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聂小菊没课,夫妇俩拿上从钟鼎文那里借的三千元现钞,又上储蓄所取了刚存进去不久的两千元,打的往医院方向而去。下了车,见水果摊上的水果新鲜,顺便买了一袋水果,然后走进医院,直奔住院部五楼。

  吴父的病房在五楼,这是杨登科两天前就打听清楚了的。

  上到五楼,杨登科先让聂小菊在楼道口站住,自己到吴父病房外晃了晃,见吴卫东不在里面,才招呼聂小菊过去,一起溜进病房。病房里很安静,吴父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打点滴,只有吴母无声地坐在一旁守护着。听杨登科和聂小菊说是吴卫东的朋友,是专程来看望吴父的,吴母忙起身表示感谢。问候过病人,又陪吴母说了一会儿话,杨登科这才拿出装在信封里的五千元钱,从容塞到病人枕下。

  吴父对此浑然不知,吴母见了,哪里肯干?说水果就留下了,钱是万万不能收的。聂小菊捉住吴母那只伸向枕边钱的枯手,说:“平时工作忙,也没时间来陪吴伯,一点小意思,伯母你就别介意了。”拉扯了一阵,吴母自然敌不过两位年轻人,只好作罢。

  杨登科和聂小菊要走时,吴母千恩万谢,说:“两位提了水果,还要留下那么多钱,我们哪里受用得起。”又问两位高姓大名,在哪个单位工作,说也好告诉儿子吴卫东。杨登科正要开口,聂小菊将他扒开,抢先说道:“是吴主任最好最好的朋友,不用说名字他也是知道的。”吴母信以为真,点头道:“那倒也是的,像你们这么好的朋友,不容易结交得到,卫东也不可能有好多。”说着送客人出了病房。两人走远了,吴母还站在门口,缓缓挥动着手臂,直至两人消失在楼道口。

  下楼的时候,杨登科还没想清楚聂小菊不让他说出姓名的意图,说:“送钱送物的目的还不就是要让人家领情,为你以后的事铺路?今天留了钱,却不留名也不留姓,你是想学雷锋做好事吧?”聂小菊点点杨登科的鼻子,说:“亏你还在机关呆了十多年。”杨登科说:“我在机关里呆了十多年,走关系送钱物的事也没少做,可做无名英雄这可还是第一次。”

  聂小菊得意地笑笑,说出了自己的高见:“五千元不算多,也不算少吧?吴卫东见了钱,不可能不往心里去吧?一往心里去,不可能不去了解是谁送给他的吧?他现在只是办公室主任,不是局领导或实权科室科长主任,送钱的人估计也不会太多,他费不了多大劲就会了解到是你杨登科所为。你送了钱,只说是他最好的朋友,连名字也不肯留下,吴卫东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这比留名留姓,效果是不是要好得多?”

  杨登科佩服聂小菊的见识,心想如果她在机关里工作,肯定比自己混得好多了。便开玩笑道:“你看问题还挺有眼光的,只可惜在学校里当老师,埋没了一个人才。”聂小菊踢杨登科一脚,说:“我不是为你着想吗?你倒好,挖苦起我来了。”

  很快到了二楼,杨登科忽见猴子正手提水壶,低了头朝这边走过来。便拉住聂小菊,往后一缩,退到楼道旁的杂物房里。聂小菊还沉浸在刚才的得意里,不知何故,说:“你要干什么?”杨登科嘘一声,小声道:“我看见猴子了。”

  聂小菊就噤声不语了。猴子那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过来,然后橐橐橐一下一下敲往楼下。杨登科这才问聂小菊:“你说要不要去看看他老婆?”聂小菊想想说:“今天也没有什么准备,就免了吧,下次再来,总得带点水果什么的。”杨登科说:“他最缺的是钱。”聂小菊说:“我还不知道他最缺的是钱?可你帮得了吗?”

  杨登科无话可说了,和聂小菊一起出了杂物房。为了避免碰上猴子,两人不敢走猴子刚才下去的楼道,从另一头的楼道下了楼,出了住院部。杨登科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这个世界也真是无奈,急需钱用的人求告无门,不需要钱的人,别人挖空心思送钱上门,送钱的人如果送不出去,还算不上好汉。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登科几次想去看看猴子的老婆,不知怎么的,却一直没去成。他的心思全在自己送出去的那五千元上面了,天天坐在司机班里,专心等候着好消息。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见吴卫东有什么动静,他还是一如既往,跟在康局长屁股后面跑进跑出。几乎没到司机班来,要派胡国干刁大义他们的车,也是电话联系。杨登科估计吴卫东还蒙在鼓里,没将那五千元跟他杨登科联系上来,否则他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吴卫东那里仍然没有音讯。杨登科有些稳不住了,心里犯了嘀咕。吴卫东不可能这么久还没弄清楚五千元钱的来历吧?这又不是什么难解的悬案。要么就是吴妈私吞了,没告诉吴卫东,可想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世上哪有母亲骗儿子的?何况那天跟吴妈的接触也看得出来,那绝对是一个诚实的老人,别说儿子,就是别人也是说不来谎的。

  要么就是吴卫东收了钱,也知道是他杨登科送的,但他就是量大,没怎么把五千元放在眼里,早忘了这回事。杨登科旋即否定了这种猜测。吴卫东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不会对五千元无动于衷的。杨登科给陈局长开过车,吴卫东便时刻注意跟他保持距离,以免影响自己的前程,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精细过人。事实上不是精细人也做不了办公室主任,那可是个要处处琢磨领导心思,领导想不到要替领导想到,领导做不到要替领导做到的特殊角色。这样的角色,收了人家五千元钱却不当回事,不给人家一个交代,那好像不太可能。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杨登科不相信吴卫东那么容易硬得起来。

  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杨登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五千元钱扔到水里大小还起个泡泡呢,扔到吴卫东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谁甘心?何况五千元里还有三千元是借来的,真的这么白扔了谁不痛心?杨登科就有意无意到吴卫东前面去晃一晃。有时是在办公大楼前的坪里,见吴卫东出了电梯,正要下台阶,杨登科忙出了司机班,做出个要进办公大楼的样子,往台阶上迈。吴卫东好像满脑子装着的都是国计民生,身边的人事无法引起他的注意,杨登科跟他擦身而过,好像也感觉不出来似的,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连望一眼杨登科的兴趣都提不起来。就是无意间抬起了头,那目光也是混沌茫然空荡荡的,毫无内容。

  杨登科以为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吴卫东不好对他有所表示,便到办公室去跑了两趟。吴卫东不是在看材料,就是在打电话,显得十分忙碌,杨登科走到了跟前,他也视而不见,似乎他不是市农业局的办公室主任,而是情系黎民日理万机的市长一样。倒是办公室副主任曾德平见了杨登科,会打声招呼,说:“杨科亲自到办公室指导工作来啦?”杨登科脸上一红,说:“曾主任你笑话我老实人干什么?我现在是失业工人,你当主任的总不能置之不管吧?”曾德平朝吴卫东那边努努嘴,意思是要杨登科找吴卫东,笑着走开了。

  吴卫东还在那里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性。杨登科心里恨恨地想,姓吴的,你难道要我本人开口说出那五千元来么?

  下班回到家里,杨登科依然心不平,气不顺,忍不住跟聂小菊说起吴卫东的作派。聂小菊却依然信心不减,说:“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你也太性急了点。”杨登科说:“我还性急?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聂小菊说:“就是要让吴卫东悬一阵子,悬得他不得安宁了,他才体会得出五千元的分量。”杨登科说:“五千元有什么分量?你怕是小瞧吴卫东了。”聂小菊说:“再没分量,五千元也是五千元,我们结婚那阵,你交到我手上的还没到五千元呢。”说得杨登科忍不住笑了,说:“你是说五千元相当于给吴卫东送去个老婆?”聂小菊也笑道:“你净往歪处联想。”杨登科说:“这可是你说的嘛。”

  笑过,杨登科叹口气,酸溜溜对聂小菊道:“是你不让把我们的名字告诉吴母的,如果这五千元真的什么效果也没有,看你想不想得通。”聂小菊说:“怎么想不通?权当捐了灾区。”杨登科说:“你还有几分大气。”聂小菊说:“结婚那么多年了,今天才了解你的夫人?”

  正说着话,外面忽有人敲门。聂小菊起身要去开门,杨登科把她扒开,小声说:“我去开,也许是吴卫东上门答谢来了。”聂小菊说:“你想得美。”杨登科说:“说不定他手上还拿着那部面包车的钥匙呢。”聂小菊说:“如果是他,就是来退钱的。”杨登科说:“不给车钥匙,退了钱也好,免得我天天牵肠挂肚,吃不香睡不稳。”

  可趴到猫眼上一瞧,杨登科就泄了气,两手向聂小菊一摊,说:“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来了。”聂小菊说:“哪个不该来的来了?”杨登科开门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回身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朝聂小菊挥挥手,说:“你去开门吧。”

  聂小菊打开门,一个腰圆膀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肩上还扛着一个脏兮兮的大麻袋。

  年轻人名叫杨前进,是杨登科老家相邻村上的,因为也姓杨,便与杨登科叔侄相称。其实彼此并无血缘关系,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没有血缘关系,却还有其他的关系,所以前后不出两个月,杨前进已是第三次进杨登科家了。

  杨前进是来求杨登科给他找事做的。第一次杨登科帮他找了一家超市,是杨登科电大一位同学的朋友开的,让杨前进搞搬运。杨前进牛高马大的,力气有的是,这活对路。可工资太低,一月三百元,还不够他抽烟喝酒的,第二个月他就不干了。第二次找了一份扫街道的差事,也是杨登科一位当司机的同行介绍的,四百五一月,比在超市要强些,可扫了不到一个星期,杨前进就跟街上一位混混打了一架,那混混事后喊了一帮兄弟要做了他,他没法干下去了,只得回了乡下。想不到他现在又来了,肯定又是要找工作。杨登科电大同学求过了,同行也求过了,还去求谁给他找工作?

  又高又大的杨前进扛着麻袋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堵墙。嘴上还甜,先喊了聂小菊一声婶婶,又喊了杨登科一声叔叔,然后嘿嘿一笑,四下张望起来。聂小菊知道他是找搁麻袋的地方,因为地板太干净了,不好意思将脏兮兮的麻袋往地板上扔。聂小菊问是什么,杨前进说是西瓜,自家地里刚出产的头批西瓜,味道挺不错的。聂小菊就让杨前进扛着西瓜去了阳台上。杨聂听见西瓜二字,作业也不做了,嚷着要吃西瓜,跟进了阳台。

  那么一大袋西瓜,估计不下一百斤。杨登科知道杨前进老家还有好几里山路没通车,他尽管一身力气,扛出山也不容易。

  不一会杨聂捧着一个大西瓜从阳台上回来了。杨前进怕西瓜摔了,在一旁躬身护着。聂小菊拿来水果刀,动手破了西瓜,大家围在桌旁猛吃起来。杨前进见这一家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忘了吃西瓜,在一旁只顾乐和。

  为了这一袋西瓜,更为了那份在心头珍藏了二十多年的未了情,第二天杨登科又带着杨前进出了门。杨登科准备带杨前进到农校去碰碰运气。农校是农业局的下属单位,杨登科跟农校的马校长打过多次交道,给陈局长开小车那阵还给他办过事,也许他会买自己的账的。

  九中跟农校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坐公共汽车要绕道转车,得花上半个多小时,杨登科就带着杨前进踏上了九中后面的一条小道。一路上两人并不怎么说话。杨前进想些什么,杨登科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脑袋里满是杨前进妈妈年轻时的影子。他们之间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要不那个女人也不会让杨前进一而再再而三来找杨登科了。

  杨前进的妈妈名叫邓桂花,是杨登科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跟当年乡下千千万万的姑娘一样,邓桂花这个名字也有些土气,人却长得出色,无论是脸蛋还是身子骨,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杨登科是进入初中后春心初萌,悄悄喜欢上邓桂花的。到了高中,学校离村里七八里远,两人上学放学常常走在一起。也是日久生情,邓桂花也暗中恋上了杨登科,虽然彼此之间谁也没敢捅破那层纸。

  让杨登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的,是村子和学校之间的那个山坳。因为坳上长着不少杨梅树,当地人名之曰杨梅坳。进入农历五月,杨梅坳上的杨梅开始成熟,两人从坳上经过,经常会忍不住爬到树上摘吃杨梅。有一天老师们要开会,学校少上了一节课,提前放了学。来到坳上,时间还早,两人便乐滋滋上了一棵满是熟果的杨梅树,狼吞虎咽起来。

  这是他们吃到的最好吃的杨梅了,肚皮填饱后,邓桂花就攀到杨登科上面的高枝,说是要摘些回去给家里人吃。到了树尖,摘了几棵杨梅,邓桂花才想起没东西好装,吩咐杨登科把她书包里的书腾到他的书包里,好用自己的书包装杨梅。

  杨登科听话地照办了,然后爬到树上去给邓桂花递书包。

  就在杨登科站在邓桂花下面,抬头上望的时候,杨登科双眼花了花,全身一软,差点要从树下掉了下去。原来邓桂花伸着双手攀摘枝头的杨梅时,她那件碎花短衫也跟着提了上去,不仅露出了半截嫩腰,连那两只雪白的Rx房也大胆地露了出来。原来那个年代的女孩是不兴戴乳罩什么的,容易漏兜。邓桂花比杨登科小一岁,也有十六岁了,刚刚发育成熟,两只Rx房鼓鼓的,胀胀的,仿佛两只白色的雪球,一弹一弹,似要砸向杨登科。

  杨登科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阵脚,真想伸出两只手,捧住那两只雪球,紧紧搂进自己的怀抱。可惜自己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提了邓桂花的书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干着急。开始邓桂花对此毫无察觉,催促道:“你怎么啦?还没上来?”杨登科根本就没听见上面的声音,还仰着头,双眼死死盯住那对迷人的Rx房。

  邓桂花没听到动静,往下一瞧,见杨登科的眼珠周圆,目光怪异,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忙用手去抚了抚掀得老高的衬衫,罩住了春光乍泄的双乳。同时折了根枝条,一边咒着杨登科,一边在他头上猛抽了几下。

  究竟是青春年少,双方都有些难为情,此后上下学途中,两人虽然仍然走在一起,却再没以前那么坦然了,彼此之间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人有了距离,心却贴得更近了,毕业前夕杨登科大着胆子给邓桂花写了封求爱信,发誓这辈子非她莫娶。邓桂花很快回了信,还送了杨登科一双纳得细细密密的鞋垫。那时乡下姑娘是不轻易送人鞋垫的,送了鞋垫就等于以心相许,一辈子不会有二心了。

  一年后,杨登科准备按乡下习俗,到邓家去送定亲礼时,忽然得知邓父知道了两位年轻人的关系,搜出杨登科写给邓桂花的信,一把火给烧了,并将邓桂花锁在屋子里,她一天不答应跟杨登科断绝往来,一天不放她出来。还给杨登科父母传了话,说杨登科那是老鼠想吃天鹅肉,他的女儿花容月貌,金枝玉叶,要嫁也得嫁给公社和县里的国家干部,怎么会嫁给杨登科一个当农民的?杨登科要跑到邓家去,跟邓父据理力争,杨父怕他做出傻事来,死死把他摁在家里,一步不离地守了他十天十夜。

  十天后杨登科就听说邓父已将邓桂花嫁给公社一位国家干部,也就彻底死了这条心。刚好碰上部队征兵,就去报了名。那时当兵也不像现在得花大钱请客送礼,体检一合格,杨登科就换上军装去了部队。杨登科当兵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外面打拼几年,混出个人模人样来,给邓父瞧瞧,同时也不辱没了爷爷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最理想的当然是能穿上四个口袋的军装,那转业回到地方就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了。到了部队才知道,那里并不是捡乌纱帽的地方,想做干部其实是痴人说梦,要不了三年五载就得乖乖回农村继续修地球。农村出来的知道修地球是怎么回事,杨登科不免心灰意冷了。这时机遇来了,他被选去当了汽车兵,不久又因技术过硬做上了首长的司机,成了志愿兵,转业时才得以进了机关。

  杨登科是做上首长司机后才知道邓桂花嫁的那个丈夫也姓杨,是隔壁村上人,其实并非什么国家干部,而是公社食品站杀猪的。不过那时物资短缺,猪肉按票供应,杀猪的牛气得很,比国家干部还国家干部。邓父就是认为跟杀猪的在一起一辈子都有肉吃,才逼着邓桂花嫁给了那个屠户。只是风水轮流转,几年下来,杀猪的不吃香了,食品站解散,邓桂花男人也回家当了农民,邓父让邓桂花做国家干部老婆的愿望成为泡影。

  邓桂花男人做了农民后,还放不下当干部的架子,不愿踏踏实实修地球。在农村不修地球,只能受穷,家境每况愈下,杨前进初中毕业后,连高中都读不起。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快到了娶老婆的年龄,家里还穷得丁当响,邓桂花只得要他儿子到城里来找杨登科,希望他看在她的面子上,给他找份事做做,赚点钱以后好讨老婆。杨登科觉得自己暂时虽然还不是干部,但比邓桂花的男人要有出息得多,能给杨前进找个工作,自己也有面子,便动用了能够动用的关系给杨前进找工作。不想前面两次工作杨前进都丢掉了,杨登科想不再管他的事,又念着过去与邓桂花那份旧情,只得又带着杨前进出了门。

  杨登科沉默着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后面的杨前进也不敢吱声,只管亦步亦趋跟着。也不知怎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杨登科只要一想起邓桂花,还隐隐地觉得有些心疼。这毕竟是他的初恋,杨登科才那么刻骨铭心。按说人到中年了,经历过见识过的人和事已经不少,可再要让自己这么耿耿于怀,却根本不可能了。原来人这一辈子,不管活多久,不管多风光,初恋却永远只有一次。杨登科也就越发觉得那份感情的弥足珍贵,忍不住向杨前进问起他母亲的情况来,其实几个月前杨前进第一次来找他时,他就已经问过的。

  杨前进嘴讷,又吞吞吐吐将原来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这一回,杨前进一边说着自己的母亲,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说:“杨叔叔,这是我母亲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杨登科掉头一瞧,竟然是一双鞋垫,一双城里人早已不怎么用的鞋垫。

  杨登科将鞋垫捧在手心,低头瞧了好一阵。他第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双鞋垫跟当年邓桂花送给他作为定情物的那双鞋垫,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式样还是那样大方好看,针脚还是那样细密精致。杨登科顿时就百感交集了。

  不觉得就到了农校。

  农校可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单位,经费来源充足,不会太抠门,杨前进若能到里面去做份工,四五百一月估计问题不大。而且学校管理比较规范,在里面不会出什么乱子。主要还是陈局长在位时,杨登科为农校马校长帮过不止一次两次的忙,也许马校长记忆力不是太差,还能记得一些。比如当年他要找陈局长申请经费或要个职称指标什么的,都是先跟杨登科联系,等杨登科跟陈局长说好,告诉他陈局长的具体位置后,他才采取行动,所以每次都没有扑空过。为此马校长很是感激杨登科,曾拍着胸脯对杨登科表态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就是。以前杨登科也没什么事,从没找过他,现在要他在学校给杨前进安排个临时工做做,想必他会讲旧情帮这个忙的。

  走进农校行政大楼,正好马校长在校长室上班,见了杨登科,便很客气地过来跟他握手,将两位让到沙发上坐了。杨登科将杨前进当做自己的侄儿介绍给马校长后,也不绕弯,直接说明了来意。马校长说:“杨科你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也清楚学校情况,今年生员下降得厉害,经费特别困难,正在清理临时工,这事确实有些难度。”

  杨登科心中有些不快,觉得马校长是编了理由搪塞自己。正想提醒他不要把过去陈局长在位时的事忘得太干净了,马校长又开了口,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杨科可是我的老朋友了,过去为我们学校办过不少事情,这个忙能帮不能帮我都是要帮的,何况是杨科你亲自跑了来,那我更是要尽力而为的。”

  听马校长说得这么恳切,杨登科觉得这事有些戏了,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听马校长又说道:“是这样的,我一向反对一把手一人说了算的家长作风,一贯坚持民主集中制原则,重要点的事情都要征求分管领导和部门意见。恰好这几天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出差去了,这事还得跟他通通气,他回来后我跟他打声招呼,再报告给你,怎么样?”

  杨登科心里就踏实了,想不到今天这么顺利,看来杨前进有些运气。便连连称谢,拿了纸笔要给马校长留电话号码。马校长说:“杨科你的电话还要留?我早就烂熟于心了。”杨登科想想也是,过去他往自己手机和家里打的电话还少么?

  吃了定心丸,两人高高兴兴出了农校,只等马校长打来电话,叫杨前进去做事就是了。

  回到九中,要进屋了,杨登科忽然想起身上还揣着杨前进妈妈送的鞋垫,又下了楼。他进了自家煤屋,打开墙边的旧柜,然后掏出鞋垫,在上面吻吻,夹到电大时学过的课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