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向南告了别,黄平平往家走。快到南池子大街的街口时,她又回转身站住,远远看见公共汽车驶到站,李向南提着行李上了车,车门一关,呜呜地很快驶入灯光浩瀚的天安门广场,远去了,消逝了,她这才一笑——笑自己这样张望——折转身回家。

    天安门广场夏日的夜晚有一种独特的色彩和韵味。它像个黄色的大灯笼,朦胧而温热。宁静,不是清淡透明的宁静,而是那种溶化了过多白日的喧闹后的一种黏稠混沌、隐隐带着嗡嗡声的不透明的宁静。

    进了胡同,黯淡的路灯光下,远远看见大姐黄春平(瘦高的个子,短发,细长的脖子,一看就是她)大姐夫曾立波正在院门外不远处歉疚不已地送别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两个儿子,十三岁的大海,十二岁的小海,跟在他们后面。小海怯怯地低着头。

    “我们没教育好,给学校和老师添麻烦了。”

    “还麻烦您跑一趟。今后一定好好教育他。”

    “我当班主任的有责任,咱们以后相互配合吧。”那个妇女显然是孩子的老师。

    “平平,回来了?”春平送走老师,看见黄平平打了个招呼。

    “怎么了,大姐?”

    “小海的班主任家访,小海在班里欺负女同学。”

    “你好好站着。吊儿郎当的,简直像个小阿飞。”曾立波冒火地指着低头原地溜达的小海吼叫着。小海哆嗦了一下,站住了。

    “好了,跟小姨进去吧。好好认个错,写个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黄平平摸着小海的头说道。

    “不要。”春平说,“我们领着他到外面走走,找个地方谈谈。”

    “那让大海跟我一块儿回家吧。”

    “也不要,他最近学习一塌糊涂,马上就要考初中了,还不抓紧。也要和他谈谈。”

    “回家谈吧。”

    “家里太乱了。”

    “又是谁和谁吵呢?”

    “那就别说了。等你回去,‘节目’可能又变了。”春平说话总是那么细声慢气的,“平平,你准备明天开始管家?”

    “我起码管一两个月吧。二姐不是要陪着爸爸出国吗?”

    “唉,咱们家也够乱的,你怎么管啊?”

    “那让谁管?”

    春平想说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那你先回家吧。”

    迎面惨淡的路灯光下是青灰色的砖墙,布着一片片苔藓;呆板寂寞的方形门洞黯黯的;两扇油漆斑驳的沉重木门老气横秋地半掩着。这是一种既沉闷窒人又嘈杂哄乱的家的气氛。这么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又怎么能不乱呢?拉出个人物表来,谁也会咋舌摇头的。

    大姐春平、大姐夫曾立波都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现在都在建筑设计院工作,每天忙得连管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大哥卫华,三十五岁,插过队,当过工人,上过工农兵大学,现在工厂的职工子弟学校教物理。大嫂赵世芬三十一岁,在饭馆开票。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

    二姐夏平,是个三十四岁的老姑娘。

    三姐秋平,三姐夫梁志祥,在外地插队后当了工人,刚调回北京,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

    二哥小华,二十九岁,从内蒙古兵团病退回来,在工厂当工人。

    四姐冬平,二十七岁,外语学院刚毕业,在等待分配。

    她——黄平平,最小的一个。

    一家之长是七十多岁的父亲黄公愚,东方艺术协会的主席。

    还有,就是跟随他们家几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了。

    三代十六口人挤在一个小院生活,原本就嘈乱;前年母亲去世,又使这个大家庭失去了惟一能维系的中心,从此这个家就更显得败落了。父亲除了把工资的绝大部分供给这个大家庭外,对全家人毫无维系力。后面,胡同尽头处,远远传来大姐夫的吼骂声,小海的哭声、大姐的嗔斥声;前面,院子里传来时高时低的吵架声。她硬着头皮推开了半掩的大门(这门的沉重每次让她感到沉闷与压抑)。

    从明天起,她就要接手管这个家。她要好好治理治理它。

    面前已经是小小的四合院了。四面连客厅、厨房在内共十间房,亮着灯或黑着灯。厨房里响着大嫂赵世芬泼辣的吵嚷声。

    “你打孩子干什么,你不会和他好好说?”春平一把拉住丈夫的胳膊——丈夫的胳膊因暴怒而绷紧着——却被一下甩脱。

    “我就要打,你不要拉。”曾立波吼道,“小小年纪就学得这么坏。他那不是一般的欺负女生,简直是调戏。是小流氓。”他抓住小海的胳膊,使劲朝他屁股上劈劈啪啪打着。小海嗷嗷叫着,转着往母亲身后躲。大海害怕地藏在路灯的阴影里。

    “你疯啦,这是你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春平挡住孩子,又气又急。

    “你挡什么?这样的孩子我不要了,我打死他。”曾立波又抓住小海使劲打。

    “你要打死他是不是?你要打,打我吧。”春平拦挡不住丈夫,她声嘶力竭了。

    “就是你们一天到晚惯孩子,才惯成这样。”

    “你们是谁?”

    “你,还有你父亲。”

    “你这当爸爸的什么时候管过孩子?”春平眼里闪出泪水,“你就知道自己写论文,要出国,要成名成家。你配当孩子的父亲吗?”

    “要你当母亲的干什么。”

    “我不和你一样忙吗,我为你牺牲的还少?孩子的作业不都是我看,你看过几次?”

    “我忙来忙去难道就是为自己?”

    “你就是考虑自己。你太自私了。”

    曾立波咬紧牙盯视着妻子。头发凌乱的春平把小海揽在身边,微微喘息着,也盯视着丈夫。有人骑自行车路过,留下狐疑的目光。这就是他妻子的话——自私。这就是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理解自己的人的目光。她竟然这样仇视地看着他。这个骑车的看什么?可恶。

    你打吧。你凶,你有劲儿,你现在动不动就打孩子。我劲儿没你大,挡不住你,你太野蛮了。你不配当丈夫。不配当父亲。

    赵世芬站在立柜的穿衣镜前,麻利地梳理着头发,每梳一下,就朝后抖一抖,让头发瀑布般从肩上披泻下去。她欣赏着自己浓密黑亮的头发,欣赏着自己朝后抖动头发时动人的姿态,欣赏着自己漂亮的容貌。她那波光闪闪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不,是在凝视着一个想像中的人而妩媚地微笑。恍惚中,她眼前又浮现出上次舞会的情景。那一双双几乎贴近她脸颊的热烈的眼睛,那些殷勤的笑脸,那些带着烟气和挑逗意味的热烘烘的呼吸,那旋转中令人兴奋的身体的接触——她感到自己的Rx房在弹性地颤动,那里还留存着美妙的接触“记忆”。一个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向她走来,彬彬有礼地伸手邀请她,旋转的人群中都是注视她的目光,她的脖颈能感到男性目光的烫热和女性目光的嫉妒……这又是谁的目光在注视自己?她回过头,脸上陶醉的微笑顿时消逝了。

    是丈夫黄卫华那张难看的凹形脸——他坐在床上一边给五岁的女儿小薇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抬眼看着自己梳头。舞会已经烟消云散,眼前是拥挤不堪的小屋。床,桌,立柜,书柜,箱子,一件挨一件,桌上、床上、窗台上堆满了东西,铁丝上晾满衣服。

    “看什么?”她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你不看我,能看见我看你?”卫华讨好地开着玩笑,显出老实和笨拙,“我看你梳头梳得有滋有味的。”

    “讨厌。”赵世芬扭过头继续梳头打扮,不理他了。

    她从心里厌恶他。厌恶他的矮个子,像个树桩,厌恶他没点男人气的老太婆脸,厌恶他的小眼睛扁鼻子,厌恶他的窝囊劲儿。自己那几年简直是瞎了眼,找这么个丈夫。就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就是为了图他的干部家庭出身?

    “今儿晚上你又是要……”卫华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妻子的脸色,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哪。”赵世芬把梳子往抽屉里一摔,呼啦又关上。

    “你是去……跳舞吧?”

    “怎么了,不让啊?”赵世芬别着发卡,讥讽地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华不安地笑了笑,“我是想问,你半夜才回来——”

    “怎么了,怕我去胡搞?”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赵世芬别好发卡,双手捋着,朝后抖了一下披泻的乌发(好像要抖掉她和卫华的关系一样)。

    她坚决不用。她还嫌这么个丈夫丢人现眼呢。瞅他这巴巴结结的样子,一点男人气都没有。连向老婆问个话都没胆,吞吞吐吐,没一丝血性。

    “我不去舞厅,我在路口等你。”

    “你有完没完了,就不怕别人讨厌?”

    “好好,我不去接你还不行。”卫华继续给小薇擦着脖子上的汗,孩子正汗津津地坐在床上搭积木。

    赵世芬一看又火了:“让你给孩子烧点热水洗洗,怎么还没烧啊?”

    “煤气炉秋平她们用着呢,等一会儿再……”

    “等,等。什么都往后让。孩子都要热出痱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秋平他们……”

    “他们,他们。刚才是给你爸熬药,等,等。现在又是秋平煮东西,还等。你是后娘养的怎么着?跟着你,到处受窝囊气。去,直接拿脸盆热点水。”她拿起脸盆搡到丈夫手里。

    “稍等一会儿再……”卫华坐在那儿为难地不动身。

    “你是干什么吃的?”赵世芬火冒三丈。她爱跳舞,爱打扮,爱出风头,爱风流,可她还爱自己的女儿。那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她的心肝。她从来没有让女儿穿过一件脏衣服,从来没有让女儿嘴上受过一口罪。女儿长得漂亮可爱,完全像她。要不是因为五岁的女儿,她早就把他这窝囊废蹬了。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从卫华手里一把夺过脸盆来:“你不去我去。”

    厨房里灯光昏黄。煤气灶上,一个火口烧着一壶水,一个火口铝锅里煮着挂面。秋平守在灶旁。她在学生时代原是俊秀甜润的妞儿,现在依然苗条娇小,但脸上已显出憔悴来,头发也有些干燥发黄,记录着十几年来农村插队和在一个偏僻县城的小修理厂里当钳工的辛劳生活。“你别一块儿守在这儿了,”她用筷子搅动锅里泛着白沫的挂面,回头对站在身后的丈夫轻声说,“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吧。”

    梁志祥个子不高,正伸着脖子看锅里的挂面,这时咧开厚嘴唇笑了笑。“要不要我回屋去拿两个鸡蛋磕在里面?”他也压低声音说道,瓮声瓮气的一口北京腔。

    “不用了,别人看着不好,要磕,把锅端回屋里再磕吧。”

    “那哪能熟啊?”

    “你走吧,厨房里怪窄的,别都挤在这儿,有人进来,碍人家事。”

    “这会儿又没别人来。”

    “那你也走吧。”

    她和丈夫说话声音很低,生怕惊动人似的。他们刚从山西临汾调回北京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挤进了这个已经相当拥挤的院子里。她像个刚进门不讨人喜欢的农村小媳妇一样,怀着深深的自卑感,低着眼在这个大家庭中无声无息地生活着。或许更因为觉得不该挤进这个已经很拥挤的家,扰乱了全家人;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这些年没干出啥样来(还是个没文凭的三级工),自惭形秽;或许是因为找了一个出身于市民家庭的平庸丈夫——既无才华,又没仪表,只有一颗任劳任怨和体贴人的好心;或许更因为她对这个家怀着一种深深的歉疚感——她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贴过大字报,声明和黑帮父亲划清界限,许多年来一直沉重地压迫、折磨着她;她始终感到没有脸在家中抬起头来。她和丈夫从工厂下班回来,就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别人用水龙头时,他们不去用;别人用厨房时,他们避开;客厅里的彩色电视,他们也几乎从不去看。星期六把女儿从托儿所领回来,也不让她到别的房间玩耍。关门、开门、打水、泼水、说话、出入,他们都是不声不响的,家里人常常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家。

    “我再等会儿,面好了,我帮你端。”梁志祥说。

    “不用,你快走吧,等会儿来人……”秋平的话一下止住了。

    赵世芬端着刚接的半脸盆水步子很响地走了进来。她扫视了一下厨房,带刺地说道:“你们两个火都占着呀。占一个还不够?”

    “这壶水是爸爸做上的,他急着要沏茶。”秋平小声解释。

    “你们这么晚还做小灶,嫌家里伙食不好?”

    “我们回来晚了,家里没剩下饭。”

    “你们什么时候能完啊?”

    “你热水,给小薇洗?要不,你先热吧,我把挂面锅先端下来。”秋平不安地说。

    “你稍等一会儿行吗?”梁志祥赔着笑,瓮声瓮气地对赵世芬道,“挂面说话就好了。”

    “我还有急事要出去呢。”

    “等面好了,我把脸盆给你坐上,热了,我给送过去。”梁志祥依然赔着笑。

    “我急着要走,到时候你给小薇洗啊?”赵世芬越没有好气了。

    “这不是卫华哥来了,他不走吧?”梁志祥说。卫华走进厨房。

    “他能洗,还用我急吗?家里的事,他什么时候管过。”看到卫华进来,赵世芬的火气更大了,嗓门也一下提高了几度。

    “你要去参加舞会,你先走吧,我给小薇洗。”卫华看着她体贴地说。

    “她的衣服也你洗?”赵世芬听见卫华说出她要去跳舞,尤其恼火。

    “我洗吧。我多洗两遍,能洗干净。”

    “好了,世芬,你先热水吧。”秋平息事宁人地端下锅来,露出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哥,你们热吧,我等会儿再接着做。”

    “妈妈,我饿。我要吃挂面。”秋平四岁的女儿玲玲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扶着厨房门,仰着小脸委屈地叫道。

    “等一会儿,啊?”秋平连忙俯下身,揽过女儿哄劝,又说,“世芬,你先热吧。”

    “秋平,你们先做吧,”卫华说,“世芬,你让他们先做吧,他们已经做了一半了。”

    “他们的小孩儿是人,咱们的小孩儿不是人?”赵世芬放声撒开泼了。

    “洗澡总没吃饭要紧嘛。”卫华小心地说。

    “谁让他们这么晚回来的,现在就不是做饭的时候。”

    “他们先来做的嘛。”

    “先来?我进这个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明明看着这个家住不下了,还硬往里挤。挤什么,看着有便宜占是不是?”

    这话过于尖刻了。秋平抬头想说什么,又咬住嘴唇咽回去。

    “世芬,你别这么说话行不行?”妻子这样欺负妹妹,卫华实在看不过去。

    “我说什么了?这会儿又不是做饭的时间。这么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就该有个规章制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不对?”

    “按规定,也不让在煤气炉上热水啊。”梁志祥低声嘟囔着。

    “志祥。”秋平制止道。

    “谁规定的?”赵世芬一指炉上的水壶,“谁规定不让坐水了?让大伙儿都喝凉水?”

    “夏天了,不让坐洗的水。”志祥又咕噜了一句。

    “你规定的,啊?我今天偏要热。”

    “志祥,咱们回屋吧。”秋平端起还没煮熟的挂面锅。

    “世芬,你别在这儿吵闹了好不好?你要跳舞你先走嘛,小薇待会儿我给她洗。”卫华尽量息事宁人。

    赵世芬却认作丈夫吃里扒外,更火了:“我跳舞怎么了?碍着你了,碍着谁了,犯法了?就该受你们一大家子人欺负?”

    “我是说,你要走就走,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了。”卫华难堪地辩解道。

    “我不操心谁操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但凡你有点能耐,我也不这么受制。你有什么脸,跑来做什么好人。”

    卫华是个老实人,此刻却压抑不住了:“你当嫂子的,脾气好点行不行?”

    “我给谁当嫂子,他们什么时候拿我当过嫂子?他们一个个年纪不比我小,凭什么要我让他们?”

    隔壁房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独自住在那儿的小华气冲冲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嚷道:“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别人看书还看得进去吗?”他近三十岁了,业余时间攻读电视大学,很吃力,常常心情烦躁。

    “你看书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当哑巴啊。”赵世芬的话戗着就过去了。

    小华的暴躁脾气一下发作了:“你们做事别太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了,啊?”赵世芬刷地一甩头发圆睁两眼。她对谁也不甘示弱。

    “你——数你最不像话。”小华转身回屋,砰的一声用力地摔上房门。

    简直不像话。一家人成天吵,吵,吵。也不知道吵什么。芝麻大点的事也吵。简直连脸面都不要。(隔壁厨房里赵世芬的嗓门还在响:“谁不像话,你看你兄弟说的什么话?他小,他就仗小欺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小什么?”)咳。他一屁股坐到藤椅上,满耳一片嗡嗡声。屋里又闷又热又乱,床上乱,桌上乱,书乱,本乱,满桌计算纸乱,物理乱,数学乱,外语乱,满脑袋功课乱。上班下班公共汽车上挤来挤去一片乱。北京到处是人到处是乱。简直学不下去。这两天正在考试。已经考的三门,大概物理就要不及格,还要准备补考。只要两门以上不及格,就取消电大学员资格。这年头若熬不上文凭,三十岁了,还有什么混头?头皮瘙痒,搔也搔不过来,头发太长了,汗粘在一块儿,该洗澡剃头了,也顾不上。(桌上的“半头砖”录音机斜躺着,五六盒磁带胡乱摊着。)明天还要去买英语磁带,另外还要买两盘空白带,准备录物理讲座。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实在不行,把两盘音乐洗了。还吵,没完地吵。挨着厨房,更是不得安宁,每天闹得你心烦意乱。明天得想办法买副耳塞把耳朵塞起来。你们还吵什么?有劲儿到外面跑环城去。真没办法。听段音乐吧。放进一盘《阿波罗神之音》,按下键。这是什么?《婚礼进行曲》?《圣母颂》?《玩具兵进行曲》?《口哨与小狗》?《春之声》?今天怎么连听过几百遍的曲子都分辨不出来了?(他就这两盘音乐带,能不听几百遍吗?)这曲子怎么这样嘈乱?烦人。换一盘。《浪漫的小提琴》。按下键,提琴响了。门德尔松的《E调小提琴协奏曲》?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想分辨。抒情的提琴声也显得刺耳聒烦。叭,关了。什么也不想听。厨房还在吵。吵什么?吵的工夫,挂面和水都做好了。也不知是时间紧还是时间多余。他是时间不够用。谈恋爱轧马路也没时间。他现在不想谈。1969届的初中生,去了几年兵团,病退回京,一个烂三级工,现在谁看得起?姑娘们现在全看重实际。无论如何要先把电大文凭混到手。真难啊。人是在发胖(坐在藤椅上还嫌狭窄,裤腰带也勒肚子),脑子是在发钝,记忆力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呆。现在不是又呆开了?不是烦躁,就是发呆,别闹出精神病来。自己神经是不太健全。全家人神经好像都有点毛病。厨房里还在吵,人好像又多了。真是战事天天有。烦死了。你们吵什么?他用劲擂着接厨房的隔墙。冬冬冬。手疼了,墙上掉白灰了,窗户震响了,那边还是吵。毫无办法。每天这样,不神经也要整出神经病来。

    去他妈的,一拳擂在桌上,自己还是到街上遛遛吧。

    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

    “你们别吵了,待会儿爸爸该烦了。”昏黄的灯光下,戴着眼镜的夏平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的声音像她的身体一样纤细无力,这么热的天,还拘谨地穿着长袖衬衫和灰裤子。她,姐妹中行二——春夏秋冬,名字就是这样排的,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比卫华小一岁。东北插队几年后,病退回京考入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图书馆。由于一言难尽的经历,三十多岁了还独身。北京像她这样的老姑娘据说有十来万。好在女性软弱,她们照例没有形成对社会多大的威胁,所以至今不为人关心注意。

    她一直在管理这个家——从母亲去世后。管家就有管家的职责:“你们怎么一边吵一边还开着煤气啊?别浪费了。秋平,你们要做饭就快点接着做吧,以后尽量按时一块儿吃饭。要不,都分开做,一个月两罐煤气都不够——上一罐气才烧了十四天。再说,你们都给家里交伙食费了,该在家里一块儿吃。”

    虽然她性格孱弱,但既然是管家,就总有一定的权威。

    “我们实在是有点急事,所以回来晚了。”梁志祥不安地解释道,同时听从地把锅坐在了火上。

    “世芬,你们热水是用来洗的吧?”夏平又细声细语地说道,“前几天不是说过了,现在夏天了,不要用热水洗了,用凉水就可以,省点煤气。”

    “是小孩洗,又不是大人洗,知道不知道?”赵世芬谁也不怕,要的是谁都怕她。凶泼是她的武器。

    “小孩也可以锻炼着用凉水,对身体有好处。”

    “锻炼?哼,你没小孩,说话这么轻巧。”

    冲夏平说这种话,实在是太浑了。

    “世芬,你说话怎么这么伤人啊?”卫华又抑不住发怒了。

    夏平只是微微闭了下眼,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搐动掠过她的脸。她忍受惯了,什么都能忍受。

    “我怎么说话伤人了?”赵世芬又把火力转向卫华,“我直性子,说话不会绕弯子。夏平牺牲休息时间操持这个大家,我没对你说过她的好?可不让用热水洗,这就不合理。”

    “这不是我一个人定的。”夏平平和地说。

    “谁定的也得看合理不合理啊?老人家好多话现在还不适用了呢。实事求是。咱们这样一个家庭,外边人看着体体面面的,小孩洗澡都不准用热水,再抠也不是这个抠法呀。”

    “咱们家人多,开支大……”

    “大伙儿都交了钱哪。”

    “是。你们每人每月交十五元,小薇和玲玲上托儿所,不交,冬平上学,不交,阿姨不交。十一个人一共交一百六十五元。爸爸二百三十元工资一百五十元交家里,加在一块儿是三百一十五元……”

    “三百多块钱了还少?一个星期只吃一顿肉,钱还不够?都跑哪儿去了?”

    “你想管是怎么着?”卫华愠怒地看着妻子,嗓门也高了。

    “钱都有账,大家可以查。”夏平说,“我管得不好,可以换人。明天开始,就是平平管了。这不是平平回来了?”

    黄平平出现在厨房门口。

    这是吵什么呢?赵世芬永远是这样泼皮,大哥今天也满脸怒色,二姐脸色不好——又受气了?三姐和三姐夫一声不吭地低头煮挂面,玲玲怯怯地靠着母亲的腿。唉,明天她要接管的就是这么一个乱家——满厨房纷纭对立的气氛就是这个家的缩影。母亲去世两年来,没有过安静的日子。母亲伟大,现在才理解到。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时,也维持着这个家的平衡。她留下的话:在她死后,这个家不要散。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二姐够可怜的,下了班成天忙这大家里的事,灰头土脸,都快成老太婆了。自己平时最不屑于家务琐事,可二姐准备陪父亲出国访问,总得有人接管。谁也没时间,人人都忙。自己也忙,而且她觉得比谁都忙。但说来说去还是她管。她当记者,时间上好像还比较自由。主要的一点,她现在也愿意管一段。只要是时间别太长。她要试试自己的管理才能——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兴奋。管理好这个家,不比管理好一个单位容易。

    她已经想好了,要在这个家中来一场“改革”。

    秋平端着煮好的(?)挂面低着头往外走,梁志祥领着玲玲跟在后面。

    “让热洗的水吗,平平?”赵世芬问。

    “还是问二姐吧。”平平说。

    “不是你接管了吗?”

    “我明天才接呢。”

    “不让热我也热,热定了。”赵世芬把脸盆坐到火上。

    夏平看了看她,咬了一下嘴唇:“你今天给小薇热点就热点吧,大人洗别热了。”

    “我想热就热。”

    “这不是我定的。”

    “谁定的?”

    “是我前天定的。”厨房门口有人威严地说。是一家之长的父亲黄公愚。

    “谁定也不合理啊。”赵世芬吵架的高嗓门中添了对黄公愚才有的娇媚。在这个大家庭中,她特别注意博取公公的好感,“爸爸,您说,小薇她洗澡用凉水,还不得长一身痱子?”

    “噢……那就取消这条规定吧——我决定了。”黄公愚说。他常常喜欢心血来潮做出种种决定,又常常朝令夕改取消这些决定。

    赵世芬瞥了夏平一眼,把煤气开关一下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