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转,光阴倒换。

健壮的青年泡在水里,轻呼一口气,他把自己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净,取过一旁的新衣物,于他小了许多,穿着并不合身,所幸周芷若临时给改了改针线,还能勉强穿上。只是整理好衣襟后,总觉鼻尖有幽幽莲香,他一下面色古怪。

雪衣人背身而立,脊背挺直。

张无忌舒了一口气,他在谷底风餐露宿数年,如今才好好清洗了一番,何况他原先衣衫褴褛,瞧对方衣冠整齐,多少有些自惭。

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回去吧。”

手上触感有异,他仔细看,才发现对方肩上又多了一只鹤,羽翼翅尖正好在肩颈处。

两人回到峨眉弟子中,殷离也换了周芷若的新衣,她苗条,穿着其实很好看,只是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脸,张无忌知道她是在意自己的脸,一时有些伤感,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不散功也能治好她的法子。

峨眉派又急赶了五六天,进了一片沙漠里。

李放冷冷瞥了一眼前方,言简意赅地对领头的弟子说,“举旗,结剑阵。”

弟子高举右手,峨眉派杏黄旗高高竖起,飞扬的旗帜上绣了一柄周身带佛光的宝剑,红缨飞扬。

几名静字辈弟子站在各方位前,其余弟子交替次序,训练有素,不多时已站好了自己的位置,整个剑阵宛如开/苞莲花,中密外疏,攻守兼备。拔剑声齐如一,嗡响金鸣,娇喝声成一道。

天上竟传来了古怪的笑声,那声音用了内力,传的响,“峨眉‘地涌金莲’阵果然名不虚传,本想抓个女娃娃回去,实在白费了功夫。”

只见一道青影掠过,竟是从阵中出,原来他先前埋伏在沙下,若非阵形严密迅捷,只怕他轻松就能抓得一人。

这人飘来行去,只余一道残影,还不忘嘿嘿笑,“开阳道长,闻你武功冠绝六大派,我特来领教,就是不知你那剑,什么树枝的,碰不碰得到我的衣角?”

李放不欲与他多谈,将手背后,自乌鞘中抽出火树琼枝,身影浮动,已追了上去。

他正走前,淡淡道,“芷若定阵。”

周芷若会意,心知他担心这是明教调虎离山之计,自灭绝身侧走出,青霄野鹤雪练般抽出,她人已站在了莲心的位置,高喊道,“众弟子听我号令,恪守本位,不可松懈!”

众弟子齐声应是。

张无忌躺在雪橇上,见他们各个精神饱满,配合无间,一时赞叹。

果然李放随那轻功绝世的人走了之后,又来了一伙白衫人,衣服上有火焰印记,手里握着酒壶,最奇妙的是,他们一吹酒壶,竟可以吹出一行火焰,这伙人来势汹汹,分明是朝他们来,周芷若轻喝,“开莲!”

原先成防御之势,莲瓣半合,她令下,举旗弟子红缨一起,将旗子舞的旋转,五瓣莲绽开,较原先松开了,静字辈五个在打头阵,众弟子借掩护进发,与这伙人战在一起。

这些人使的术法邪性,武功虽然稀松,但那酒葫芦里的火似乎吹不尽,且火焰之势可大可小,长剑之势被限制,有些弟子的衣袖都被燎坏了。周芷若一边对敌,一边还要观察场上局势,指挥五瓣莲互相掩护,扬长补短,有些力不从心,方知师兄指挥莲阵时的从容有多难做到,一时暗叹自己武功不足。

灭绝师太倒很满意,峨眉派总的还是占上风。但她并不出手,静字辈几个动手,已很给对方面子,她下场,就落了身份了。

李放以剑相逼,对方轻功虽妙,可剑气四方皆是,也无处可逃,只能忿忿被擒,此人其余功夫只是寻常。李放一手刀将人劈晕了,按原路将他拖了回去。

等回了峨眉派弟子中,见地上残肢一片,血液横流,他皱起眉头,周芷若正运功调息,见他来了,便把刚才的事讲来,“你走以后,明教果然还有人来,听殷姑娘提醒,那是明教火行旗的教众,咱们胜了一筹,只是师父她……”她压低了声音,“明教中人不肯求饶,她约莫有心挫挫他们锐气,连斩诸人,张无忌看不过眼,与师父约定,受他三掌,饶那些人一命。”

李放一怔,“他没事么?”

“还好,”周芷若轻叹,“只是想不到殷姑娘是天鹰教少主的女儿,她爹捉了她去,张无忌已去救她了。”

如此听来倒也无碍,张无忌之母是殷素素,他岂非是见了他舅舅?只需自爆身份,性命便无忧了。两人揭过这个话题,李放又问弟子伤亡如何,两人交谈了一番,他才带着人去回灭绝。

灭绝瞧那男人削脸尖腮,皮肤灰沉,说了一句好,她下垂眉微扬,显然心情不错,“你捉了魔教的四王之一呢,此人乃青翼蝠王韦一笑,轻功最绝。”她冷笑一声,“我先前已领教了这伙人的硬骨头,也不必问他什么,绑好了,送上光明顶,让他们瞧瞧便是。”

如此又行了几日。

前方有激斗声,走近了些看,是一白衣人,以一对二,依然游刃有余,对面二人却难了,面面相觑,分开往两个方向去了,白衣人只追得其一,剑尖一抹,一人立毙,但见他回旋侧身,露出一张白皙俊朗的侧脸,正是殷梨亭,手腕轻扬,长剑飞射,直直刺中逃跑的另一人背部正心,那人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白衣人拔剑,朝他们一看,神色微怔。

他往前几步,又顿住,忍不住微笑,先和灭绝见了礼。因当年他退婚一事,他在峨眉向来不受欢迎,各个都待他不冷不热,但他好像也不太在乎,只跟在李放旁边。

“你好像又长高了点。”他比划了一下两人的高度,双眼亮晶晶的,“如今你也二十岁了,原先长的快,现在应当差不多不长了,好在还比我矮很多。”

李放:“……”

殷梨亭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那话听起来不好,红了脸,“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话,“武当这次来的人不多,但是我们师兄弟五个,连着青书倒是都来了,早早到了光明顶上,谁知管是其他门派,还是明教中人,大家都还没来,后来他们又下山去围剿你们了,我们几个只好打散了,分别去追击。”

其实他们中任一个,已经当得数十普通弟子了。

李放也很赞同,“人多势重,但行进却慢。”

夜里生了火,峨眉派弟子自己都是吃的野菜干粮,更不要说殷梨亭了,负责做饭的弟子随意给他碗里盛了点汤,干干净净,连一点菜叶都没有,他端着汤,也不生气,老老实实坐在雪衣青年旁边,双手捧着碗,脸上还挂着笑,好像这样就很高兴。

他坐下来那一瞬间,青年便起身走了,好像不想同他坐一起似的。

殷梨亭脸上笑容一止,呆呆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身侧。

李放实在看不过眼,起身去找了周芷若。

周芷若想了想,“师兄你是说我们先前腌的菜吗?我带了一罐子,”她去翻了翻,因怕漏,用布包了包,递给他,随口道,“师兄真是,这也记不得放哪里,那也记不得放哪里,张口就会问,芷若,这在哪,芷若,那在哪?我什么都知道不成?”

李放默默听她数落,冷不丁问了一句,“我的发带呢?”

周芷若自袖中取出,“这里。”

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知道我知道了,”她把发带挂在他手腕上,“我实在想不通,这里又是怎么弄脏的,洗了好久才洗干净。”她叹气,“师兄,你从小锦衣玉食,脏了的东西,也许就不要了,我倒也明白你,可这好歹是我一针一线绣的呢,你不许想着丢了。”

李放嗯了一声。

他低声说,“我本也不会丢你做的东西。”

周芷若眉眼舒展,“好。”

李放端了罐子回去,看见白衣人萎靡地坐着,碗放在一侧,抱膝,下巴埋在膝盖处,幽怨地看着火焰。

他只瞥了一眼,在他旁边坐下,打开木塞,罐中冒出醇浓的香气,金黄澄红的腌菜油亮亮的,他执著,舀了些出来,放进那唯有汤水的碗里。

殷梨亭偷偷瞥了他一眼,原来黯淡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欣喜地开口,“你怕我吃不惯吗?”他连忙解释,“其实这也没什么,本来你们人多,干粮也不太够的,我其实不在意的。”

李放没说话,把碗递给他。

殷梨亭虽然瞧见汤水上浮了几圈红油,也没太在意,喜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他咽下了汤,表情有些空白。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了?”

“没什么。”

他还是坚持喝完了。

舌头辣的发痛,只是张着嘴大口哈气的话,那样子未免有点傻,他当然不想对方看见,只能硬憋过一阵痛,火辣辣的感觉,越憋越痛。

他忍不住一张口,眼泪就止不住下来了。

这还是头一回,他并不想哭的时候,眼泪违背他的意愿疯狂外逃。殷梨亭默默把头偏到了一边,偷偷用衣角擦了擦眼角。

怎么止不住啊。他心里有些慌乱。

李放皱了皱眉,“殷师兄?”

殷梨亭闷闷地回,“没事,没事。”

李放沉默片刻,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看见那张白皙清秀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眼圈发红。说来奇怪,他眼角已有了些许细纹,但依旧显得稚气未脱,眼角下垂时尤其无辜。

殷梨亭以袖掩面,急急忙忙地解释,“我并没有哭,只是……只是这个,这个菜太辣了。”偏偏这汤还这么烫。

李放轻叹,“川蜀大都如此。”

他也知道对方这么多年,已经不再纠结当初那桩未成的姻缘,于是若有所思,“师兄未来的夫人若是川蜀人士,恐怕你就要不好受了。你吃不得辣,还是找个口味清淡些的好。”

殷梨亭身体一僵。

他端着碗呆了一会,忽然转过头,郑重地对着青年说,“我爱吃辣的,你再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