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帆被风涨得满满的,船行的速度虽然没有陆路来得快,但顺风而行,省了不少力气。偶尔龙帝会恼怒那速度太慢,用法力招来东风,鼓着帆前行,一路乘风破浪,倒也逍遥。

 等到夜色渐浓,无心便点着那几盏七彩琉璃灯,在船头摆上八仙桌,温一壶好酒,做几样小菜,然后和墨尘一起邀月对斟。至于不屑和他们“寻欢作乐”的龙帝,嫌他们太吵,总是独自跑到船尾喝酒。

 夜凉如水,江心倒映着弯弯细细的一轮新月,繁星都已沉灭在幽暗的水波里,宁静中有箫声如诉,在船头袅袅升起。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无心婉转清丽的嗓子,唱起秦淮的名曲,倒也丝丝入扣,叫那些歌姬听了也要自愧不如。墨尘的箫音,缥缈虚无,只是让有心人听了,总觉得幽回中难掩点点寂寞。

 “真是无聊,吵得人不得安宁。”在船尾的龙帝忍不住暗骂一声。抬头,一天一地都仿佛浸融在梦一样白的月光中,悠悠荡荡的舟子晃得人好像要醉了。

 不久,笙歌停了,管弦也寂冷了下来,酒变淡了,淡之无味。江中明月,年年月月日日时时照相思。歌唱得是: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却怎不见那个人来入梦呢?织锦,织锦…

 涓涓一水隐芙蓉,犹见那一袭青衣,从繁花锦簇中飘然而来,素素的,淡淡的,从容而静雅,却胜过世间一切繁华。忆起少年时,喜欢舞刀弄枪的他经常扛着把大刀到处找人比武,等到他十三岁掌管天宫兵器库时,已经是打遍天界无敌手了。

 性情火爆,待人却冰冷,小小年纪已贵为一族的皇太子,也的确有资格傲视天下,孤芳自赏。

 但是,朋友却少得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知心的,也只有那么一个。青帝织锦,那个时候还只是芙蓉城里的一个小花仙。辈份不高,却已在天界闻名遐迩。风华绝世,又有满腹才情,性情高洁,又敏慧深细。

 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在那一代的花仙中,也就出了这么一个。花若生的艳,难免会招来蜂蜂蝶蝶,爱花之人,总想将它栽到自己园子里。

 凡有广袤园林的仙人,都千方百计想移栽这株仙花。但是每一个要染指他的人,都怕了龙皇子的那把大刀。在一次天翔祭上,龙皇子当着众仙之面直言:谁敢对织锦有非分之想,谁就等着接招吧。说完,龙族镇海之宝,那把长九尺七寸的长刀…雷牙风爪在日光下凌厉生辉,看得众仙面面相觑,至此再无人敢打织锦的主意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个为人和善,看似温文可欺的花仙,其实一点都不需要他的庇护。

 织锦的聪明才智足以让他轻松应付一切。这样一来,没有用武之地的智慧,就都施展到他的身上。

 捉弄他,成了织锦少时的乐趣之一,一物降一物,对别人耀武扬威的人,对着这个朋友,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屡战屡败,不战也败,几乎是溃不成军。

 然而,那时虽打打闹闹,却是亲密无间的。直到织锦当上了青帝,又成为太子月昭的老师,他的才学和智慧终于得以尽情的施展,忙碌让他再也无暇和好友开玩笑了。

 后来,月昭称帝后,织锦贵为丞相,每天仿佛有理不完的政务,一个搬进了天翔云宫,一个回到水晶宫,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寥寥。

 莫名地,龙帝总在芙蓉盛开的季节倍感寂寞。记得许久以前的夏日,芙蓉城里流水潺潺,湖里绿浪横波,芙蓉如歌,似唱着一则绝美恒远的传奇。织锦即将搬进天宫,他来为他送行,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呆望着一池的粉红骄绿,心里戚然。

 织锦见了,伸手扯过他的袖子,微笑说:“芙蓉,是长于水泽的花,一生与水不离不弃,我走了之后,如果你能帮我照看它们,那么每一年夏季,我们还可以回到这里赏花。”

 龙帝闻言一振,他明白织锦的意思,淡淡的,他也笑了:“我会引来龙宫之水,让它贯穿芙蓉城里七十七道水脉,布下重重结界,有了我水气的保护,无论过了多少年,这里都会和现在一样,有开不尽的芙蓉花。”

 亲水的芙蓉,一生与水不离不弃…早已知道,如果他是芙蓉,那么他会做他赖以生存的那片水泽,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他,是他唯一的知己,也是唯一一个掏出心来对待的人。

 再后来,他出征欲界天,一去就是几百年。临行前,织锦也到了水晶宫外送他,波光潋滟,映照着他熟悉了千百年的那张容颜,淡似浮云的微笑,至今仍在他心湖中悠悠荡漾着,难以忘却…

 原以为,此生和他结下了不解的因缘,就真的可以不离不弃…不曾料到,再回来时已人去楼空,遍地残红,连一丝花气都捕捉不到。芙蓉城里的芙蕖还一年年无忧无虑地开,即便那个说要回来的人已不在了。

 当时明月在,可照彩云归?到头来,终是天人两隔。悠悠天地,冉冉浮生,最怕是,那离了水的芙蓉,还能活么?泄愤似的,龙帝用力掷出了手中的瓶子,白瓷的酒器,远远地划过一道白影,如同一个沉重的叹息没入水中。

 此时才发现,在月照不到彼方,江水竟是如此沉暗。“天帝月昭,如果织锦有什么不测,我决不会放过你!”一字一句,决非戏言。

 “不会放过谁?”骤地,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龙帝心里凛然,回头一看,便对上那双可湮灭红尘的墨色深瞳。就近看来,那黝黑的眼珠仿佛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清清亮亮的,似有水波流过,眸光流转,冷丽不可方物。

 连向来对美之一字感悟甚低的龙帝,都不得不承认,狐辰王杨墨尘确实有一对艳绝天下的眼睛。此时,微笑正静静写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哼。”龙帝别过头,赌气不答,那天的事还很让他恼怒,何况现在处于冷战中,更是不屑和他说话。墨尘见他这模样,也知他个性别扭,是决不会主动示好的,当下也就把他的冷面孔不当回事。

 反而有心撩他说话:“那次天翔祭上,我是有意和青帝说话的。”果然,这话题引起了龙帝的注意,他稍稍把头转过来一点了。墨尘又道:“因为第一次见到青帝时,我真的大吃一惊,他笑起来很象我的一位故人,你知道是谁么?”

 歪打正着的,墨尘说中了龙帝心中想念的人,他渐渐放松了警惕,想了想说:“…杨筝?”“对。”

 墨尘靠着船檐,低头看着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那个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忘了很多不该忘的事情,有些已远离自己的,需要去找回来。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

 朝着龙帝,他微微笑了“既然来了,总相信我们会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红尘无限,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是么?”

 “嗯。”点头一笑,泯灭了所有愁云惨雾,龙帝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墨尘觉得是时候岔开话题了,遂道:“对了,一直想问你,你那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龙帝偏着脑袋,想了很久,才慢吞吞说:“九炫他小时侯很叛逆,也很聪明,长大了反而变奇怪了,苯苯的,还有点呆,时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苯…呆…”墨尘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想笑却又不敢笑,怕打击了这位父亲大人高傲的心。也许,那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吧。墨尘心情愉悦地想到:船行的速度不快,他或许赶得上来吧。

 生性耿直的龙帝,至今还不知道墨尘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可怜他,不知不觉中又着了狐狸的道了。***

 龙九炫是在黄昏时分走进这条金陵最闻名的龙门大街的,那时,他经过的每一家青楼,从一笑千金的花魁到端茶递水的丫鬟,都忍不住从雕花的窗子里望多了他几眼。一个人如果背着那样巨大的一把剑在繁华的街上走,不引人注目才奇怪呢。

 何况,他还是一个特别招人注意的男子。颀长高挑的身姿,比寻常的南方男子要高出许多,即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显得鹤立鸡群。

 一身朴素的深灰色劲装,掩不住满身英华傲气,铮铮铁骨。厚重墨黑的玄铁古剑,就斜斜地背在身后,没有剑鞘,未见锋芒,却莫名地有股令人震慑的气势直压过来。

 龙九炫走进这繁华的烟花之地时,刚好碰上街中起了一场骚动,隐隐地,有妇人凄凄切切的哀求声传来。

 “莲…莲啊…”也不知怎的,这个沉稳如山的人瞬时脸色一变,分开拥挤的人群,飞也似朝发声处走去。菊香院的门前,几个彪型大汉围着两个瘦弱的身影拉拉扯扯。

 “该死的老婆子,今天你不把人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为首的汉子恶狠狠道。一脸沧桑的老妇护着身旁一个衣发皆白的细瘦身影,悲戚地哀求着:“各位大爷,行行好,莲儿已经神智不清了,你们就饶了她吧。”

 “莲儿是我家公子用真金白银买下的,不要说疯了,就是死了也是我家公子的人!来!我们把她带走!”几个彪型大汉一声断喝,就上前抢人。

 拉拉扯扯中,眼见老妇仍紧拉住莲儿的手不放,为首的大汉十分不耐,抡起碗大的拳头就往她身上招呼过去。

 拳头在半空中定住了,为首的大汉只觉得一只手腕象被铁箍箍住了似的,不能移动分毫。惊怒中抬头,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几乎挡住了整片阳光。

 阴影中,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一双颜色有点浅的狭长眼瞳,正冰冷而又轻蔑地往下望着,那眼神让人想起觅食的猛兽,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势力范围中的猎物。

 那股排山倒海的煞气,直直从头顶压了下来。暗地里挣了两下,手腕纹丝不动,豆大的汗珠开始不争气地往外冒了。

 为首的汉子壮了壮胆,怪叫一声,另一个拳头直扑他的脸。没有等他打到,龙九炫面无表情地将手一抡,围观的人一阵惊呼,那少说也有百来斤的汉子被带起,重重摔在远处河堤上,一条腿还在那晃悠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