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踏入范家了。从门厅一进房间,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混乱:屋里摆设乱,拥挤狼藉;人乱,里里外外进出着;气氛乱,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嗡嗡嘈嘈。

    在林虹和范书鸿一家人面前出现的是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汉子,中等个儿,壮实强悍,方脸很黑,眉毛像两把半秃的黑牙刷,眼神尖锐,嘴角上的线条凶悍有力。

    “孟立才,你来了?”范书鸿忙从里屋出来,把来客挡在外间屋,客气但又有些惶乱不安地招呼道。

    “爸爸,好长时间没来了。您身体好吗?”这个名叫孟立才的中年汉子尊重地问候道,同时伸出了手指短粗手掌厚实的手。

    “好,好。”听见对方的称呼,又被对方握住手,范书鸿显出一种躲又躲不开、推又无法推的窘促。

    站在里屋门口的林虹惊诧地看着来客,又回头询问地看了看范丹林。这位孟立才是谁?为什么在他礼貌斯文的举止后面有一种敌意?

    “这是丹妮的丈夫。”范丹林对林虹小声说。

    林虹更诧异地看了范丹林一眼。

    “他们分居快三年了。”范丹林又说。

    林虹一下可以想见地明白了。刚才,她出于礼貌站在门口;现在,同样出于礼貌,她退回里屋去照顾吴凤珠了。

    “妈妈呢,她不在?”孟立才更恭谨地问候道。

    “她身体不大舒服,心脏病犯了,躺下了。”

    “我来得有点晚了,都十一点多了。”孟立才不安地说。

    “坐吧。”范书鸿言不由衷地伸了伸手。范丹林也走过来客气地打招呼。

    “丹林,你还在经济所?”孟立才坐下来,同时指了指里屋门口,“她是你……”

    “她是爸爸老同事的女儿,刚从外地来。”

    孟立才点点头,坐在折叠椅上身体前倾,双肘撑膝,心事重重地抽起烟来。屋里片刻寂静。

    “丹妮不在,出去了。”范书鸿说。

    孟立才慢慢吐着烟,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看着地下,慢慢弹了弹烟灰:“爸爸,您说我们的事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范书鸿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他能知道怎么办?女儿大学毕业后,因为父母的历史问题,被下放到北京远郊区怀柔县教书,在那儿和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教师孟立才结了婚。范书鸿当时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但现在,范丹妮闹着离婚,他也坚决反对。孟立才那些年对你不错,你现在调回市里了,到了电影界,地位变了,就不要人家了?但他管不了女儿。现在女婿来,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儿坚决要离,女婿就是不同意,已经拖了三年。

    孟立才俯身低头,沉默地抽着烟。听见里屋吴凤珠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喃喃声。保姆端着脸盆出来,到洗漱间去了。

    “丹妮什么时候回来?”静默许久,孟立才问。

    “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范书鸿摇摇头。

    又是沉默。孟立才在沉默中能够感到范书鸿的尴尬和不安。他也能感到在拥挤混乱中呈露出的这个家庭的软弱。但是,他也分明感到了自己整个身体铁一般的冷酷和坚硬。他受过折磨,他也该折磨折磨别人。他决不怜悯任何人。他今天一定要等范丹妮回来,给她,给这个家庭报复性的一击。

    外面楼梯传来高跟鞋的踏响声。

    出了胡同口,范丹妮在行人寥落的马路边追上了胡正强:“你等等。”

    胡正强站住了。这位身高一米八的中年导演正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和一个年轻的剧作者说话。他只是微微地转过头,用脸的左侧对着赶上来的范丹妮。

    范丹妮在他身旁站住。她有些气喘,脸也微微发烧。她从胡正强站起身准备悄悄离开凌海家时就发现了。她才不稀罕他呢,要走就走吧。可是,才过了半分钟,她的高傲就崩溃了。她丢下舞伴急急地追了出来。

    “什么事?”胡正强压低声音冷冷问道。

    “我……”范丹妮咬了咬嘴唇,看了看胡正强身旁的年轻人,“要和你个别谈谈。”

    “就这样谈吧,我还有事。”

    “你们先谈,胡导演,我明天再找你。”年轻人知趣地告辞了。

    “行了,总可以谈了吧。”胡正强声音中充满着不耐烦。

    范丹妮急切地想讲许多话,却只是神经质地颤动着嘴唇,说不上来。胡正强耸耸肩,自嘲地冷笑了一声,真是太无聊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面前经过,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一块儿走两步好吗?”范丹妮小心地央求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胡正强的声音高了些,露出压抑不住的躁怒。

    范丹妮抬起眼又垂下,一腔辛酸屈辱涌上来堵住喉咙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正强斜睨了范丹妮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推上车慢慢朝前走。

    范丹妮的眼睛一下涌上潮湿。她跟在胡正强身边低头走着,她不敢挨他太近,隔着夜晚清凉一些的空气,她能感到胡正强那男子汉的气息。她曾那样热烈而真情地委身于这个男子。这是景山西街。白日里苍松翠柏的景山现在是黑魆魆堆墨一般,在夜色中寂寞森严地耸立着。

    胡正强扶着车在树影中慢慢站住了:“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范丹妮沉默了几秒钟,说:“我想调到你们电影厂去。”

    “为什么?”

    “想和你在一块儿工作。”

    “你又来了。”胡正强克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范丹妮静静地站着,她此时已镇静下来。

    胡正强紧绷住嘴看了她一会儿,克制住自己:“我不同意。”

    “我自己调过去,不用你管。”

    “你如果调过去,我立刻就调走。”

    “那我再跟着调过去。”

    “你有完没完了?”胡正强终于爆发了。

    “你认为咱们的事就完了?”因为激动,范丹妮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

    “你以为一句话就可以一刀两断了吗?”

    “你到底还想怎么样,难道还要我为那件蠢事继续付出代价吗?”

    “你认为那是蠢事?”范丹妮问。

    “是。”

    “你后悔了?”

    “我是后悔了。终身后悔。”

    范丹妮浑身哆嗦着:“你后悔,我不后悔。”

    “你当然不后悔。你什么责任感都没有,逢场作戏,后什么悔?”

    “我逢场作戏?”范丹妮的脸变得煞白,“就你有责任感吗?你要当好爸爸,你要当好丈夫,你要当父母的好儿子。你要当公众眼里的正人君子。你的‘责任’和‘义务’,不过是一张虚伪的外皮。”

    “我恨我自己。”

    “那你当时干什么去了?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是什么日子吗?”

    “?……”

    “一年前的今天,你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干了些什么?你不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吗?”范丹妮的声音越来越尖细。

    “我恨我软弱。”胡正强用力一捶车把,低下头。

    “是我勾引了你是吗?”

    “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你怕了?”

    “是,我怕你还不行吗?”

    “好,我明天就去你家,把一切都告诉你妻子、孩子,帮助你实现你的责任感。”

    胡正强胸膛内突突地震动着,他盯视着范丹妮。“我恨你。你知道吗?”他发狠地说:“我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胡正强说完转身推着车急步上了马路,一骗腿骑车而去,很快消失在前面的丁字路口。

    范丹妮在黑夜中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呆呆地僵立不动。眼前是凄清冷落的马路,似乎还有三三两两的车辆驰过;脚下是松软的土地,一棵小草被她的脚掌踏着。

    一辆自行车在她面前停下,胡正强不知何时又返回来了:“你该回去了,再晚就没车了。”胡正强看了看表,又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无轨电车站牌。

    “不用你操心。”范丹妮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灯光恍惚的马路。

    胡正强站了一会儿,叹口气推上车慢慢走了。走了几十步又停住,回过头远远看着,犹豫半晌,还是骑车走了。

    范丹妮恍恍惚惚地踏上了回家的电车。

    看见范丹妮耷拉着手提着皮包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孟立才站了起来。

    “是你?”范丹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咱们盖了新房,我想请你回家看看。”

    “我和你的家没关系了。”范丹妮慢慢抬起手,把皮包挂到衣架上,拿起凉水瓶倒了一杯凉白开,仰头慢慢饮尽,又心不在焉地哐当一声放下玻璃杯。她不看孟立才。

    “希望你这两天能回去看看。我们现在总还算一个家庭。”孟立才对着范丹妮脊背说,又转头对范书鸿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到明天就不算。”范丹妮懒洋洋地说,“懂吗?”

    “我懂。”孟立才绷住嘴唇,露出凶悍冷峻的线条,“分居三年就成为事实上的离婚。是吧?可现在不是还没到明天吗?”

    “离十二点没多少时间了。”

    “那在十二点以前,我还总可以以丈夫的名义和你谈几句话吧?”孟立才克制而礼貌。

    “谈吧。”

    孟立才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范书鸿,老历史学家茫然失措地看着他们。他的鬓角比半年前看去白了许多,脸上的老人斑也明显增多了,他与周围拥挤不堪的房间溶为寒伧卑微的一体。孟立才微微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想把报复的刀刃插到岳父的心窝里了。他只需面对范丹妮说话。

    “我们到下边走走好吗?”他看着范丹妮说。

    “个别谈谈?”范丹妮嘲讽地一笑。刚才自己要和胡正强个别谈谈。现在是孟立才要和自己个别谈谈。看来,不光是自己在扮演可悲的角色。

    “爸爸,我们下去了。不影响你们休息了。”孟立才说。

    “好好,你们心平气和点。”范书鸿不知说什么好。

    一盏高压水银灯像月亮一样苍白地照射着几幢楼之间的一块空地,一棵棵柳树、杨树罩下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在一垛混凝土预制板的旁边停着一辆漂亮的红色摩托。周围楼房大多数窗户都黑了,只有不多的房间还亮着灯。

    “要说什么就说吧。”范丹妮站在树影中冷淡地说,好像快要睡着一样。

    “你真的把多年的夫妻都忘了?”孟立才问。

    “忘了。”范丹妮极不屑地答道。她双手伸在衣服口袋里,眼睛矇眬地望着远处楼与楼间隔中显现的马路。

    “你知道不知道结婚是一种契约?”

    “契约是可以撕毁的。”

    “在你倒霉的时候,你找了我;你得意了,地位变了,就撕毁契约?”

    “怎么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

    “你过去那些都是假的?”孟立才的声音开始发狠。

    “过去想和你结婚是真的,现在想和你离婚也是真的。”

    “我要不同意离呢?”

    “三年过去了,你现在不同意离还有什么用?”

    “我到法院告你,告你有第三者。”

    “愿意告就告吧。”范丹妮转过头看了孟立才一眼,“还有事吗?”

    孟立才紧紧咬住嘴唇。“你后悔和我结婚是吧?”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也说不上后悔,那是我的命运。”

    “我到底哪儿对不起你了?”孟立才从牙齿缝里阴狠地往外挤出问话。

    “没有。我不想和你在一块儿了,受不了你啦。”

    “你说你不想要孩子,我答应了你。你说你不想和我睡觉,我忍着也答应了你。你说你要调回市里,我也没拦你。我等着你回心转意,我哪儿不仁至义尽了?”

    “关键是我不爱你了。”范丹妮干脆地说。

    孟立才沉默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了。一个山区的穷教师当然比不上那些作家导演了。”他讽刺地说。

    “随你怎么说。”

    “好吧,”孟立才把暗红的烟蒂狠狠扔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很大的照片,“这张照片送给你吧。”

    “我不要。”

    “这不是我的照片,这是一个你应该认识的女人的照片。”

    范丹妮审视地瞥了孟立才一眼,接了过去。借着柳树筛下来的斑斑灯光,可以看出照片上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漂亮吗?”孟立才在一旁问。

    “漂亮。”

    “比你呢?”孟立才的声音中含着恶意。

    “我没必要和一个不相干的人比。”范丹妮把照片随手还给了孟立才。

    “不相干?哼,相干。她比你年轻,比你漂亮。可是你不敢承认。告诉你吧,这就是我找下的对象。一个有文化的北京姑娘。我没有你,一样能找下。能找下比你强一百倍的。我不稀罕你。你当我今天是求你来了?我是来看看你还有没有人性。”

    “祝你幸福。”范丹妮双手插兜一动不动地看着别处,冷淡而平静地说。

    “别以为你们这些搞文艺的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是实业家的时代。我现在准备联系外资创办一个大托拉斯。我的知名度以后要比你们那些臭导演高得多。”

    “祝你功成名就。”范丹妮更冷淡地说。

    她的态度越发激恼了孟立才:“你以为你值多少钱?我早就想甩掉你了。你当你有多好呢,性冷淡,性发育不全,你的肋巴骨还硌得我胸口疼呢。”

    “流氓。”范丹妮一下被激怒了,她咬牙骂道。

    看见范丹妮气恼了,孟立才阴狠地笑了:“我知道你和几个导演混,知道你到处风流。可他们哪个会真要你?他们不过是拿你当玩物耍耍,解解闷儿。你这一辈子再不会有人要了,送给我都不要了。你在男人眼里现在是最不值钱的廉价货,谁都可以尝一口就吐掉的贱货。”

    范丹妮气得血涌满头部,几乎站不住。孟立才望着她用力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摩托车旁,一脚踏响马达跨上去,打开耀眼的车灯突突突地开走了。

    “谈完了?”看到回到家的女儿脸色不好,范书鸿小心地问。

    范丹妮什么也没回答,精疲力尽地坐在床上。

    “孟立才走了?”

    范丹妮依然没有回答。

    范书鸿又看了看她:“到底怎么样?”

    “不怎么样。”范丹妮收回呆滞恍惚的目光,靠在被子上,用手撑住头。

    “怎么个不怎么样?”

    范丹妮抬起头,往后掠了一下头发:“别问我了行不行?我不要你们问。”

    范书鸿立在那儿沉默无言了。

    已经稍稍清醒一些的吴凤珠在里屋喃喃道:“你爸爸问问你不应该?”

    “你们问、问、问吧。我不在这个家待了,我走。”范丹妮一下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嚷道。

    “你不要拿走吓唬人。”吴凤珠还在唠叨。

    范书鸿冒火了,大声冲里屋叫道:“我说凤珠,你别多嘴了行不行?”

    范丹妮稀里哗啦、东一下西一下地收拾着东西,准备走。

    林虹出来,轻轻拉住她劝道:“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啊?”

    “我去死——”范丹妮说着,一下跌坐在床上哭了。

    范书鸿近于无声地叹了口气,苦闷之极地摇摇头,对林虹道:“看见了吧,我这个家真不像个家啊。”

    “范伯伯,谁家也难免有些事情。”

    “你不要安慰我了。”

    范丹林一直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耸着肩,垂眼蹙眉若有所思地立在那里。对家里的这种混乱他大概早习以为常了:“咱们该收拾收拾地方准备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