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既然已经回到了故土,我准备去已经同意接收我的单位先报到再说,以免生出变故。

 出租车沿着和平大道缓慢地行驶着,我去寻找半个多月前,我回到故土时曾经去过的地方。

 道路两侧的景物不时地向我的身后飘移,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步入了十里雾中。

 道路的两旁让我感觉到了陌生,是那种熟悉的陌生,这里半个多月之前,还唤醒过我出国前的记忆,甚至是唤醒了我儿时的稚气。道路两旁的巨大法国梧桐的枝叶,像是一顶顶富丽的皇冠,张扬在宽阔马路中央的上方,多情地遮挡着紫外线的辐射,枝叶深情地相互拥抱着,像是恋人的缠绵,像是情人间在窃窃私语,更像是久别了的夫妻欢快而尽情地享受着对方裸露的滋润。夏日里那巨大的阴凉,总是无私地庇护着它身下悠然走过的生命,每一个生灵都自然地感受着它的呵护,吸吮着它充满自然的爱。

 此刻,道路两侧的风景已经老去,取而代之的是拆迁后还没有运走的瓦砾泥沙和被连根拔起已经姿色不再的梧桐树…

 我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经济研究所的踪迹,我已经意识到它一定是加入了被拆迁的行列。我已经不可能在这里寻觅到它的踪影,感觉到它的高大。我无奈地拨通了流星的手机。那里原本同意接收我,那是因为流星在帮我。如果不是她找到了她的一个同事的爸爸帮忙,我作为一个没有任何门路的海归,在金融危机爆发后艰难的就业形势下,我是不可能找到那样的接收单位的。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我是很看重这一就业机会的,如果真的到了那里,我总算是学有所用。

 我拨通电话之后,流星也感觉到吃惊,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她是无奈的,她对那里的了解,还只是停留在她住院之前,那时,经济研究所还没有拆迁。她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流星又一次通了电话。她让我先返回医院,我从她的话语中,已经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我意识到一定是有了麻烦。可我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麻烦。

 流星仿佛并不着急。她谈论着与这件事毫无相关的话题。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因为拆迁而有了什么变化吧?”

 我是在向她发问,当然也是在向自己发问,是在内心里发问。我有些忐忑,有些不安,有些惶惶然。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流星半天才和我说出一句话:“别找了,经济研究所你去不了了。”

 果然不幸被我猜中,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立刻便感觉到唇焦口燥,厝火积薪,尽管我并没有说多少话。

 我回到了流星的身边。

 她终于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经济研究所所长张一宁对接收我这样的一个海归已经没有兴趣。他公开的理由是事业单位的改制已经迫在眉睫,所内人员的流动已经全部冻结。

 我明白了,即便是那个单位不被拆迁,即便是我在那栋楼里真的见到他,也只能给我留下腥膻的记忆。可是我并不知道流星说的这个理由究竟是不是我被拒绝的真正原因。

 我不忍心给病中的她增加更多原本就不应该由她肩擎的负荷,她的肩膀实在是太柔弱啊。

 我极力掩饰着自己心中的不快,主动回避着刚才那个话题。我感叹着和平大道两侧的拆迁。为什么会这样疯狂,为什么会这样无所顾忌?为什么道路两侧那么好的建筑都被一股脑地拆掉了?是有什么大的项目要在那里兴建?

 我下意识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流星半天不语,我感觉到不解,还是不时地追问着她。

 流星终于回答了我的疑问。她回答得那样迂回,迂回得仿佛有些遥远。

 这块地界的拆迁,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有什么新的项目要急于上马,只是要囤积土地,用大量的财政资金将百姓动迁出去,在必要的情况下,再大价钱将土地挂牌出售给房地产开发商,而大大获利。

 我吃惊地听着流星的喃喃道来。

 这一带的动迁,对百姓们来说还是幸运的,这不同于你父母所在秀水街的拆迁。因为这是政府行为。每平方米大约都给了一万多元的补偿,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二线城市来说,这让百姓们几乎有些喜出望外。可是当他们用拿到手的补偿款去买房时,仅仅就半个多月的时间,房价已经涨得离谱。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谁会意识到这是有意识地拉动房价的上涨。

 “他们难道想不到将来无地可卖时,还能卖什么吗?”我终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他们需要的是迅速地拉动GDP的增长。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超乎寻常地经营房地产业。

 作为一个经济学硕士,我在学校的几年,还是学过一些有关经济学方面的知识。世界上几乎没几个国家会把房地产业作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作为拉动经济增长的基础产业。

 你怎么会这样了解这其中的情况?我又一次向流星提出问题。

 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

 我更感觉到了担忧。一种莫名的担忧,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10

 因为有太多的人对被强行迁出我的祖宅那块地界而无法释怀,不断地有人走上大街,走进市政府,走进网络,这给一些人增加了无形的压力。

 缘于我爸爸在老宅周围的影响,不断地有人设法找到我爸爸,他们非常希望让爸爸动员我出面,为他们诉说委屈,表达诉求。理由是因为我爸爸是一个文化人,而他又培养了我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儿子。当哥哥将这件事告诉我时,不仅仅我爸爸断然否定着,我自己更是觉得啼笑皆非。

 我当然明白文化是什么。

 文化,在文化落寞而不为人们崇尚的年代,文化的地位会是怎样地卑微?文化在拜金主义的巨大诱惑面前,不过是一个妓女抑或是其他,只是供人标新立异的坐标,供人推来搡去的典当,供人附庸风雅的故纸。

 我并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终于有人找到了我爸爸。

 我爸爸和哥哥已经搬进了一个出租房里,他们是在那里与爸爸会面的。当时我并不在场,当我再一次见到哥哥时,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走进我家的是开发商派来的几个人,他们向我爸爸表示了歉意,对我妈妈的不幸离去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他们却说什么也不承认拆迁时对百姓们的野兽般的疯狂与他们有关,他们更不想承担任何一点儿责任。他们之所以会主动走上门来表示歉意,是因为这块地界毕竟将要由他们开发。

 临走前,他们将五万元钱作为慰问金递到了我爸爸面前,算是对妈妈的意外之死表达一点儿慰藉。但他们再三强调,他们对于强迁中的荒唐,并没有任何责任。

 我的爸爸并没有与他们深加理论。我理解他,他不仅仅在社会上,就是在我自己的家里,也已经算是弱势群体,除了他的思想还固守着那块阵地之外,其余的,他一概都会谦让。他所信奉的那些东西几乎被他自己视为了自己神圣的领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至于对妈妈的补偿,他从来就没有苛求,甚至是他最先告诉了我,我妈妈的死那是一果多因,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让她心脏病发作的。

 哥哥是在流星的病房里将这些事告诉我的。爸爸让我们迅速安排妈妈的遗体火化,为的是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即便是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当然知道这太符合爸爸的思维方式了。

 我答应了。我不答应又能怎样呢?

 我妈妈火化那天,爸爸也来了,他一定要亲自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前来与妈妈遗体告别的还有那些老邻居们,他们大都是我儿时记忆中的田野老夫,挚友故交。

 我和哥哥失声痛哭着,在李叔同作词的那首人们熟悉的《送别》的乐曲声中,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爸爸站在那里,一直老泪纵横着。当妈妈的遗体将要被推走的那一刻,爸爸终于暴发了,他一下子扑了上去,他再也顾及不了身边的儿子,也几乎忘记了那些老友们的存在,他终于哽咽起来…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爸爸是那样悲伤,是一种让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悲伤与心痛。

 我这时仿佛才真正地感觉到我妈妈的死,让我的家已经失去了生态平衡。这种痛,在我爸爸的心里掀起的是怎样的轩然大波,那远远要比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更加波澜起伏。那是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是对妈妈的由衷眷恋,更是对妈妈的死对他内心世界影响的形象的描摹。

 那是他铁血意志,绝美人性的一种怎样的潜藏?

 妈妈的骨灰临时安放在出租屋里的一个小柜上。接下来,我和哥哥用了两天的时间,去为妈妈选择墓地。我们必须为妈妈的灵魂在这个繁闹的城市里找到一块安息的绿洲,哪怕仅仅是一块小小的地方。

 几天下来,我才发现,早在我的祖辈就开始生活过的这座城市里,却很难轻易找到接纳我妈妈遗骨的一方去处。

 阴宅,尽管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上下水,更不需要起居室和卧室,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一个水泥空间。可是如果按平方米算起来,却远远比阳宅要昂贵,要昂贵得多。

 我想哭,我想放声大哭,我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如今我已经近而立之年,我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他们尽一份孝心?

 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以五万六千元的代价为妈妈选择了一处安身之地,那是一处位于大山半腰的墓地,属于妈妈的那块地方,还不足一平方米。

 我和哥哥一起安葬了妈妈,我也把我对妈妈的怀念与愧疚安放进了妈妈的身边。我对她的怀念将会永远陪伴着她。

 当我回到流星身边时,她告诉我有报社的人来看过她。来人告诉她,我妈妈的死之所以惊动了开发商前来家中慰藉,是因为市里高层领导过问了此事的缘故。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却在第一时间里清楚地想到了如果不是开发商送来了那五万元慰问金,我不知道我妈妈的灵魂应该去何处安放。

 我是应该谴责他们,还是应该谢谢他们?

 我迷茫了。

 我迷茫在医院病房周围的夜色里,我触摸到了一种黯淡凄酸的寂静。

 11

 回国之后,我必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这是我决定回国之前,就已经拿定的主意。我必须这样做。一个月前,我曾经匆匆忙忙地回到过秦州,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在走出国门几年之后,第一次踏上了故土。必须四脚落地,这是我在意的,也是流星在意的。几年的留学生活,已经将我的热情彻底耗尽,归来时,我只有空空的行囊。

 两年前,我一直无法与流星一起回国,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学业。在认识她之前,我下意识里几乎就没有郑重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承诺过学成回国,哪怕是面对着自己的心灵,都没有承诺过。真的是流星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两年前,她决定回国。在她看来,那是她唯一的选择。

 因为当时她不能舍弃她孤苦伶仃的姨妈。她的妈妈当时早就不在人世了。流星很小的时候,就是由她的姨妈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对亲情的选择。那时,她就已经感觉到我对她已经无法割舍。即便是风情万种,我对她也是情有独钟。我没有这样表白,可她却坚定地相信不用锦书相托,不用信誓旦旦,这肯定是刻在我心上的誓言。

 比起我来,流星仿佛比我幸运,回国时,美国的房地美和房利美,似乎还都美丽着。中国这边更感觉不到全球将要到来的金融风暴的凶猛和恐惧,就业形势比眼下要好一些。那天,当她从一个朋友处获悉报社将要招聘十五个采编人员时,她毅然决然地决定放弃自己所学的专业──大陆法学史,那是完全不同于英美法系的法学史。

 我当然知道做出这种选择,也有流星太多的无奈。她曾经无数次地梦想过回国之后,能够做一名法律工作者。她除了所学专业之外,还有着相当严谨的逻辑思维和语言表达能力。几个月之后,她果然果断地放弃了她早有的梦想。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如果当初不做出这样的选择,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处境。

 其实,在我上一次回国之前,还是流星帮我落实了工作,当我一块石头落地的时候,我才重返慕尼黑。

 此刻,我坐在流星的身边,这已经是普通的病房。病房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静静地坐着。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我认出了他,流星更认出了他。我马上站起来,表达着对他的真诚与谢意。来人的脸上仿佛哀鸿遍野,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的工作问题。

 流星想坐起来,却无能为力,我将床头摇起了一点儿角度。来人曾经是市经委主任,叫相大年。我在上次回国时,曾经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一张餐桌前,满桌子珍肴美味,几乎是炊金馔玉。那天还有一个人和我们坐在一起,那就是经济研究所所长,五十岁刚出头的张一宁。

 我就业的事就是在那天,就是在那样的场合敲定的。

 此刻,我们的话题很快就涉及到了我的工作问题。其实,那天流星与相大年通电话时,她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当时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她不想让我刚回到秦州,就面对世态炎凉。是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我了实情。

 我们的谈话很快结束了。我明白了,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指责眼前的相大年。因为他也与我在同样短的时间内一起吞咽世俗,强品世故。就在我还没有回到秦州之前,相大年因为到站而离开了经委主任的岗位,这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件事来得相对突然了一点儿。

 张一宁知道相大年已经风光不再。

 相大年还是有些尴尬,他不仅仅有着有负于流星和我的那种愧疚,更有着一种别样感受…

 送走他时,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的失落。其实,那或许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更感觉到了人心不古。

 我将他一直送到了医院大门口,那一刻,已经不是他在安慰我,而分明是我在安慰着他。我对他还是充满感激的,我的愿望虽然搁浅在了意外之中,他的热情还在温暖着我。我还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着自己,张一宁曾经答应过接纳我,说明我还是有被认可的实力。毕竟有人曾经认可我是一个学有所成海外归来的学子。我自慰着,像是一次次手淫…

 当我重新回到病房时,流星的脸上仿佛还不如相大年走进病房之前那般阳光。那些天的病情已经让她慢慢地开始正视着她必须将要面临的严冬。相大年此前与她通话的内容,她已经将它埋藏进了地震后的废墟之中,她不希望让沉渣泛起,重新填满她的心灵。她希望用低碳的方式处理我将面对的一切,不再让气候变暖…

 我理解她,我早就理解她。她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工作,早就努力过,是那样地努力。

 我站在流星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我应该表现出超乎于她的坚强。那一刻,她仿佛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她哭了,她流出了泪水,那仿佛是不应该在这一刻流出的泪水。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慢慢地拥入怀中,想给她以慰藉。但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她终于让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内心世界的真实感觉,一种永远都得不到证实的感觉。那是因为在张一宁已经明确表示可以接纳我就业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像是一个星外来客,根本就不谙一点儿事理。

 此刻,我才知道,我们不应该像是桃花源中人,而应该知道天下有汉。

 12

 我不知妈妈的入土,让没让她得到安宁,至少没有让我们安宁。

 还没有走出国门之前,我家那处老宅和老宅周围的温馨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里。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曾让那条老街那样地安宁与祥和。那永远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说什么也无法想象,是我的那些老邻居们,是我的那些街坊们,是他们的穷追不舍,让我和我的爸爸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陷入迷茫之中的还有流星,当我知道这一切时,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流星,我似乎觉得是我和我的家庭给她带来了麻烦。

 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之后,只有我妈妈发生了意外。我们本以为那五万元钱即便不是一种责任的象征,至少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慰藉,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可是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五万元钱,却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麻烦。邻居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此事,这便成了我们不可饶恕的罪过。

 如果不是爸爸的传统,如果不是爸爸的懦弱,我甚至都不会那样轻易地接受开发商的恩赐,我不会让他们就那样轻易地让心灵宁静,我希望让他们承受他们应该承受的折磨,哪怕仅仅是心灵上的。

 有人在一家网站上发出了帖子,流星以职务之便,在开发商那里为我家谋取了利益,谋取了五万元的利益。无数的跟帖,铺天盖地而来。

 我一直以为我与流星的邂逅,是我一生的风景。

 如今看来,流动在我身边的,不一定都是湖光潋滟和山色空濛。有时,她仿佛会让我感觉到呼啸,风一样的呼啸。

 我并不真正地知道她的骨子里还有着一种超乎同龄女孩儿的倔强。

 当她的那份内参递上去之后一直杳无音讯时,她便将她所了解的真相发在了她自己的博客里。这篇博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是因为在此之前,在我还没有回国的两年时间里,流星已经成了普通读者心目中关注民生的记者形象。她的博客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广泛的关注。而那篇关于拆迁引发纠纷的博客,更是引起了相关百姓们的热议。

 当流星手术后清醒过来之时,就有相关部门的领导通知流星,要求她将那篇文章从博客上撤下来。流星在坚持无果的情况下,最终还是答应了那样做。

 这正是让我和我爸爸不安的伏笔。

 流星的退步,正是开发商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可绝非是开发商们参与的结果。

 是我爸爸的漫不经心,才将开发商给我爸爸的那五万元钱说了出去。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住户因为被强迁,而得到一分钱的慰藉,哪怕是精神上的慰藉。这正是让我的邻居们无法接受的事实。我不知道开发商是不是真的就是想用这笔钱收买流星的良知,从而让她放弃对那件事的继续关注,我却知道这笔钱与流星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件事还是被人们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而且还是那样天衣无缝。已经到了满城风雨的程度,流星全然成了罪人,她接受了开发商的恩赐,从而才有了对我妈妈之死那五万元的补偿,即他们所说的慰藉。

 我是无法接受这种慰藉的。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情会这样复杂。

 我并不排除开发商的那五万元钱有收买流星的故意,或许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他们的主观动机淋漓地表达出来。可是流星却是无辜的,她是那样地无辜。她已经从她此次受伤的经历中,感觉到了世态的炎凉,感觉到了人情的冷漠,感觉到了她自己心灵一次次地被撕扯,更感觉到了原本对她褒奖有加的那些人价值观的顷刻颠覆。

 流星已经明白,以往她为报社所赢得的荣誉,转瞬之间就成了她罪恶的佐证,那是因为有关领导的干预,是因为有的领导不希望像流星这样的记者这般肆无忌惮。

 流星顾忌到了领导的冷脸,她答应了将那篇博客撤了下来。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耐。那是因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面对着生灵的呐喊,她太想弄明白那些诉求的无奈,搞清楚那万物的纷杂。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起因是一次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的报料,流星赶到了现场。一个患者家属将他突然患病的妈妈送进了医院,送到抢救室时,一个值班男医生正在接手机。患者家属焦急地催促着他马上接诊,男医生还是慢慢地接完了电话之后,才开始他的工作。家属无法容忍他的无动于衷,当即与之发生了口角。随后家属开口骂了医生。医生打电话找来了保安,几个保安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将患者的儿子的双手扭到了背后。当患者的女儿随后赶到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走上前去撕扯,竟然被保安狠狠地踹了一脚,而那一脚正中她的肚子。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下身大量流血…

 第二天,她老公将一把尖刀刺进了一直偏袒当事医生的一个副院长的腹部。

 他的担忧,他的恐惧,让他最终无法从这件事当中自拔出来。就在当天晚上,他自杀了。

 流星将这件事报道了出来。

 当初,北京一些媒体的记者赶到了秦州。这件事引起关注,也让一些人开始更加关注起流星这位年轻的女记者。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顿时成了我的惆怅。不管这一生我们会飘落到哪里,我原本宁肯与她四季平庸,浅唱低吟。

 此刻,我想到了我爸爸早就告诫过我的话。穷了富了都是负担,我们守护着生命,并不是为了守护一份物质的富有,而是守护着一种从容的心灵,一种空灵而平淡的心境,守护住一种生态,一种让心灵幽静的生态。

 我的心如同荒草冷月,碎瓦残垣。

 我不知道我的情感应该来一次怎样的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