般工人的工资只有八百元,搬运送货的都只有600元。罗市长让我给你开1500元的工资,我得给你开三人的工资。我不说你也明白,这得在工资表上虚设两个名额。当老板的责任就是要保持员工们同工同酬,不能干同样的活拿不同的收入,如果让外人知道你拿1500元,别人只拿600元,大家的工作积极性就会因此受到损害。懂我的意思吧?”

    张山虎说:“你的意思是,表面上我拿600元,实际上我拿1500元。”

    “就是这样。其余900元由我每月给你。工资表上你只能是600元。”李梦泽又递给他一支烟,很严肃地说:“瑶池职工的收入情况你是知道的,1500元就算是高薪了。拿这么高的工资,就要认真干活,不能调皮捣蛋,要服从管理。罗市长是我朋友,他交办的事我得办。如果你不好好干,我照样可以辞退你,他也不好说话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梦泽所说的道理,张山虎是懂的,他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他有的是力气,只要答应给他这么高的收入,他是愿意拼命干的。张山虎喝了口茶,杯子里的水马上下去了一半。他说:“你放心,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李梦泽说:“那倒不必,我只要求你凭良心干事就行了。”

    张山虎表决心似地说:“李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的情分我是知道的,请你相信,我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更不是那种以怨报德的人。”

    李梦泽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了。他有些饿了,把桌子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往口袋一装,说:“我们吃饭去,我请客。”

    张山虎简直不敢相信李总会请他吃饭。他木木地问:“请我?”

    李梦泽把他往外一推,说:“就是请你,你不想去?”

    张山虎满面春风,感觉自己突然变了身份,心里涌动出前所未有的激动。他明白,都是这张条子的作用。以前他一直很自卑地以为,自己是个农民,打工仔,高高在上的老板对自己是不屑一顾的,看着都嫌脏。现在不一样了,受抬举了,受尊重了,被老板当人看了。他走在李梦泽前面,连步子都有些不自然,两腿打飘。走到公司门口的时候,那个曾经训斥过他的保卫科长向李梦泽点头哈腰地打招呼,看到他跟老板走在一块说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诧。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昂首阔步了。同样是昨天那片天,同样是昨天那个人,说变就变了。昨天的此时,他作为一个初试锋芒的小偷,正蹲在刘小样的阳台下面等待主人回来,他曾经几次试图敲击玻璃,害怕引起行人的关注,最终放弃了。等待中,他还在阳台里打了个盹儿,撒了两泡尿。因为没有水喝,只出不进,口渴得要命。后来发现阳台上有一箱苹果,他一连吃了五个。那时节,他对未来有过很悲观的设想,要是运气不好的话,明天的此时他便进公安局了,蹲在牢狱里,戴着手铐,接受审讯。母亲怎么办?想到这些,他不寒而栗。他甚至有过临阵脱逃的打算,可又想到既来之则安之,走一趟也不容易,就只好碰运气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幸好没打退堂鼓,一夜间,就星移斗转了,他换成了一张新鲜面孔。这太神奇了!

    李梦泽把他带到本市比较好的餐馆用餐,点了许多菜,还要了一瓶半斤装的五粮液,两人对饮。张山虎放开肚量,喝得山呼海啸,吃得气壮山河。先前仅有的拘谨也没有了,满脸是激动过后的洋洋自得。席间,李梦泽说:“小张,你不要以为我是老板就高高在上。其实,我交的朋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经商的,关键是要人好,心好。我最痛恨的有两种人:一是贪官污吏,二是虚伪狡诈的人。你要是对我好,我也会把你当朋友的。因为你不属于这两种人。”

    “太对了!”张山虎巴不得听到这话,像是遇到了知音,有了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他问:“怎样才算对你好?像我这种人,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能做你的朋友吗?”

    李梦泽说:“诚实守信就足够了。我一不需要钱,二不需要物,只想好好办企业。我公司的下属都知道我的脾气,凡是对公司尽心尽力的,凡是对我本人真诚相待的,都是我的朋友。即使他们离开公司,在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会帮助他们。当然,谁也不是傻瓜,如果有人对不起我,我也会对不起他。”

    张山虎端着杯子,连连说:“那是,那是。”他把杯子放到嘴边碰了一下,又放回桌上,感觉李梦泽在对他讲知心话,唤起了他的同感。他喷着酒气说:“我们俩的脾气可能也差不多,我也痛恨贪官污吏。真的,我太恨了。”

    两人同仇敌忾,一边说一边喝,半斤酒就在他们对赃官的讨伐声中喝完了。李梦泽喝得不多,主要是张山虎喝的。张山虎有酒瘾,但酒量并不大,三四两下去,就带着明显的酒意了。走出餐馆时,李梦泽提出要到他的住处去看看,顺便送他回去。张山虎说他住的地方很差,像个狗窝,你去看我就不好意思了。李梦泽说那你就不把我当朋友了,朋友是不分穷富的,哪怕是你真住在狗窝里,我也要去看看。张山虎就不便再拒绝了。两人拐弯抹角走进一条小巷,来到张山虎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一进去,就弥漫着一股臭味。李梦泽扭过脸去皱了皱眉头,说:“还不错嘛。床也有,被子也有。一个在外面闯荡的人,不要讲什么条件。你是打工的,又不是出来享福的。”

    句句话都说在张山虎的心坎上。张山虎连忙给他倒水找烟。李梦泽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还伴着一股异味,说:“有一点你做得不好,不太讲卫生,这不行。屋子不怕小,不怕简陋,但要干净,要收拾整洁,看起来也要舒服些。”

    张山虎脸一红,一边噢噢答着,一边到床边叠被子。李梦泽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看着上面的新闻。那篇小偷偷市长的文章赫然醒目地打开着,还划了一些红杠杠。李梦泽饶有兴趣地读完了。笑着说:“嘿,这小偷真棒,有眼力。这种人,不应当视为贼,而应当视为反腐倡廉的英雄。小张,你说是不是?”

    张山虎说:“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是在为纪检委帮忙干活。要是纪检委专门聘用一些小偷的话,我就去报名。”

    李梦泽说:“那可不行,毕竟,这不是正当渠道。”

    张山虎说:“罗市长不是你的朋友吗?要是有人偷了他,你会有啥想法?”

    李梦泽马上联想到张山虎的那张条子了。他说:“他是我朋友,但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贪官,我想他不会是那种人。要是他遇到了小偷,肯定要迅速报案的。当然,话说回来,报案了也不一定是好人。可被盗后不报案的,肯定有问题,你说是吧?”

    张山虎只是笑,而且笑得很甜蜜。笑了许久才说:“你这个推理很对,由此可以判断:罗市长肯定不是好官。”

    李梦泽说:“你怎么知道?”

    张山虎走近一步,伸长脖子,声音突然压低了,无限神秘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告诉你李老板,在这点上,我比你更了解他。”

    李梦泽相信这是真的,可他想知道更清楚的事实依据。便激将他说:“别吹牛,你那点本事,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托人家写了个条子嘛。”

    张山虎神气起来,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李梦泽循循善诱的启发下,他顺着李梦泽的思路走,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把他的秘密挤了出来。他本来就是直来直去的人,心里就装不住什么事,又觉得李梦泽在真心对他,把他当成了朋友,他也就一吐为快了。他把从在法院看到刘小样,到看见这则新闻,到产生偷盗的动机,再到正式实施作案,再到罗达庆写条子的事全部倒了出来。他在李梦泽惊讶的目光中获得了快感与满足。他用他充满悬念的讲述,赢得了自己老板的洗耳恭听。

    李梦泽隐约看到了一台正在上演着的人间喜剧,罗达庆的形象顿时在他心目中一落千丈。他从张山虎的脸上看出他没有说谎。可他想到自己与罗燕妮的关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张扬,便再三叮嘱张山虎说:“小张,我郑重地告诉你,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讲。讲得不好,后果不堪设想。你不要以为你就没事了,如果罗达庆要成心收拾你,那就太简单了。他能把情人变成法官,他能用一张字条给你安排工作,他就能要你的命。当然,我并不是说他就有这么坏,而是告诉你做事不要太过分,你要再激怒他,他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话说回来,他现在给你找了工作,已经对得起你了。”

    李梦泽一半是威胁,一半是说服,防止他在外面乱说。

    张山虎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我只是给你说,相信你也不会乱说的。”

    李梦泽说:“废话,他是我朋友,我会乱说吗?”

    张山虎很信任地看着他,庆幸自己攀上了一些重要关系,这就是罗达庆和李梦泽。他们两人是朋友,现在他捏着罗达庆的核心把柄,他们也势必把他也当朋友。他可以让堂堂市长永远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并永远对他言听计从。

    13.拍摄专题片

    这天,瑶池市电视台为了完成市长交给的任务,将拍摄一组反映地方企业面貌的专题新闻,李梦泽的饮料公司是第一家。新闻部的同志都知道罗燕妮跟该公司关系不错,就把罗燕妮也拉了去。拍摄了生产线和会议室后,李梦泽要对着镜头说他的战略思想。李梦泽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他就是害怕面对镜头,一见镜头就紧张,准备好的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了。只好写成稿子照本宣科。结果拍了三遍才拍好。

    要反映商家周到服务的内容,要有送货的画面。新闻部的人看上了张山虎,因为他形象好,长得帅气。这天他也恰好穿着一件新买的夹克,不像以前那样蓬头垢面了,精神得要命。摄制组就让他给市内一家超市送货,就跟平时送货那样。摄制组就跟在后面拍。李梦泽被罗燕妮拽着,也去了拍摄现场,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玩。罗燕妮似乎有意在电视台同仁面前展示她跟李梦泽的亲密关系。摄制组在拍摄张山虎的时候,罗燕妮就觉得张山虎其人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撞过她的人,她问李梦泽:“那不是撞倒我的那个张山虎吗?”李梦泽笑笑,说:“是啊,他又上班了,是第二次招聘进来的。”罗燕妮说:“表现好吗?”李梦泽说:“不错。他一个人顶两个人。”

    李梦泽觉得,光拍送货反映不出什么,还要拍点消费者踊跃购买绞股蓝可乐的场面。导演认为这个建议很好。可当时在超市就没有买绞股蓝可乐的顾客,这个场面要通过专门组织才行。

    正好一个穿着红裙子的靓丽女孩款款走来,她是刘小样,是到超市旁边的邮局给法院寄信的,路过此地。李梦泽指着刘小样说:“那个女孩不错,你去把她叫来。”

    罗燕妮当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父亲的小情人,按辈分该管她叫阿姨。罗燕妮和导演一块儿去拦住了刘小样。刘小样有些不愿意,说自己要回单位上班。罗燕妮看看手表,给她做工作,说,快到下班时间了,等你走到单位也就下班了,我们就耽误你一会儿。刘小样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犹豫着。她站在那里的优雅气质更加吸引了他们。罗燕妮问她在哪个单位工作,刘小样说在市法院。罗燕妮说你们陈院长我认识,我给你打电话请个假,给我们帮个忙,他一定会答应的。刘小样也看看手表,说还有半个小时下班,还是我自己给办公室打个电话。于是她就用罗燕妮的手机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罗燕妮惊讶的是,这么漂亮的小姐居然没有手机。她当然不知道,是她父亲不让人家买手机的。父亲要求刘小样过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家里装了一部电话和身上有个传呼机之外,手机是绝不允许配的。在罗达庆看来,女孩的手机是男人走向她们心灵的第一通道。

    就在张山虎在超市内码好货物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刘小样。刘小样正和导演找来的其他几个人站在一起,听导演说着什么。刘小样也看见他了,怔了一下。张山虎说一声“你好”,然后就出去了,他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跟她说话。在那一时刻,他突然有了种自卑感,觉得彼此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但罗燕妮注意到了张山虎跟刘小样打了招呼,表明他们认识。罗燕妮对刘小样说:“你认识他?他可是这个公司的大力士。”刘小样没有明显表示,看着前面的某一处笑了笑。

    拍摄开始了,一群招来的顾客就在超市购买绞股蓝可乐,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的掏钱买。这有点表演秀。作为报酬,参加拍摄的几个妇女每人得了一箱绞股蓝可乐大笑而去。可刘小样不要,她说法院发的就是这种饮料,家里还有。但罗燕妮觉得耽误了她的时间,就这么走了也难为情的,正好到了下班时间,要吃饭了,罗燕妮就把她拉到餐厅一块儿吃饭。反正是李梦泽做东,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李梦泽从见到这个漂亮女孩开始,就猜测是刘小样。因为先前张山虎在跟她打招呼时李梦泽也看见了。其实李梦泽并不希望刘小样跟罗燕妮出现在同一场合,更不希望她们互相认识。张山虎跟李梦泽讲过刘小样跟罗达庆的事。吃饭时,罗燕妮问她姓名,果然,她说她叫刘小样,李梦泽心里就挤成了疙瘩。他想罗市长真有艳福,找这么一个美貌女孩做情人,难怪他舍得花大代价。

    饭后天色已晚,电视台的人各自回家了。罗燕妮悄悄地对李梦泽说,她想跟他到玫瑰花苑去。李梦泽也不好拒绝,说那就去吧。上出租车时,罗燕妮问刘小样:“我们去玫瑰花苑,你去哪里?”刘小样谨慎地说:“我们同一段路。”罗燕妮说:“那就一块儿上车吧。”刘小样迟疑了一下,上去了。车子开到花苑后门时,刘小样提前下车了,她没说她住在花苑里,只说住在附近。车子拉着李梦泽两人又从花苑后门绕到前门开进去。

    回到房间,罗燕妮热情洋溢地对李梦泽说:“刚才那个女孩漂亮吧!现在企业不是时兴形象代言人吗?她就可以做绞股蓝可乐的形象代言人,她一点不比那些明星差。”李梦泽说:“再漂亮我也不用,太危险了。你就不怕我看上她了?”罗燕妮说:“说不准她早就名花有主了。”李梦泽哼了一声,真想说那个主就是你爸爸。

    对于罗燕妮的到来,李梦泽还是欢迎的。单身一人的生活毕竟有些枯燥,尤其是在公事处理完毕之后,总想找个人聊聊天什么的。这一次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样,罗燕妮正式向李梦泽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们俩的事情你究竟是怎样想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李梦泽说:“我还没好好想过,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罗燕妮说:“我没什么意见,你应当知道我爱你。”李梦泽说:“这个我看得出来,问题是我有些顾虑,因为你是市长的女儿,我又比你大十多岁。”罗燕妮说:“年龄不是问题。四十岁的男人一朵花,你还不到四十岁,还处在含苞未放的时候。”李梦泽沉默良久,说:“你容我再想想,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我从不向人轻易许诺的,凡是许诺的事,那是要兑现的。”

    罗燕妮一听这话就满脸不高兴了,心情从高处跌落下来。她急于明白这种关系的性质。她抓住李梦泽的手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就要你一句实话。即使你讨厌我,你不爱我,哪怕你纯粹是要玩玩我,我也认了。我不能跟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往。”

    李梦泽笑眯眯地看着,并不生气。拍着她的脸蛋说:“我不是说了嘛,容我好好想想,我总不能随便讲吧。”

    罗燕妮伸出那双细嫩的小手,狠狠地在李梦泽的腮帮上拧了一把,把他脸上的肉皮都拉成了帐篷。罗燕妮说:“李梦泽!你给我听着,我不喜欢不明不白地跟你保持这种关系。我这么爱你疼你,难道说你就看不出来?你就无动于衷?你总得给我说句实话吧!”

    李梦泽脸上生疼,揉着腮帮,重复着以前说的话:“我也很喜欢你的。”

    罗燕妮嗓子亮起来,说:“喜欢算什么?喜欢不等于爱!”

    李梦泽说了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喜欢正走在爱的路上,再走几步就是爱了。”

    罗燕妮见从李梦泽的口中掏不出她想听的话来,便把放在沙发上的小包一背,冲出门去了,顺手把门摔得砰的一声巨响。李梦泽一弹而起,迅速追出去,发现罗燕妮正迈着气愤的步伐往外走,高跟鞋嘟嘟地砸在地面上。李梦泽又不便大声叫喊,只好跟在后面,脸绷得紧紧的。出了花苑大门,正好有一辆出租汽车经过,罗燕妮拦住了。正在上车时,李梦泽追了上去,抓住了罗燕妮的胳膊,没拉住,罗燕妮一搡,滑脱了。罗燕妮对司机说:“走!”车子呼啸而去,差点压了李梦泽的脚。他看车后的尾灯,像两只愤怒得发红的眼睛。随着一阵微风,他感觉到了全世界的荒凉。

    刚要离开,发现一个影子走过来,是张山虎。张山虎远远地看见他了,叫了他一声李总。李梦泽说:“好几里路,你小子步行来的?”张山虎说:“今晚又不加班,我逛着玩玩。”李梦泽递给他一支烟,然后往里面走,说:“又到刘小样那里去吧?”张山虎说:“还她一样东西。”李梦泽就不再问了,往自家的方向走去。分路时说:“我就不请你到我家坐了,你去办你的事。”张山虎笑笑说:“我也只是坐坐就走,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14.爱你爱得我自己都觉得无耻

    张山虎的确是到刘小样那里去了。18号门关着,刘小样正在看电视,张山虎按了许久的门铃,刘小样才有所反应,问是谁?张山虎说是我。刘小样没有听出声音,有些浑浊,又问:“你是谁?”张山虎说:“张山虎。”刘小样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来,说:“你来干什么?”张山虎说:“给你还一样东西。”刘小样便把门开了,然后又把门锁上。她仔细看了看张山虎,不冷不热地说:“坐吧。”

    张山虎迟缓地坐下了,像好久没回家一样,把周围四壁细细打量一番,看看有无变化。刘小样像是对待一个不大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尽管不欢迎,但面子上还要过得去才行。起身泡了杯茶,放在张山虎面前的沙发上。然后坐到他的对面,说:“你刚才说还什么东西。你又没借我什么东西,有啥东西要还的?”

    张山虎笑了笑,从裤子里掏出一卷布一样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说:“那天晚上把这裤衩穿回去了,我第二天才发现弄错了,我没有这种领导裤衩。”刘小样脸一红,嫌脏似的,用两个指头夹着裤衩看了看,一下子扔到了对面的沙发一角,说:“那你就穿呗。”张山虎说:“我怎么能穿市长的裤衩?再说,大了,太肥,我穿着松垮垮的,随时随地都要掉下来。”刘小样说:“你怎么这样?扔掉不就行了。”张山虎说:“中学时老师讲过的,不能拿别的东西。你别扔,我用后洗过的。”刘小样猜想他是故意拿这东西气她,或者是要挟她。说:“既然你知道不能拿别人的东西,那次你为啥要到这里来偷?”张山虎说:“我好像跟你讲过,我是想偷一个贪官污吏,为民除害。谁知碰到你了,我也没料到呀。”

    这么一说,刘小样就哑口无言了。沉闷地坐着,一边看着电视荧屏,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工作怎么样?满意吧?”

    张山虎说:“托你们的福,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小样说:“回家过吗?这下你母亲放心了吧。”

    张山虎说:“星期天回去过了。我妈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张山虎喝口茶,说:“那天我回去帮我妈打柴,到后山上去了,就是我们以前去的那地方。”

    刘小样脸更红了,知道他说的什么。那是他们以前谈恋爱幽会的地方。她帮家里打猪草,他帮家里打柴,两人从山的两边往山顶去,去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快活。那段日子是美好的,难忘的。可是,现在提起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刘小样似乎不愿提及过去的事情,说:“别说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

    “可是我还记着。”张山虎摸出一支烟,想点燃,又放下了。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我经常回忆那些日子。”

    刘小样把脸转过来,说:“你怎么能这样?我们不是早就吹了吗?”

    张山虎激动起来,说:“是吹了,可吹的是我们俩的关系,并不能吹掉我心里的思念。我知道你是市长的人,脑子就是要想你,你说我怎么办?你可以骂我流氓,骂我无耻,骂我是个小人,骂我连畜生都不如,可我就是想你,真要命。”

    刘小样脖子都气粗了,气血直往上涌。他说到这个份儿上,使她没有办法发火。她紧紧地盯着他说:“你别胡思乱想。”

    张山虎把烟拧成了几截,一些烟丝掉在桌上。刘小样用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他,说不清是同情还是伤感。两人对面坐着,僵持着,矛盾情绪在他们之间来回冲撞。持续多时,张山虎鼓足勇气坐到了刘小样身边,伸出脸去,说:“你打我几下吧,然后骂我无耻。”刘小样没有打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出神。就这么盯着,泪水就不住地往外冒,用手紧紧捂住脸,跑到卫生间把泪擦了,说:“你说,你这样纠缠我,让我怎么办?”张山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我知道你不好办。我不是给你说了嘛,你先打我,然后骂我,或者是先骂我再打我也行。我老是要想你,我控制不了自己,你说我怎么办?”

    刘小样麻木地靠在客厅的门框上,揪心地看着他。她可怜他,理解他,心里又充满了矛盾。张山虎走过去,一把搂住她,在她耳边继续重复着想她的话,刘小样闭着眼睛,由他搂着。张山虎亲了亲她的脸颊,就弯下腰去,用右边的肩膀顶住她的腹部,把她扛到了二楼。刘小样的双腿很自然地下垂着,贴着他的胸部。扛着这段美丽拾级而上,他感到幸福极了。张山虎是第二次来,上次做贼的时候非常匆忙,记不清卧室的方位了,现在竟然走错了地方,把她扛到了卫生间门口。刘小样看着地面,说:“走反了。”张山虎马上调转方向。拐弯处,刘小样从他身上滑下来,自己走到了卧室。

    刘小样咯咯地笑弯了腰。笑完了,站在床铺旁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张山虎。张山虎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脚上的脏鞋不敢进去。那双鞋子是他昨天花五十元买的一种假货,如果不是要来看刘小样,他是不会花这笔钱的。母亲正等着她的钱花呢,五十元钱对母亲来说是一笔巨资。商家说是牛皮鞋,其实是人造革。假归假,样子比真的还真,只是一路灰尘,使鞋子面目全非了。

    刘小样把外面的衣服去掉,说:“你去洗个澡吧。”张山虎就去洗了个澡。其实他在出发前就洗过,一身清白。他就怕她嫌脏,现在重新再洗,纯粹是为了顺从她,让她放心。洗澡出来,刘小样又说:“去把楼下的茶端上来。”张山虎又去把茶端上来。刘小样往外一望,又说:“外面的灯还亮着。”张山虎就把外面的灯关了。张山虎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感到了被奴役的快乐与荣耀。之后,刘小样就不说话了,静若处子般坐在床沿上,白皙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红云,用那种恬淡的欲说还休的样子看着他,神情显得有点矜持。张山虎缓缓走过去,把她抱了,轻轻耳语了句什么,就滚到床上了。刘小样的模样特别清纯,像个永远长不大的不谙世事的女孩,可上一床就不是她了。她精力旺盛,需求量特别大,吞吐量也特别大,音域也宽广起来,弄了一床的南腔北调。

    两个小时后,刘小样醒过来,全身通红,双眸倦启,说:“你不就是要这个吗?目的达到了吧。”张山虎觉得把他看得太肤浅了,这与爱情格格不入。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有多么爱你。你不晓得我的心,我爱你爱得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耻了,我恨我自己。”

    张山虎说着,躺在她身边哭了起来,泪水簌簌地往下滴落,弄得枕头上到处都是。刘小样认识他这么多年,都没见他哭过,甚至连他眼睛潮湿的时候都没见过。一个五尺男人,如今却在一个女孩面前哭起来,令她惊诧不已。刘小样把他的脑袋拥到自己怀里,像一个吃奶的婴儿将头埋在妈妈的双乳间,他依然不停地抽泣着,流泪着,仿佛有许多委屈哽咽在喉。刘小样抚摸着他的脸,安慰他说:“不哭了,不哭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15.到处是谎言

    那天晚上,希望讨个说法的罗燕妮没有从李梦泽的口中找到她需要的东西。从李梦泽家出走后,一路伤心地回了家。在出租车上流了几滴泪,回到家里眼睛还是红的。罗达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只是一下子冲到自己的闺房,独自承受。她无法理解,自己的一腔热血换来的竟是李梦泽的冷若冰霜。这是她第一次对男人这样投入。以前有过初恋,可那是草率的,一时冲动的,不像这次。这次她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李梦泽,她不明白自己哪一点让他不满意,哪些方面做得不好。作为一个市长的女儿,别人都以为她择偶条件太高,都认为她有架子。她也承认自己确有一些傲气,有些藐视众男的意思。自从有了李梦泽,她的傲慢全被打消了,并把自己的全部心身都给了他,而他却是那样的含糊其辞。他的犹豫不决使她心寒骨冷。

    罗达庆想着女儿受委屈的样子有些难受。他推门进去,想问个究竟,到底怎么了?女儿说没事。说是没事,却是一脸有事的样子。女孩子的事,父亲就不好再问了。罗达庆一直自信地认为,只要在瑶池市,还没人敢来欺负他的女儿。罗达庆在跨出女儿闺房时,还是说了一句:“要是谁欺负你了,你给我说,老子收拾他。”罗燕妮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没吱声。她的目光似乎在说,市长的女儿又怎么样?还是有人看不上!

    罗燕妮几天不给李梦泽打电话,这回是真伤心了。以前每天都要打一个以上电话的,广告部的电话费因此而节节攀升,因为他们在电话中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在好了,只有纯业务电话了,无一例外是关于广告投放或咨询的。

    李梦泽这几天也不给她打电话。他想试试自己的耐心,以及对她的喜欢程度。如果能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这段情缘也就算了。但李梦泽未能做到。每天他都想给她打电话,他都克制住了自己。可是到了第五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这天晚上睡在床上,他就开始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老想给她打电话?答案只有一个,自己真正是爱上她了,并非仅仅停留在喜欢的水平上。喜欢和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情感层次。以前担心的是他恨她父亲罗达庆,会造成一定的心理障碍,现在看来是多余的。罗达庆是好官也罢,坏官也罢,与他女儿无关,与爱他女儿无关。他明白,对于他这种商人,得到一个女人是容易的,而爱上一个女人则难乎其难。

    李梦泽在下午给罗燕妮打电话了。罗燕妮接到电话时,一口冰冷的语气:“什么事?”李梦泽说:“我们谈谈。”罗燕妮说:“没什么好谈的,再见。”李梦泽“喂”了几声没有声音,感到电流那一端已经切断。他又按了一下重拨,通了,罗燕妮拿起电话大声说:“别把人不当人,你想谈谈就谈谈?”李梦泽说:“我只想来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罗燕妮说:“你又有什么重大发现?”李梦泽说:“我终于发现我爱你。”罗燕妮说:“我不配。”又把电话挂了。李梦泽放下电话就驱车赶到电视台。

    李梦泽进电视台的时候,正好遇到刘小样。刘小样拿着一个文件袋匆匆往楼上去。刘小样冲他一笑,说:“李总,你也是到广告部吧!”李梦泽说我是去广告部,你总不会去广告部吧,你们法院又不需要做广告。刘小样说我们这次就是要做广告,不过我们的广告不是推销产品,而是严格执法。两人就并肩走到广告部,来到罗燕妮办公室。罗燕妮对刘小样异常热情,前日的一面之交给她留下了美丽的好感,连忙泡茶款待,笑脸相迎。两个客人,只泡了一杯茶,李梦泽马上感觉到罗燕妮是在故意惩罚他了。他也不生气,就静静地坐着,看罗燕妮给刘小样办理业务。刘小样取出一张名单,是法院近两年来判决书下达后未能执行的经济和民事赔偿案件,全是某某人或某某单位应当赔偿某某人或某某单位多少钱的扯皮事。因为当事人久拖不付,法院出了怪招,决定将其公之于众,以督促其尽快履行法律义务。凡在两个月内拒不履行者,法院将强制执行。此名单将在明日的《瑶池日报》上刊登,电视台务必从今晚开始滚动播出。罗燕妮说,今晚播出太急,要改变原定播出计划,这得请示总编室和台长才行,她做不了主。罗燕妮就扔下李梦泽不管,跟刘小样一道找台长和总编去了。李梦泽独自坐在办公室,凄凉地抽着闷烟。

    罗燕妮和刘小样处理好法院强制执行名单的播出事宜,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刘小样径直走了。罗燕妮回到办公室时,李梦泽已经抽了五支烟了。罗燕妮给刘小样泡的茶水已经喝淡,罗燕妮判断那是李梦泽喝的。没人给他泡茶他就喝别人没喝的茶,不笨。罗燕妮冷漠地盯了李梦泽一眼,故意问:“怎么还没走?”李梦泽说:“等你呢。”罗燕妮说:“有人来过了?”李梦泽说:“没有。”罗燕妮指指杯子,说:“这茶谁喝的?”李梦泽说:“本人。”罗燕妮一笑,心也软了,说:“不给你倒水,你还知道喝呀!”李梦泽说:“学着喝吧。”罗燕妮把门一关,走过去,一脸深情地看着李梦泽。眸子里有些怨,有些恨,也有些委屈。李梦泽说:“对不起,那天惹你生气了。”罗燕妮一笑,算是消气了。

    两人没多说,就出门到饭店吃饭去。电视台上晚班的工作人员刚刚上班,他们都是播出部和总编室的,有说有笑地往楼上走。有个小伙子喜欢跟罗燕妮开玩笑,看见她和李梦泽走在一起,冲她做了个鬼脸,并且做了个两人相好的手势。罗燕妮伸手打了他一下。饭后,罗燕妮给母亲打电话,说台里有事,回来得晚一点,然后跟李梦泽一道来到了玫瑰花苑。

    这天下午刘小样回家后,就感觉到肚子有些不适,不知是啥毛病,就给罗达庆打了个电话,说是不舒服,让他去看她一下。

    罗达庆来到了玫瑰花苑时天色已晚。一进门,罗达庆就急匆匆地问:“怎么搞的,病了?”刘小样脸色有点阴沉,说:“从电视台回来,我就有点肚子痛。”罗达庆说:“下午到电视台去了?你去电视台干什么?”刘小样就说了法院公布强制执行名单的事。刘小样说:“今天还遇到李梦泽了,他是不是在跟一个女孩谈恋爱?”罗达庆说:“李梦泽跟电视台的女孩谈恋爱?她是谁?”刘小样忽然想起罗达庆说过,他的女儿就在电视台工作,她说:“该不会是你家姑娘吧!”罗达庆说:“电视台有几个姓罗的女孩。是总编室的,还是广告部的?”刘小样说是广告部的。罗达庆进一步追问:“是不是叫罗燕妮?”刘小样想想说:“好像是。”罗达庆说:“那就是我女儿了。他俩怎么在一起了?”刘小样说:“你女儿很不错的,跟李梦泽也配,你不要干涉他们。”罗达庆说:“李梦泽比她大多了。”刘小样说:“男人大一点有啥关系呀!”罗达庆就不再说了,他想进一步证实这个事情。

    罗达庆一来,刘小样肚子也不痛了,精神振作起来,一脸笑靥。她每天下班后便是一个人困守深闺,罗达庆又不允许别人进来,多少有些寂寞。罗达庆来了,就有人气了,就有生气了,这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罗达庆对她也是非常关心的,深知寂寞的滋味。而他最担心的,是她的安全问题。一个女孩家,独自一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有许多不安全因素。加之上次遇贼之后,罗达庆的心头更加多了一份担心。他问刘小样:“那个小偷——就是你那个同学张山虎,再没来过吧?”刘小样说:“他敢来再偷吗?他不要命了?对了,前几天我还遇到他了,见了我他就躲了。”罗达庆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他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刘小样轻松地笑着,他根本不可能相信她会撒谎,她会编故事。

    两人边看电视边聊天。罗达庆突然想到给李梦泽打个电话。他是从来不主动给李梦泽打电话的。基于刘小样先前提供的情报,在李梦泽有可能跟罗燕妮谈恋爱的前提下,才心血来潮地打了一个。罗达庆拿着手机微笑着,电话通了,响到第五声时对方还没反应。他嘴对着手机的通话孔,眼睛勾着旁边的刘小样,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子干什么去了?”

    此时,在6号别墅,李梦泽正和罗燕妮在一起亲热。本来他是不想接这个电话的,又怕公司有什么突发事情,不接误事。于是就腾出手来查看手机上的号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电话影响了他们的情绪。正在犹豫时,罗燕妮说:“接吧接吧。”李梦泽就大声地“喂”了一声。是罗达庆。罗达庆问他在做什么,李梦泽说在家里休息,洗洗衣服什么的。问市长有什么事,罗达庆说没什么事,想问问你公司情况怎么样。李梦泽说承蒙关照,情况很好。罗达庆说周末聚一聚,打一次扑克吧。李梦泽说欢迎欢迎,明天他就给赵一光他们约好。打毕电话,罗达庆对刘小样说:“这小子也够苦的,一个人在这里,还得洗衣服,做家务。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成家了。”刘小样说:“那你就把罗燕妮嫁给他算了,也许是件好事。”罗达庆说:“这要看他们是否有感情。我不能做主,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天晚上罗达庆乐不思蜀,在刘小样那里玩到十点钟才回家。出门时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头脑有些发昏。打的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昏昏沉沉的,但车子进城时,隐约感到后面一直有辆出租车跟着他。车子开到家门口停下时,后面那辆车也跟着停了下来。罗达庆一下车就把眼镜摘掉了,还自己以本来面目。正要走开,后面那辆车上跳下来一个女孩,是罗燕妮。她叫了声爸爸。罗达庆一惊,说:“我还以我有人跟踪我呢,怎么是你?你怎么现在才下班?”

    “单位有事,晚了。”罗燕妮知道父亲的车子是从城外开进来的,她在车上也注意到前面这辆车了。她问父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罗达庆突然觉得必须撒谎了,因为他没法说自己在小情人那里,也没法说自己在加班。便急中生智地说:“我到玫瑰花苑去了。”

    罗燕妮说:“你到玫瑰花苑干什么?”

    罗达庆说:“到李梦泽那里聊天。本来是要打扑克的,人不够。”

    罗燕妮一笑,说:“你去正好,他一个人,正愁没人说话。”

    罗达庆说:“可不是,我去时,他正在洗衣服呢。”

    罗燕妮冲父亲一乐,觉得这个谎撒得太离谱了。尽管他自己认为这个真实的谎言入情入理,但对于罗燕妮这个知情者来说,那就太拙劣了。她简直无法想象当市长的父亲竟是这种撒谎水平。在她的印象中,当官的人是经常对上级撒谎的,那些政绩、报表、阶段性成果,大都属于政治类水产品。而那些缺点或问题又都是经过缩水处理的。不管是加水的还是缩水的,都会天衣无缝,都可以哄得上级们眉开眼笑。不过,她不想把父亲揭穿,因为她自己也在撒谎。两个撒谎的人简单地对话之后,便迈着谎言一般虚飘的步子回家了。

    16.乘虚而入

    罗达庆到省政府开会去了。第二天,张山虎就从省电视台的《夜间新闻》中看到省政府召开工业会议的消息,并且清楚地看到了罗达庆那张精明的面孔。这条新闻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太美好了。罗达庆一走,就是老虎走了,他可以占山为王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到刘小样那里去了。

    张山虎马上对自己的身体卫生进行了一番打理,然后把电视一关,就打的往玫瑰花苑去。他是很少打的的,从城里到玫瑰花苑要十块钱,以前去时,都是步行。今天他想享受一下坐车的滋味,指挥司机往前开。车子在路过一个商店时,他让司机停下了。他下车给刘小样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大都是一些点心零食之类。提了一大包,花了两百多块钱。做人做到现在,这是他最大方的一次了。他在付款时咬了咬牙关才递出钞票,当售货员把两张大钞装进抽屉给他找回几块零币时,他心里掠过一丝疼痛,同时也袭来一种高消费的快感。他想这是一件值得的事情,因为是送给他所喜欢的人。他知道,两百块钱,如果是许多年以前,刘小样会非常喜欢并且感激,现在她已经看不起这一两百块钱的东西了。不过,多少都无所谓,它代表了张山虎的一番心意。

    刘小样正好把18号别墅的门打开透气。她是很少开门的,晚间几乎就不开门。这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觉得有些闷,她莫名其妙地为中东局势操心起来,就想开门迎风,清爽一下心情。门一打开,张山虎就提着两个大包直面而来,说:“你在迎接我呀!”

    刘小样身子退回去,把门重新关上时还笑了笑,说:“你怎么来的时候不打招呼呀!两个男人都是这样的!”张山虎说:“市长也是这样没礼貌?”刘小样说:“他也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你就不怕他在这里?”张山虎说:“我知道他不在,到省上开会去了。”刘小样给他取出一双拖鞋,说:“你真会乘虚而入。”

    罗达庆的外出给他们提供了安全上的绝对保证,刘小样第一次对他笑逐颜开,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张山虎虽穷,但却一表人才,富于青春活力,青春总是感人的。她也看到张山虎给她送东西来了,不管这东西是否值钱,都是一种心意,说明心里有她。女人在物质财富面前有一种天生的脆弱,何况张山虎是她的初恋情人。每一次相处,都会激起她旧情复发。他的可爱之处会一次次得到彰显。这些综合因素的相加,使刘小样感到了温暖,对他的态度也较以前有了很大改变。眼下既然没法摆脱他,那就不如顺从。顺从是顺其自然的一种最好方式,反正她晚上一个人在家,让他陪陪也好。刘小样跟罗达庆在一起时,她听到的都是官场的事情,互相倾轧,互相利用,如何才能使自己往上爬等等,她都听腻了。尽管听腻了,她还得装出一副喜欢听的样子去面对他。罗达庆破坏了她原来心目中的领导形象,使她看到了在人民公仆的背面,那一张张丑恶伪善的面孔。而她自己就是从这种丑恶之中得到了实惠的人。她只是从情理上去感激他,并不从良心上去感激他。她对他的感激几乎付出了全部身心的代价。

    现在,跟张山虎在一起,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他们谈过去时的中学生活,谈乡村学校和学校周围发生的趣事,谈山上的柿子树,谈某月某日偷吃过邻居家的核桃,谈他们逃课,谈村子里曾经闹鬼等等。这些俗事,有些怀旧色彩,是他们的共同语言,共同的记忆,那里有他们青梅竹马的童年,他们就是从那种纯粹的泥土中长大成人的。这些纯朴的东西拉近了两人已经分开的距离,说着说着就谈笑风生了。刘小样说:“高三时,有一天上自习课,我回头问身后女同学的作业时,我发现有个家伙正偷偷地看我,你说那人是谁?”

    张山虎嘿嘿地笑了,说:“那是我。其实我从那时就喜欢你了,只是我个儿太高,坐在最后一排,离你太远了。”

    刘小样笑得歪倒在沙发上,说:“那时我们都没想到后来会怎样。”

    张山虎说:“后来就相好了。”

    刘小样说:再到后来,星期天我们上山打猪草。我说山上有狼,你说狼行成双,一男一女在山上,狼就不会袭击人的。

    张山虎说:我们还真没发现过狼。

    刘小样说:可你就变成狼了。

    这天晚上张山虎就在这里睡了,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会儿,不久闹钟就响了。刘小样有些头脑恍惚,撑起身子,拍打着沉睡的张山虎,说:快起来,快起来,得去上班。张山虎实在不想起床,像是中了煤气,四肢发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后来被刘小样几个巴掌打醒了,他才很不情愿地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说:我要是就这么睡死多好啊!刘小样把他的衣服往床上一扔,说:别废话,快起来!

    也许是爱情的滋润,张山虎这天活力倍增。他在大半天时间就把该送的货送完了,还在厂里帮别的工人干活。正好遇到李梦泽下厂去视察车间,看到张山虎忙碌的样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山虎冲他嘿嘿地笑了笑。李梦泽早就从销售科长那里得知,张山虎是干活最卖命的一个,他总是干完自己分内的事情后,还去干别的活。大家对他的评价很高,只是他们不明张山虎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干,又不给他加班工资。李梦泽说:这就说明,张山虎这个人是敬业爱岗的,大家都要以他为榜样。季度评选先进工作者,张山虎自然就榜上有名了。各科室也都知道张山虎是个对企业忠心耿耿、爱厂如家的人,头儿们在批评下面工人时,便说你看人家销售科的张山虎如何如何,张山虎无形之中就成了他们的楷模。至于底细,只有张山虎和李梦泽明白。李梦泽觉得满意,用这种方式在公司树立一个标兵,让大家都去学他,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私营企业的职工干活都很认真,但要找那种不计报酬去多劳少得的雷锋式人物,难乎其难。他们更多的是要获得劳酬对等的关系。张山虎的出现,使李梦泽在对内对外的宣传上就有了话说。他在会议上说过:张山虎也只有六百元的工资,可他干了几个六百元的活!至于内情,只有他和张山虎两人知道。

    李梦泽在车间转一圈,然后把张山虎叫出来了。张山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老板找我有事?李梦泽说:怎么样,过得愉快吗?张山虎嘿嘿一笑,很满足地说:承蒙关照,过得不错。李梦泽细细端详着张山虎的脸色,说:你小子好像有啥高兴事嘛。张山虎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在这里劳动光荣。李梦泽给他递支烟,说:真没啥高兴事?张山虎说:真的没有。李梦泽说:有啥困难没有?张山虎说:也没有。李梦泽说:有啥困难你找我。李梦泽说毕走了,张山虎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温暖。他知道,李梦泽是很少跟下面的职工说话的,在公开场合他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别人看到老总跟他有说有笑,无形中就提高了他在职工们心中的地位的和影响。

    张山虎下班后就回家洗了个澡,然后就到菜场去买了许多蔬菜,拎上了出租车,到玫瑰花苑去了。他到18号别墅时,刘小样还没回家。等待了几分钟刘小样才回来。刘小样一见他站在门口等她,就笑了,说:好像你要长期住下去似的。张山虎说:我要好好给你做几天饭,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好处,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回报。刘小样怕别人看见,连忙上前去开门,放他进去。

    张山虎一进去就忙乎着洗菜做饭。刘小样站在厨房的门口,像一个傲慢而懒散的主妇,指点着油盐酱醋的位置。张山虎从十四岁开始学做饭,他做饭的口味也比较适合刘小样。他和刘小样都不喜欢吃海鲜,而且他们都不会做海鲜,他也就没买海鲜。他所买的和能够烧好的,也全是老家吃的那些菜,只不过菜的质量好些罢了。刘小样看着他烧饭,自己闲着,说:你烧着,我去洗澡。于是就洗澡去了。洗澡出来,换了一身休闲便装,看上去轻盈如燕,更加玲珑可爱了。这时张山虎已经把菜烧好,端上桌子了。

    张山虎俨然一个优秀丈夫,饭后就马上洗碗,收拾厨房。他比给自家干活还仔细,生怕刘小样说他不卫生。刘小样见他有板有眼地做着,若有所思地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成为你的老婆,你为啥还要这样?

    张山虎说:不管你将来成为谁的老婆,我都愿意为你效力,千金难买我高兴。

    刘小样有点感动,笑了笑说:你是不是用劳动换取晚上睡觉?或者说,是对晚上睡觉的一种补偿?

    张山虎说:那不是,即使你不跟我睡觉我也会这样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你真的不知道。别人能表达,我表达不出来。

    见他这样说,刘小样就想试试他的耐心,说:那好,这几天我什么都不要做,你做,就算你当几天临时丈夫。

    张山虎说:那就太感谢你的信任了。

    刘小样真的就什么都不做了。张山虎洗好碗筷,就开始给她洗衣服,照样洗得很仔细。刘小样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衣服洗毕,晾好,问她:还有什么事没做吗?刘小样说:没什么事了,你歇着吧。张山虎说:我这人是个贱骨头,不干活就难受,你给我找点事干吧。刘小样说:那就看电视。刘小样就打开电视,又是省台的新闻节目,又是省政府召开的工业工作会议的连续报道。张山虎对这事没兴趣。突然,他看见刘小样的脚丫子了,发现她的脚指甲上的油彩有些脱落。他让刘小样蹲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他给她涂指甲油。刘小样躺在沙发上,将两腿伸展开来,手上拿着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张山虎就在她的脚上给她涂抹。他涂得一丝不苟,一边涂抹还一边给她吹吹,好让油彩干得快些。十个指头涂好,张山虎脖子都酸了。刘小样就嘻嘻直笑。

    一连两三天,他们俨然过着小夫妻一样的日子。如同新婚,两人有燃不尽的激情。从情理上讲,刘小样不希望这样躲躲闪闪地生活在两个男人之中。从情感上讲,她又喜欢这样,她对孤独的厌恶变成了对张山虎的渴求。

    日子一天天过着,一场暴风骤雨也在一天天临近。到了罗达顺出去的第五天,刘小样提醒张山虎说,今天你在这里住最后一个晚上了,罗市长明天或者后天就要散会,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肯定要到我这里来,你就不能来了,明白吗?张山虎说:知道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也许是对最后一个晚上的留恋,他们饭后就早早地上楼了。两人一道进浴室,在里面互相浇水,嬉戏良久,又一道出来。刘小样有点累,就躺在床上休息。张山虎就骑在她身上给她按摩捶背,正在她舒服地享受背部的敲打时,突然听见楼下门响,接着便是罗达顺的声音:“小样!”

    这个声音太清晰了,无须分辨就知道是罗达顺的声音。刘小样慌忙翻身起来,把张山虎的衣服往外一推,说:“快躲到隔壁房间去。”张山虎抱着衣服就直奔隔壁。刘小样则慌忙穿起睡衣提心吊胆地往楼下去。可她并没下楼,只是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上,故作镇定地往下看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散漫姿态。

    罗达顺在一楼张望,有灯开着,猜想刘小样不是在厕所就是在楼上。

    本来,罗达顺该后天散会,可就在昨晚,东风县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小煤窑坍塌事故,造成了十死九伤的重大损失。他昨晚接到赵一光的急电,告诉他兰之春书记和李市长已经赶往现场了,但罗达顺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市长,他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出马,以示重视,当即给主持会议的副省长请了假,随即赶往东风县处理事故。中央和省政府一再要求地方小煤窑要实行关闭,可东风县政府考虑到小煤窑是县上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对上面的指示阳奉阴违,明关暗开。所幸的是,罗达顺去年还专门组织全市小煤窑检查组,对全市小煤窑进行专门检查整治。东风县县长汇报说他们已经对小煤窑进行了全面关闭,待整顿后,在确保安全措施到位的情况下视情开业。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关,一直开着。这下好了,终于出事故了。对这种敏感的问题罗达顺心里是有数的,他明白这不是儿戏,也不是一般的事故,而是在中央三令五申的情况下出事的。这就有个责任追究问题。他的原则是:深入调查,严厉追究,绝不姑息。所以,他一得到消息之后,就火速赶往事故现场,他到达现场时,市委书记兰之春和李市长已经先他一步去了。迅速决定由市安全办、矿管局、公安局、民政局组成联合调查小组,罗达顺任组长,安全办和公安局负责人任常务副组长。他这个组长虽说是挂名的,但也表明了市委市政府对这项工作的高度重视。罗达顺对事故现场进行了查看,慰问了死伤者家属,马上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对处理这次事故提出了几条原则性的意见。就这样整整忙碌了一天。兰书记和李市长已于今天上午回市里了。罗达顺想今晚回家住一天,休整一下,明天再到东风县去蹲着。遇到这种事,他就是决策者,不需要时刻守在那里。调查组有一大帮人在那里干着,他只需掌握工作进展就行了。因此他在回家的路上经过玫瑰花苑时就下了车,准备先在刘小样这里呆两个小时再回家。几天时间没见面了,想她了。

    罗达顺见楼下没人,便拾级而上,一边走一边向上张望。刘小样穿着睡衣亭亭玉立地站在楼梯口处。罗达顺说:“这么早就准备睡觉了?”

    刘小样说:“刚刚洗澡换上衣服,准备下楼看电视呢。前几天还看到你在电视里的形象了。”

    罗达顺说:“怎么样?”

    刘小样说:“很帅。”

    罗达顺走上台阶,一把将刘小样搂住了。然后搂着她的柳叶腰进了卧室。在卧室的灯光下,刘小样显得脸色苍白,神情异样。

    罗达顺说:“你怎么了?不舒服?你脸色很难看。”

    刘小样说:“刚刚洗澡是这样子。难看你就别看。”

    罗达顺以为她多心了,连忙说:“不不。尽管有点苍白,但依然是美丽的。”说罢就把她推倒在床上。

    罗达顺隐隐感到不对头,说:“你好像有心事?”刘小样摇摇头,用动作掩饰着她的不安与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