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嫱打来电话,说有几件事商量,她现在就过来一趟。陈嫱没说汇报而说商量,让滕柯文猛听了有点别扭,也有点不快,但细想立即释然了。人家虽算二把手,但毕竟是一县之长,如果仍像高一定那样,处处让汇报,肯定关系处不好,即使不明着作对,心里不舒服,汇报也会变成顶牛。如果再和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都搞不到一块,搞不好关系,在别人看来,那就不仅仅是个工作能力问题,人格人品也会受到质疑。用商量也好,商量表示平等,能平等相处,也不容易,这样不仅能把事情搞好,工作起来也轻松愉快。

    陈嫱在沙发上坐了,为表平等亲切,滕柯文也离开办公桌,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陈嫱说,今天各乡都有汇报,说组织劳力到新疆摘棉的事,还有问题,许多人不愿意去,从目前来看,只能组织一万多人。

    这让滕柯文也没有想到。派副书记副县长到新疆联系,不仅签下了三万人的劳务合同,而且连基本的价格吃住等条款都签好了。摘棉花不需要什么成本技术,空架两手去就行。无本挣钱的大好事,竟然有人不去。问为什么,陈嫱说,没有特殊原因,就是说家里离不开,离开了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

    愚蠢!家里有什么呀,不就是几间破土屋几个破坛坛罐罐,大不了还有点鸡猪。难道这点东西还需要成年人来守吗?滕柯文阴了脸说,咱们穷,根本的原因就是人不行,越穷越不干,越穷越不知道穷。一千年前就是破土屋牛犁田,活一生一世就为了填肚子,填饱了肚子就万事大吉,就蹲在墙根晒太阳聊闲天。一千年后还是这个样子,好出门不如歹在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放着钱都不去挣,这样怎么去发展。不行,这样的懒汉思想绝对不行,必须得把他们赶出去,赶出去让他们去挣钱,赶出去让他们看看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人家的一辈子是怎么活的。

    陈嫱也赞同滕柯文的观点,说,乡长给我讲了个笑话,说有人和一个放羊娃对话。问放羊娃你干啥哩,回答说放羊哩。问放羊干啥哩,回答说放羊挣钱哩。问挣钱干啥哩,回答说挣钱盖房哩。问盖房干啥哩,回答说盖房娶妻哩。问娶妻干啥哩,回答说娶妻生娃哩。问生娃干啥哩,问答说生娃放羊哩。祖祖辈辈就是这样一个轮回。

    滕柯文无声地笑笑。陈嫱说,是不是给各乡下个死任务,让各乡必须完成。滕柯文不假思索说,就应该这样,身体没问题能干动活儿的都去,家里只留老弱病残。

    两人商量,决定明天就开个乡长书记大会,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头等大事来抓。

    水库灌溉工程的一千五百万已经拨了下来,两人又商量了一阵水库的事,决定先尽快开工,创造条件上马,上了马,再一步一步创造条件往前走。

    陈嫱仍没有走的意思,好像有什么难言的事。滕柯文关切地问生活怎么样,房子装修好了没有。陈嫱说还好,至于装修房子,她不想说。那天她去看房,听着叮叮咚咚的装修声,楼下聚了闲聊的几个女人正在骂,说换一回领导装修一回,去年高书记父母来才装修的,今年就又装修。说干脆把房子做成木板的,就像棺材,做成千层板的,换了领导,就将木板剥去一层,省时省事。其实她也不想装修,但高一定父母住时确实把房子弄得不像样子,不收拾一下确实不行。房子是杨得玉让水利局装修的,她把意思和杨得玉说了,最后也只是刷刷墙铺铺地,昨天已经完工了,再过几天就能搬去住。陈嫱觉得还是应该把心里的烦恼说说好。她尽量轻描淡写了说,可能是我年轻,也可能是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有些人不大支持我的工作,我布置一些工作,老讲条件讲客观,不雷厉风行去办。而你们给他们布置工作时就不一样,他们都不敢讲条件,让怎么办就怎么办。

    滕柯文敏感了说,是不是我对你支持不够?你能不能具体说说,如果是我支持不够,我坚决改正。

    陈嫱知道没把话说清楚。她说,比如昨天吧,因为有不少教师反映拖欠工资,上面把反映材料转到了我这里,要求尽快解决。同时市里也要来检查中小学校舍危房,我把教育局长叫来,我让他说个解决的办法,他说没办法。我提了几个办法,但我提一条,他反对一条,都说行不通,没办法。我当时气坏了,差点没被他气哭。

    滕柯文猛地一拳砸在沙发上,怒吼说,反了!无法无天了!什么办法都没有还要他当局长干什么?立即免职。怪了,人民养你当局长,你一点办法想不出来,想不出来你就让位,让有办法的人来当。这件事我今天就和别的常委商量,尽快定下来,然后通报全县。

    刚才,她还怕滕柯文心里笑话她无能,更小看她。没想到滕书记如此坚决支持。陈嫱一下倒有点不好意思,说,是不是你出面批评一下就算了。

    滕柯文说,不行,这一方面是他自身有错误,工作也确实不努力,二是如果不抓住这个事件敲打敲打,以后不仅他不把你当回事,别的人也不会当回事,工作根本没法开展,也影响全县的干部作风。

    陈嫱有点感动。她也曾经想过拿某人某事开一刀,树树威信,增点威严,但怕的就是滕柯文不支持,因为县长没有任免干部权,说了办不到,就会更加没有威信。陈嫱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表示了感谢。滕柯文说,今天的事让我明白了许多,我也是第一次当书记,没经验,可能对你或别的领导支持不够。不过今天很好,你能真诚地把事情提出来,给我也是一个启示,这很好。你放心,只要做得对,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因为增加了这件事,滕柯文决定今天下午就开常委会,研究一下人事任免和对教育局局长王奋山的处分,也说说劳务输出,研究一下水库灌溉工程面临的问题和全县动员抓个体经济问题。研究后的结果,一同在明天的全县科级干部大会上宣布。陈嫱同意滕柯文的意见,但对免去王奋山的职务有点顾虑,怕别的干部会有看法,提出给个警告算了。滕柯文说,不能手软,这也是整顿一下干部队伍的好机会,因为我们还有充足的理由。首先是全县的教育工作没搞好。全县近万吃财政饭的职工,教育部门就占了一半,全县的财政收入,教育就拿去了大半,作为教育局长,全县一半的家当交给他,位高权重,他却不思进取,不积极创造性地工作,教育质量上不去不说,教师工资发不出也不怨他,但校舍危房改造他操了多少心?国家每年都要下拨一大笔危房改造资金,我们争取到了多少?全国那么多贫困县都有希望小学,我们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些他跑了没有?他争取了没有?他什么都没干!我对干部的态度是,无功就是过。这样的教育局长,我们还要他干什么,早该换了。

    滕柯文说得有点激动,陈嫱也觉得很有道理。两人又谈了有些局长的工作能力,都认为杨得玉是难得的实干家。让杨得玉任县长助理,陈嫱再次表示很满意。

    中午下班后接到洪灯儿的电话,要请他晚上到她家坐坐,他们全家都要求请书记吃顿饭,一来表示感谢,二来认识认识。滕柯文觉得不大合适。想拒绝,也不大合适。洪灯儿接来了父母,丈夫也调到了县中医院,一家团圆确实是喜事,更主要的是儿子爱上了那个家,本来双休日或他不在时才让儿子去洪灯儿家,但儿子却常往那里跑,对洪灯儿一口一个阿姨,感觉比对自己的亲妈还亲切。对灯儿的父母,也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儿子好像找到了真正的家,那天儿子主动和他说,他要好好学习,再不进网吧,再不到街上胡混。那天他感动得差点掉泪。只能答应去。他叮咛灯儿说,不要准备什么吃的,我们一起坐坐就行,也不要买酒,我带烟酒过去。

    下午的常委会倒让滕柯文感到难堪。当他慷慨激昂再次历数王奋山的错误提出免去其职务时,组织部长何万勇提出是不是慎重考虑一下。问为什么。何万勇欲言又止,但还是说王奋山是杨副市长看重的人,当年杨市长和王奋山一起共过事,杨市长在县里当书记时,就提拔王奋山当一中的副校长,杨市长到市里后,又多次让县里关照王奋山,因此王奋山才当了教育局长。

    这太出滕柯文的意料了。杨市长是常务副市长,也曾多次关照过他,处理了王奋山,无疑是轻视了杨市长。滕柯文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脸都涨得通红。他感觉到大家都在看他,甚至有人心里正在冷笑他。刚才还义正词严,突然就转三百六十度,不说人格原则,单说男子汉的脸面,就不容他充当那个可笑的变色龙。滕柯文硬撑了说,不管是谁的人,不干正事就是不行。再说私情是私情,原则是原则,我相信杨市长也不会容忍这样的干部。

    滕柯文不怕,别人也就没什么顾虑,免去王奋山局长职务的提议一致通过。

    常委会结束后,陈嫱给滕柯文打电话,说,滕书记,这件事真让你为难了,你看要不要给杨市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听听杨市长的口气,如果关系确实不一般,就说我们准备重新给王奋山安排个职位。

    他也正考虑这样做,真是不谋而合。但滕柯文说,你不用有顾虑,当领导哪有不得罪人的,如果这也怕那也怕,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再说今天的事是常委会议研究决定的,也不是哪个人和他过不去。

    挂了电话,滕柯文就考虑怎么给杨副市长汇报这件事。

    组织部长何万勇在会上公开说王奋山和杨市长有关系,那么两人关系肯定不是一般,肯定县常委里有许多人都知道,只有他和陈嫱新来乍到不知内情。看来常委里还是有人要看他的笑话。好吧,我就让你们看一看。但如果汇报后杨市长不同意免王奋山的职,那么明天的大会又怎么交待。

    权衡再三,滕柯文觉得不汇报不行,你不汇报,就会有人汇报,事情就更加被动。打通杨市长的手机,杨市长说他正在和人谈话,十几分钟后再打。等十五分钟后打过去,谈话还没结束。再等十五分钟打过去,杨市长才听了他的汇报。

    杨市长始终不说话,直到滕柯文问怎么办,杨市长才说,你们常委会已经决定了,还能怎么办。

    滕柯文想说会前并不知道和你的关系,但又说不出口,只好解释说,陈县长虽然年轻,但王局长对陈县长的态度确实太傲慢太不像话,大家都觉得不处理不好。杨市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处理后,我们给他重新换个岗位,目前县计划局局长还空着,可以考虑让他到计划局任局长,你看怎么样。

    杨市长说,这些事你们按你们的规矩办,我不会干涉,也不可能干涉,你们也不要有什么顾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市长的口气显然满意了,滕柯文急忙表示感谢。结束了通话,滕柯文仔细琢磨,再分析一遍,感觉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对王奋山改当计划局长这一补救措施,杨副市长是满意的。杨市长当领导多年,他应该能够理解当领导的苦衷,事情发生了,不处理当然不行,处理了,再换个岗,谁的面子都给足了,杨市长肯定也不会再有意见。

    洪灯儿打来了电话,要他别忘记了,下班就到她家里。看看表,已经到下班时间了。滕柯文刚要收拾了走,王奋山敲门走了进来。王奋山将门关了,叫一声滕书记,说我错了,然后站了一言不发。

    王奋山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肯定不是杨市长告诉他的,这说明县委常委里就有亲近王奋山的人。滕柯文看着王奋山,也看不出王奋山心里是在忏悔还是不满。滕柯文只好说,你好像感到很冤枉,是不是我们处理错了?

    王奋山急忙说处理得没错,是他错了,他感到痛心,所以才这样。

    滕柯文说,既然你认识到错了,这就好。不管怎么说,陈县长毕竟是县长,尊敬她,不是尊敬她个人,是尊敬组织,尊敬工作。同样,我们维护她的权威,也就是维护组织的权威,维护县长的权威。她的话,许多时候是代表县政府的,你作为县政府管下的局长,她说什么你都顶牛,你都说没办法,县里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再说,什么工作你都不去主动想办法,而且口口声声你没办法,没办法要你当局长干什么。

    王奋山再次说他错了,他鬼迷心窍犯了糊涂,连最起码的东西都忘了,以后一定要改正,希望滕书记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让他继续干点工作,最好能让他在岗位上改正错误。

    王奋山的认错态度还不错,没有解释,更没辩护。只是检讨还不够深刻,把倚仗后台目中无人说成是犯了糊涂,还是有点避实就虚。滕柯文说,免去你局长职务的事,常委会已经定了,不可更改,但如果你认错态度好,我们可以考虑重新给你个职务,至于什么职务,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王奋山的眼睛亮一下,然后便反复表态,反复说一定要吸取教训改正错误等等。滕柯文的口气彻底缓和下来,又细说了这次为什么要处理他。感觉时间不早了,滕柯文要他先回去,不要背任何思想包袱,等待组织的重新安排。

    来到洪灯儿家,好像什么都准备好了。凉菜已经摆到了桌上,洪灯儿的父亲和丈夫坐在一旁,专门等待他的到来。儿子浩浩已被洪灯儿接了回来,正在沙发上半躺了看电视。待大家重新落座,洪灯儿的丈夫和父亲都显得拘束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细看灯儿的丈夫,黑红脸,络腮胡,头顶却脱成了鸟窝,感觉气质也有点发蔫,闷闷地没有一点生气。滕柯文禁不住心里为灯儿惋惜。可见家里给灯儿订婚时,灯儿是多么地年幼无知,多么地没有审美能力。如果是现在,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嫁他。她说过丈夫的年龄,比他小两岁,但他感觉反比他大得多。滕柯文问候几句灯儿父亲的身体,便问乡里的收成,乡里的生活。灯儿的父亲说得非常谨慎,往往是问几句才答一句。看来一家人还是把他当县委书记。灯儿忙来忙去,又是炒菜又是煮饭。滕柯文起身对灯儿说不用再忙了,够了,然后帮灯儿端菜打下手。

    由于都拘束,洪灯儿的丈夫又不说话,滕柯文虽带了好酒来,但气氛仍很沉闷。吃过饭闲说几句,待洪灯儿收拾完毕,滕柯文便告辞出来。

    滕柯文感到很累,他想回去早点休息。进门不久,就有人敲门。不打电话就来访,滕柯文不知是什么人。隔了门问,一个怯怯的声音传了进来:滕书记,是我,我是王奋山。

    王奋山再来,很可能是得了杨市长什么指示,至少给透露了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滕柯文也急于想知道。急忙穿好衣服打开门,却是王奋山一家三口站在门前。

    热情招呼一家三口坐好,再给倒水时,王奋山急忙说不用,然后上前将滕柯文搀住,搀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当着老婆孩子的面,开口便沉痛了说对不起滕书记,辜负了领导多年的培养。然后又作深刻的检讨。

    王奋山的妻子也是教师,孩子也十四五岁了,全家来道歉,当着老婆孩子作检讨,如果不是痛下决心,一般是做不出来。滕柯文一下有点于心不忍,也感觉把王奋山处理重了。他急忙制止王奋山再说下去,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你改正错误的决心我也知道了。人不可能不犯错误,有了错误能认识到,能改正,就是好同志。至于你今后的工作,我已经考虑过了,让你当计划局局长,你看怎么样。

    来前王奋山给杨副市长打电话,刚开始诉说,就被杨市长打断。杨市长说滕书记已经给他汇报过了,然后狠狠批评了王奋山,并让他立即登门给滕书记和陈县长道歉,然后等待调换新的岗位。杨市长并没说调换什么岗位,王奋山原以为最好的结果也是放到乡下去,想不到竟让当计划局长。王奋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仍然一连声表示感谢。妻子却哭了,虽双手捂了脸极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泪如泉涌。王奋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滕柯文也有点鼻子发酸。但他什么也不说。王奋山和妻子很快止了哭,然后又说感谢。滕柯文说几句好好工作一类鼓励的话后,王奋山说不敢多打扰了,然后领了妻子女儿告辞出门。

    王奋山进门时手里提了一个纸提袋,走时倒忘了让人家拿走。滕柯文提起看看,是两条普通烟。将烟拿起,下面却是五捆新新的钞票。

    滕柯文心里一惊。想不到这家伙竟然这样胡来。拿起电话,又觉得不应该太严厉,太不给人家面子,同时也觉得有可能是杨副市长让王奋山这样做。但不管怎么样,这东西决不能收。

    再细看看,确实是五万块钱。滕柯文坐了平静一下,估计王奋山回到了家,便拨通王奋山家的电话。

    滕柯文平静了语气说,你拿两条烟来我不说什么,你拿这个,就太不应该了。你现在再来一趟,把东西拿回去。

    王奋山立即带了哭音求滕柯文收下,说他无论如何也没脸再去拿。滕柯文想想,说,如果你不拿,我也不敢要,你看这事怎么办。

    王奋山半天不回答,滕柯文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实在不好拿回去,我就不记名捐献给民政部门用于救灾,你看行不行。

    王奋山连声说好,滕柯文挂了电话。

    当然不能用他书记的名捐献民政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杨得玉去办合适。杨得玉可以含糊地说是某位领导收到的,然后要个收据回来就行。

    本想让杨得玉明天去办这件事,但几捆钱放在家里,总觉得是个事情。他甚至想,万一得个急病一觉睡了起不来,后人就无法说清。滕柯文只好给杨得玉打电话,让他到他家里来一趟。

    让王奋山当计划局长,他只和陈嫱商量过,并没和别的常委勾通,如果别人不同意怎么办。看来只能打杨市长这面旗,反正大家都知道王奋山和杨市长的关系,就说杨市长有指示,要给王奋山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更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滕柯文估计这样其他几位领导就不会有意见,因为谁有意见,谁就在明显和杨市长作对,谁也不会这样做。

    滕柯文还是有点心虚:既然有错误被免了职,为什么又很快安排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他有点后悔,那天不该告诉杨副市长让王奋山当计划局长,更不该一时冲动再把这事告诉王奋山。如果不告诉,就可安排一个次要点的职位。他感到自己做事还是缺少周密的考虑。但再改变计划也不合适,这样一来就更加被动。

    杨得玉很快来了。杨得玉刚坐定,滕柯文就将钱提了过来,放到他的面前,说,有个人刚才给我送来的,大概是五万,你数数。这笔钱退又退不回去,他本人也同意捐给民政局,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拿到民政局,就说是某个领导收到的,让他们不写姓名,只打个收到捐款的收条,盖上财务章和行政章,然后你把条子给我就行了。

    杨得玉笑了说,事情也巧了,民政局刚好急需要这么一笔钱。前一阵六弯乡有个村民从田地往回拉山药,前面牛拉,他和老婆在后面推车把辕,上陡坡时突然牛拉的绳子断了,车子猛然下滑,连人带车滚下了悬崖,老婆当场摔死了,男人摔成了高位截瘫。现在男人就躺在县医院没人管,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这几天医院的院长天天找县里,说给男人治疗的医药费已经几万了,县里得尽快想办法把人弄走。因为他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没钱都不管,乡里也没办法。县里决定让民政局管,民政局也说没钱没办法。据医院说,他们已经和病人商量了,病人说给他一万块生活费,他就回去。滕书记你看是不是正好从这笔钱里支一点。

    滕柯文叹息了说,以后得建立一笔这样的基金,这类事社会不管也不行。你先把钱交给民政局,然后提出救助,再让把剩余的钱专门存起来,作为专项救助资金。

    杨得玉点头答应着,然后大概看看钱,说,我就不数了,我想谁也不敢骗你,少了不可能,只怕会多出几百来。

    滕柯文看看表,说,你还是数数,虽然麻烦,但数钱还是比挣钱容易点。

    杨得玉心里想,官当到你们这一级,如果想挣钱,恐怕真比数钱还要容易。

    钱是银行捆好的,五捆肯定是五万。杨得玉并没拆开,只细看看,便重新装回袋里放到一边。烧香磕头,必有所求。王奋山将被免职的事杨得玉已经知道,估计这笔钱很可能是王奋山送的。但强子才也如蚂蚁处在热锅里,当招商局长不甘心,不当又没去处。杨得玉想探探滕柯文会不会透露点什么,又感到这样很不明智,便告辞出来。

    原定全县科级干部大会主要是讨论全县的发展规划初稿,但加了人事任免,加了劳务输出,会议的中心好像一下也变了,只能将讨论放到下午。好像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会议要通报免去王奋山的职务,会场一片议论询问的声音,感觉会议室的气氛一下比平日紧张严肃了许多,连那些烟鬼也忘了或者不敢喷云吐雾。滕柯文进入会场,会场一下静得能听到心跳。滕柯文明白今天如此安静是为什么,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伟人的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看来对领导干部,还是得时常敲打敲打。坐上主席台扫视会场,发现王奋山不仅来了,而且还坐在前排。这让他多少有点感动。为了避免难堪,昨天他就告诉王奋山,他可以不参加会议。看来王奋山改正错误的决心确实很大,当然也希望能得到重新安排。

    滕柯文原想会议一开始,就先说王奋山的问题,震动一下会场。现在他想先说劳务输出。他用严肃的口气痛斥了有钱不去挣,饿不死不出门的陋习,然后讲80年代初他上大学的见闻,说那时满大街修鞋的弹棉花的都是江浙一带的人。他几乎喊了说,为什么人家富?原因就是敢闯敢干,而我们西府人,到现在都不愿意干修鞋一类的活儿,为什么!关键是生在穷中不知穷,生在穷中不知富,不知富人是过的什么日子,更不知富日子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说,今天要把他们赶出去,赶出去让他们挣钱,赶出去让他们看看,看看人家活的是什么人,看看自己活的是什么人。这次不仅能出门的村民都去,而且乡里的干部也派一半去,去自己打工挣钱。滕柯文激动了说,这次的劳务输出是硬任务,县里已经按各乡人口的多少定了输出劳务人数,各乡必须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完成,哪个乡完不成,哪个乡的领导就自动把辞职报告送上来。

    讲到处理王奋山时,并没讲对陈嫱的不尊敬,而是讲了无功就是过,以后谁不积极努力创造性地工作,那就是失职,就会被免职,就会被转岗。

    宣布完人事任免,仍不到中午休息,便宣布讨论规划纲要稿。但好像人们还沉浸在人事任免中,便都交头接耳议论人事任免。因为是分组讨论,滕柯文便转了到各组看情况,听意见。但到哪个组,没进门就能听到大家在说人事任免,看到他时,才急忙装模作样去看规划稿。这让滕柯文大感意外,大家对规划的漠不关心也让滕柯文震惊。直到下午会议结束,也没收集上来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难道全县干部都不关心规划关心全县的发展吗?不大可能。这么多干部,绝大多数还是真心实意谋发展的。那么就是人事任免有什么问题?杨得玉任县长助理应该是众望所归。处理王奋山也不能算过分。强子才调任招商局长可能人们会有些看法,但干部不能降只能升,谁又会兢兢业业去干工作呢。再说,如果干部都把心思放在人事任免和自己的升降上,把人事任免看得比全县的发展前途还重要,那么全县的发展还有什么希望。

    难道这次的人事任免甚至这一个时期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滕柯文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想心里越虚。

    吃过晚饭,滕柯文决定找几个人来谈谈,听听大家的意见。

    滕柯文给杨得玉打电话,说有些事想和他谈谈,要杨得玉到他家来一趟。

    让杨得玉坐下,滕柯文问了问水窖灌溉工程的情况,然后说,对今天的会,大家有许多议论,你有什么看法,你觉得是不是合适,都和我说说,我想了解点实际情况。

    今天升了县长助理,大家有什么不满的话当然会躲着他。杨得玉想想说,大家都觉得和以往大不一样,你的工作作风也和别人大不一样。以前开会,都是原则性地讲讲,比如深化改革抓住机遇等等,都是空话套话,虽然农业工业教育文化体育都提到了,面面俱到,但不说一件实事,没有一条可以操作执行,反正和报纸上讲的一样,听完了也就完了,即使有的部门传达一下,也是传达完了也就完了。而你却不讲一句空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具体工作,比如讨论全县规划,比如组织劳动力去摘棉花挣钱,以前谁会去想政府要管这些事情,所以大家感到很新鲜,也感到很不一般,确实是真抓实干,确实是讲真的动实的,确实是为民所想为民所谋,所以大家都发自心底地赞成。真的,我听到了许多这样的议论。

    滕柯文没想到有这样的评价,这样的评价他认为是实事求是的。滕柯文心里当然止不住地高兴。他笑了说,这个评价肯定有你的主观因素,但你的理论水平还不低,分析问题的能力也很强,你是不是平时就喜欢看书喜欢思考,可惜县里像你这样喜欢学习喜欢思考的干部不多。

    杨得玉说,我从小就有个爱看书的毛病,有空就想看看书。

    滕柯文说,读的书多,民主思想就多,县里强迫村民外出打工,是不是有点粗暴,如果对此不满的人当新闻捅到报纸上,人们会不会说我们是强迫命令,土棒子不懂民主,不尊重民权。

    滕柯文说,我觉得民主有个过程,民主的内容本身也是随生产力的发展而发展。经济基础决定民主程度,有什么样的经济基础,就有什么样的民主内容。咱们这里还很穷,经济远不如先进地区的水平,民主程度也就不能和先进地区比。比如沿海一带,你根本就用不着赶着让他们去致富,你不想让他们去闯去富都不可能。而我们就不行,你不赶他们,你不教育引导他们,你不给他们寻找出路,他们就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出路,也不去找出路,就更谈不上发展。如果任其下去,我们虽没粗暴,但我们已经失职,更谈不上为人民服务。所以说民主是和生产力一致的,政策也是和生产力一致的。

    滕柯文不断地点头。思考一阵,说,看来我们也应该有一套相应的理论,要从理论的高度加以证明,证明我们实践的可行性,合理性,以此来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提高全县干部的理论水平、实践水平和执政能力。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能不能结合实践,写一篇理论文章,咱们再讨论讨论,然后出个小册子,供全县干部参考学习。如果写得好,还可以投党报党刊试试,说不定能在理论上作出点贡献。

    杨得玉一下有点心虚。他只是灵机一动随口说说,想不到滕书记却如此看重。难道自己真有一定的理论水平?杨得玉从没想过。细想,又感觉滕书记赞赏他的理论,实际是对他自己理论水平的自信,也感觉滕柯文要搞一套有他的特点的理论体系,以此把大家的思想统一到他的理论上来。滕柯文大学政治系毕业,在市政研室搞过一阵理论,也一直以理论家自称。看来不写是不行的。杨得玉说,滕书记过奖了,我师范学校毕业,哪有什么理论水平,我只能把一些实践的东西写出来,供你参考一下,理论上的东西,还得你把关定夺。

    滕柯文点头说好,要杨得玉尽快写,早点搞出来,他修改后,再交县委讨论,然后定稿。

    在杨得玉心里,滕柯文应算实干家,强硬派,但今天他却感到他还是个知识分子,还有不少知识分子身上固有的书生气。如果是这样,那么实干和强硬,只不过是良好的自我感觉和盲目自信的外在表现。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滕柯文如此聪明的人也犯糊涂,竟真以为自己的这点理论能够解决实际问题,或者说这点理论能够得到大家的赞同或者崇拜而去学习。杨得玉心里觉得可笑:费劲出力写出来,再劳民伤财印出来发下去,说不定人家看都不看,笑骂一句傻瓜,然后放到厕所让人去擦屁股。

    滕柯文将话题再转到工作上。他更担心的是,刚处理了王奋山却马上再任命为计划局长,这样究竟是不是合适。滕柯文说,计划局长还空着,新闻报道说国家计划改革委员会准备拿出几亿元支持西部搞小城镇建设,我们得赶快去跑。王奋山这个人你看怎么样,有没有交际能力,能不能胜任这个职务。

    这就是说要任命王奋山为计划局长了。这有点出乎意料。杨得玉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当然不敢贸然回答。见杨得玉不回答,滕柯文说,我也顾虑刚处理再安排是不是合适,况且又安排了一个更重要的职务,你觉得下面的人能不能接受,会产生什么不良后果。

    滕柯文的意思很明显,他要这么安排,又怕人们有意见。杨得玉急忙说,我想人们不会有意见。王局长又没犯什么大错,只是工作消极了点,通过这次沉痛的教训,他肯定会更加努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把工作做得更好。这类事例从古到今举不胜举,有一个固定的说法是戴罪立功,往往是被处分后又委以重任,受处分的人便痛改前非,英勇无畏,甚至以死相报。

    滕柯文感觉出杨得玉是在讨好他,但他的这套话确实有一些依据,有一些道理。滕柯文说,我只是觉得职位安排得比以前还重要,有点不合情理。

    杨得玉说,计划局长在排座位时比教育局长前,但论实权和实惠,远不如教育局长。教育局长管六七千教师,计划局长只管六七个人。说句不该说的话,教育局长不仅掌握几千万的财权,也掌握几千人的人事权,哪个教师调动一下,都得通过局长才能办到。在大家眼里,教育局长是最有权最实惠的局长,以前的几任局长,不是升副县长就是升人大副主任,让教育局长当计划局长,实际已经降了很多了。

    滕柯文说,你这一说,我也有信心了,只是不知王奋山的能力怎么样。

    杨得玉想,没有能力能今天被处理明天就当计划局长?那五万说不定就是王奋山送的。杨得玉说,王局长我比较了解,他也是多年的老领导了,组织能力协调能力都很强,社交能力也不错,当计划局长肯定没一点问题。

    再说一阵县政府的工作,时间不早了,杨得玉只好告辞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