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坐了两个姑娘,一个穿着绣凤的玄色裙裾,乌发压着一支金步摇,凤首含朱丹,她生的很美,两条细眉上挑,显出些锐气,涂了蔻丹的手指正捏着一座玉玺,神色从容。她身旁跪坐着一个嫩黄衣裳的年轻女孩子,姓上官,双名飞燕,替她按着腿,笑起来很伶俐,“堂姐,我们是要去定西王府吗?”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受到窃国贼子追杀以来,堂姐与叔父一直惶惶不安,最终才下决心去投奔定西王。府中已潦倒不堪,表姐身上这身衣服,已是压箱底的了。

堂姐丹凤倒好,落难的凤凰,亡国的公主……即使沦落至此,也能凭尊贵的身份嫁给王爷,而她却只恨自己不是大金鹏王的亲女儿,只能打扮地和丫鬟似的,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着落。即使给了“恩典”,也至多是陪嫁的媵妾,永远还在脚下作奴才。

上官丹凤嗯了一声,“拜帖已发去。”

但定西王是否愿意会见,又不好说了,只能说是孤注一掷。

一百多年前,洪武大帝领起义明军抗元,建大明王朝。在百姓传说中,武曲星君与开阳辅星君下凡协助,投身峨眉,结作夫妻,定下西北西南。战功卓著,在西边一令下,千万人从,可与圣祖相争,但圣祖毕竟是紫薇星君,天命所归,武曲星君无意帝王事,将西军拱手相让,于是换了个世袭的王位,有封地食邑,做了个富贵王爷,即定西王。

王位传了几代,到如今的小王爷手中,正与她年纪相仿。

他们大金鹏王朝,不过极南一小国,举国之力,未必比其富有,传到父亲这代,王位已被贼子窃走,流落中原,仍受其追杀,家财也逐渐耗尽。

父王虽口称是欲往西边躲避追杀,其实也只是想以仅剩的王朝空壳,看能否与定西王结好,她这般盛装打扮,也在他授意下,他何其骄傲一人,沦落至此。她是不怨他的,到底也有为女儿的归宿考虑。

马车慢慢走了一会,等进入开阳门时,就被拦了下来。

定西王府在甘州城正中,成四角,修建如行宫般,四面有卫士把守,面东的是开阳门,卫士铁甲澄澄,交戟拦在两侧。上官丹凤在车里听不仔细,只能感觉到被好一通盘问,才被放行,心中暗叹其气派。

过了开阳门,是长长一条车马道,又行了许久,才到了正门,乌匾金字,上书定西王府,据传是圣祖亲笔。车马和行货只能从角门进出,上官丹凤下了马车,走到父亲身后。来迎是个清瘦的中年人,双目炯炯有神,作青衣文士打扮,看着风度翩翩,态度倒不如他们想的倨傲,反而温和有礼。

等金鹏王同他交谈,方知他是府中总管之一,专管迎来送往,姓李。金鹏王乍听此姓,便知其人在府中地位不低,不然如何能与主人同姓。

“王爷尚在马场,”他解释,“原以为金鹏王还有几日才抵达。”

金鹏王哪里敢表现不满,对方愿意派总管来亲自迎接,已经是礼待了。李总管又派府中仆从,领着他们带来的人,去事先安排好的院子落脚,整理行装,看着极妥帖。王府实在很大,走了许久,才走到正堂,请他们在里面稍作等候。

上官丹凤摩挲了一下身下座椅,她好歹也是公主,纵使亡国,眼力还是有的,自然能看出正堂中无一处摆设不豪奢,看着简单,却价值不菲,连这些椅凳用料都不凡。

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才有人来报,王爷已要到了,他们连忙从座上起身,等那人来。来者是个青年人,没有穿着骑装,大概已换了身衣裳。玄衣绣着飞鹤纹样,乌发扎作马尾,以金冠束着。面容秀丽无双,偏偏眉斜飞如剑,透出些锋锐来,显得英气。金鹏王乍一见他,有些失态,下意识去瞧女儿。

实在是巧了,这位定西王论装束,论神态,竟和他的女儿有些神似,实在看着般配。

上官丹凤脸上也蒙了薄红,但又强作镇定。

金鹏王有求于人,与对方交谈间显得更诚恳,连平时不欲说出口的窘迫也毫无保留,对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抿一口茶,神色无分毫变动。

“正是遭了恶贼侵扰,我等在中原实在无立足之地,听闻王爷最是仁善,故前来叨扰,只求王爷在甘州予容身之所,必然安分度日,不敢逾矩。”

“丹凤,”他一喊,身侧人起身来,走到青年面前盈盈一拜,捧起手中玉玺,金鹏王笑道,“此乃我王室之宝,献予王爷,以作诚意。”

“王室之宝?”他微一挑眉,没有去接,“不必了,怎好让人割爱。”

恐怕金鹏王想献上的宝贝,不是这玉玺,而是他的掌上明珠。

今日好话说尽,也没能让那位王爷松口,金鹏王无功而返,只能叹息着回了定西王府安排的院子,有些忧愁。

对方并不像好色之徒,以他之相貌,世间女子大都不能与之相配,原以为丹凤也许有机会,现在想想,不过是妄念罢了。恐怕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也只能在这甘州待一会。

上官丹凤安慰父亲,“父王,定西王殿下虽然不曾答应,但也并未拒绝,尚有转圜余地。”

“但愿如此吧。”金鹏王有些悲观,“好在他愿暂时收留,丹凤,你……”

虽是语未尽,上官丹凤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应是。

上官飞燕原先只能睡在堂姐偏屋,定西王府之大,当然不必让她们姐妹委屈,因也算是小姐,有了单独的院子,她妹妹雪儿年纪小,就和她住在一块。因是盛夏,甘州这地本也热,屋里放了冰盆,姐妹俩坐在藤椅上,侍女送了甜汤来。

上官飞燕嘴甜,“姐姐,这是李总管吩咐的吗?”

“当不得,当不得。上官小姐直呼我名就好,我叫细柳,”侍女笑着说,“是,李总管说,小姐们打南边来,定然觉得不适应,叫我送些汤水,若有不便之处,忌嘴的,也尽管同我说。”

等她退下去,才见上官雪儿喝了一口甜汤,眯了眯眼睛,有些欢快地说,“这里真好。”

“那也得留得下才行,”上官飞燕说,“今日我和堂姐一块去见王爷,他对姐姐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欲让我们留在甘州,恐怕只能做客一段时间。”

上官雪儿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又要走?”她皱起眉,有些不情愿。比起在外奔波,勉强维持生活,当然还是住在王府里,有人伺候舒服。

上官飞燕笑道,“那倒未必。”

现在拒绝,未必后面能拒绝,不答应姐姐,未必不答应……

她早打听过,这位王爷府中并无姬妾,也不曾听说在哪有相好,想来连女人的滋味都不懂,但若开了窍,可就不好说了。

晚上还有个接风宴,因着人不多,便在湖心亭摆了宴,将金鹏王朝姓上官的四个后裔请来。金鹏王不见白日里的沮丧,反而很豪爽地敬酒。上官雪儿头一回见到定西王,忍不住红了脸,拉着姐姐的袖子小声道,“他怎么比女儿家还俊俏……”

上官飞燕嘘了一声,“别置喙殿下的容貌。”

酒宴正酣,金鹏王笑道,“殿下,菜肴虽丰美,但宴无歌舞助兴,岂非无趣?小女通几分武艺,能使剑舞,不如教她舞一曲,以全今夜之乐。”

定西王神色淡淡,“公主之尊,岂非不妥?”

“自然使得,”金鹏王说,“殿下雪中送炭,是我等的恩人,若殿下不弃,也是小王的朋友,本不必如此疏远,恪守规矩,今日是接风洗尘之宴,只管尽主宾之欢。”

上官丹凤也柔声道,“丹凤并非自视甚高之辈,当然不愿拿乔,若能为宴席添趣,也很愿意。”

定西王微微颔首,“请。”

上官丹凤微笑,对一旁堂妹道,“飞燕,去取我的剑来。”

其实用以剑舞的长剑早已准备好,不仅未开刃,且配饰华美,只是为了不显得早有预谋,还是要专门再吩咐一遍。

上官飞燕应是,离席去取剑,过了一会,才神色为难地回来,“姐姐,我找不到那剑了,是否被下人收到了箱中?”

“什么?”上官丹凤皱眉,不应当如此,这剑是早就打好的,与她的衣物放在一块,今日来了以后,便从箱中取出,怎么会不见了?

她正思索的时候,见上官飞燕忽然跑到了定西王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能否借你佩剑一用?我实在找不到姐姐的剑了。”

定西王语气平淡:“我的剑从不借予他人。”

上官飞燕也没有尴尬之色,反而眼一弯,“别的也可。”

他并不生气,唤来仆从,不多时便取来一把未开刃的剑,上官丹凤接过,才发现这柄剑也很轻,看来并不是随意选了一把。这府中的下人,竟都这样伶俐。

她其实并不练剑舞,反而是真正学了武的,自幼便学,为了练剑舞,又学了近一年的舞。真要说起来,不像剑舞,倒像舞剑,她心中有些忐忑,悄悄瞥了定西王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有些欣赏,一时心中大定,剑随身动,动作越发自然,但剑舞的意味却更轻了。

一曲罢了,宴席边的乐师停了手,她也顺势收剑。

定西王难得主动开口,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你练剑?”

上官丹凤应是,“自幼便学。”

他微微点头,“练的不错,可与峨眉的四秀相当。”

峨眉派与定西王府有深厚渊源,毕竟当年的第一任定西王正是峨眉出身,自独孤一鹤接任掌门之位,他的七名弟子,三英四秀,偶尔也来甘州走动。

上官丹凤问,“殿下也习剑?”

定西王嗯了一声。

她露出笑容,“若有机会,丹凤想向殿下请教。”

两人竟就剑道谈了起来,金鹏王不学武,对他们的话题不了解,但乐见其成,时不时将冷下的话题续上。上官丹凤反而是真的上了心,越谈越是惊叹,只觉往日不懂之处都解开了。不愧是武曲星的后人,论武功恐怕也不差,只这份理解,就为她所不能及。

上官雪儿乐得自在,尽管吃自己的,见上官飞燕沉默不语,又招呼她,“姐姐,快吃呀,王府的厨子手艺好,这些东西,改日也许还吃不到了呢。”

上官飞燕微笑着应了她,却忍不住看向似乎相谈甚欢的定西王和上官丹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