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劳动公园这地方,不仅仅是一个锻练休闲的场所,它是一个窗口,一个特殊的世界。在这儿,你可以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群。看到他们独特的生存方式和欲望表达方式。

 五一节到了,市政府没有组织大型游园,公园里的人却开展了自娱自乐的各种活动。湖畔码头上的船票早早就卖光了。因为有一伙小青年要组织划船比赛;他们一伙人就包揽了所有的游船。让其他游客叫苦连天;纷纷到公园管理处找领导评理。入口处的小舞台上,原来是市里组织演出活动的场所,现在,没人组织、没人号召,一伙老头、老太太自动带了乐器来到舞台上,用萨克斯、圆号、西洋鼓、大钗组成了一个军乐队,雄壮地演奏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咱当兵的人》、《打靶归来》、《学习雷锋好榜样》等革命歌曲;在人们的掌声中,有人建议他们演奏当下流行的乐曲《走进新时代》,几个人吹了一句,就开始走调了;到底是业余演奏,水平有限;弄出个动静来也就算不错,对得起这个五一节了。演奏结束之后,人们并没有散去,几个老顽童式的老头子径直上了台,要求演唱革命歌曲,并邀请军乐队为他们伴奏,于是,一场自发的山寨歌会开幕了。一个白发老人上台后,先唱了一首《九月九的酒》,他学着广东人的腔调,说:我给大家演唱一首《狗咬狗的狗》。台下一阵起哄,他连唱带比划,做着滑稽动作,惹得人们大笑起来;接着,来了一个细长高个儿的中年人,他自称我是“小李双江”今天给大家演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红星照我去战斗》。他用假嗓学模仿李双江的音腔,倒也惟妙惟肖,博得了一阵阵掌声。接下来,几位老大娘出场了。本来是白发苍苍,一把年纪了,却偏偏演唱那些情歌:《美酒加咖啡》、《月亮代表我的心》;后来竟唱起了地方小调《红喷喷的嘴,白萝卜的腿》。唱就唱吧,还要挤眉弄眼地做些飞眼的调情动作。下面的观众一面起哄,一面喊“好!好一个不要脸!”场面有些乱了,这时来了一位保安模样的人,告诉大家说:刚才的即兴演出即胡闹阶段结束,下面由专业演员演出开始,在人们的掌声中,一位穿了婚纱船拖地裙的老太太上台唱起了老歌:《红梅赞》,《看天下人民都解放》;两首歌曲唱得确实有水平,人洗耳静听,再也没有起哄和捣乱的人了。可是,接下来,两个老男人上去,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妈妈呀妈妈》,惹得人们哄堂大笑“好一个不要脸”的吼声又响了起来…一场近似杂耍胡闹的演出也不知是哪儿组织的;从开始到结束,没人做重要讲话,没人祝贺,没人致辞,没人打广告,就像是集市上的民间艺人表演,但是他们又不端着盘子向观众收钱。一个五一节,就这么过去了。看来,这场演出确实是公益性的渲泄演出,那些个青春年少时做着艺术梦的人终于在这样的场合圆了自己的梦想。庾明从头到尾看完了演出,觉得老百姓的自发活动真是不可小瞧。

 下午,天气热了,公园湖里的划船比赛结束了,却马上又转入了游泳比赛。公园规定:游人不准下湖游泳。可是,包揽了船票的组织者故意让划船的人将船儿划得歪歪斜斜,大惊小敝地故作翻船状;于是,人们就看到十几条船同时翻到湖里,小伙子们就趁势脱掉衣服,畅游一番。听了演唱会,人们又观看浪里白条的翻船表演。不用政府组织什么游艺活动,老百姓也照常过了一个热闹的五一节。

 往日,庾明一个人在院子里练走步,走上几步就觉得腰酸腿疼。在院子里转上一圈就累得要命,回家就乏得躺床上起不来,有一次,美蓉扶着他在公园绕湖慢走,走了一圈就汗流满面了。左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可是,今天,美玉陪着他一边走,一边看节目,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围着湖转了两圈。看看路旁的里程标识,一圈1500米。他们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3000米,这是三公里,六华里呀!虽然他的身上淌了汗,但是,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迈着双脚,像是精神焕发,精力充沛,好像是闲庭信步,全没了往日的疲劳与困倦。

 “喂,姐夫,这座山,咱们试试,爬上山头去!”美玉看他不知疲倦的样子,出了一门功课。

 这就是东山,很高很陡的。虽然铺了石阶,但是他,毕竟是病人,走路尚且困难,何况现在是爬山。

 “这…”庾明山上望去,只见山上一片绿树林子,郁郁葱葱。山顶上,已经站了不少登山成功的人,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帽子、矿泉水瓶子,炫耀似地朝山下的人们喊着,鼓励他们攀登上去。

 从山下到山顶,只有一条石阶小路,这条小路共有120级台阶,从下面往山顶望去,它像是通往穹顶的天梯,角度几乎垂直,一群游客正前胸贴后背地拾阶而上。

 “怎么样,上啊!”美玉鼓励他。

 “上!”不知怎么,他现在觉得自己如果再迟疑不决,就不是男子汉了。

 他艰难伸出去左脚,坚实地踏在第一级台阶上,接着,右脚又垫上去,踏实,支撑起全身的重量,缓缓地又是左脚用力…一连串不停的动作,十个石阶就被他踩到了脚下。

 “好,加油!男子汉,加油!姐夫,加油!”看看旁边没有了游客,美玉一边鼓掌,一边鼓励他。

 每一步都像是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每一步都像是一次冒险;他咬紧了牙关,一步步连续攀登,身体离地面越来越远;头顶离山顶越来越近。每当他的身体稍一摇晃,美玉便马上倚在他身边,紧紧地护住他,防止他跌倒。咚咚咚,后面不时地传来有力的脚步声,不断有人超过了他们,径直攀登了上去。

 “姐夫,别看他们,他们没有病,当然速度比你坑卩了。”

 “我没病时,速度也像他们这样快。”庾明假想了一下,用了个敖的精神胜利法。

 “呵呵,你没病时,也不会带自己的小姨子来爬山啊!”美玉趁机奚落了他一句。

 庾明每攀登一步,就数一个台阶数字,经过第一个回合的攀登,他们已经到了山半腰,六十个台阶被他征服了。

 “好。路程过半了,剩下的路就好走了。”美玉继续鼓励他“男子汉,再接再厉,冲啊!”他猫下腰,再次绷紧了左腿,朝第六十一个台阶踏上去。

 “嗯,姐夫,我…”美玉的脸色微微一红。

 “美玉,怎么了?”

 “我到那边,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出来。”美玉说完,指了指剩下的台阶“还有十几个台阶,你自己上吧!”

 “嗯。”说实在的,庾晨心里真有些害怕。万一有一脚踩不稳…

 可是,人家是位女士,现在上去上厕所,你总不能不允许吧!

 “行,你去吧!”他马上应允了。

 “姐夫,你注意安全啊!”她嘱咐了一句,随后往路旁的密林里一隐,人不见了。

 为了省力,也为了安全,庾明总结经验教训,将头低下去,几乎是用双手抓住了前面的石阶,真的是在一步一步“爬”山了。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待他看到前面出现的不再是石头台阶而是一片敞亮的空地时,他意识到自己到达了顶点,他胜利了。他这个男子汉,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怯懦,勇敢地完成了病后第一次攀登。

 “姐夫,啊!祝贺你!”他爬上山顶,刚刚站稳,美玉突然箭一般从旁边的木丛中窜出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了。

 这个拥抱,我就接受了吧!他给了自己一个奖赏。他没有推开她;没有拒绝她;他想紧紧地抱住她,甚至想吻她。可是,心余力绌,他的左半身子不听使唤。他只能呆呆地立在她身边,任她的一双胳膊在他身上亲热地抚摩着∧打着,忘情地做出一个个亲热的动作来。

 “美玉,你不是说方便完了就过来扶我么?怎么一个人上了山顶?”为了避免尴尬,他找了个话题来说。

 “我就是看看你离开我能不能独立完成任务?”她说着自己的理由“其实,我一直在旁边瞅着你每一步的动作呢。不然,要是有个意外,我怎么向姐姐交待?”

 “呵…”山上吹起了微风,很凉,很爽。他长舒了一口气,来到刚刚爬上来的石阶出口,远远眺望起了满园春色…

 “姐夫,上山一看,心情好吧?”美玉问他。

 “是啊,登高望远。心情真是敞亮多了!”

 “喂,咱们去那边看看吧!”美玉的手顺势往右边一指。

 庾明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是一片密密的丛林,林子里,一对一对的情侣正忘我地在那儿拥抱、接吻,旁若无人一般。

 “别看那儿…”美玉的脸又是一阵绯红,接着说“我们去年去看那个纪念碑。”

 “纪念碑?”

 “是啊。听说,那座纪念碑老有年头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他在这儿当市长时,还曾经拨款修过这座石碑呢!不过,在记忆中,这座纪念碑好像是属于矿区管理的。并没有列入地方政府的管理范围,所以,他批准拨款之后,矿区党委书记老王还打电话向他致谢呢。

 美玉疾步走到纪念碑前,先看了看石碑处的刻字,然后又来拽他过去。他抬头一看:上面是一竖行的书法题字:蓟原矿务局殉难矿工纪念碑一行书法隽永、秀气,透着深深的笔尖上的功力,像是一位南方文人才子题写的。然后,来到碑的后面,一瞧说明,才知道,这行题字,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矿务局局长兼蓟原市委书记吕品老先生。

 吕品,就是他的后任市长吕强的爷爷。

 “姐夫,这矿务局的局长,不过是个企业干部,怎么倒兼上市委书记了呢?”美玉觉得很奇怪。

 “这你就不懂了。”庾明告诉她“当时啊,咱们蓟原这地方,是矿大市小。市委⌒政府的领导,都是由矿务局的领导兼任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儿是先有了蓟原矿,才有了蓟原市。”

 “噢,我明白了。就像大庆一样,先有了大庆油田,才建立了大庆市…”

 “对。”

 “那,你为什么说矿大市小呢?”

 “因为,这矿务局,是中央企业,归北京领导;这蓟原市,不过是个省辖市,归省城领导,你说,他们哪个大?”

 “呵呵,我明白了。谁大谁小,不在真正的大小,而是看他的主子是谁?”

 两个人正闲聊着,一阵阴云翻过来,接着是霏霏细雨、云雾宛如瀑布一泄而下,将墓碑罩在团团水雾里。

 “讨厌,又要弄湿人家的头发了!”美玉为了保护自己头型,一下子靠过来,将脑袋伏在他胸前,撩起他的衣服遮挡住了。

 呵呵,这个动作,本来是犯忌讳的。可是,在这寂静的山岗,在这林中一对对情侣亲热的氛围,这动作就显得无拘无束,顺理成章了。

 现在的天说变就变,一阵黑云过去,马上又出了太阳。墓碑上的一行题字只露出了一半,字迹上的油彩被阳光照成了深红的淡褐…

 美玉伏在了的胸前,半天一动不动。她像是有意延长时间,盼望这片黑云不要离开。

 “美玉,不下雨了。咱们…”他刚要说个“走”字,可是马上又发愁了:上山容易下山难。自己这么疲劳,怎么能下得了山呢?

 “嗯,”美玉大梦初醒般从他怀里挣出来,然后装模作样地检查一下头发,将散乱的发稍捋了捋,往身后一指“那儿是个大缓坡,咱们慢慢下…”

 雨后的山坡有点滑,再加上一堆堆的铁道部石片,走起来更困难了。他迈着艰难的步子,亦步亦趋,几乎是让美玉扶下了山。

 “以后,你若是能自己上山下山同,就可以自己来锻练了。”美玉安慰他“实际上,只要是大胆练,你恢复健康,没问题的。”

 “美玉,让你跟着我试凄了!”他感慨了一声。

 “嘻嘻…姐夫的嘴巴也甜了!”她取笑了他一句“你和姐姐也这么客气吗?”

 “可你是妹妹呀。你没有义务这么照顾我…”

 下了山,快到湖边时,出现了一个平滑的旱冰场。一伙人大人、孩子正穿着旱冰鞋在那儿嗖嗖地飞来飞去,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一边滑行,一边还拿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手舞足蹈地放着音乐。可是,尽管他们努力地耍着活宝,观众也没几个观看他们的表演,人们纷纷奔向了场地中央,那儿,一个身穿漂亮服装的幼儿园老师正带领一群女童跳舞。

 “这群孩子,真可爱…她们,就像蕊蕊那么大吧!”庾明走到跟前一看,禁不住赞赏起来。

 “这个女幼师,也很漂亮啊!”美玉感叹道“看样子,她是学过舞蹈的。这个新疆舞,她跳得动作很专业呢!”

 录音机曲子里放得是《娃哈哈》,领舞的姑娘摆动起头部,真像是一位维吾尔少女。

 “看,她那双深陷的眼睛,那几条辫子,真像是杂交过的。”美玉的话一出口,惹得旁边的观众也笑了起来。

 “是啊,”一位老大妈像是知道底细,告诉美玉“她爸爸是汉族人,妈妈是维吾尔族。她爸爸,就是市文化局局长,要不是与吕强闹矛盾,他这宝贝女儿早就进市歌舞团了。”

 人很美,舞蹈很美;观众们的感觉也很美。可是,接下来,事情做得就不那么美了。

 一曲舞罢,热烈地掌声响了起来。这时,姑娘不再领孩子们跳舞,却拿起厚厚的一摞子葯品广告,递给跳舞的孩子们,孩子们又纷纷塞进观众们的手里。

 这么小的孩子给你发广告,你总不能拒绝吧!

 “哦,我以为她们是义务表演,原来是做广告啊!”美玉撇撇嘴,拉着庾明就要后撤。

 可是,这时,那位维吾尔姑娘却径直来到庾明面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大叔,明天有一个活动,请您光临啊!”美玉抢过来一看,原来是宣传一种治疗脑血拴的葯品:脑复康。所介绍这是一种新研制的特效中葯,专门治疗脑血拴后遗症。上面介绍了28种葯的组成配方,接着又刊登了十几个病例和病人的现身说法;还介绍蓟原市广播电台每天晚上6:40有健康讲座专门讲述脑血拴后遗症的康复办法。美玉看了,顺手就要丢掉,庾明却不让她扔,折好装进衣兜里。

 这葯可以不买,不过,听听健康讲座总不至于上当受骗吧!他想。

 “姐夫,我告诉你,这广告,纯粹是骗人的。你可别听他们忽悠啊!”美玉大声提醒他。

 “美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忽悠?”

 “别的不说,就看他这优惠政策:买三盒葯赠送一盒,买五盒赠两盒。还有什么买八赠三…货真价实的葯品哪有这么卖的。一看就是假葯。”

 “呃,我不买就是了。”庾明说了这句话,美玉才不吱声了。

 回到家里,美玉向美蓉报了个喜讯:我姐夫登上东山了!

 真的?美蓉似乎不相信,看到庾明点点头,她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