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西宁州。

日光烈,天气干,姑娘们都穿着轻薄夏衣,还是热的冒汗,一个个买了许多把伞,撑起来才好些,只是还是遮不住暑气。

队伍暂歇,在客栈门口吹凉,有些在里头喝茶。桌边坐了个雪衣人,细白手指捏着茶杯,护腕以上,是展翅的丹顶鹤,玄翼尖,白羽毛,朱红冠,优雅地伸长脖颈,绣得栩栩如生。他垂眸静思,长睫在眼下透出阴影,客栈阴暗,越发显深了轮廓,那张素白如玉的脸秀丽如工笔绘就,眉目清冷,凤眸如点漆,独眉间一点朱砂,艳红落在雪间。

几个姑娘你推我搡,小声谈笑着什么,其中一个瞧了其他人一眼,抿嘴一笑,起身,有些犹豫地坐到了青年旁边,细声细气地开口,“开阳师叔,咱们还有多久到光明顶上啊?”

雪衣人似乎思索了一会,他声音也泠泠如清泉似的,“五日有余。”

他抬眸,“体力跟得上么?”

姑娘脸上微泛薄红,羞涩一垂头,“有些累了,但行走无碍。”

雪衣人嗯了一声,“注意吐纳之法,稳住气息,只当是修行便是。”

姑娘声音细若蚊蚋,“谢谢师叔。”

她坐回位上,几个姑娘都小声窃笑,揄揶地看着她。

门口有人掀开遮风的帘子,是个秀美清丽的姑娘,葱绿短衫,素白长裙,裙摆绣了青莲,越发衬得她鲜妍美丽。那窈窕身段才一露,几个女弟子都噤了声,安静下来。

姑娘开口,声音轻柔,“开阳师兄。”她直接走到了雪衣人身旁,秀眉微蹙,“师父说先走了,但要先去找两个人。”

雪衣人嗯了一声,“你不想他们惹上麻烦?”

“正是,”姑娘略略靠近他,未挽起的秀发垂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一对兄妹,不知怎得惹了丁师姊,她向师父告了状,我瞧做哥哥的断了腿,做妹妹的也是脸上仿佛有伤,心中实在不忍。师兄,我说还不行,你去和师父说,她肯定听的。”

雪衣人没有多问来龙去脉,直接信了她的话,起身往门外走去,淡淡道,“所有弟子停休,继续赶路。”

有个大胆地喊,“走不动了呀,师叔。”

他语气毫无起伏,“注意调息,果真走不动了,去和守货物的弟子换班,歇息便是。”

待他和绿衫白裳的姑娘走出门,才有别的姑娘笑她,“你累了呀?要不要求师叔背你呀?”

那胆大的姑娘啐了她们一口,“我是真累了,连赶十来日,天不亮又起,深夜里才睡,腿脚都走废了,你当我是你们那样呢。”

外头站着的大都是男弟子,在峨眉地位低微。灭绝师太坐在长椅上,鹅黄衣衫的姑娘在旁边撑伞,这姑娘生的细眉细眼,很是温柔,正是静字辈以下的二徒贝锦仪。她身旁站了个高挑女子,颇为俊俏,只是颧骨微高,又挑着眉,显得刻薄。

她远远瞧见并肩走来的两人,轻哼一声,“周师妹,自己来还不够,带你师兄来一起给人求情啦?”

周芷若没有说话,灭绝已先开口,“少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她看向青年,“小放,我已叫你静玄师姊把男弟子叫起了,你少替她说什么,我要找那两人,却不是为寻什么仇,也不屑与他们计较,只是听说那女人使的功夫邪,疑心是魔教中人。”

她向来说一不二,如今却对着弟子细细解释,倒不是她脾气软和了,一来,她这个弟子,自从摘了锦带,心剑练成,武功深不可测,连她也不能探知。五年来,凡与各派交涉,都是他为首,来往无不利,威望已极高,反倒是她,更专注于发展本派。

好在欣慰是,这个弟子一向对她尊重,对外也极维护她,与过去倒没什么区别。

青年听完她的话,微微颔首,也算默认了。

周芷若松了口气,既然师父与师兄这样解释了,自然没有假话,不必担心她忽然出手伤了那对兄妹了。

何况其中一人……他们少年相识,也算萍水相逢的朋友,她一直对他隐有怜悯,张真人与她又有恩,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峨眉派诸人再次起行。

谁知等他们来到小木屋前,却听里面一道娇柔的声音,“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净帮着外人。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

丁敏君隐秘一笑,看向周芷若,见她果然有些尴尬,只是拉住青年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什么。她于是脸色又沉了下来。

木屋里有个声音,无奈地说,“你在想什么?你是我表妹,我哪有向着外人的道理,你不知,她……”

灭绝冷笑一声,“她怎么样啊?是哪里得罪了两位,竟要戳死我徒儿。”

木屋内声音一止。

灭绝冷声道,“出来,我瞧瞧你要怎么治她。”

周芷若暗暗皱眉。师父最护短,若说原先还好,问清楚不是明教的人便算,现在不能轻易罢了了。她又低声喊旁边的青年,“师兄。”

木屋的草帘被掀开,走出个村姑打扮的窈窕姑娘,她一张脸肿胀青紫,露出的肌肤却莹白,乌发也亮,连声音都娇柔好听,实在可惜。见了这许多人,她有些紧张,但说话却不怯,“我说要治她,只是说说,又没动手,难道你峨眉派如此霸道,连别人背后说几句坏话也不准么?”

丁敏君向前一步,“你只是说说?”她举起手腕,“你捏断了我一双手腕,还不算?还有你那邪功夫,是不是魔教中人?”

她原先一直不说,引而不发,就是不想被周芷若找出借口,直到现在才提。

“噢?”灭绝才知晓此事,下垂眉一竖,挥掌便要打,青年忽道,“师父。”

灭绝止了动作,回头看他,村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

青年说,“她练的显然是毒功,师姊只折了手腕。”

村姑一喜,昂然道,“不错!她来打我,自己震伤了手,我没动过她分毫,这也算我的错?是不是我被她打死了,才算我是受害者?”

丁敏君脸一红,却是气的,“李放!你帮着谁呢?”

她这一喊,木屋中一人却是身体一震,喃喃道,“李放,李放?”

灭绝拧眉,森然道,“即使如此,她练的也是阴毒功夫,谁知道同魔教有什么干系。”她迅捷出手,点了村姑双手麻筋,她痛极了,却忍着没叫出声。

丁敏君心情才好了些,“师父,屋里还有个瘸子。”

灭绝淡淡道,“拉出来,做两个雪橇带着。”

几名男弟子快速扎好雪橇,把两人放了上去,在地上拖着走。

灭绝同青年走在一起,轻叹,“小放,你明理,这很好,但你也看到她使的功夫,邪魔外道,不必同他们讲道理,你方才实在伤了敏君的心。”

青年说,“师父,立门以正,峨眉号称名门正派,如果我一贯站在自己人这边,下面弟子又怎么想?上行下效,整个峨眉会变成欺软怕硬之辈。”

灭绝静默,半响道,“你的考虑不无道理。”

她缓缓笑了,“你已经有个掌门的样子了,你和芷若,一立威,执正制邪,一怀柔,调和弟子,这很好,她以后可以辅佐你执掌门派。”听她意思,竟将如今的静字辈,连带丁敏君,贝锦仪之流抛之脑后,只赋众望于两个小弟子。

他二人低声交谈,其余弟子皆不敢上前。周芷若趁着诸人不注意,悄悄跑到队伍后面,雪橇挂在装货物的车上,看守的弟子喊了她一声,她挥挥手,屏退两人。

躺在雪橇上的青年衣衫褴褛,脸却擦的很干净,露出俊朗的面容,剑眉星目,目光灼灼。他双腿无力垂着,上半身却微微倚起,结实的肌肉显露轮廓,将本来就不合身的衣服撑得鼓鼓的。

周芷若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村姑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啊?周姑娘?”

她也不恼,只是微微叹息。

青年笑着说,“还好,过段时间就痊愈了。”他顿了顿,忍不住低声问,“你当年不是被太师父带回去了么?”

村姑警惕,“怎么,你们早就认识?”

周芷若简单几句话,两个人一块回了,“自汉水和你分别后,张真人确实带我回了武当,只是我一女儿家,他的武功却不适合我学,就将我送到峨眉去了。”

青年脱口而出,“啊,你现在是他的师妹啦?”

周芷若以为他是说丁敏君,微微点头,又道,“师姊的事,请你们不要介意,她……她当时是和我起了争端,心中有气,原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村姑冷哼,“就是不讲道理,还分她心情好不好呢?”她问,“那个什么人,衣服上有丹顶鹤那个,叫李放是不是?”

周芷若一顿,“是,姑娘认识他?”

村姑说,“有过一面之缘。”

青年略一思索,顿时知晓了他们是在哪见过,阿离原先在金花婆婆身边侍奉,当年在蝶谷应当见过李放,他失笑,“原来咱们四个都认识。”

周芷若有些惊讶,“你识得我师兄?”

青年静静思索了一会,回她,“认识,不过你不要和他说,看他什么时候瞧见我。”他微微一笑,“对了,我的身份不便暴露,劳烦周姑娘帮我保密。”

周芷若点头,“怎么称呼呢?”

青年一笑,眼中有些狡黠,“李逮。”

周芷若:“……”

殷离嘀咕一句,“难听。”

她皱眉,“不对,那我岂不是叫你逮哥?这也太恶心了,还不如原先的阿牛哥。”

周芷若哑口无言。

说实话,不论阿牛,还是李逮,都难听的很。他怎么给自己取的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