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似乎轻松了许多,但心却沉重得如同被千斤的大石所压一般。他无法让自己停下,由白天至黑夜,这只疯狂的兽在雪地上奔驰,不停嘶叫着:杨筝,杨筝,杨筝…

 “他还小,还没有体会过做人的悲喜。就这么死了的话,太可惜了…”“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明了人世间的悲喜,你会品尝到眼泪的滋味…”

 “墨尘,若有一天你长大了,千万不要象我一样,明知相思苦,还是苦相思…”化为兽的时候,耳边竟无时无刻响彻着杨筝温柔的声音,一直以来,杨筝希望给他的,希望教会他的,是人的一切。

 所以,他用了自己的命去交换。若上天真的怜我,再给我一次生存于这世上的机会,那么,我要做一个人,一个人上之人。

 而这一生,我要尝尽人生的悲喜,看遍红尘的繁华,这一生,我要还给杨筝,一滴眼泪…力尽倒地的墨尘,在昏迷前对天起誓。***“他死了?那后来呢?”

 潋的追问敲醒了墨尘的沉思。“后来…我就到下界找他了。”回眸,轻笑,绝色的容颜宁静清雅,波澜不起“因为,我欠了杨筝一样东西。”

 “什么?”“…眼泪。我的一滴眼泪。”红尘俗世中那双眼眸虽染上了风尘,却不改当年的清澈和执着。“可笑,墨尘啊墨尘,我还以为你是如何超凡脱俗的人呢。没想到你也和一般的凡人无异。”

 “那是因为你还不懂…”墨尘自顾自地笑了“其实,我最想做的就是一个凡人,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凡人。我的愿望仅此而已…”“凡人?我想你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清冷月色下的容颜一笑倾城,转瞬又恢复秋霜似的冷。

 “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织锦在哪?”“织锦?天帝之师,一人之下,众仙之上的青帝织锦?”墨尘真的有些诧异。“是的…我记得你见过他。”深邃的眸子如水波,泛开一波波浅淡的笑意。

 “是啊,我曾经在天翔祭上见过他一面。”那个温文尔雅的君子,那朵长于天界土壤的旷古幽兰。***天翔祭,天界上仙每三千年一次的盛会。小雪初晴。

 灵霄殿前,千枝万树绯滟点点,繁华绝艳胜似红尘一梦。琼玉枝头,每一朵,每一瓣都是孤高而清丽,隐隐透着绝迹于人世的傲气。

 暗香浮动,五瓣的香脉贯穿了天庭略寒的气,洋溢于有人无人之处,似乎连花上的残雪也被熏染上似有若无的幽香。

 众仙云集,他在一片白衣羽冠中遗世而孤立。玄衣,墨发,白玉的发簪松松地挽起黛色流泉,如雪如月的容颜下,那一双眼,顾盼之间,瞳深似海,冷丽得让人在刹那间失了魂,丢了魄,犹不自知。

 杨墨尘,以狐辰王的身份登上灵霄殿时,已是他得道成仙的第一千七百年。回首前尘,恍若隔世,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不带走什么,也没有在他年轻的容颜上刻下岁月的印痕。

 然而,千尺沉潭,即便平滑如镜,还是在偶尔风过水涟漪时,让人窥见埋藏深处的沧桑。逐渐老去的那颗心,在无数个月朗星坠的夜晚,藏在清高的身躯下辗转,呻吟。

 夜夜责问他为何忘了,忘了那个动听得好似雪落红尘的名字。修仙的路子一步步走过来,身后拖曳的是记忆惨淡的影子。往事皆不堪回首。狐族修行有三道:天狐道,媚狐道和玄狐道。墨尘选的是最后一个。天狐道,靠吸取日月精气修行,五百年成精,一千年成仙。

 但之后的修行将停步不前。媚狐道,用的是阴阳互补之术,修的为魅邪之道,五百年成精,而永世不能成仙。而所谓的玄狐道,共分九层。每层是九百年,一共是八千一百年。修行玄狐道,对修行者的禁制极为苟刻,要无欲,无求,无思,无念。

 修行过程中,一丝一毫的心神动荡都会令修行前功尽弃。轻则功力全失,沦为废人。重则走火入魔,性命不保。天狐道千年成仙,玄狐道却需万年才可得道。然玄狐道是王者之道,一经练成,便可随心所欲,于呼吸之间增进功力,修为一日千里。

 记得有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杨筝将那只小小的黑狐抱在胸前,朗朗的月光下流淌过清澈的声音:“墨尘啊,你以后千万不要堕入魔道,不要贪幕一时之乐,而毁了毕生的修行。”

 那时,他真的很小,还不懂什么叫贪欢慕色,什么是妖魔邪道,却将那番话铭记于心。日后夜夜想起,才知是如此的语重心长。墨尘最后选的是玄狐道。绝情,绝欲,绝念的修行之道。无数个无眠的夜,要将深植心中的思念连根拔起,让那温暖脆弱的角落沦为一片荒芜冷寂之地,让那个动听的名字再也无法于那片天地中弥漫出不息的白雪。

 他知道,自己可以的,绝对可以做到的。这个世上,如果连如此眷恋的人都可以让他从记忆中消失,那么还有什么是他无法办到的呢?功成名就。一万年后的今天,他御封狐辰王。他傲然立于众仙云集的灵霄殿上,一身夺目的冷丽光华。

 他冷眼回望,来路白雪茫茫。绝了情,断了欲,灭了念,葬了思。该忘的,都忘了,不该忘的,也忘了。他,是千万年来修成玄狐道的第一人。他是狐辰王…杨,墨尘。灵霄殿上,他本应恣意欢愉,尽舒心中快意,然而他没有。

 他沉静如水,他优雅如莲。他静静地望着曾经追逐过的繁华,眼里一片寂寞而阑珊。天翔祭也不过如此。此时,他真的有些意兴阑珊。忽然间,身旁不知那位仙人传出一声低叹。

 “那便是青帝织锦啊!”霎时,万籁俱寂,空气中原本流动的若有若无的梅香,被一股莫名的幽雅之气压了下来。胜似芙蓉的清丽,梅的孤冷,菊的高傲。少了几分牡丹的贵气,多了一分兰的娴静和悠远。

 让一切有香之物皆无味的绝顶香气…王者之香。众仙皆回望,他依稀望见,千重梅林深处,有人缓缓行来,淡青色的身影,翩翩欲飞的衣袂,伴着沉香四溢。难道?墨尘心中一凛。千枝万树的绯滟,红尘梦醒的繁华,都难及他花间清浅悠远地一笑。

 足以令梅花失尽孤冷,令芙蓉褪尽清丽颜色,令菊挫了那高洁冷傲的性情。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够让自恃高越的天界仙花惭愧得惨无颜色,羞得无地自容。青帝…织锦。司花之天神。我以为…墨尘的眼波越过众仙的阻隔,在触及那天人的容颜时,倏地黯淡了下来。

 不是他…虽然也是一身青衣,也是这般优雅端丽的容姿,但是,不是他…微笑,颔首。青帝仿佛在冥冥中察觉了他微妙的心情,报以温和尔雅的一笑。

 微笑的刹那,眼前的人和梦里那张容颜重叠了起来。很像…当他微笑的时候,很像他…墨尘正想大步上前,却看见青帝身后走出另一个天人。白衣及地,发似流泉。高挑俊秀的身姿,脸上覆了个白银的面具。虽看不见容颜,却觉得那面具下的视线,犀利如剑,其寒若冰,开阖间自有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之前与青帝微笑行礼,谈笑风生的仙人都纷纷束手回避,似是震摄于那人的气势。墨尘倒也没有回避,反而起了好奇之心。远远注视着梅林中的二人。这边厢,青帝望望四周因好友到来而噤若寒蝉的仙人,不由叹了口气:“莲啊,你不要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端端地戴什么面具啊,吓坏那些上仙了。”

 “哼。”白衣天人不置可否,冷冽生威的面具下传出低沉悦耳的声音:“理那些无聊人等作什?”

 “呵呵…对了,那边一身玄衣,气质高华的那位便是狐辰王么?”“是的。阿织你莫与他目光相对,他的眼睛有摄魂夺魄之能,妖异非常。”

 白衣天人一闪身,挡在了青帝身前。“不要紧,狐辰王殿下好漂亮的一双眼啊。红尘三界,我未曾见过如此倾城绝色的眸子。”赞叹之余,青帝附在他耳边低低笑道:“看来,你在天界的封号要易主了。”

 “什么封号?御水帝君?九玄龙帝?”“不是,不是…是那个‘天界第一美人’的称号啊。”青帝自己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荒唐!哪个该死的家伙说的?阿织,你在开玩笑吧。一点都不好笑!”白衣天人恼怒非常。

 “我像说笑的人么?天界众仙都这么传啊,都传到天帝的耳朵里了。”青帝好容易才忍住笑,装出一份正正经经的模样。“该杀!”“不要动怒,天翔祭上发脾气好不吉利。”虽说作弄童年好友是这位性格温和的青帝私人的爱好,但过分了就不好玩了。看到他气得发抖的样子,青帝赶忙转移话题:“听说这位狐辰王是水茗的意中人?”

 “妹妹年幼无知,被他的魅瞳所迷,终日朝思暮想,茶饭不思。让母后很是担心。”龙帝认为:有些人天生就是让人讨厌的,像这位狐辰王便是让他极不爽的人物,第一眼看去便很不顺眼。

 那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太肆无忌惮了。若有所思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和青帝身上,让人好不自在。于是一接触到墨尘的眼神,他便狠狠地瞪回去。好有趣,那人的眼神凶得很可爱。正看着青帝二人私语的墨尘,发觉被称为“龙帝”的白衣仙人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便回予礼貌的微笑。龙帝再次狠狠地瞪回去。墨尘又回予优雅的微笑。凝眸,这次用了点摄魂术。哼,敢对我用法术。你也太小看我了。龙帝回瞪…瞪…青帝望望一脸笑容的狐辰王,再看看旁边杀气腾腾的好友,两人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大眼瞪小眼的。他不禁摇头苦笑。这样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心念所动,他水袖一挥,流云般挡住了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视线。

 “好了,莲,不要用那么凶恶的眼神对待仙友,天帝即将驾临,取下你的面具,我们进殿吧。”“好。”虽然有些不满,龙帝还是对他言听计从,不再用眼神和别人缠斗不休,扬手间,已摘下脸上的白银面具。

 原以为,被封为天界第一战神的龙帝,面具下想必是何等相貌堂堂,英姿飒飒的模样。然而,在看到那张脸时,墨尘还是被大大地惊了一吓,呆了一阵。龙帝的容颜,用惊艳二字实不足以形容,那应是:

 …幽独空林色,静隐倾城姿。水色连天滟,蹁跹飞雪迟。这样的美丽如果是长在天界任何一位仙女的身上,绝对是一种福分,但身为武将的龙帝有着一张令人浮想联翩的脸,委实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墨尘会心一笑。可以理解龙帝刚开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由了。真是非常有趣的人物,想必这次天翔祭不会闷得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