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情况惨不忍睹,中巴车被掀掉了顶盖,公路四周落满残缺的肢体,树枝上挂满肉泥,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现场用红线圈起,公安人员在红线里勘察、测绘现场,收集证据,把死者的尸体逐一拣拾归拢起来。得到消息赶来的死者家属被阻拦在隔离带之外,呼天抢地,山风为之呼号悲泣。

    韩江林他们到达现场不久,省市领导相继到达,指挥现场勘察抢救,随后到医院探望幸存者。

    随后,省市县三级领导紧急召开简短的内部情况通报会,听取省公安厅的爆炸刑侦专家介绍现在勘察情况通报。造成这起重大灾难的起因非常简单,初步结论是私营煤矿老板杨洪英搭车下南江时,私自携带了二十公斤的土制炸药,途中剧烈摩擦发生爆炸。

    分管副省长邓洪涛讲话,以事故领导小组总指挥长的名义,就现场抢险、抢救伤员、安抚死者家属、现场调查、查处事故责任人等发表了重要讲话,进一步要求县里进行一次全面的安全生产大检查,排查事故隐患,防止类似事情再次发生。

    其时,市委廖建国书记已经调任省委宣传部长,已赴中央党校参加省部级干部进修班,代理市委书记、市长刘玉德则就案件说案件,在发表了一通高屋建瓴的讲话之后,仿佛很随意地提醒下级,任何事件的发生都不是孤立的,要善于通过表象发现后面的深层次原因,就这个案件分析,似乎单纯的安全生产事件,但是,仔细想想就不是那么简单,案件为什么发生在矿产办查处煤矿的特殊时期,为什么中巴车上面坐着我们的三名矿管办干部,煤矿老板还敢于携带严禁携带的易爆的土制炸药上车?会不会是精心设的专门针对矿管办干部的报复伤害案件?

    韩江林越听心里越生气,他认为在这起单纯的事故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刘玉德所说的险恶目的。他了解杨洪英,她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去从事开采煤矿的事情,哪来什么居心叵测?刘玉德的讲话会误导事故领导小组,把事故调查带到沟里去。旁边的屠晋平轻轻舒了一口气,刘玉德的精心点拨已经嵌进了他的心里。

    韩江林忽然觉得有些不妙,一个本来的受害者,可能会因为某种政治的目的而背上黑锅,她的家人会同时受到伤害。他想起不久前和杨洪英的最后一次会面,杨洪英提着炸药要到煤矿上去,韩江林本来可以阻止她,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案。众人命悬一线间,只怪自己当时粗心,只想着人事问题,让事故隐患潜伏下来,以至于命运的死神从他面前溜了过去,造成了重大灾难。他自责,也只能独自吞苦果,因为一旦他说出自己知情,他就会被这一事件拖进水里去,永世不得翻身。

    在利益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卑鄙的。把自己与刘玉德作了一番比较后,韩江林得出了这一极端的结论。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验证了先前的判断。

    省市县三级内部通报会结束,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屠晋平不敢休息,叫办公室通知召开紧急常委会,要求纪委、公、检、法和县安全生产管理局的领导列席,研究案件的相关问题。

    在灾难面前,人们总是表现出比平时更大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在规定的时间内,所有与会人员准点到达。屠晋平以沉痛的语气简要介绍了情况,并与天然林事件作了比较,说:"这次爆炸事件的严重性比天然林事件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然林事件影响大,但它是一个滥砍乱伐的案件,案件定性准确,性质单纯,我们顶了下来,处理的干部有限。今天发生的这个特大爆炸事故呢?搞得好,它可以定性为一个恶性案件,属于刑事案件,搞不好,它就是一个涉及安全生产的特大事故,既然是事故,必然追查后面的因果,果就是事故造成的重大损失,因呢?在哪里?在我们身上,同志们,为什么会有土制炸药?我们公安机关的爆炸物品的管理职责哪里去了?我们抓安全生产的部门哪里去了?我们公路安全运输的检查责任哪里去了?为什么让爆炸物品出现?为什么被带上了车?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得在在座的各位、在我们身上找原因,搞不好,我们当中一些人得摘乌纱帽,还有可能蹲监狱。"

    屠晋平用一连串的问题把屋里的气氛压到了最低点。公安、安全生产部门的官员面如死灰,用惊恐和绝望的目光不断巡视着常委,如同常委们脸上点燃着最后的希望之灯。

    屠晋平只是恐吓他们,并没有也不准备抛弃自己的部下。屠晋平说:"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坐在同一条船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根据有关领导的指示,和目前的调查结果分析,这是一起明显的针对矿管办工作人员的报复性案件,也就是针对国家公务员的报复伤害案件。"

    屠晋平说到这里,稍事停顿,眼睛望着公安局的领导,希望从他们嘴里得到支持的证据。他引用有关领导的指示倒是不必求证的,"有关领导"既是一个泛指的概念,也代表一种权力,因为只有县委书记才有接近有关领导的特权,而其他人是没有这种权力的,没有权力的人自然不可能求证具体是哪一位领导向他作的指示,当然就不敢质疑他引用的"有关领导指示"的权威性。

    主管刑侦的王茂林副局长顺着屠晋平递过来的杆子爬了上去,刚才还失魂落魄,有了上级有关领导的指示和书记的话壮胆,开始活力四射,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边看边用不容置疑的铿锵声说:"从现场勘察的情况看,这是一起经过精心策划的,有准备、有预谋,以自杀的方式报复矿管办干部的重大恶性案件,大家可以设想一下,炸药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发生爆炸的,只在通过精心的准备,才有可能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情景下发生爆炸。"

    在常委会召开之前,公安局的几位领导向屠晋平汇报情况时,就是这份文件,当时韩江林也在旁边,文件简单介绍了爆炸现场的相关情况,并没有给案件定性,更没有描述是自杀性报复案件。从常委们惊异的表情来看,他们相信王茂林所说的正是他手里拿着的文件的内容。

    王茂林说得越来越多,出现了明显的漏洞,屠晋平担心他露出尾巴,及时阻止了他的发言。在此时的特殊气氛下,他只需要赞同他意见的支持者,而不是完整的逻辑推理来验证他的决定。王茂林的话已经让他胜券在握,底气十足了。现在他上有领导的指示,下有公安局刑侦队现场勘察的证据,在整个环节中,他只是起一个总结定性的作用,将来调查闹出什么定性不准的乱子,他也不会为此承担过多的责任。

    事件被功利主义者左右,滑向不真实乃至于邪恶的方向,韩江林心情极端复杂,一阵揪心的痛传遍全身。现在他忽然明白,历史中的真相往往被埋没,原来坚持公开事物的真相如此艰难。

    苟政达表态,坚决支持屠晋平的意见。平时两人积怨甚深,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但这次和上次的天然林事件一样,属于重大突发事件,面临上级追责的危险,两人有可能同时被波及,他们又惺惺相惜,高度一致地站到同一条战线上。攘外必先安内,如果某人敢于在此时利用重大事故做文章,除非已经得到了上级的授意或者坚定的坚持,否则,在紧急情况下对对方的否定,亦即是对自我的否定,虽然政治更多地追求终极目的,讲手段不讲道德,但对于下层官员来说,政治道德仍然是衡量其是否可以结为盟友的必备条件。

    屠晋平定了大方向,定了大原则,轮到苟政达畅所欲言。他平时喜欢读报和一些文史书籍,讲话时引经据典地把屠晋平的观点和思路发挥得淋漓尽致,让屠晋平差不多被装进了套子里,对自己原来的评判产生了怀疑,认为看错了苟政达。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苟政达面对重大事件表现出来的风格还挺不错的嘛。苟政达不仅表态说理,还对如何应对眼下的紧急情况,如何制造材料向上级汇报,以充分的事实依据对事件定性提出了创造性的意见。苟政达在这种情况下敢于畅所欲言,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按照一般的心理分析,此时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把常委会研究的信息透露出去,常委会确定了一个掩盖事实真相,制定黑幕的错误决定,哪一个与会者要是把参与炮制人间冤案的细节透露出去,等于自己刚刚从一个臭气熏天的黑染缸里钻出来在人前亮相,丑恶形象永远定格在民众心里。而讨论人事问题则不同,人事任用的后面总会站着某一个可以代表组织的人,而这个人在这个组织中,肯定又属于某一个山头。讨论的对象顺利通过,提名者会把讨论的意见通报出去,让被提拔者心存感激,从而夯实自己的政治基础。而提名竞争者的失败中,也会向自己所提名对象通报信息,坚定反对派的阵营力量,以便增加反敌制胜的力量和概率。这就是为什么讨论人事问题常委会如同公开会的重要原因。

    苟政达简述了坚定的支持意见之后,部署了具体工作,说:"今天晚上,公安局和负责安全生产的部门要对全县的非法制造爆炸物品的黑作坊、烟花爆竹企业进行一次地毯式的大检查、大排查,所有的无证经营企业,接近居民区的企业,要无条件地关停,而且要给予处罚,处罚要掌握分寸,掌握原则,平息矛盾而不能再激起矛盾,不能再给县委政府添乱,或者真处罚,或者处而不罚,看情况具体掌握,罚单的时间一定要提前,存根要对号入座,不能让上级机关或者记者看出破绽,事主杨洪英是聘干,前段时间的聘干分流问题闹得一塌糊涂,我认为到了该平息事态的时候了,我县的公务员超编不是很严重,这一次机构改革中,能不能把一些可以提拔的聘干提拔任用,充实进公务员队伍,随后把一些年轻的公务员充实公安队伍,减轻公务员编制压力,至于这次无条件提拔任用的聘干,则转到计生聘干那边解决待遇,以后再想办法解决他们吃财政饭的问题。"

    韩江林睁大眼睛瞪着苟政达,心说,真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啊,但仍然十分佩服他的权变,能够抓住眼前的机会,明确在聘用干部分流问题上的立场。既然在定性问题上他支持了书记,屠晋平肯定不会对他的提议提反对意见了。

    果然,屠晋平说:"韩部长,这次机构改革考察任务不是分两个阶段进行吗?从明天起,组织部执行第二阶段的任务。"

    韩江林记下书记安排的任务,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苟政达能够从一个农村聘干一步一步攀上县长的位置,肯定有过人的权谋和机变,今后不可小视他。

    苟政达说:"考核工作要和安抚工作同步走,不能再生事端,后院起火的话,我们谁也坐不成。"

    与会者逐一表明态度。一种非道德的空气让韩江林感觉心情压抑,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与其助纣为虐,不如保持沉默。他认为,底层官场政治讲手段,高层政治讲权谋,但政治人物本身还应当讲品格,任何非道德的政治权术,从小的方面说,会葬送官员的政治生命,从大的方面说,会葬送大好的事业。

    苟政达还提出了对管理部门负责人的处理意见,分别给予负责县安全生产、安全运输的部门负责人撤职处分。但这种"处分"是有条件的,即,不损害被处理对象的经济利益,主要是不扣工资,以后调资不受影响;在处分期结束后,恢复相应的职务待遇,如不能享受同等实职,则享受同等非领导职务。

    屠晋平对苟政达的意见表示完全赞同,说:"假如说我们冤枉了杨洪英,那么,为了保护在座的各位,为了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这种牺牲也是必需的,我想死者泉下有知,也会同意背一背黑锅。"

    乍听这话,他好像还有一点良心不安,其实不然,官场中的表达良知也仅是一种技术手段,接下来的话证明了这一点。他说:"现在,所有的事实证明,杨洪英用心险恶,为了报复我们矿管干部对她的处罚,精心策划报复性案件,造成了这起重特大爆炸案件,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我想,如果她还活着,死者家属恨不得剥她的皮,撕她的肉,她制造的这起案件给我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只怕白云人几十年后还会坐车惊恐、游园惊梦。同志们,我们不能让这种惊疑、犹豫、憎恨的情绪长久地左右白云人,尤其是在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白云的时候,不能让伤痛和憎恨毁掉我们正在进行的建设事业,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要采取一系列重大策略,调整民心,引导民众的注意力朝着正确的方向,改变白云在社会上,在媒体记者眼中的印象。"

    屠晋平认为机构改革中的人事调整,牵动着机关干部的神经,影响成百上千人的利益,极有可能吸引干部的注意力,对干部任命作一些调整,除了需要征求上级意见的人事任免稍放后一点,县委管理的干部后天召开集体谈话会,全部到岗,需要人大常委会、政府县长办公会讨论通过的人事任免事项,必须于明天下文,后天集体任免。

    屠晋平的决定让组织部连续两个晚上通宵达旦地加班,所有的任职文件一次性全部印制完毕,等待召开全县股级以上干部大会集中下发。

    为了慎重起见,屠晋平把集中任免谈话的独创性向市委作了汇报,代书记刘玉德完全赞成这样的创新,只是屠晋平邀请他出席大会时,他委婉地表示了拒绝。政治上的独创性往往意味着将会承担某种风险,市委书记直接出面,等于承担了这种风险,将来一旦出现某种问题,就会越过市委这一级直接由上级进行处理,就不能有效地保护下面的干部了。

    古人曾说,我不在乎国家大事,是因为国家大事离我太远,我在乎衣服上的一个小斑点,因为衣服穿在我身上。机关人事直接涉及每一个干部的利益,因此,由股级以上领导干部参加的白云机构改革人事任免大会,极大地牵动了机关干部的神经。尽管之前坊间已有各种传言,人们还是急切地希望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把消息得到正式确认。会前会后,干部们都进行了热烈的议论。人们的注意力差不多都被从悲惨的事件中吸引过来,事物的发展验证了县委常委会的先见之明。

    然而,省市县欲盖弥彰,想向媒体封锁消息,消息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传播。当天晚上,各大主流门户网站纷纷在显要位置贴出了白云发生重大爆炸事件的新闻。境外一些媒体转载了网络上流传的悲惨图片,这场悲剧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变得外热内冷。

    "6.12"事件指挥领导小组根据情况,改称"6.12"重大恶性案件调查侦破领导小组。为了掌握舆论主动权,领导小组主持新闻发布会,向媒体通报了疑犯杨洪英因为受到矿管办的查处,怀恨在心,精心策划了这起重特大爆炸案件的新闻。新闻记者对官方新闻总是怀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私下里开始调查事实的真相。几位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杨洪英曾经是机关聘干的信息,对她为什么变成了私矿主的曲折经历十分感兴趣,开始进行深入调查。好在组织部门已经做好了聘干们的工作,稳定了后方,聘干们纷纷回避采访,记者们才没有收集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

    省日报和南原市日报根据领导意见,撰写了有关案件的长篇报道。各大主流媒体纷纷刊登了长篇报道,记者们被新的新闻吸引,注意力发生转向,舆论渐渐平息。

    韩江林暗地里关注着杨洪英家人的动态。老同学杨宏伟从深圳回白云参加姐姐的葬礼,韩江林不敢去见。听说家属难堪其辱,组织一个公开事实真相上访团,准备到市委上访。但上访团被公安局严密监视,寸步难行。

    杨宏伟转托王磊打了一个电话,要求见一见韩江林,了解事实真相。韩江林掩饰住悲伤的情绪,说:"我目前暂时不能见杨宏伟,你多安慰他,跟他说对不起了。"

    王磊质问道:"江林,你是组织部长,参加了案件的整个过程,向老同学说明真相也不行吗?"

    韩江林沉默良久,说:"真相是已经发生的事实,除了已经发生的事实,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王磊心惊,怨愤地说:"发生的事实是对死者的歪曲甚至侮辱,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如果你是家属,你能够接受歪曲的事实和真相?"

    韩江林无言以对,挂掉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