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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瑞良帮助南江争取到了三个项目,自己觉得有恩于韩江林,视韩江林为自己人而关系密切起来,有机会常常在一起促膝谈心。
这天傍晚,韩江林从清水江游泳回来,石瑞良随后走进宿舍。听到江中有渔夫放声高歌,石瑞良走到窗前遥望满江晚霞,说,临江听渔歌,唯有南江了。
你们身处闹市,难得听到乡村古歌,我们天天听,觉得稀松平常,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距离产生美,整天耳濡目染,自然产生审美疲劳。
韩江林没有心情与石瑞良讨论审美问题,"哦哦"地敷衍石瑞良,外面盛传南江镇领导班子在天然林事件中负有领导责任,调查组正为此展开调查。他猜想石瑞良无事不登三宝殿,第一次跑上门来,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石瑞良警惕地探头在门口望了一眼,关上门,打开了电扇后在沙发上坐下。韩江林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吓坏了,表面上仍然不露声色,静静地等待下文。
透出一丝信息,增加谈话中被审查对象的心理负担,以便首先在精神上打垮被审查对象,似乎是纪检干部惯用的办法。石瑞良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杂志翻了翻,不急于切入主题。韩江林仿佛被压上了千钧重担,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石瑞良慢吞吞地说,有个事在办公室里不好说,我只好私下找你说说。
韩江林脱口而出,什么事啊?这一句话马上暴露了韩江林的幼稚和不成熟,可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灵机一动,石组长真是雷锋式的好干部啊,浑身一股子正气不说,还有螺丝钉精神,见缝插针地利用一切时间工作。
我俩谁对谁呀,别戴高帽子了。石瑞良假装不满地瞪了韩江林一眼。
现在公事公办不好办,公事私办好办;私事私办不好办,私事公办好办。石瑞良把公事私放到私人里来办,虽然不能肯定事情是否严重,必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们查了镇林业站的档案,发现林业站存在违规发放砍伐证的问题。
韩江林舒了口气,说,砍伐证是由县林业局审批发放。
程序上是这样,调查中,我们在县林业局找不到村民手持的砍伐证存根。
韩江林吃了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镇林业站制造假证?
原则上可以这样认为。
如果林业站存在造假的情况,必然会被某些人利用为摆脱责任的工具,使整个调查方向发生改变,那么,南江镇的领导班子,包括他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整个天然林事件的替罪羊。韩江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额头渗出了虚汗,问话有了颤音,数额多少?
石瑞良说,数额倒不是很大,但林业站的人说,这些证是按镇领导的意思发放到村民手中的,我们在林业站查到了会议记录。
韩江林心里叫了一声该死,问,镇领导的意思,谁的意思?
韩江林了然于心,不管是谁的意思,如果林业站开会专题研究记录在案,他作为一镇之长必然要承担失职的责任。
见韩江林过于紧张,石瑞良说,我们仔细查过了,这批树木最后被孙浩入股的木材公司拉走了。
冤有头,债有主,找到了冤大头,韩江林松一口气。石瑞良又说,这批木材是在保护区范围内砍的,有砍伐证也不合法,何况砍伐证是假的!
韩江林满心疑惑,弄不清楚石瑞良找他的目的。如果这是一条案件的线索,石瑞良必然不敢向他透露。韩江林虽然是县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成员之一,但不是纪检专案组成员,石瑞良向他透露案情,违背了纪检监察的纪律。
砍伐证数量大,好在砍伐的木材数量并不大,石瑞良呵呵一笑,解释说,当然,这里面存在一个统计口径问题,司法严格执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执法时统计木材砍伐量,树叶树干一并总计,法律严了,监察应当适当松一些,我们的统计方法单纯计算可使用木材立方量,没有把树叶树枝丫计算在里面。
韩江林也笑了。事在人为,什么事情只要有人为的因素操纵,事情的性质必然发生根本性变化,他仍不清楚石瑞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石瑞良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不把它当成案件来处理,目的是要保护干部,放在南江来讲,就是为了保护书记、镇长,造假的事情一旦张扬出去,容易被某些人利用。
韩江林深以为然。石瑞良说我们,恐怕不仅是石瑞良的意思,说不定得到了高层领导的暗示。他这么说不过是想显示他的重要罢了。
坏事中隐藏着机会,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主政者政治上失误就是给政治对手创造机会,这道理不说,韩江林也明白。在涉林问题上,韩江林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从中寻找机会?反问,怎么利用?
孙浩与你不和,你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取而代之。
韩江林眼前一亮,兴奋起来,心想,这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在屠书记面前参孙浩一把,趁机取代孙浩担任南江镇的书记。转念一想,这个机会说不会隐藏着陷阱呢!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孙浩能担任党委书记,身后必然有一批同盟军,如果采取非常手段取代孙浩,与孙浩的同盟军结下仇怨,极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相对以后更长远的路,为了暂时的胜利而失去人心,这就得不偿失了。他笑道,我和孙浩书记配合得很好,目前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好助手。
石瑞良指着韩江林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城府那么深。
韩江林自觉表演拙劣,脸微微一红。官场中人是政治气候中的特殊生物,对某地域内党政班子形成的政治小气候,特殊政治生物总会在第一时间敏锐地感觉到其中的奥妙与变化。
石瑞良真诚地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抓住眼前的机会,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韩江林不是不想取代孙浩,在既定的升官路线图中,书记这个位置是个无法回避的拐点。孙浩给他穿的小鞋已经够开个小鞋店了,从处理政治对手的角度说,韩江林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感情不能取代理智。在这种十分敏感的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使自己置于无法再生的绝境。
岳父兰槐嘴上常挂着一句诗,无限风光在险峰。风光所在,必为险境。石瑞良没有当过正职,只看到正职的风光之处,没有看到在正职周围杀机四伏。没有什么政治基础而登上正职的宝座,遇上副职使绊子、上级领导给小鞋穿,或同行设置陷阱,随时有可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韩江林当上镇长的时间不长,还没有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即使孙浩下台,县委不一定会让韩江林接孙浩的班,更有可能的是,由于孙浩的问题牵涉到县委政府领导对南江领导班子的整体评价,极有可能从其他乡镇或县直机关调干部接替孙浩。新领导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将会采取更严厉的手段打压镇长。与其这样,不如趁此保下孙浩,让带着污点的孙浩继续当书记。他有恩于孙浩,以后孙浩出于感恩,必然不会再为难他。在工作上,孙浩身带污点必求自保,不得不谨言慎行,韩江林可以借此拓宽镇长的权力空间,获得更大的生存机会。
权衡利弊,韩江林决定要求石瑞良保下孙浩。
面对韩江林保孙浩的要求,石瑞良无限感慨,说,你有这样坦荡的胸襟,我也不会做小人,保他没什么问题。
韩江林得意地笑了,石瑞良这么说,原来也是因为他没有当过正职,还没有学会驭人之术的缘故。韩江林最近在地摊上买了一本《老狐狸哲学》,书中谈驭人术时说,一般的领导喜欢用有毛病的人,有毛病的部下好比留下一条尾巴,可以让领导牢牢抓在手里。能力突出、道德完美的干部,除了战争等特殊时期不得不用之外,和平时期一般不会使用。岳飞为什么被杀,战功卓著是一个因素之外,道德上的完美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如果岳飞既贪财又贪色,没给宋高宗带来压力,宋高宗即使免了他的兵权,也会留下他一条性命。与岳飞同样权重的韩琦却毛发无损,因为韩元帅的老婆曾经是青楼女子。道德完美的人等于给领导树立了一面镜子,部下和群众常从镜子中观照领导的缺点和不足,进而影响领导的威信。精明的部属会有意或无意地在领导面前暴露缺点,哪怕没有缺点也要故意制造缺点,适当地让领导揪一点小辫子,从而获得领导的信任。知识渊博如纪晓岚者,在编书的时候故意在书中留下一点错误,让乾隆皇帝纠错,满足乾隆皇帝那当导师和领导者的欲望。乾隆皇帝用人也有办法,在身边安置两个对头,一个聪明盖世的纪晓岚,另一个是溜须拍马的和珅。他们的对立巩固了乾隆的地位,乾隆皇帝坐在这套双辕马车上稳稳当当地前进。在乾隆以前的皇帝中,高明如唐太宗,身边除了像魏征这样忠贞不贰的大臣,朝堂上仍然保留了长孙无忌和岑文本的暗自较劲与对立,以后更有牛李等党争的交替上阵,明朝更是把党争推到了极至。两党力量相当、竞争激烈之时,也是皇帝宝座稳如泰山之时,一旦某一党派取得了绝对的权势,皇帝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明朝的皇帝精明者极少,甚至有皇帝二十余年不上朝,王朝依然得以延续,党争功不可没。或许是受到老狐狸哲学的影响,一些乡镇包括县里一些单位都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两个对立的派别,单位主要领导在充当调和者角色时,树立起不可动摇的权威。这些领导之所以这样做,自然得益于现实的教训。单位只有一派,如果干部职工坚决服从领导,这自然没什么问题,一旦风向发生变化,局势犹如雪崩,领导不得不卷起铺盖走人。
韩江林认为,一般干部的管理之术不过是经验使然,不可能形成系统的理论,一个高明的领导干部要善于把生活经验提升到理论层面,以理论来指导实践,这样才有可能全面提升领导层次和领导艺术。要把理论发挥更大的效用,必须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升官是实现这一目的的唯一之路。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的干部穷怕了,靠山吃山,利用权力做一点生意是可以理解的,属于法不可恕,情有可原的范围。
韩江林嘴上这么说,心里另有一番想法,一只病了的老虎就是一只落入平阳的老虎,甚至连老虎的威势都丧失殆尽,变成了一只病猫。除非在政治上找到坚强有力的靠山,予以疗伤得以恢复,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到从前威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借助于病虎的威势,韩江林能够获得喘息的机会,待到羽翼丰满顺势取而代之。
石瑞良用疑惑的神情注视着他,韩江林羞愧地避开他的目光,心里默默地替自己辩解,我并不想做一个虚伪的人,政治的需要使我不得不这样。石瑞良似乎没有猜透韩江林的心思,感慨地说道,在腐败问题上,我比较赞赏香港提倡零度容忍的原则,在特定的物质条件下,一些人对外物的过度占有,侵犯了他人的生存空间,无异于谋财害命,从公共利益的角度,灰色收入即使合理,也不合法,对灰色收入的宽容,意味着对他人生存权利的剥夺。
这几句话尖锐,但十分深刻,韩江林惊异地看了石瑞良一眼,从这几句充满火药味的话里,就能理解屠书记为什么把石瑞良叫屎壳郎了。如果单凭屠书记的话来看待石瑞良,势必会误解石瑞良。韩江林为没有轻信领导失声笑了。
石瑞良问,你笑什么,这可是严肃的问题。
韩江林说,我想起了小马过河的故事。
石瑞良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一脸疑惑地看着韩江林。
夕阳西下,韩江林乘着清风下河泡了澡,凉快了身子,本想好好呆在宿舍看看书,享受夜晚的悠闲时光,放松一下长时间以来紧张而疲惫的身心。石瑞良带来的问题严重得像一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搅乱了他的心。自古以来官场就是名利场,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明确的目的性,所谓种瓜要得瓜,种豆要得豆。石瑞良递过来一枝橄榄枝,他自然要回报以蜜糖。收了橄榄枝而不给予任何回报,违背了官场潜规则,人们会说他不地道,以后不会有人再向他递送橄榄枝了。
韩江林站起来说,我们不必讨论黑色灰色这样沉重的话题,生活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走,去检查一下南江的文化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向来对小镇歌舞厅没兴趣,偶尔上歌舞厅里坐坐,都是带上级领导去歌舞厅,属于舍命陪君子。为了不让石瑞良觉得尴尬,他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检查小镇文化市场。
石瑞良犹豫地说,江林,林业站留着一条尾巴,也是一枚地雷,不炸则已,炸必伤人。
韩江林挥挥手说,地雷怕什么?把它取出来丢进河里就行了。
石瑞良摇摇头,销毁证据是犯罪,最好封存起来,封存证据可以有两种解释,没有发现或隐瞒,善意的隐瞒事后都能够得到上级领导的谅解。
韩江林瞥了石瑞良一眼,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入夜的南江凉风习习,沿街居民大多喜欢在临河的吊脚楼上乘凉,街头十分清静。韩江林和石瑞良漫步走进清江风情歌舞厅。这是一家新开的歌舞厅,陈设较为时尚,临河的一面设立了包间,比南江其他三家敞开的歌舞厅增加了几分隐秘,收费自然较高,在清江风情歌舞厅消费的大多是外地客商。自从天然林事件以后,南江的木材交易被禁,南江街头的各种生意一落千丈。宽大的歌舞厅里只有一桌客人,一些陪舞小姐没有了生意,散散地坐在进门的沙发上,碰上客人点到喜欢的曲子,便邀请同伴在舞池里跳舞。
舞厅老板吴四妹看见韩江林,热情地迎上来,韩老板来了?要包房还是坐大厅?
歌舞厅如同网络,在这样一个宣泄情绪的虚拟世界,老板是一个广泛的称谓,既能够尊重客人,还替客人隐瞒了姓名和身份。
韩江林看到河风把窗帘轻轻掀了起来,走到窗前坐下,大厅凉快,坐这儿怎么样?石瑞良见他已经坐下,只好客随主便。吴四妹挨着韩江林坐下,裸露的大腿几乎贴着他的腿,一股浓重的香水味熏得他晕乎乎的。她热情地向韩江林推介歌舞厅的小姐,我这里才来了几个小姐,年轻又漂亮,要不要叫来陪一陪贵客?
韩江林说,你问这位王老板,喜欢哪一个小姐就叫过来。边说他的眼睛就看着舞池中跳舞的几个小姐。一个小姐边跳舞边朝这边媚笑,努力地引起新来的客人注意。韩江林倒是注意起了她的舞伴,身穿白色短裙、一双修长的美腿如玉一般光洁,成为昏暗歌舞厅里的亮点,韩江林指着美腿小姐对吴四妹说,叫这位小姐来陪王老板。
吴四妹朝美腿小姐招手,燕子,你来这招呼王老板。叫燕子的美腿小姐欢快地跑过来,大方地挨着石瑞良坐下,又是倒茶又是点烟,热情,活泼,浑身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她站起身给韩江林点烟,不知是否有意,她的膝盖轻轻碰了碰韩江林的膝盖,圆润如玉的感觉一直钻进了他的心里。
真玉啊,韩江林不禁再一次细致地观察美腿,还悄悄打量着她的面容。这小姐长得不是十分漂亮,却有几分纯净,鹅蛋型轮廓分明的脸挂着笑容,甜美的感觉仿佛是心底透出来的,天生就拥有的,她的眼睛清澈透明,宛如两颗剔透的琥珀。这样清纯的姑娘居然流落风尘,触动了韩江林怜香惜玉的情怀,心道,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鲜花。
现实粉碎了韩江林的天真幻想,美腿小姐和石瑞良进舞池跳舞的时候,勾首贴胸轻歌曼舞。韩江林非常失望,尽量不看他们的表演,郁闷地埋头喝茶。吴四妹见韩江林不快,说,叫一个小姐来陪你?
韩江林凄然一笑,还要什么小姐啊,大姐陪我不行吗?吴四妹倒是落落大方,站起来理了理衣裙,牵着韩江林的手走进舞池,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