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扎了帐篷,分作几堆篝火,一群姑娘们说说笑笑,烤着东西吃。

周芷若取了两块饼,烤热了,悄悄溜到队伍后面。守货物的弟子也在歇息,倒没人在乎这一瘸一伤。殷离伤了手,张无忌把饼子掰了,递到她嘴边,她也不嫌弃,咬住了往下咽。

周芷若看着他们,忍不住微笑,“是不是表兄妹都这样好?我师兄也有个表妹,有时听他提起,是个很伶俐的小姑娘,可惜没有机会见一面。”

张无忌一怔,“叫不悔?”

周芷若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对,你也认识?”她又自言自语,“我忘了,你是张真人的徒孙,他又常往武当去。”

张无忌笑笑,没有反驳。

她只和两人简单聊了聊,又留下一瓶伤药,就往前边去了。

雪衣青年站在中间,身边围了许多姑娘,正提着剑比划,他静静地看着,偶尔指点几句。周芷若顿住脚步,“师兄。”

李放嗯了一声。她笑道,“我来罢,我的剑术最像你,教她们也使得,你不是还要巡查么?你先去。”

他点点头,沉默地走开了。周芷若瞧了他一眼,转身握住正演示剑术的姑娘的手腕,轻声道,“你跟着我动作走,这样学得快些。”

张无忌半身倚着车轮,听到有人的喊声,他向殷离嘘了一声,忽然从地上拾了块石子,手指轻弹,石子激射而出,擦出一道锐利的风声。

雪衣青年垂眸,精准地接住了石子,微微偏头,点漆凤眸清冷一瞥,束发锦带随动作垂落肩上,其上亦绣一只丹顶鹤,宛若飞在如云乌发中。

张无忌呆呆看了一会,对方亦是微微一怔,缓步向他们走来。

他忽然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张了张口,还是没说什么。心中却期许着对方认出自己的时刻。

青年弯腰,神态平静,把石子放回车轮边,起身就要走。张无忌眉尾一跳,急急出手抓住一扫而过的锦带,扯紧了那只丹顶鹤不松手,几缕青丝也被他握在手心。

李放顿住动作。

张无忌与他对视,轻咳一声,提示:“鼹鼠。”

当年万里赴西洲,少年曾掷玉锁,击中一只夜间来觅食的鼹鼠,彼时他还闭着眼,张无忌笑他神态和被打晕的鼹鼠有些像。后来每每想起,都失笑。青年期盼地看着他,脸上忍不住也露出笑容。

李放只是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忽然出手,要点他穴道,速度之快,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手腕一麻,已下意识松手。

雪衣青年起身,毫不犹豫转身。

张无忌目瞪口呆,直接扯住了他衣摆,咬牙切齿,“李放!”

殷离皱眉,费解地看着他们俩。

青年顿住脚步,总算回了头,“你认识我?”

张无忌:“……”

他神色复杂,最后一松手,声音闷闷地,“不认识!我一乡野村夫,怎么会认识峨眉派的少侠。”

方才还要走的青年忽然在一旁坐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对方一眼,张无忌看他漠然的眼神,心中更加难受,直堵得慌,低头不去看他。

他低头那一刻,一旁的殷离分明瞧见,雪衣青年微微一笑,原先冷淡的神色尽去,秀丽更甚女子的面容从工笔画中鲜活起来,惊艳无比。她犹疑地看了一会,才微微偏过头去。

她拧了张无忌一把,没好气地喊,“逮哥,人家耍你玩呢。”

他也顾不上喊痛,朝青年看去,对方眼带笑意,念道,“李逮?”

张无忌抿抿唇,有些咬牙切齿,“好玩吗?”

李放镇定地点点头。

张无忌哼了一声,忽然直起身,往前伏下腰,伸手去拨开他衣领,李放正要按住他,却发现他捻住红绳,扯出了里头的玉锁,“还我,少侠少碰粗鄙村夫的东西才好。”

李放握住他的手,把玉锁推了回去,又抽出另一把,解了下来,放在他手心,平静地道,“还你。”

张无忌沉默半响,又沉声道,“你给我戴回去。”

殷离实在看不过眼,扭了一下他的腰,恨铁不成钢地骂,“张无忌,你倒是有几分男人的样子,一会要人家还,一会不准人家还,又不是个美貌姑娘,耍什么小性子。”

张无忌脸一红,分辩道,“我没耍。某些人没有良心,我时时念着他回去会不会被师父责骂,路上一个人,没人照看,安全不安全,他倒好,先和我开个伤人的玩笑,然后又要还我赠礼,下一步做什么?就当以后不认识我了?”

李放面色不改,“不会。”

对方一言不发,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一时沉默。

篝火里些许碎木噼啪响着,四周里反而更静了。

张无忌低声问,“介意吗?”

他又自暴自弃地道,“算了,不管你。”

他伸手轻轻抱住了雪衣青年,这个拥抱依然如多年前一样克制,只是微微靠近,却没有抱紧。只是当年都还青涩的少年,业已长成,一个秀雅如初,风姿更甚,另一个衣衫褴褛,断了双腿,乱发蓬松,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和少年时一般倔强明亮。

只一会,他又松开了手。

张无忌凝视着青年许久,眉眼舒展,露出一个笑容,连眼睛也温柔地弯起,声音轻轻的,“你赌赢了。”

我们的确于西宁再见,即使跨越五年岁月。

此时此地,此心依旧。

火焰在风中轻轻摇晃,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日子,也是漫天风沙,商队生了火,他们俩坐在一起,闲聊几句。

张无忌感叹,“想不到这里铺了路,比那时好走多了。”他只是回想,唇边都忍不住绽开笑容,“我那时还比你矮些,坐在马上,只能瞧见你的马尾,一晃一晃。”

李放嗯了一声,“后来呢?”

张无忌笑容淡了些,“和你们分别后,我本要离开昆仑……”

李放意味深长地重复,“离开昆仑?”

张无忌早忘了自己当时撒了一个谎,脸微微一红,接着道,“但是没能出去。我为救一只猴,叫红梅山庄的小姐养的狗咬了。他家下人无礼,我与他们对了几招,也许是叫人瞧出了路数,猜出我是谁的儿子。”

他轻声道,“偏我傻,人家对我好些,我信以为真,他们奉了我父亲的画卷,画上的人却是我长大后的脸,满口恩人张五侠,待我如亲人一般,其实只想骗我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夺了屠龙刀。”

他说的平静,内容却透着无奈。

殷离早听过这些,一言不发。她才知晓这桩事时,就忍不住去找朱家人替他讨公道,也是这样惹来朱九真,以致后面和丁敏君对上。

“不过,我也算因祸得福,”他瞳眸清透,如琥珀中倒映了火红的焰花,温和地与青年对视,“机缘巧合,我寻到了九阳真经,解了寒毒,才平安活到今日,你学的当是残卷。”他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摸出几本薄薄的经书,因贴身藏着,已经温热了,他递到对方面前,“我想你用得到,一直带在身上。”

李放怔了怔,轻声道,“……多谢。”

他其实用不到。他走剑术的路子,本不像其他人一样依赖内力,九阳真经于他用处其实不大,至多算锦上添花。

张无忌微抿唇,“我愿意的,你不用谢我。”

李放没再说什么,收了经书。

张无忌问,“你呢?我这五年做什么,你都知晓了,我还对你一无所知。”

李放说,“也没什么,都是很平常的生活。”

张无忌哦了一声,忽然问,“我瞧周姑娘和你那把剑有些像,是仿着你的兵器再打的吗?”

殷离之前一直很安静,没有打断他们,此时才开口,“逮哥,你与世隔绝久了,那本就是一对雌雄剑。”她看向李放,和张无忌说,“他们峨眉近年倒是起势快,压着其余几派一头,就你那天看到那个丁敏君,现在在江湖都算个人物了,哼哼,都沾他的光。”

张无忌忽然多了个朋友,她一直有些不高兴,此时才忍不住说几句,“你过的是苦,五年里没人疼,没人想的,人家好着呢,少年成名,地位尊崇,各派掌门人都要与他见平礼,你再看他那些师姊师妹围着他的样子,缺你一个想他啊?”

她说了一堆,见张无忌不仅深以为然地点头,还露出微笑,“他本就该如此。”

殷离:“……”

她呸了他一声,扭过身不理他了。

两人聊了许久,李放才起身离开。

殷离没好气地扭了扭他的耳朵,“还看,人家回他的温柔乡去了。”她嫌弃道,“姑姑聪明,怎么你是个呆瓜。”

张无忌揉揉耳朵,笑道,“我是呆瓜,那我娘也是呆瓜,她哥哥也是呆瓜,你是什么?小呆瓜?”

殷离举拳要捶,瞧见他垂着的双腿,又忍住了,只冷哼一声。

李放回了自己的帐篷前,周芷若已在等他了。

他坐下来,她忍不住笑,“师兄见到故人了?”

李放说,“难怪你叫我去巡查。”

周芷若正要说什么,瞧见他肩上有块黑印,秀眉一皱,仔细瞧了瞧,心里已明白了大概。她钻进帐篷里翻了翻,出来时,手里捏了针线,坐的离他近了些,“师兄,衣服脏了,我给你遮一遮。”

李放说,“不用麻烦,不理会便是。”

“不行,”周芷若很坚决,又忍不住埋怨,“你这身丹鹤雪衣,我做了好久,任一个绣纹都是仔仔细细绣上的,若不理会,万一以后洗不掉了,岂不脏了,白费这衣服。”

李放哑然,没有再拒绝。

他静静坐着,少女在他身旁,轻轻靠着他,垂眸,认真地在他肩上的衣物上轻挑几针,丝线穿过,她顿了顿,怕刺到他,柔软的手心轻轻覆在他耳朵上,遮好了,才提起针。

靠的近了,两柄乌鞘剑剑柄交叠,两枚剑玉轻击,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