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时,杨雪的房里终于有了些动静,随着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床上僵硬的躯体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蓬乱的头慢慢抬起,佝偻的腰身微微拱动着,最后倚在了床头。杨雪一夜过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睛有些红肿,目光空洞无神,本来光洁如玉的额头挤出几条细细的纹沟,干裂的嘴唇上现出几个被牙齿咬出的青痕。她强打起精神,凝神谛听对面刘红梅房里的声音。这是她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炼狱般的痛苦折磨。刘红梅提供的情报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击碎了她所有的理想、美梦和追求,使多姿多彩的世界在她眼前变得一片苍白,年轻旺盛的生命活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八年军营生活锻炼出来的坚韧神经也如飘忽的丝线般脆弱不堪。她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该如何化解这致命的灾难,该如何作出决定她未来的抉择。经过一天一夜的痛苦思索,她的眼前依然是一片茫然,只感到浑身的血已经凝固,灵魂已飞出七窍,只有虚无漂渺的思维在空空的躯壳里游移不定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她不能抛弃姐姐,姐姐是她生命的全部依托。为了姐姐她可以去死,又怎么能亲手把最亲最爱的姐姐送上刑场呢?一闭上眼,她的眼前就出现姐姐和廖凯被五花大绑着,背上插着亡命牌的场景,她的心便如同被千万条毛毛虫啮咬般战栗不止。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那她就只有背叛王步文,背叛法律了,因为非左即右,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想到此,她的脊梁不由得直冒凉气。如此一来,她无异于把自己的人格和与生俱来的操守信念出卖抵押给魔鬼,沦为令人不齿的糟粕垃圾和行尸走肉,也就失去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与其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延残喘,还不如跳海自尽,落得个清白之身。可是即使她慨然赴死,仍然无济于事,姐姐和廖凯并不能因为她的消失得到解脱,而法律也不会因为她的殉葬得以维护。王步文的查私追凶和廖凯的杀人越货都不可能因为她的一命呜呼而停止下来,她的殒命也就如鸿毛狗屎般一文不名。

    进不了又退不得,不想活又死不成,杨雪只有流泪。

    在无法选择中又必须作出选择,在没有希望里又非要找出希望,杨雪只有悲叹。

    最终,杨雪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警告廖凯和姐姐,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劝告王步文放弃对案件的追查,手下留情,给廖凯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虽然她很清楚这种作法有些幼稚可笑,实现的概率极小,但她只能这样试探着走走看了。

    这时,刘红梅的房间里突然没有了杨冰的尖叫声,杨雪有些不安起来。她对姐姐很了解,别看平时反应迟钝有些傻不拉几,可一旦惹毛了,也是挺有冲劲的,尤其是这些年廖凯的言传身教,更是突飞猛进,变得心狠手辣多了。她担心刘红梅的安危,连忙从床上爬下来,套上外衣,匆匆整理了一下,然后打开门,走向刘红梅的房间。她趴在门上听了听,见没有什么大动静,慌忙猛地推开了门。

    杨冰坐在床沿,正在和刘红梅商量怎样叫开杨雪的门,突然见杨雪倚着门框站在门前,顿时惊喜交加,忙不迭地跳起来扑上去,嘴里喊着:“阿雪!你可吓死我了!你这究竟是中了什么魔?”

    杨雪一把推开姐姐,冷冷地说:“别碰我!离我远点!”说罢,径直走进房里。

    刘红梅呆呆地看着杨雪,过了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讪讪地招呼说:“雪姐,你没事吧?”

    杨雪走到刘红梅面前,关切地捏捏她的胳膊,向她丢了个探询的眼神。

    刘红梅立刻便领会了杨雪的意思,心里略略有些踏实,脸上不觉露出欣慰的笑容,悄悄点了点头。

    杨雪放下心来,故意提高嗓门对刘红梅说:“我饿了,你这有什么吃的吗?”

    杨冰紧跨几步走过来,讨好地说:“阿雪,我让二楼厨房给你做点可口的饭菜,啊?”

    杨雪不睬杨冰,又问刘红梅:“你这里有没有方便面?”

    刘红梅这里因为罗五七经常光临,当然不缺吃的。她忙说:“有有,方便面罐头,什么都有!”她从壁柜里拿出方便面、罐头和各种好吃的点心。

    杨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一会,便消灭了两盒牛肉罐头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点心。

    杨冰心疼地看着妹妹,不停地叹气。

    杨雪吃完点心,抹了抹嘴,对刘红梅说:“走,咱们去游泳!”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刘红梅赶紧拿起泳衣,向杨冰投去征询的目光。杨冰点点头。刘红梅这才随着杨雪走出去。杨冰也低眉垂目地跟在她们身后,蹒跚着走向门外。

    观音岛外的海滩上,今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细细的波浪轻轻涌动着,泛起阵阵涟漪。不远处游弋着几艘撒网垂钓的渔船,几点白帆和天际飘动的几朵白云随着微风游走,真是如诗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杨雪和刘红梅换上泳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把杨冰晾在一边。杨冰似乎并不计较妹妹的冷落,在沙滩上来回散着步。

    杨雪拉着刘红梅正欲下海,杨冰喊住她们,很关心地提醒她们先做做热身运动,别受了凉。

    “别在这假惺惺地惹人烦!”杨雪白了姐姐一眼,不仅不领情,反而讥讽她,“你老跟着我们是什么意思?像个特务似的,跟踪盯梢搞监控呀!”

    杨冰苦着脸说:“阿雪,别老是这样对姐好吗,我是真的关心你!”

    “你少跟我提‘关心’两个字!那是臭狗屎!”杨雪被姐姐的一句话激恼了。“你再关心,我就死在这海里了!”她不由得怒火攻心,跳着脚尖叫,“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一晚上就输了一千多万

    杨冰见妹妹像疯了一般,顿时手足无措,急促地颤着声说:“好好,我走,我走!”她转身向上面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不放心地叮嘱刘红梅:“红梅,你可要把阿雪照顾好了,千万别让她出事!”直到听见刘红梅作出保证,她才摇着头叹着气地离开海滩。

    刘红梅等到杨冰走远,担忧地对杨雪说:“雪姐,你这样做会让我受到怀疑的!”

    “怀疑又怎么样?”杨雪柳眉一竖说,“你放心,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看谁敢动你一指头?”说罢,拉住刘红梅的胳膊就往海水里跑去。

    黄河听说杨雪住回了观音阁,很是激动。他猜测杨雪要么是厌烦了警营的生活,要么就是和王步文相处得不融洽,不然不会突然又住了回去。他认为机会来了,无论如何不能放过,所以匆匆安排完公司的事务,便急不可耐地赶到了观音阁。他到杨雪的住处扑了个空,又在附近寻找了一番,也未见到杨雪的踪影,于是上了观音阁七楼。他觉得廖凯和杨冰不会不清楚杨雪的去向。

    廖凯正在和房修夫通电话,见黄河来了,努努嘴示意他先坐。

    黄河悄悄在沙发上坐下,从茶几旁边的冰柜里取出一听可乐,打开喝着。

    “……好的,明白了。你放心,我马上就安排,不会耽误你用的。嗯,好好,祝你玩得高兴,旅途愉快,再见。”廖凯卡下电话,脸上显出愠恼之色,悻悻地走到黄河对面,一屁股顿在沙发里。

    “怎么了凯哥?”黄河诧异地问。

    廖凯点上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话随着浓烟喷出:“这个房修夫,真是让人头痛!他带着米琪去澳门赌场,昨天一晚上就输了一千多万。这不,又打电话来要钱了!”

    黄河扶扶眼镜框说:“房修夫这个人素养太差,也只能利用利用,不可以共谋大业。他和严展飞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啊!”

    “你说得不错。”廖凯赞同地说,“如果不是还有两年的利用价值,我真想一脚把他蹬了。当初真不该扶这个阿斗登上市长的宝座!”

    黄河不无担忧地说:“像他这样贪得无厌,天华早晚会被他掏空!”

    “房修夫已经五十八岁,没有多长时间了。”廖凯仰靠在沙发背上,若有所思地扬起脸说,“我们要动用一切上层的力量,尽快把展飞促上去,他才是咱们事业得以兴旺发达的可靠保证。”

    黄河点点头,摘下眼镜擦拭着。他的兴趣点显然并不在这上面,故作随意的样子岔开话题:“听说阿雪回来住了,怎么没见到她?”

    廖凯马上便看出了黄河的心思,笑了笑说:“看样子你还是忘不了我这个小姨子啊!”

    黄河有些不好意思地戴上眼镜,眨巴眨巴眼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回观音阁,可不是来和你重续前缘的。”廖凯以不客气的口气说,“她是受王步文的指派,来搜集情报的。换句话说,她目前的身份是不折不扣的缉私警察,你可不能感情用事。”

    黄河狐疑的眼神透过镜片睃视着廖凯,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廖凯接着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王步文不会善罢甘休!据展飞传递来的可靠信息,他不仅盯住刘红梅不放,而且对李红也没撒手,我让你做的事,你做了没有?”

    黄河微微颔首说:“我已经给李红打了电话。她很乖,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往廖凯跟前凑凑身子。“听说阿雪在跟着刘红梅学游泳,而且还住在一起,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不能不防啊!”

    “这个我当然明白。”廖凯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我让阿冰在盯着她们呢!”

    “这不太合适,她们毕竟是姐妹!”黄河思忖片刻说,“这件事交给我吧!”

    “你?”廖凯显然没料到黄河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疑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也要玩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戏?”

    “嗨,我的凯哥,你也太门缝里瞧我了,我黄河可不是罗五七!”黄河对廖凯的揶揄大为不悦。“感情归感情,事业归事业,这些我还是能分得清的!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没有了天华,就什么都会失去的,这个理儿我不会不懂!刘红梅对我们的前途至关重要,而阿雪现在还站在王步文那边,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必须确保不能在她们身上出事!”

    廖凯听了黄河一番慷慨陈词,不住地点头,弯下腰身面对黄河。“你说得不错,这不是件小事。好,就交给你了。”他又往黄河身边靠了靠,压低嗓门说,“听阿冰讲,阿雪从昨天下午就没有出门,闷在房里生气,我想有可能是她发现了什么,或是刘红梅向她透露了什么,你要密切注意,用心摸一摸,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白吗?”

    “好的,我明白了!”黄河郑重其事地说,“可我刚才去了阿雪的住处,她并不在房里,刘红梅也不在,真是怪了!”

    廖凯拿起电话听筒说:“我问问阿冰。”

    杨冰恰好在这时从门外走了进来。

    廖凯放下电话听筒,问杨冰:“阿雪她们呢?”

    杨冰愁眉苦脸地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无精打采地说:“她们在游泳……”

    “哦?阿雪不再闹气了?”廖凯惊讶地问。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唉——”杨冰叹了口气,往廖凯身边一坐。“人是起来了,可气还是一点没消。把我当仇人似的,这不,被她骂回来啦!”

    黄河很关切地问:“阿雪到底是因为什么动这么大的肝火?她对你这个姐姐可从来都是恭顺有加的呀!”

    “还不是为罗五七的事。”杨冰瞥黄河一眼说,“她以为我和阿凯包庇五七,不把法律当回事……”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廖凯打断杨冰地话,皱着眉头说,“先前阿雪并不是不知道我在维护着五七,也只是不大高兴而已。这次的反应你不认为太激烈太反常了吗?我怀疑是不是刘红梅向阿雪泄露了什么,才让她如此恼怒。”

    “没有这么严重。”杨冰很肯定地说,“我问过刘红梅了,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的阿冰小姐,你也真够天真的了!”廖凯不无揶揄地说,“刘红梅能轻易承认这种事?她和阿雪很有可能已经订立了攻守同盟!”

    杨冰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喃喃着说:“不会的!阿雪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不会干出卖姐姐的事,绝对不会……”

    黄河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沉静地说:“依我看,我们对这件事不必太悲观,坏事完全可以变成好事。我们可以通过阿雪摸清刘红梅的底细,以便彻底消除隐患,当然也可以弄清阿雪的态度。事情很明显,阿雪肯定从刘红梅那儿了解到超越罗五七的秘密。简而言之,也就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并不仅仅是庇护罗五七,其实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伙伴。”他顿了顿,向廖凯要了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说,“因此,阿雪才陷入极度的苦恼和矛盾之中,躺在房里不吃不喝闭门思考该走哪条路。可以想象她是何等痛苦而又无奈,一边是亲情,一边是法律,可她又必须作出抉择。”

    杨冰紧张不安地注视着黄河,凝神倾听着他似乎合情合理的分析推断。

    黄河弹了弹烟灰,声音变得轻快了许多:“现在,我们大可不必忧心忡忡了。阿雪已经作出了她应该作出的选择,至少对我们是有利无害的选择。”他说到这儿,为了讨好杨冰,摆出了个很优雅的吸烟姿势,展示他在澳洲学来的英国绅士风度,不无卖弄的意味。

    廖凯也被黄河的玄乎之语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等待下文。

    黄河见吊起了廖凯和杨冰的胃口,这才继续说:“从阿雪斥责你的举动可以看出,她不会舍弃亲情去向王步文邀功请赏了!”

    杨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耸耸肩说:“你这理由也太简单太不充足了吧?”

    黄河笑了笑,掐灭烟,注视着杨冰说:“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阿雪并没有离开观音阁,现在正在大海里畅游!”

    廖凯从沙发上站起身,踱着步说:“黄河说得不错,阿雪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们应当为此感到庆幸。这也说明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没有看走眼,阿雪是个好妹妹。”

    杨冰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轻轻吁了口气。

    廖凯走到黄河面前停住脚步,加重语气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不能有丝毫的松懈麻痹,你还是要盯紧点,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了。”

    黄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