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难道还是救不了他吗?这个原本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自己失手杀死?他倒下前,明明还挣扎着唤过自己的名字,他的血,淋在自己身上还滚烫得让人心悸。

 然后,现在说,他死了?龙帝缓缓阖上双眼,昂起头,那血蜿蜒地流过他紧闭的双眼,染红了他的双颊,然后从下颔滴答滴答淌了下来。虽然不见他露出哀伤的表情,但那白皙的颈项袒露在空气中,无由地,却有一种绝然而又悲戚的味道。

 “他还活着。”静默中忽传来柔和的声音。乍一惊,低眸便望见墨尘那双微笑的眸子正绕有幸味地注视着自己,波光粼粼的墨色双瞳,甚是美丽。

 “放心,他还活着。虽然还未清醒,不过总算把命保住了。”龙帝长长舒了口气,而后皱起了眉头:“刚才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害我以为…”

 “我顾得了他顾不了你啊。”墨尘呵呵笑着,瞥见龙帝一头一脸的血,又说“你还是先去换个衣服吧,这个样子好像刚斩过人似的。我在这里收拾善后就好了。”

 “无心,无心…”墨尘扬声唤了起来。“快点带龙帝下去更衣。”临走前,龙帝不忘悄悄握了九炫的手一把,感觉那脉搏缓慢而有规律地跳动着,心头一直悬得高高的大石这才算落了地。

 ***夜色如墨,远处的天际悬着几颗黯淡的星子。画舫在岸边停泊着,江风很大,吹得江岸上的草发出阵阵沙沙沙的脆响,摇曳着一波又一波的绿涛。墨尘走出舱外便看见龙帝那一袭白衣在船头冷冷凝着,像黑夜里另一道月光。

 很久以前就听说,龙帝这身白衣在天界的战场上,是让异族闻风丧胆的标志,骁勇善战的龙族帝王,一拿起天刀就像变了个人,冷冽、决断、残酷、无情,整一个战场上的冷面修罗。曾经“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物,面对生死早该是习以为常,而他却在误以为九炫死去时,露出那种近乎悲戚的神情。

 十几年凡人的日子,是不是在龙帝心里,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痕迹?然后那颗高傲的心,才有了些许变化?悄悄走近他身后,墨尘方出声问道:“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回头时,龙帝的表情让人觉得有些漠然,没有答话,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这个应该是你的吧?帮九炫换衣服时从他贴身的衣裳中发现的。”墨尘瞥了手中的信笺一眼,然后笑着在龙帝眼前扬了扬“说实话,这字有点…咳咳…”“我的字那里不好了!”龙帝一把抢过信笺,苍银色的眸子恼怒的时候总是瞪得圆圆的,墨尘一直觉得他瞪人的眼神特别有趣。“虽然字不漂亮,他可是小心翼翼藏在最贴身的地方呢。”…龙帝垂下眼帘,有半响没吭声。

 “你慢慢看,我先去休息了。今天施法为九炫疗伤,现在有些疲倦。”“嗯…谢谢…”“啊?”那个性格极其别扭的龙帝会向人道谢?奇了…“我说谢谢你救了九炫。”龙帝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左右游移,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始终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呵呵…如果你硬要这样想的话,那等我有难的时候,你来帮我就是。”墨尘的低语在风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余音未了,人已消失了踪影。啧,这只狐狸…微黄的信笺,只写了简简单单几个字:“我走了,勿找。”

 狂草的字迹,像天际的浮云一般无拘无束。那是自己离开时留给九炫的。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上。纸被压得很平整,纸上却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折痕。只有一次次将纸揉皱了,再摊平,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痛苦,把信笺揉成一团,却又不舍得丢,只好再次把它压整齐,一次次的重复,最后还是藏在贴身的地方了。

 忽然间,龙帝有些明了九炫的心情…只是…他终是要回水晶宫的。在人间,毕竟呆不了长久,这个脆弱的身体也不允许他无限期依附下去。

 炫儿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龙帝盯着手里的纸许久,轻轻一松手,信笺在飘起的同时被一股锋利的剑气撕得粉碎,点点微黄如蝶儿般蹁跹而去,转眼散入暗寂的夜色里。

 “你要跟来,就让你跟好了。只要你将来不后悔就好。”龙帝展颜一笑,宛如清风朗月的笑容霎时让四周光亮起来,苍银的瞳神光骤现,冷丽的眸色让天上的星子也黯然失色。…虽然终须离别,但是,我在这儿的时候,可以尽量对你好吧。***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九炫静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四周的窗子关得密不透风,怕夜半的江风灌进来,让病人冻着了。

 龙帝半夜进来,摸了摸九炫的额头,幸好,昨晚因伤势引发的高烧已经退了。虽然人还没清醒,不过墨尘说不碍事,现在需要的只是充足的时间静养。

 见他睡得安稳,素白的被子却滑了一角下来,龙帝走回去帮他液了液被子,转身轻手轻脚走开。忽然横里伸出一只手来,用力把他拉了回去。

 “炫儿…”龙帝吓了一跳,以为他终于醒了。可惜九炫没有答话,眼皮抬了抬,眼神茫然,似乎还没恢复意识。也许只是梦见了什么,无意识下死抓住龙帝的手不放。轻叹了一声,龙帝见挣了几下都没挣脱,也就由他了。

 看来,今晚他不放手的话,也只有坐着等天亮了。那边九炫又再次沉沉睡去,清朗的月色映着他如刀如刻的五官,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逼人。

 现在才发现,九炫和这个身体的主人…潋,无论样貌、身材、气质无一分相象。十八岁的九炫,已经比潋高出一个头不止,眉目清俊,和样子秀气的潋长得差了十万八千里。

 还有那双手…龙帝紧盯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好一会,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尺寸。为什么以前没发觉呢?九炫和潋,如果不是他事先知道内情,甚至连他自己都要怀疑两者间有无血浓于水的亲子关系。

 十八年前,那个有着飘忽微笑的少年,在细雨淋漓的荷塘边,跟他定了一个契约。一切仿佛昨日事,如今他仍清楚记得那苍白唇际的一丝轻笑,如风如月,清淡了无痕。

 他降临人间的时候,人间足足下了三天豪雨。那年夏天,久旱无雨,他来了,然后天降甘霖,四处清凉一片。

 他的元神翱翔天际多时,却找不到一处可供栖息的躯壳。第三天黄昏,终于让他感觉到一丝契合的气息,遂降下云头,龙尾一摆,直奔那处而去。开始他以为是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那条村落才会呈现出如此妖异的一片红。

 谁知道,飞了过去,竟见到方圆百里,尽成废墟。有些地方还滋滋冒着白烟,像是原本燃烧着的烈火才刚刚被雨水扑灭。

 那股召唤他的气息从村中最大的一间宅院传出来。他降了下去,远远的,他的元神在绯红的流霞中,是一条颀长优雅的银龙,带着清冷的水气和氤氲似的银光仙气冲入那一片嫣红的云雾中。

 莲华灼灼,触目以及是一池滟滟的红色水莲,莲茎妖妖娆娆,如同欲语还羞的女子。花色如焰,带着三分赤色,二分火气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妖邪,在碧水涟漪中艳惊四处。

 这般喧嚣霸道的火色,映红了池畔少年苍白的脸和苍白的衣。龙帝翩然降落于一池火色中央。龙身一敛,幻化成白衣羽冠的仙人。

 “是你召唤我来?”银眸四顾,除了少年之外别无他人,那清冽如冬雪的声音问道。少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现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来。风里夹杂着阵阵热浪,莲华如火,与天际的流霞相辉映。宁静压抑中无由地让人嗅到危险的气息。

 “九玄龙帝殿下,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少年的微笑在霞光中出奇的淡,出奇的祥和。话音渺渺,似乎转眼便被风吹散了。

 “哇…”少年怀中的孩子不知怎地受惊了,号啕大哭起来。池里的红莲募地一亮,灼灼的,映得池水也红了。少年柔声哄住了孩子,便娓娓道来:…吾儿出生的时候,方圆百里,皆被妖火烧成灰烬。鸟兽虫鱼,无一幸存。就连这条村子的人都难逃劫数。这池子里种的,原本是白莲,却也变成这火焰似的模样。

 妖火肆虐,不久也将把吾儿的身体一并吞噬殆尽。然而,水火相生相克,普天之下,唯有您一人能够镇得住他体内的妖火。

 无奈之下,只有把他托付给您。十八年,我愿用自己的躯壳换吾儿十八年性命无忧,还望龙帝殿下成全我的心愿。“有趣,育有妖火的孩子么?”龙帝锐利的目光在少年脸上轻轻一转“好,我便用十八年的时间换一个可供栖息的躯壳。”

 清澈而抑扬顿挫的声音定下的,是约定,也是交易。于是,他庞大的元神附到了这位名为潋的少年身上,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原本乌黑的瞳孔已经变成苍银色,眸子中流动着洌洌神光。

 一头青丝也褪成银色流泉。龙帝环顾四周,扬眉一笑,天生的倨傲和冷然霎时显露出来。稍稍适应了这个人类躯壳,龙帝正要动身,忽然耳边一痛,低头看去,原来怀中婴孩不哭了,胖乎乎的小手正扯着他鬓边的一缕银发。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小子…”火红色的头发稀稀拉拉地挂在大脑袋上,一双红玉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好奇的看着自己。

 龙帝不由皱起眉头,这红色可真刺眼,偏偏是自己最讨厌的颜色。看来,真如潋所说的,这个孩子满肚子妖火气,还真邪门呐。小小的拖油瓶浑然未觉上头一双冷冷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小手继续耍玩着龙帝的头发,一脸陶然自得。

 嗯…还是先封住他身上的妖火吧。龙帝伸出食指,就要点上小孩光洁的额头,那孩子见有东西靠过来,撒手不扯他的头发,小小手指一开一合,已经把龙帝的食指抱得紧紧的。

 “喂喂…我是要给你下封印,不是把手指给你玩的。”啧,这小鬼把我的手指当玩具了。龙帝恼怒地瞪着他,手指用力甩了两下,没挣脱…小孩子以为龙帝跟他玩,咯咯笑着,双手抱着他的手指送到嘴边,居然就这样甜美地吮起来…

 …筋…筋…冷静,冷静…大人不与小孩子计较,现在发火太没面子了。龙帝努力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不至于那么难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乖,乖,把我的手放开,等会给你好东西玩。”

 想不到如此笨拙的哄骗居然有用,龙帝乘孩子放开手的刹那把龙印点上他的额头。按下第一片龙鳞,封住他的外貌。按下第二片龙鳞,封住他体内肆虐的妖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