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转身下楼了,门早已关上,小莉还凝视着门口方向,目光竟然有些发呆。

    呆什么?她才不会这样傻愣神呢。她不服气地一甩短发,一切错乱思绪便都甩到脑后去了。她还要按既定的计划行动。她从不使注意力内向,自我烦恼。她的目光从来是审视别人的。她要在行动中推进思维,在行动中思想,绝不原地回味和咀嚼。

    她刚要往外走,母亲提着公文包回来了。一张不太高兴的脸。“莉,”景立贞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刚才下楼的那个人是谁,是来咱们家的吗?”

    “是找爸爸的。”

    “谁呀?”

    “我们古陵县的县委书记。”

    “他就是李向南?”

    “是。”

    “我说怎么有点奇怪,他迎面看见我,像认识我,又像不认识我,想打招呼又犹豫了一下。他过去来过咱们家?”

    “没有。”小莉笑了,“他没见过你,可见过你的照片啊,我刚才让他看我小时候的照片了。”

    景立贞不快地说:“你就这么随便?”

    “看看照片有什么。”

    “莉,”景立贞看着女儿,目光中露出一丝严厉,“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小莉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发懵。妈妈怎么会知道的呢?

    “你叔叔从古陵来信了。”景立贞说。

    “他说什么?”小莉一下有些恼了。这位在古陵当县长的叔叔也真是多管闲事。

    “莉,你对李向南很主动,可李向南对你很傲慢是吗?”

    “我就是主动了怎么啦?”小莉更恼了。

    “李向南这个人不是不怎么样吗,你昨晚不是还和你爸爸讲他狂妄、头脑复杂吗?”

    “昨天说是昨天说,今天没说。”

    “莉,这事我可不能不管,看着你上当。”

    “我这么大了,谁上谁的当啊。狂妄点,复杂点,也没什么不好。妈,你别挡着,我还出去有事呢。”

    “你是不是要去找他?”

    “是又怎么了?”小莉撅着嘴。

    “别的事我可以不管,这事我要管。”景立贞放下脸来,“我不能让我的女儿被别人玩弄感情。”

    “妈,我不想听你说,你起开嘛。”小莉激恼地要往外走。

    有人摁门铃,小莉上去打开门就往外走。景立贞不好再拦女儿。站在门口的是儿子顾晓鹰,身后还跟着一个娇小妩媚的姑娘。她是舞蹈演员康小娜。

    康小娜打扮好了,丢下床上乱摊的一堆衣裳要往外走。

    她的家是大杂院角的一间小平房,泥地面,斑驳的墙,一扇临街的小方窗,一床,一炕,一个老式的红漆橱柜,一张老式红漆方桌,简陋晦暗。她穿着一件半纱状的淡蓝色连衣裙,抖着一肩波浪式的鬈发,穿着高跟凉鞋咯噔噔往外走时,照例体会到一种每次出家门时都有的感觉:她像从烂泥窝中脱胎换毛飞出去的一只金凤凰。

    一出家门就开阔了,一出家门她就光彩四射了。一到舞台上,她就是一个牵动人们目光的舞蹈演员,她就活泼快乐、充满了朝气。在家里,她只是一个靠给街道工厂粘相角挣钱谋生的老妇女的孝顺的独生女儿。

    “小娜,又上哪儿啊,大礼拜天的也不在家歇歇?”母亲正盘腿坐在炕上粘相角,身前堆满了粘好的和没粘好的相角,她抬眼望着穿戴漂亮的女儿。

    “我回团里有点事,”康小娜随口撒了个谎,“菜我给您择了,洗了,水缸也提满了。”她指了一下墙角的水缸。

    “你也不吃点早点走?”做母亲的嘴里说着,并没有停止单调的操作:用舌头舔湿一下相角的胶水,然后把一条玻璃纸贴在上面。

    “我不想吃,不饿。妈,您怎么又用舌头舔哪,没告诉您那样不卫生吗?您蘸点水行不行,不是给您找下海绵了吗?”女儿生气地嗔责着母亲。

    “那不如这得劲儿……你吃点东西再出去吧,啊?”

    “我不饿。”康小娜说着涌上来一阵恶心,她捂着心口蹲下身朝痰盂里呕吐起来。

    “你怎么老是吐啊?”母亲停住手中的活儿担心地瞧瞧女儿,“这阵你脸色咋这么不好,是不是得肝炎了?”

    “不要紧,我这两天有点犯胃酸。”康小娜说着站起来。

    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很镇定,理了理裙子,往上挎了挎紫红色小皮包,就要往外走。她今天要以女人最大的勇气去争取自己的利益。她感到心中有着一种能承受和战胜各种苦难的力量。但一阵更大的恶心涌上来。她蹲下身子又一下一下呕吐起来,吐得脸色都变了,气也喘不过来。

    “在家歇歇吧,去看看大夫。”母亲劝道。

    她蹲在那儿喘着气,吐一阵歇歇,吐一阵再歇歇,最后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端起茶缸漱了漱口,喝了几口水,然后照着镜子理了理鬓角,又要往外走。

    “大妈,蜂窝煤我给您拉来了。往哪儿搬啊?”门外响起一个小伙子的大声问话。

    “好好,苏健,我这就下炕,我自个儿来搬。”母亲忙应声下炕。

    苏健,一个挺精悍朴实的小伙子,用一块木板托着几十块蜂窝煤,用肩扛开门,汗淋淋地进屋来。一见康小娜,脸立刻微微红了。他腼腆地笑了笑:“你回家来了?”马上转头望着康小娜的母亲:“大妈,您告我往哪儿放就得了,我给您往里搬吧。”

    苏健在小厨房里放下蜂窝煤,又转身出去了。

    母亲下了炕,也到厨房收拾放煤的地方:“小娜,苏健这小伙儿不赖。”

    “是。”康小娜跟过来帮着母亲收拾。

    “他从小又跟你一块儿长大,一直对你……”

    “妈,您又来了。”康小娜不耐烦地打断母亲。

    “你别太眼高,咱们小户人家……”

    “妈,您别唠叨了好不好?”康小娜皱起眉头,“我二十多了,这事我自己能解决。”

    “谁知道你解决成啥样?妈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

    “您放心,我一定让您这辈子过上好日子。”

    “我不图享你的福,指望你以后日子过得安稳就行。看着你和那些高干子弟来往,我心里就直打小鼓。还是找苏健这样的老实孩子好……”

    “妈,我可不能随随便便找他这么个工人。”康小娜刚说罢一回头,不由得有些愣怔了。苏健已经又托着一垛蜂窝煤站在身后了。康小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心地看看苏健。

    苏健没说什么,默默地弯下腰放下蜂窝煤。

    “我和你一块儿去搬吧?”康小娜说。

    “不用,别把你衣服弄脏了。”苏健瞥了一眼康小娜的连衣裙,说道。

    “不要紧,我围上点。”康小娜立刻去屋里拿了件旧褂子系在胸前,拿起那块搬煤的木板。

    “真的不用,你忙你的事去吧。”苏健敦厚地说着,把木板又从康小娜手中拿了过去。这次,他话音里已经不带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对康小娜的体贴。

    康小娜不禁被他的声音感动。看着他那被汗湿透的衬衣,看着他那肌肉发达的胳膊,她又被他的形象感动。这确实是个善良实在的好小伙。可是,看着他汗淋淋的样子,她对这个只会苦劳苦受的小伙子又生出一丝怜悯来。难道她能找他吗?她想到了他是个工人,不,这还不是主要的,她还想到了他和自己相同的市民家庭出身。她自己虽然也出身于市民家庭,可她现在是演员,她漂亮,凭着这两样资本,她一定要踏入上层社会。这些年没有比出身低贱更让她感到丢人的了。

    “我拿这去搬吧。”康小娜拿起靠墙的一块搓衣板。对苏健的感动怜悯,最后都变成了歉意,一种不得不拒绝苏健爱情的歉意。因为这种歉意,她格外亲热。

    一阵恶心又涌上来,她扶着墙又呕吐起来。

    “你怎么了?”苏健在一旁不知所措地问。

    康小娜一口一口地吐着酸水,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她扶着墙,头埋在臂弯里,一点点蹲下身子。

    “她这阵子身体不好。”母亲在一旁解释。这既是对女儿的心疼,也借此平息苏健刚才所受的心理刺伤。她知道小伙子心善。

    “你别搬了。”苏健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搓衣板。

    “不,我没事,苏健,我和你一块儿去搬。”康小娜摇摇头,没有松手。

    “你回屋里躺躺吧。”母亲劝道,“团里有事,让苏健帮你请个假。”

    “小娜,我去给你请假,打电话也行,去你们团跑一趟也行。”苏健站在康小娜身后关切地说道。

    “康小娜,康小娜。”院门口响起一个不高不低的喊声。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康小娜连忙放下搓衣板,硬撑着站起来,用手绢擦了擦嘴唇。

    “是不是团里来人了?你和他们请个假吧。”苏健劝道。

    “不不,你们不要管我。”康小娜顾不上多说,她一边理着鬓角的头发一边匆匆往外走。

    “要不你去医院看看吧。”苏健拿着木板跟在后面,他还要接着去搬蜂窝煤。

    母亲也不放心地跟着往外走。

    “我不要你们管嘛。”康小娜不耐烦地说道,加快了脚步,尽量和他们拉开距离。她不愿意熟人来家里。她的家太寒酸。她尤其不愿意此刻站在院门口喊她的这个人来家里。想不到他突然来了。他们原来约好在马路站牌下碰头的。

    她一边穿过又脏又乱的院子匆匆往外走,一边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裙子。当院一根挂满湿衣服的铁丝,她低头一躲,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苏健在身后忙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站稳了,一抬头,顾晓鹰已经迎面站在跟前了。

    “阿姨,您好。您今天也休息吧?”康小娜站在顾晓鹰身后,对景立贞拘谨地笑笑。

    “是小娜啊。”景立贞招呼道,一派长辈的和蔼可亲。她打量了姑娘一下:打扮得很漂亮,人也很漂亮。“你们玩吧。”她亲热地说。

    看着顾晓鹰领康小娜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景立贞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听见顾晓鹰房间的碰锁很轻地响动了一下,知道儿子已经把门锁上了。景立贞皱着眉摇了摇头。儿子三十多岁了。前几年又离了婚,现在和不少女人来往,不知道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儿子到了这个年龄,做父母的就很难在这种事上多管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随手放下的公文包,顿时想到了小莉叔叔的来信,火又一下冒了上来:小莉太不争气了。小小年纪自以为聪明,到时候真要被李向南耍弄了呢。现在的年轻人头脑都很复杂,坏得很。一定要管管小莉。可凭着做母亲特有的血液相通的感觉,她知道小莉在这件事上是不会服管的。女儿像她:什么事都敢做,都要做到底。这么一想,她对李向南的火气一下腾的起来。搞到她女儿的头上了。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恨不能立刻把李向南叫来教训一顿。她是急躁脾气。她感到女儿似乎已经受到了侮辱。小莉不好管,她就要从李向南这儿下手。她什么事都敢下手,她有足够的心狠手辣。这种事事先不用多想,干着再说。她拿过公文包刚要打开,又想到什么,站了起来。

    “晓鹰。”她走到门口,隔着门厅叫道。

    顾晓鹰在他房间里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开门过来:“妈,什么事?”

    景立贞看了看儿子:“你和康小娜打算怎么着?”

    “怎么啦?”顾晓鹰反问道。没有比父母过问这种事更让儿子反感的了。

    “你多少注意点。”她爱护地训道。

    “注意什么?”顾晓鹰顿时露出一丝羞恼来。

    “一个,别再随随便便结婚,随随便便离婚,好好选择选择。”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她结婚了。”顾晓鹰更恼火了。

    “这我知道,你看不上她。还一个,你们年轻人现在在一块儿没有界限,这我管不了,你别闹出事就行。不要最后把你弄得挺被动,你是个要搞事业的人。”

    “你妈叫你去说什么了?”康小娜坐在床上,看着顾晓鹰小心地问。

    “没说什么。”顾晓鹰锁上门,转过身不耐烦地说。他脸色有些阴沉,在堆满画册、雕塑、颜料、画笔的凌乱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用脚踢了踢墙角一团团揉皱的废纸,顺手拿起画笔,在画板上一幅没画完的油画《清晨与少女》的女孩的胸部咬着牙狠狠地添了一笔。母亲的话破坏了他正对康小娜调情的兴致。他叭地撂下画笔,算是驱赶走了母亲谈话带来的阴影,转过头去看康小娜。他的目光先落在了康小娜隆起的胸部,他用他那比画笔更有力的目光在上面描绘了一番,一丝性的刺激微微勃起他的热情与兴致。他继续向上移动他的目光,看了看康小娜那甜润但带点俗气的脸蛋,还有那被披肩的黑发衬托得更显白嫩的脖颈。一个性感小妞。

    “你看什么?”康小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娇嗔道。顾晓鹰阴沉的脸色,像打量一幅画一样打量她的目光,都使她有些惴惴。她是有点怕顾晓鹰的。凭着姑娘的直觉,她能经常感到顾晓鹰这个人心中有些狠毒的东西。

    “我看什么?”顾晓鹰没好气地说道,康小娜在娇嗔中含有的逢迎讨好,引起他的轻蔑,“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那还不随我。”他走上来,拧了康小娜的脸蛋一把。康小娜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了这一拧的肆虐。她抬眼看了看顾晓鹰,又一次感到他身体内有一种狠毒的东西。这种狠毒溶在男人特有的热烘烘的汗气中散发出来。

    康小娜毫无反应的顺从似乎激恼了顾晓鹰,他讨厌这种平淡无味。他又有些恶作剧地、追求某种心理刺激地一下一下拧起康小娜的脸蛋来,一边拧一边观赏着。

    “你别——”康小娜央求地拉下他的手。

    “别什么,我的人我不能拧?”顾晓鹰又有些发狠地拧了一把。

    “你别嘛。”康小娜再一次拉下顾晓鹰的手。这次,她的态度、她的声音、她手的动作都比较坚决了。她不能这样怕他,她不能软弱,她今天一定要紧抓住自己的决心。

    “别,别?我叫你别。”顾晓鹰一下抓住康小娜的双肩,把她猛地拉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这样有力,对方这样娇小。他双手紧紧抓着康小娜,用力压着她,揉搓着她,他感到了一种对对方有着占有权、蹂躏权的狂虐。他的两只手臂因为用力而震抖着,这种震抖带着恶毒的快感传遍全身,“别什么?今天一来你就冲我摆架子,有什么可摆的?你跟我觉都睡过了,还来什么假正经。”

    今天一进房间,康小娜就一次又一次推开他的拥抱,此刻想起来就使顾晓鹰恼怒发作。女人平淡乖顺他让他激恼;女人拒绝他也让他激恼。

    “我今天要和你说件正经事,你坐下。”康小娜郑重地说。她已经从卑怯中挣脱出来,有了支撑。而顾晓鹰这样发作,反而使她更不怕了。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正经事。你有什么正经事?”顾晓鹰把康小娜一下搂住,疯狂地、像盖钢印一样一下一下在她脸上用力吻着,每个吻都是一个发狠的惊叹号,“叫你装正经。”

    康小娜在他野蛮的狂吻中冷静而又坚决地挣扎着:“你别这样,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说正经事。”顾晓鹰被这种反抗刺激了,他一下把康小娜娇小的身体抱离地面,紧紧地搂着她,用自己的身体压迫她,揉挤她。康小娜挣扎着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一切激烈的节奏都突然停顿,好像乐队指挥一个终止的有力手势,疯狂的演奏停止了。顾晓鹰松开了手。他眯着眼,用很锐利的目光冷冷打量着康小娜,打量着这个今天变得异乎寻常的姑娘。他好像不认识她了。

    “你坐下,我要和你说话。”康小娜在床边坐下,平视着顾晓鹰说道。

    康小娜感到着自己的从未有过的坚决。

    ……她跟着顾晓鹰穿过门厅往他的房间里走着,像每次踏进这个家一样,她感到自己在走进一个高贵的门庭。她那在小杂院里长大的身体,对这种高贵气氛有着极新鲜的感觉。她能觉出脚下地毯的柔软,看到门厅里东芝牌电冰箱和落地电扇的现代光彩,耳边还余音袅袅地响着门铃动听的丁冬声。特别是那幅她看不懂的大幅山水画,更使她感到一种神秘的、远在她理解力之上的高雅。她踏进了一个原不属于她这样一个市民出身的女孩子能踏进的上流家庭。她知道自己跟着一个什么样的人,顾晓鹰宽宽的脊背就在眼前晃动,他常常露出使她怯惧的凶狠。她也能感到景立贞在后面打量自己的目光,这位首长夫人并不喜欢自己,这一点她能感觉出来。但是,她还是要踏进来。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绝不能把她挡出去了……

    “你要说什么?说吧。”顾晓鹰一屁股在藤椅上坐下。狂虐似乎过去了,他声音阴冷地催促道。

    “我……”康小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你不是有正经事吗?”顾晓鹰跷起二郎腿说道。

    “我想说说……你和我的事。”

    “我和你的事?”

    康小娜咬着下嘴唇,低下头。

    “就想说我今天在你们家院子里遇到的那个搬煤的臭小子?”顾晓鹰讽刺道。

    “你别这样说他,他挺好的,他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

    “想用这个来吊我胃口?我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哼,倒像你的守护神似的,一身小市民气。”

    康小娜低头用手指使劲搅绕着手绢,小市民这几个字刺痛了她:“我不是想说这个。”

    “想说什么说吧。”顾晓鹰双手扶着藤椅扶手,身子滑下去,仰躺着大伸开两条腿,“我听着呢。”

    ……顾晓鹰撩开晾衣绳上的一幅被单,看见了康小娜。她大概是要滑跤,一个满身煤黑的小伙子抓住她的胳膊扶住她。见到顾晓鹰,康小娜马上撸掉小伙子的手,她的胳膊上留下了黑黑的指印,一时,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康小娜胳膊上的黑指印上。康小娜一边掏出手绢擦着,一边匆匆对顾晓鹰说:“咱们走吧。”……

    康小娜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咱俩就一直这样下去?”

    “还要怎么样?”

    康小娜很困难地低着头,声音很低地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去登记?”

    “登记?什么登记?”顾晓鹰明知故问。

    “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说正经的呢。”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顾晓鹰这次没听懂。

    “我已经……三个月没来例假了。”康小娜的声音更低了。

    顾晓鹰一下呆了,“你怎么不早说?”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康小娜仍旧低着头:“我不想说。”

    “你想造成既成事实来讹我?”顾晓鹰血红的眼睛里一下冒出火来。

    “我一开始也不敢肯定,我过去也不准过。”康小娜说。

    “去医院查查吧?”

    “查过了。”

    顾晓鹰愣了一会儿:“那咱们去医院做了它吧,我陪你去。”

    “我不想做。”康小娜小声说。

    “你想拿这个来讹我和你结婚?”顾晓鹰一下跳了起来,想发作,但又克制住了。他在屋里来回走着,又坐下了,“我对我的行为负责。可咱们就是准备结婚,也不能这样匆忙。再说,总不能结婚没几个月就生孩子吧?……咱们先去医院做了,再考虑结婚的事,好不好?”

    康小娜沉默着。

    “你说呢?”顾晓鹰走到康小娜跟前,显得很温存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吻了吻她,“好吗?”这是一个敷衍的、没有真情实意的吻。康小娜能感觉出来。

    “不。要做,也是登记了,我才去。”她说。

    “你……”顾晓鹰一下火冒三丈,“想和我结婚?做梦。我从来没想过要你。”

    “那你为什么那样对我?”康小娜抬起眼睛看着顾晓鹰,她的嘴唇在发抖。

    “你心甘情愿的。”

    “你说你要和我结婚。”

    “我是说过,可我现在不愿意了。”

    康小娜紧咬住下嘴唇:“那我就去跳河。”

    “你跳吧,别咋呼。我不怕。”

    “我留封遗书,就说你是流氓,逼死我的。”

    顾晓鹰盯着康小娜,突然抡圆胳膊打了康小娜一记很响的耳光:“你去死吧。”

    康小娜捂着脸,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流在她手上,又一滴一滴滴到她裙子上。顾晓鹰呆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康小娜。康小娜用手绢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捂着脸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顾晓鹰挡住她。

    “不用你管。”

    “你真的……”

    “我的遗书已经写好,放在家里了。”康小娜冷冷地说,接着往门口走。

    “你……你原谅我。”顾晓鹰倒退几步,背靠住门。

    “让开我。”康小娜冷冷地看着他。

    “小娜,别生我气,你坐下。”顾晓鹰轻轻抓住康小娜双臂往后推着。

    “别碰我,让我走。”

    “不,我不让你走。”

    “你让我走,我不想在你这儿。”康小娜突然愤怒地、带着哭音喊道。

    “不,我不让你走。我认错还不行吗?”顾晓鹰在康小娜面前蹲下,双手箍住康小娜的腿部,仰视着她。他开始隔着裙子亲吻着康小娜的身体。现在的吻倒是温情的,因为这一瞬间顾晓鹰对康小娜没有一丝轻蔑。

    “你放我走。”

    “我不,我答应你,我和你一块儿去登记,还不行吗?”顾晓鹰仍然温情地吻着。

    康小娜一动不动地站着。

    “行吗?”顾晓鹰问。

    “那好,咱们现在就去。”

    “咱们不一定急在这一两天吧,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我被你骗够了。”

    顾晓鹰站起来背靠在门上,坚决地说:“我不让你走。”

    “你起来。”康小娜大声喊道。

    门外传来景立贞严厉的问话:“晓鹰,你们吵什么呢?”

    情况都问明白了。顾晓鹰垂着眼,坐在那儿不吭气。康小娜坐在床上沉默不语,嘴角还有一丝没揩净的血痕,裙子上也有斑斑的血迹。景立贞能够感到康小娜内心的激烈情绪,她也能想象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质。顾晓鹰简直是糊涂,弄不好还要蹲班房呢。

    她知道应该怎么办。“小娜,你现在的态度是什么,是要马上去登记吗?”她问康小娜,竭力显得爱护。但心中却对这个姑娘十分反感:年纪轻轻的就知道慕虚荣,不本分。为了想攀上高干家庭,不惜采取这种下贱手段。

    当然,顾晓鹰也不是好东西。

    康小娜稍稍抬了抬眼,在对面立柜的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红肿的脸,上边还有顾晓鹰留下的红手印。她目光下垂,又看到苏健拉扶她时在胳膊上留下的、她没能完全揩干净的微黑手印。她心中猛然涌上一股对顾晓鹰的强烈憎恨,还为自己感到无比屈辱。“我要告他。”她咬牙说道。

    景立贞看了她一眼,不到一秒钟就作出了反应:“应该告他。”。

    康小娜很快地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顾晓鹰低着头一口口地狠狠抽烟。

    “太不像话了。”景立贞冲儿子大发脾气,“你怎么这样野蛮?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简直像个土匪。康小娜是个多好的姑娘,大概从来也没挨过父母一指头。今天来挨你的打,你就这么狠心?”

    一席话使康小娜鼻子发酸,泪涌上了眼眶。

    景立贞继续训斥着儿子:“小娜哪儿不好?论人品、论外貌,哪一点不比你强百倍?论年龄,小你七八岁,对你一心一意的,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就随随便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顾晓鹰双肘撑膝,俯下身沉默地抽着烟。

    康小娜又一阵感到鼻子发酸,泪水流了下来。

    “她说告你,你就打她?早知道你这样,我也要告你。她一个姑娘走到这步,就是为了去白白送死?还不是被你逼的?她真的就想告你?如果她对你不好,能这样随随便便信任你吗?”景立贞气愤不过地捂着左胸口,闭住眼仰靠在沙发上,“气得我心脏病又要发作了。”

    康小娜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景立贞。顾晓鹰却一动不动,俯身继续大口地抽着烟。

    景立贞微微睁开眼:“小娜,你该怎么告他就怎么告他。把这么个儿子养大,我也够了。简直给父母丢脸。”她闭上眼,喘着气。

    “阿姨……”康小娜看着景立贞,不知如何是好。

    景立贞衰弱无力地摇了摇手:“小娜,不要原谅他,他不是个东西。”

    康小娜看了看她,又低下头。

    过一会儿,景立贞似乎好受了些,她慢慢睁开眼,指了指儿子,口气很严厉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顾晓鹰沉默着。

    “你有什么了不起?”景立贞又接着训儿子,像刚从衰弱状态中缓过来,她的语速放慢了,“你哪儿就配得上小娜?论年龄,三十多岁了,论事业,画来画去画出什么了?一天到晚游来逛去,心不正,脾气又不好,哪个好姑娘愿意跟你?介绍多少姑娘,别人都看不上你。就你这公子哥儿样,想和小娜结婚,小娜还不一定要你呢。”

    顾晓鹰承受着母亲这倾盆大雨般的训斥。他既感到母亲在真的发火,也感到母亲这一番话中所包含的企图一步步影响、规范康小娜的目的性。他知道母亲的心计。

    “小娜,这件事的决定权完全在你。你愿意怎么样对待他就怎么样对待他。你如果还能将就着容忍他,要他,我双手欢迎你进我家大门。我喜欢你。如果你看不上他,就把他甩掉,一点也不要留情。”景立贞手扶额头靠在沙发上,说完又闭上了眼。“晓鹰,”过了好一会儿,景立贞才慢慢睁开眼,疲倦地说,“我考虑定了,准备把你调到青海高原去,让你在艰苦地区干一辈子,那样对你好点。你不要再说什么了。”她伸出手,像是制止着对方的申辩,“这事就这样定了。”

    顾晓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他一时闹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深意。

    康小娜却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景立贞又闭上眼待了一会儿,慈和地慢慢说道:“小娜,你先回去吧,再慎重考虑一段时间。啊?真的跟了他,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