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口中的郡主不知是什么人物,待他们也算有礼,饭食饮水,梳洗换衣,都不算慢待,只除了将他们圈在牢房中这一点。

这些时日里,李放一直在反复发热,时常是清醒一会又昏迷,也许是前段时间无药又舟车劳顿的苦果来了,他病的厉害,精神也不济,丁敏君和周芷若轮流守着他,奇怪的是,那天送李放来的狱卒对她们还不错,不管是煎药还是要棉被,都没有拒绝。

周芷若把手帕打湿了,细细给他擦脸,看到他明显消瘦的模样便有些心酸,握着他的手偷偷掉眼泪,原本都好好的,如今师兄伤重,师姊妹们也都分开了,不知道怎么样,锦仪师姊受了伤,有谁能照顾她呢?

丁敏君也有些疲倦,难得没说她什么。人不是猪狗,在牢里圈几个月,是个人都受不了的,忙着照顾人还好,一松懈下来,就感觉到那种压抑了。

很显然,那位郡主料定她们不会降,但还是想这种方式磨平他们的棱角,看看能不能劝降几个,估计她正在攻打峨眉山门吧?师兄离开前,只带了两三名静字辈的师姊来领阵,只希望还在门中的师姊们能守住。而她只能在这里无用地祈求。

她半抱着青年,将他的头放在膝上,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鬓发,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才垂下眸,深深俯身,低头与他发顶贴近,将半张脸埋在他发间,几点泪沾湿了他的发丝,喃喃道,“我该怎么做?师兄?”

偏偏此刻,她如此痛恨自己武功低微。从前总有师兄执掌,她只是从旁辅助,自觉行事得宜,到他受伤,按理由她暂代教习,独自领莲阵,方知有多难,而她没有做好,着了人的道,以至于此。

另一侧牢房,灭绝师太和贝锦仪被有意关在一处,她武功高强,即使中了软筋散,狱卒也不放心,于是将贝锦仪与她安排到一起,以消减她的精力。

贝锦仪虽用了一颗白虎护心丹,但也是不久就被押解到大都来,伤势愈发重了,只是李放内力深厚,偶尔还能清醒,只是精力不济,才嗜睡,她却是形销骨立,即使能出了牢房,好好医治,只怕也要落下病根。

她夜里发起烧,一直在说胡话,有时喊晓芙,有时喊放弟,偶尔也提起周芷若,只是每次喊师父,都是呼吸急促,神色恐惧。灭绝抱着她,抿唇不语。

她喊的不好,纪晓芙殁了,李放受重伤,生死尚未知,她自己亦是,隐隐有灯枯油尽之态,全靠师父的内力缓一口气,也只剩下敏君和芷若还好些。但她在梦里,原比现实中仿佛万事不沾的模样执着,一遍遍地喊。

她喊的灭绝想起他们小时候。她的四个小弟子,都是天赋很好,很聪慧的,性格各有不同,但也算相宜,但那时还嫌他们吵闹。

而牢房里太安静了。

如此又过了近一个月,将六大派高手困入笼中的小郡主才志得意满地回了大都,汝阳王府专为她办了酒宴,连身为嫡子的长兄也不能在此刻夺去她的风采,只能挂着笑敬酒。她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的酒量很好,但今夜喝的有些多,白皙的脸上浮了两抹红晕,两根白玉似的手指把玩着鎏金酒杯,看着透明的酒液上的倒影,有些漫不经心,不自觉地流露了几分媚态,看得来汇报的侍卫心跳漏了一拍,但想起眼前人的身份,又暗骂自己,清醒了起来,“回禀郡主,六派的高手俱已押入寺中。”

赵敏随意瞥了他一眼,“峨眉呢?”

侍卫垂首,“多数都在,但静字辈缺了五人,李开阳也不在阵中。”

她动作一顿,“他的确去了光明顶,为什么会不在?”

侍卫说,“大抵是和武当派一起走了,有狱卒报告,武当队伍多了一人,听描述与那位道长很相似。”

“现在何处?”

“峨眉弟子中。”

赵敏轻笑一声,“看来,我还要请他一回。”

侍卫犹疑地问,“属下去放他?”

“不,我亲自去。”

她入卧房,褪去了男装打扮,换了缕金绣蝶的红罗裙,菱花衫,折枝花纹样的褙子,梳了发髻,华胜珠钗,玉铛璎珞,样样不落,才像寻常大都里的闺阁女儿的模样。捏着小团扇,步履优雅。

作男儿打扮时潇洒文雅,换作红妆,也艳煞旁人。

郡主亲临牢中,几个狱卒只敢恭敬地跟在后一步,以声领路。两侧侍卫手持剑,威风赫赫。

因嫌牢房简陋,狱卒是弓身拉开了门,门内昏暗,随着他动作,外面的几缕光照入,里面的人下意识要伸手,在她动作之前,一只手已经先从她背后绕出,替她遮住了光。

赵敏唇角的笑收了些,“原来你也会怜香惜玉。”

她慢慢走进牢房中,随意打量了丁敏君一眼,才把目光放在了周芷若身上,后者正平静地看着她,与精心打扮的她相比,对方显的憔悴些,穿着也素净,但越发显的清丽动人,更碍眼的是和青年交握的手。

李放半挡着周芷若,冷静道,“赵姑娘。”

赵敏收回目光,“被你记住,实在是荣幸。”她微微一笑,调侃道,“小青,每次见你都这样狼狈,难道是我们属性相克?”

周芷若怔了怔,似乎没有料到他们竟认识。

李放说,“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赵敏没有直接应他的话,“一别多年,今日重逢,岂不是缘分?不如由我作东道主,与你宴饮一回。”

李放冷冷道,“赵姑娘的酒还是留着自己喝比较好,也省得你费心往里面放什么。”

他虽然痊愈许多,但饭菜中都下了药,他虽尽量少食,多少还是中了药性,以内力逼出也难,于是和其他人一般处境。

赵敏眉一挑,“可我今日心情好,非要请一个人同我喝酒,我虽然邀请你,但也不是非你不可,”她笑吟吟地看向周芷若,“你不去,我便请这位姑娘去。”

周芷若蹙眉,“郡主若想喝酒,有的是人愿意同你喝,我和师兄不过是一介阶下囚,实在当不得你的客人。”

本以为是个温婉柔弱的姑娘,原来也这样能说会道。赵敏轻笑,那笑声娇甜,“我说是请,就一定要请来,请不来,就只好绑来,你师兄应该最清楚,他也曾做过我的客人。今日不是你去,就是他去。”

周芷若说,“那我去。”

她语气平静,没有分毫畏惧。

赵敏说,“如果你去,我斟的就是毒酒。”

李放淡淡道,“那便我替她喝。”

周芷若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师兄!”

这位朝廷的郡主分明是冲着师兄来的,所谓毒酒,估计也不过是威胁罢了,她并不怕,但师兄去,谁知道这位姑娘会做什么,对方看起来不是良善角色。能擒他们来,心计城府更是上乘。

赵敏的笑容渐渐淡了,不咸不淡地道,“你们师兄妹感情倒好。”

完全被她无视的丁敏君偷偷白了她一眼。

她看向李放,“既然你说要来,那便随我来,我已叫下人准备宴席了。”

她转身,李放要跟着她去,周芷若却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李放低头看她,见她抿唇不语,有些无奈,“芷若,我去的不是龙潭虎穴,赵明虽然行事邪异,但此次应该并无恶意。”

周芷若说,“师兄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性格,是很了解她?”

李放怔了怔,“没有。”

“那你就知道没事了?”周芷若咬了咬下唇,“我去才是真的没事,你……谁知道她对你是什么心思?”

她听说鞑子的女人有男儿之风,豪气大胆,与中原女子迥异,但都是女儿家,也相似的,夜里单请人去喝酒,其心昭然若揭,师兄一向不懂这些,就算不会为对方引诱,这样也太……

李放凝眉,“她若想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我已恢复了几成内力,自保尚可。”

不待回答,他在她身上轻轻一点,周芷若身一软,已倒在他怀里,他接稳人,又把她扶到丁敏君身边,低声道,“等我回来。”

“等等,”丁敏君急忙追问,等他看过来,又是耳根一红,勉强保持语气正常,“让谁等你回来?”

李放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发问,虽然有些疑问,还是道,“芷若。”

宴席之前,先是沐浴。

赵敏显然很了解他,在牢中并不能时常清洗,侍女领着他到了浴池边,檀木架上挂了一身衣物,却是玄色,绣着暗纹。他在池中泡了许久,才感觉近日里的污浊全洗尽了,换了架上衣物,又把换下的衣服收好。

赵敏已经在席上等他,见他还拿着个小包袱,略一想,已猜到里面是什么,一时有些好奇,“我还以为依你的性格,衣服脏了会直接扔掉呢。”

李放没有回答。

她兀自取了酒杯,斟满了递给他,“要给你师妹的毒酒,喝吧,你可是答应了的。”

李放没太犹豫,抿了一口。

赵敏托腮,她也是年轻姑娘,做出这个动作,增添了几分娇憨,反而去了华贵衣裳的盛气凌人之感,“你比以前名气可大多了,原先江湖上叫你青衣檀郎,夸你俊美,现在却都敬佩地喊开阳道长。”她垂眸,微勾起笑,“你为什么起这个道号?因我说你是小星君?”

李放简短地回,“与你无关。”

“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赵敏半真半假地埋怨,“我真不懂你们汉人,明明受制人手,偏偏还要那点脊梁风骨,要来有什么用?性命既捏在我手心,果真惹恼了我,我也不介意替你们全了义气。”

“摇尾乞怜,你就放过么?”李放说,“你不也如此。风水轮流转,你若落在我手里,会求饶么?”

“那倒不会。”赵敏心想,当然是先骂他个痛快,果真不行了,先诈降,等她脱了身,有得他好受的。

李放微微点头,“赵姑娘,你家在大都,听过单刀会么?”

赵敏眨眨眼,有些感兴趣,“教坊里唱的,我不爱听,词也没读过,听这名倒能猜出来,怎么,你是不想当小狄青,要做关公,来赴我的鸿门宴?”

李放神色不变,“我会唱。”

赵敏咦了一声,有些讶异,唱曲和眼前这人,怎么看也没有半点关系,但心中略一想象他唱曲的模样,又心念一动。她心下好奇,又有些怀疑,“你是要唱来骂我?”

李放说,“不至于。”

他将酒杯放下,在桌上敲出一声响,“驻马听。”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

他唱的远不如教坊中的伶人,声音清冷,更不如其练就的圆润,但赵敏此前也不听戏,还是头一回,更不要说是这个一直对她冷若冰霜的人唱来,“水”字才出,她已下意识顿住了动作,好奇而专注地看着他。

也是奇怪,这个人对姑娘家没有好脸色,唱曲时倒很温和,眉眼舒展,神采奕奕,相貌之秀丽,叫她也看呆了一瞬。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后一句出来,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看他神色平淡,却唱什么情惨切,实在好笑。

“这也不是江水——”

这句的调尤其长,赵敏不太能欣赏这样拉长了的腔调,只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眼带笑意,“不是江水是什么?”

青年凤眸淡扫了她一眼,拿捏的腔调一顿,清冷的声音在月下格外清晰,已换做了平常的语调。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赵敏一怔,才说了一句,“你……”

下一刻,她脖间一凉,一柄反着银光的短刀已抵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