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监牢时,周芷若还在等他,孤零零的。

他不解释为什么选了丁敏君而非她,而她也不问为什么。

八月的夜晚有些凉,囚徒当然不会有什么棉被盖着,有张草席就不错了。牢房门吱呀呀打开,周芷若眨了眨朦胧的睡眼,起身来看他,见他完好,才松了一口气。

她忍不住问,“师兄怎么换了身衣服?”

“沐浴。”他言简意赅地解释,把包袱打开,展开里面的丹鹤雪衣,上面有层浅红,是殷梨亭帮他洗衣服时没能把血迹洗去。

他手指点了点地,很凉。周芷若身上还穿着去光明顶时的夏衫,很轻薄。他在草席上躺下,她有些羞意,隔着一段距离,才打算睡下来。李放扫了一眼她冻的冷白的手,“过来些。”

周芷若脸泛薄红,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挪过去了,李放把雪衣盖在她身上,握住了她的手,九阳功温热的内力缓缓渡过去。而他将短刀放在两人中间,权作阻隔。

缓了缓,那股寒凉退却了,她又想抽回手,没能抽动,低声道,“师兄,你伤势还没好全,不要顾着我了。”

“无碍。”李放闭着眼。

牢房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很阴冷。她睁着眼想了一会,忽然翻过身,靠近了李放,又把身上盖着的衣衫完全抖开,铺在两人身上。李放才说了一句“你……”,她便轻声道,“师兄,这像不像我们那时候在三省室?”

李放默然。

她又靠近了些,两人手臂贴在一起,衣衫勉强盖住了两个人,周芷若呼出一口凉气,柔声说,“那时抵着墙,现在也只当它有吧。管是你病了,还是我病了,不都惹彼此担心么?”

李放沉默半响,忽然问,“怕么?”

“还好。”她慢慢说,“我不怕她,那位赵姑娘若是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她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我知道你为什么留我下来,你怕丁师姊吃不了苦,怕锦仪师姊熬坏了身,又没人照顾,但我不怕她的手段,我们总是在一起的,能同甘,就能共苦。”

他静静地听着。

自庆功宴后,赵敏开始频繁地召见武林中人,多以手段激怒之,趁机偷学其武功。请过少林,崆峒,华山,昆仑,然后才到峨眉,果然点的是周芷若。她坐堂上,慵懒散漫,后者在堂下,有些憔悴,但依旧清丽,只安静地站着。

鹿杖客问,“降不降?”

她摇头。

赵敏笑道,“周姑娘,听说你是除李开阳外,灭绝师太最疼爱的弟子是不是?真是年轻有为,何苦困在寺中?这里的规矩,只要谁能胜得我们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无丝毫留难。”

周芷若平静道,“峨眉派的武功,绝不肯为番邦所使,我师父不愿与你们这些阴毒无耻之辈比武,我亦如此。”

赵敏哦了一声,对于自己的意图被灭绝识破并不惊讶,她只在几句话间,又想到了主意,同奴仆示意,后者点头应是,转过屏风,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剑,用托盘奉上,那长剑乌鞘,剑穗雪白,坠着一枚太极鱼似的青色剑玉。

她拿起剑,随意看了几眼,抽出剑身,雪光一闪,寒气幽幽,于是赞道,“传说中天下第一剑客夫妇使过的宝剑,果然不同凡响。”虽然比倚天剑差些,也是世间少有的宝剑了。

周芷若只听出鞘声,便知道是她的佩剑青霄野鹤,脸上神色变了一瞬,又强行压制住了,只是到底语气冷了些,“郡主家业虽大,也颇爱偷别人的东西。”

赵敏也不恼,微微笑道,“技不如人,既然为我所取,便是我的了。”她手指敲了敲案,“雄剑在此,徒留雌剑岂非不好?”她又叫人奉了火树琼枝来,两柄宝剑放在一起,剑玉竟在互相吸引。

她手指轻弹,又强行将两枚剑玉阻隔开。

她漫不经心地说,“你师兄同你一样榆木脑袋,什么峨眉派,尚且在自己性命之上,可惜他当年许的愿,到底是落空了,峨眉如今不兴,也不安。”

周芷若只当作没听见,不去管他们当年又有什么事。

赵敏似乎沉思了一会,忽地道,“怕是性命易舍,美貌难弃。旁人比武输了,或是不肯动手,我都截下他们一根指头。你这个妞儿想必自负花容月貌,以致这般骄傲,我也不截你的指头。”

说着伸手向苦头陀一指,道:“我叫你跟这位大师父一样,脸上划你二三十道剑痕,瞧你还骄傲不骄傲?”她左手一挥,两个黄衣人抢上前来,执住了周芷若的双臂。

赵敏微笑道:“要划得你的俏脸蛋变成一个蜜蜂窝,也不必使甚么峨嵋派的精妙剑法。你以为我三脚猫的把式,就不能叫你变成个丑八怪么?”

周芷若瞧着她,忽然冷笑一声,“我怕,怕的很,既然郡主这么想瞧,大可试试。”

赵敏道,“你是想玩什么荆轲刺秦的把戏?”她流露嘲讽之意,“你师兄当年尚且敌不过这二位,你纵使比他当年年长几岁,就能做到么?”

周芷若说,“郡主不敢看了?”

赵敏也给她不留情面的傲气激出了一点火,手腕轻扬,将青霄野鹤甩了下去,周芷若睁开黄衣人,抬手接住,按住剑柄,剑身已雪练似的出鞘,在空中流水般掠过,顷刻间已划破了两名黄衣人的脖颈,鲜血飞溅,沾在她秀美的脸庞上,多了几分煞气。

她轻点足尖,身形飘羽般滑过,谁也没料到,她明明身中十香软筋散,却表现的毫无异样,赵敏两侧三位高手尚且不及,眼睁睁看着她长剑将送到郡主脖颈,后者武功亦不弱,反应迅速地抓起火树琼枝剑,来不及出鞘,急急挡住了这来势凌厉的一击。

苦头陀此刻才出手,挥手便要一掌拍下,原就躲在暗处的人飘身而下,以掌相对,顿时将他逼退了,后者掌力不足,连退几步。

周芷若不料竟有人襄助,心下也轻松些,瞧着戒备的赵敏微笑道,“郡主,方才那一招可学会了?”

赵敏不肯示弱,“周姑娘只一剑便逃,未免太怯弱,大可再来。”

周芷若说,“我便是再来一千遍,一万遍,你也学不会,这不是峨眉剑法,却是我师兄教我的剑势,你只是看,不过学个形罢了。”

赵敏听她言语间与李放大为亲密,一时不悦,但论伶牙俐齿,她从不输别人几分,“周姑娘与你师兄倒是同门情深,只是不知他知不知你已犯了门规,同这位张教主情投意合。”

此话一出,果然激得周芷若蹙眉愠怒,粉面泛红,张无忌却有些茫然,“我与周姑娘并无私情,郡主岂能胡言乱语,毁人闺誉?”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可惜赵敏虽有玄冥二老与苦头陀在手下,这三人武功却敌不过张无忌,后者身边更有青翼蝠王在侧,轻功绝世,来无影去无踪,赵敏尤为忌惮他,只能忿忿退步,将周芷若放归万安寺。

她紧绷的弦总算松开,赵敏将青霄野鹤随意丢还给她,却没有返还倚天剑和火树琼枝。

她拿回了剑,却不自用,要给李放,被他拒绝了。

李放道,“我已恢复七八成功力,有剑无剑,都无差别。”

周芷若哦了一声,忽然问,“师兄和赵郡主,曾经认识的?”

李放嗯了一声,“几面之缘。”

“几面之缘是什么缘?”她追问,“郡主念念不忘,只是如此,未免太过了。”

他说,“同前几日也没什么分别,强请我去做客罢了。彼时我武功不济,被她的属下擒去了。”

周芷若问,“她为什么叫你小青?”

李放被她问的有些哑然,半响才道,“她说她是白娘子,所以我是小青。”

她又接着问,“为什么是白娘子和小青?”

李放:“……”

周芷若才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够了,又开始认认真真地说正事,“我今日去,还瞧见了张无忌,他许是得了消息,前来营救了,我偷偷暗示给他咱们的计划,明晚可以来个里应外合,把这万安寺破了。”

李放点头,“他们恐怕也在有意缩食,但到底受药性影响,既然无忌会来襄助,原先的计划便要修改,明日你和师父护送他们与无忌会和,他的武功足以领阵,届时我断后,将追击的元兵拦下。”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夜晚至明日彻底断食水,只等明夜以充足精力应对。

入夜,李放以剑气毁损了牢房大门,狱卒闻声前来查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封喉,另一人连忙高声道,“李郎君记得我否?”

李放顿了顿,看向他。

那人说,“八年前,郡主与郎君同游西湖,我是船上舟子。”

李放微微一怔,“你竟也是她的人。”

对方忙答,“正是,如何会让郡主一人游湖?求郎君饶我一命,当年也算我渡郎君登岸吧,何况我自认出你来,一直礼遇有加。”

李放微微颔首,“你走吧。”

那人大喜,连连道谢,连滚带爬地跑了。

周芷若轻声问,“同游西湖?”

李放轻咳一声,“先救人。”

她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两人极迅捷,李放在前,见牢房便破,他挥手,剑气折断牢门,里面的人还以为元兵终于要来下死手,还有几个险些英勇就义,要自裁的,周芷若在后,口齿清楚,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白了,让诸侠客跟上他们。

他们动静闹的这样大,好歹才是在寺中,出了高塔,才是麻烦,外面有元兵把守,挥手便是弓箭雨,他和周芷若尚且能自保,其余人却身体虚弱,果真与元兵弓箭手相对,必死无疑。

不多时,六大派高手已齐聚高楼,皆是脚步虚浮,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之态,入了塔中食水中均有药物,他们也不能常常断水断食,于是愈发虚弱了。

李放自塔顶往下看,那些黑黢黢的机关弩已移了位置,他心中了然,显然是无忌已派人将弓箭手移开,在塔上,虽然瞧不见下面的模样,但听金戈声,也能猜到大概了。

李放道,“芷若,带诸位前辈去与无忌的人会和。”

灭绝冷声道,“他的人?怕不是明教的人。”

周芷若忙道,“只是暂时联合罢了,何况张公子不也是武当的徒孙么?”她见灭绝并无十分强烈的反驳之意,料想是今日破门的还是她和师兄,也不算是承魔教中人的情,故而只是刺几句。她最是刚烈,既然也不阻拦,其余诸人更没有异议了。

他们这帮人马一出塔中,众元兵已团团围上,李放殿后,与他们战成一团,他手中无剑,但剑气四荡而出,但凡靠近他的人,俱是如被巽风所击,身上割出数道骇人的剑痕。

周芷若听到那些叫声,稍稍安心了些,专注带着诸人往预先约定好的接应位置去。

赵敏与兄长王保保皆亦闻讯亲至,他们虽是兄妹,却有自己不同的势力,前者身边多是武林高手,可惜被张无忌牵制的动弹不得,后者蓄养了许多勇猛元兵,胜在数多。李放曾在石潭上练剑,水帘落下万千水珠,能当三分是初成,衣不沾湿是大成,将击水视作八方攻击,能当八方水,能当八方敌。

他身在群兵之中,宛如被乌压压的黑云包围,雪衣几乎染成了血色,素白的脸颊上也溅了许多血滴,艳丽而可怖。数百元兵,竟无人能伤他几分,反倒是靠近者顷刻丧命。王保保原先对他有些轻视,只当他是个男装打扮的美娇娥,还起了几分不该有的心思,谁想他杀人如麻,浴血的模样哪里还有初见那几分仙气?简直是一个煞神!

再谈什么怜香惜玉,便是蠢了,眼看他精兵折损了大半,这煞神都快杀到他阵前了,他沉声道,“立刻传令将弓箭手回撤!不要再与那些人纠缠!”

谁知他此话才喊出,便见包围中,那人一双瞳仁漆黑的凤眸瞥了他一眼,直看得他一呆,随即清醒过来,又觉得头皮发麻,“撤回弓箭手,立刻!”

张无忌亦听得他们那边的动静,没想到李放竟将对方逼成这样,他心中估计众侠已脱身,于是笑道,“郡主,你的计策落空了,何苦再纠缠?不如就此停手吧。”

赵敏脸色铁青,“张无忌,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他怔了怔,苦笑道,“自然不会。”

眼看留下他们也是无望,反而徒增伤亡,只好松了口子,由他们去了。

李放如血人一般,连发丝都被血润湿,他神色冰冷,显然厌恶极了身上沾染这许多脏污,才结束一场恶战,他身上剑气虽收回,杀气却依旧强烈,连明教中人都忌惮地不敢上前,唯独张无忌没事人一样,看他脸上也带血渍,忍不住拿袖子在他脸上擦了擦,有些心疼,“早知如此,当时便把你留下来了。”

杨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没在意,拉着李放的手给他把脉,“好在你身体强健,恢复了七七八八。”他沉思片刻,道,“不如你同我回去,调养几月。”

李放摇头,“我尚要整顿峨眉。”

张无忌哦了一声,“那我同你回去吧。”

杨逍忍不住咳嗽一声,张无忌只装作没听见。他虽也有统领群雄的能力,但实在不喜做这些事,更厌恶权斗纷争,虽有心救明教,也答应暂掌教派,但等其稳定后,还是要离开的。

此番遭大难,多亏明教搭救,对方以德报怨,众侠自然不好再向以前一样兵刃相向,反而激起了共抗鞑子的豪情,同甘共苦,武林确实比以前更团结了。灭绝虽然冷面相待,但也不干涉,似乎默认了李放替峨眉应邀。

大概是见从小养大的弟子,险些在眼前慢慢灯枯油尽而死,她脾气比以前和缓些,毕竟这又与当年在蝶谷不同,纪晓芙自裁时太决绝,也太快了,而她当时正暴烈。至于事后是否后悔,唯有她自己知道。

夜长梦多,为防元兵追捕,等不及休整,众人已雇了马车,匆匆要赶回山门。张无忌配了十香软筋散的解药,他们武功已在慢慢恢复了。

灭绝心知自己这名小弟子必然无法忍受身上浴血,虽然语气冷然,却是劝他先留下休息,晚些再赶上来也不妨事。

张无忌和他一块走,忍不住笑,“我过段时间,要出门一趟,等我回来时,你差不多也处理完门中事务了吧?届时要不要和我去昆仑?”

李放瞥了他一眼,“不是说等你回来,便共抗元兵么?”

张无忌:“……”

他叹气,“好吧,我又忘了,那打下鞑子呢?”

李放沉吟,“也可,我也许久不见不悔了。”

张无忌哦了一声,忽然问,“你当初请我同你去峨眉,还作数么?”

李放说,“何时都作数。”

我去了就不走了,你反悔也没法儿。张无忌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