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君自梦中惊醒,忍不住左瞧右瞧,见大家都没瞧见自己的情状,才松了一口气。

她也睡不着了,索性蹑手蹑脚地出了帐中,才刚要绕过去,听得一声闷笑,她顿住脚步,没再向前,悄悄探出半个头,去看外面的景象。

是一对依偎在一块的青年男女,俱是背对着她,青年乌发间垂落锦带,其上一只丹顶鹤,他旁边的姑娘趴在他肩膀上,正含笑说着什么。

李放和周芷若。

原先睡醒的热意没了,她刹时如落冰窖,浑身冰凉,一时间有无穷无尽的酸涩胀满了心,她脑中再想不到其他,后退了一步,游魂般回到了帐中,趴在席上,到底没忍住,把脸埋在枕巾上,压抑地低声呜咽。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伤心什么。

*

后来在万安寺外,丁敏君终于没忍住心中纠结,隐晦地问了他最喜欢谁。

李放:“几年前,宋青书也问过我。”

丁敏君呼吸一乱,心跳加速,有些紧张,但还是强抑着,勉强语气平常地问,“你答了谁?”

李放说,“你。”

几年前,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归还是周芷若来之后,她一时欣喜,忍不住追问,“那现在再问呢?”

李放默然,没有回应。

丁敏君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她没忍住,红了眼圈,颤抖着问,“为什么现在不是?你的喜欢这么轻易变吗?”

“师姊不也是吗?”李放低头与她对视,平静地说,“我也问过你,若我是女子,你还会喜欢我吗?但你承认不可能一开始就喜欢我,照顾我,对我好,且我越长大,你越讨厌,像越来越讨厌晓芙师姊一样。对么?”

这些是过去李放在山门外问她的问题,也确实是她的回答。

丁敏君张张口,无法反驳。

“我很早就喜欢师姊。”他说。

丁敏君一怔,结结巴巴地说,“……哪种喜欢?”

李放垂眸:“你心里不敢想的那种。”

他自嘲一笑,“我曾想过什么,原也不必同你说,说出口了,你还要惊吓一番。阴阳之道,世间常理,我之所想,必不能为你所接受,倒不如不言不语,别去强求的好。”

何况他是女儿身,只会让她更妒忌,更添几分厌恶罢了。自始至终,她一直怜惜依赖的,是当初坚决与她否认自己是女儿身的李放,而非亲口承认的他。

丁敏君自他说出这番话,便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先前蓄的泪吧嗒往下落,脸上又忍不住带笑,看着很滑稽,她拍了拍他,咬牙道,“你为什么不强求试试?你,你怎么知道,我同你不是一般想法?”

李放:“我已问过。”

结果也只是心中期许如泡影般幻灭,连最后一丝奢求也消散。

“你再问一次!”丁敏君抹了抹眼泪,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你再问问看啊?”

李放平静道,“不必了。”

丁敏君呆了呆,嘴唇颤抖,“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

他若不问我,我也不等他,我自己说去。

回峨眉的路上,她靠在马车车厢里,迷迷糊糊地想。

谁知这句问话,等了几年。

他在西北领军,身边只带了周芷若,却把她留在了峨眉,一晃五六年不见。她开始时想了很多说辞,都有些隐晦,但他一直没回来。每夜在山门前等,他一次也没回来过,好像已经忘了这里。

反而是歌颂他功德的百姓愈发多,她在山下买了星君像,刚把玩在手里看了看,忍不住笑,对面又递过来一座泥塑,热情地和她介绍,“这是周副将,开阳星君在天上的夫人哪,原是左辅星,跟着他下凡来了,要一并买回去,不可缺了哪个……”

丁敏君气得捏紧手里的星君塑,“你怎么知道她是李开阳的夫人哪?”

“诶,这谁不知道?”小贩说,“西北来的客商都说了,李将军和周副将用的是雌雄剑呢,这一雌一雄,副将又常伴将军左右,岂非开阳辅星?”

“辅星就辅星,说什么夫人,”丁敏君冷哼一声,“周芷若的不要,我只买这个。”

小贩:“……”

*

至正二十年,等了很久的人终于回来了。

她对镜打扮了很久,偶尔抹过眼角细纹,又有些低落。他和周芷若尚还年轻,她却已有三十余岁了,等他年富力强时,她却垂垂老矣。

丁敏君看着铜镜发了一会呆,心一横,打开门出去了。

十年就十年,再不同他说,以后也说不出口了!

她总算在山门前等到了人,青年一身冷光澄澄的锁子甲,显得人越发英气,只是师父在同他说话,她也没插嘴的机会,只能见机行事。

李放在内室,才褪去甲衣,正要解外衣的时候,掩起的门扉被人一把打开,丁敏君猛地窜了进来,回头又快速把门闩落上。

他的手还放在衣带上,只能愠怒地道,“出去。”

“就不出去。”丁敏君憋了一股火,早把五六年前想的隐晦说辞抛在脑后,表情也有些恶狠狠的,“你给我站那,听好了!”

李放:“……”

丁敏君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完了,生怕他又跑掉,在哪里再待满个五六年才回来,急得连官话也不说,张嘴就是蜀地方言,“你就算是女儿身,那又怎么样?别个是别个,换做周芷若,她如果和你一样,我讨厌死她了,你越厉害,我只会越喜欢你。除了你,谁也不行,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就烦……”

她噼里啪啦说了许久,开始还是在好好说自己的心意,越往后面,越多她积攒的怨气,什么某年某月看到李放和谁交往过密,她看得恼火,恨不得给那女人一剑。

“都说你聪慧,你简直是天下第一的呆瓜,”丁敏君骂,“你以为她说不会就是真的不会吗?悟性这么差,当初怎么敢收她进门哪?她就是想缠着你,喊什么开阳师叔,你的道号是她叫的?呸,恶心!”

李放:“……”

他的神色颇为复杂,刚想说话,“你……”

丁敏君不吐不快,打断他接着骂,“那个蒙古郡主,你以为她真是请你去喝酒?你不会以为周芷若在担心那是毒酒吧?她往里面放点别的,或者什么也不放,等你醉倒了,拖到闺房成就好事,你这呆瓜就上她王府里当郡马吧。”

李放听不下去,冷声道,“师姊!”

丁敏君才不情不愿地消停了,“哼,我也不多说别的,也等不下去你来问了,我喜欢你,也是你想的那种喜欢,你到底对我又是怎么想的?”

他呆住了。

*

丁敏君一直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看他那日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何其了解他?心知李放对她定然还有余情,一下信心大增。

李放被她缠的狼狈,这时才体现出她的厉害,他是怎么想的,心烦了又往哪去,她都一清二楚,得意地看他撞在手里,哪也去不得。

他实在没办法,闷闷地回了房,才往拔步床上坐,还没等想出什么,耳边忽然一声笑,他听见那笑声就知道是谁,愠怒道,“丁敏君!”

他气得连师姊也不叫了。

“都是姑娘家,你怕什么,”丁敏君好整以暇,躺在床上,支颐看着他,悠哉游哉,“你担心什么呀?你没在女寝住过,我们师姊妹在一块,关系好聚在一张床上是常事,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同门情谊,我不配在你这待一待吗?”

李放一言不发,起身要走,脖颈上又缠上两条手臂,听她在耳边得意地说,“你又不喜欢我,做什么这么躲着我?还是说,你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心思?”

李放:“……没有。”

他没起身,丁敏君顺势把他拉回了床上,翻身趴在他身上,挑挑眉,“李师妹,你总缠着胸,会不会不舒服?”

她细白的手指去勾他的外衣,“万一压坏了就不好了,不如让我帮你看看……”

李放冷哼一声,忽然出手捏住了她麻筋,丁敏君啊了一声,没了刚才的神气,软倒在他身上。

李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冷笑道,“帮我看看?”

丁敏君脸一红,小声嘀咕,“我也是关心你,你自己不知道想了什么。”

“我也很关心师姊。”李放微勾唇角,“不如由我帮师姊看好了。”

他真的挑开了她的外衣,丁敏君看他的动作,一时慌了手脚,心中有些隐隐的期盼,又莫名的害怕,嗫嚅着拒绝。

李放解了她的外衣,正值盛夏,夏衣都轻薄,他把那件水绿的短衫缠过她手腕,又系在了床边雕花架上。丁敏君满脸通红,连脖颈都泛着霞色,双眼水润地看着他。

他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下了床,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走到门边,推门出去了,徒留丁敏君在床上瞪眼,小声咒骂。

*

等到晚上的时候,门才又开了,她在床上待了两个时辰,两条手臂都酸麻得要命,偏偏怎么也够不到手上的结,张嘴去咬,却发现绳结口系在雕花架外侧。

李放提了食盒回来,终于把她手臂上绳结解开,丁敏君乍脱了身,垂着手臂痛呼。

李放把食盒打开,饭菜汤一一摆到桌上,丁敏君才执著,手一抖,把东西抖落了。她的手臂酸的要命,根本拿不稳东西。

罪魁祸首却平静地用着晚饭,似乎视而不见。

她心里一阵委屈,自己走到他往常放药的地方,费了一番功夫打开了,哆嗦着手给自己上药,药性清凉,敷在手腕处,舒缓了那股让人难以忍受的酸麻。

等她回到桌边,李放随意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丁敏君闷闷地说,“吃不了,手疼。”

李放嗯了一声,没有别的反应。

她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用自己无力的手轻轻抽了他一下,幽怨地说,“我自己吃不了。”

李放平静地说,“那就不吃了。”

“李放!”丁敏君咬牙切齿,“你这没良心的,我是因为谁才这样?”

“师姊若不来替我看看,也不会如此。”李放说。

丁敏君脸一红,狡辩道,“我是真的关心你……”

李放没再同她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夹了菜递到她嘴边,“吃吧。”

她张嘴,吞咽的时候又忍不住去看他秀丽的眉眼。

之前的委屈倏忽又消失了,反而涌起一阵甜蜜。

喝过饭后茶,她又躺回床上,一副今晚就要待在这里的模样。

李放道,“师姊伤了手,难道就不便行走了吗?”

“你管我,”丁敏君把脸埋进枕巾里,不敢与他对视,露出的两只耳朵却红彤彤的,“我就要睡这里,你难道要狠心把我扔出去不成?”

“留下来也不是不行,”李放沉吟道,“师姊不可逾矩。”

丁敏君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

今夜不逾矩,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