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不说?

丁敏君只觉得自己连路都看不见了,跌跌撞撞,也不知看到了谁。

对了,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毕竟他那时也那样小,也许是懂事了才明白的。

她捂着脸,我替他分辨什么?

说来奇怪,明明知晓了此事,想到他一直也隐忍不发,不曾告诉任何人,她竟也下意识替他隐瞒,想着他许是习惯了现在的身份,还自在些。

她恍惚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上面的首饰不说话。

她也爱漂亮,爱打扮,少年去江湖上一趟,遇到了那样强的敌人,也没忘记给她带些胭脂钗环回来,对她应当是真心的。

但为什么告诉我?她想着想着,满腹委屈。不如叫我不知道,还高兴些。

若说嫉妒——是,如他所料,她一定很妒忌他,同是女儿家,为何他有如此习武天赋,又生得花容月貌?武当峨眉,两派掌门待他亲和。过去最嫉妒是纪晓芙,现在想想,纪晓芙同李放比,又算什么?

人间事为何如此不公平?

她呆了一会,忽然抓起妆奁,打开窗,挣命似的往外一扔,钗环散出来,响得叮叮当当。

窗外有人轻呼一声,“丁师姊?”

是周芷若。

丁敏君醒了醒神,暗自可惜,怎么没砸中呢!

她又撑开窗,瞧见那张清丽绝伦的脸,登时忍不住嘲讽,“你现在得意,也是落得一场空!”

周芷若秀眉微凝,“你在说什么呢,师姊?”

丁敏君怔了怔,“你不知道?对,你不知道。”

独有她一人知道。

李放只告诉了她。管他爱和哪个师姊师妹一起,还是她丁敏君最特别,其他人都要往后靠。师父偏心其他弟子,贝锦仪偏纪晓芙,纪晓芙又偏他,但峨眉上,唯有这个众星捧月的小师弟,到头来还是最偏心她。

她才得意一会,又忍不住心酸。

我要这种偏爱做什么?活像他瞧我没人爱,没人怜,施舍我的。

周芷若见她一会笑一会愁,摇摇头走远了。

丁敏君失魂落魄地把窗子合上。

“我替你瞒什么……”她喃喃自语,眼圈一红,眼睛里蓄了些泪,“你生来就什么都好,谁都爱你,怎么会缺我一个疼?都不知道你在乎不在乎!”

她随手抽了条丝帕,擦了擦泪,一瞧帕子一角,是个放字,原来是她之前绣了要给他的,于是又往地上一扔,换了一条,往脸上一盖,然后把身子歪在榻上,静静地出神,一会又自言自语。

“我就当不知道,你知道我听了难受,非要告诉我是吧?我才不在乎,你是怎样就怎样,与我有什么干系。”

话虽这么说,那盖在脸上的丝帕,还是泅湿了。

一月行船,才至武当。

船夫撑着杆,笑道,“小郎君,令妹呢?”

李放不是头一回来,两人之间也算熟悉,他没说话,船夫察觉不对,暗叹自己失言,也没接着往下问。

他悄悄瞧了一眼那锦带,心中叹息。

武当山门洞开,有两个小童子在香炉边洒扫,见他来了,正要喊,待看见他的样子,惊呼一声,“李师兄,你……”

李放道,“无碍。”

他说的是实话,童子却不知想了什么,长叹一声,丢下扫帚走了。

另一个扭扭捏捏地走过来,期期艾艾,“师、师兄,杨小姐呢?”

杨不悔来了一回,把他的心都勾走了。

李放淡淡道,“回家了。”

童子啊了一声,忍不住急切道,“她还来吗?”

李放轻声道,“再不来了。”

他往紫霄宫去,徒留童子呆在原地。

张三丰出关,几名徒弟都在紫霄宫,李放才扣门,这几人面面相觑,看向殷梨亭。

这还是纪姑娘去世后,峨眉第一次派人来,偏偏来的又是和她关系亲厚的李师弟。虽说纪晓芙自尽,实在和武当没什么关系,但殷梨亭退婚,不到两年,好好的姑娘忽然就自尽了,怎么看都有些……

殷梨亭张张嘴,垂下头往前去,“我去迎他。”

他才走到门槛,忍不住啊了一声。

“你,你眼睛怎么了?”

李放冷静地,“无碍。”

他抖了抖,眼睛一红,“是不是那时候?”

“因为我失约了……你一人去江湖上,遭了人暗算。”他呼吸一窒,想起师侄宋青书那回从峨眉回来时,看向他的奇怪眼神,原来是这个原因。

宋远桥他们也看见了,大吃一惊,“李师弟,你……”

李放:“……”

他轻叹,“我的眼睛无碍,只是师父为了定我的心性,我正练心剑。”

五侠齐齐松了口气。莫声谷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说话直接些,吓死我了。”他忽然咦了一声,“你长高了很多。”

他围着少年转了一圈,“你再不是小孩子了,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少年微微颔首。

紫霄宫的侧室忽然开了门,走出一位老道,鹤发童颜,双目明亮。五侠齐喊,“师父。”

李放也跟着见礼。

张三丰瞧见这些弟子,心中知足,又招招手,“开阳过来。”

李放依言上前。

张三丰见他蒙目,也没有太惊讶,反而赞许地点点头,“行走无碍,你的心剑练得小成了。”他仔细瞧了少年一眼,见他清俊疏朗,不由得调侃道,“你也长大了,有婚配没有?”

李放微微摇头,倒不见窘迫。

张三丰叹道,“可惜武当没有与你相配的女娃娃。”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从汉水接回来的小姑娘,听说已被师太收入门下,论样貌,他们倒是很般配,那小姑娘心细,又善良温柔,心性也是好的。

他又与几个弟子聊了聊,特意去看了看六弟子的神态,见他也算坦荡,并不畏怯,大感欣慰,看来虽说退了婚,他却比以前长进了,不再为情爱过于烦心,做小女儿姿态。

李放自紫霄宫出来,白衣青年跟在他旁边,不发一言。

走了一路,也不见少年说句话,他还是忍不了了,“李师弟,……你怎么不回信呢?”虽说往常也不过回两个已阅,好过没有,送去的信全部石沉大海,都不知道对方看了没有。

李放:“我不在山门。”他没有多解释什么。

殷梨亭哦了一声,稍稍安慰了些,他想了想,有些高兴,“过几日其他几派也会来拜访,我们干脆下山去?”

少年若有似无地嘲讽一笑,“拜访?”

殷梨亭有些尴尬,“……挑衅。”

武当七侠去二,余下五个都是上一辈的了,武当的年轻一代,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人物。青书这几日闭门不出,就是在专心练功,不叫外人小看了武当。

紫霄宫百岁宴之际,张翠山夫妇自尽,非但没叫这些人羞惭,反而嗅到了些武当山河日下的苗头,巴不得来这里威风威风,但碍着张三丰的威势,不敢轻易放肆,却总有些手段,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打着拜访的名头,说要切磋,实在也拿他们没办法。

谁叫五侠膝下独有青书和无忌呢,无忌……又是那样的身体,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殷梨亭最不喜与那些满嘴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全交给大哥二哥应付,他只管找个理由,在合适的时候溜掉就好。

少年垂眸,似乎思索了什么,忽地道,“我替武当出战。”

对方尚未开口,他已接着道,“张真人授我武功,我便只以从他处所学对敌,足以证武当武学之妙。”

殷梨亭蹙眉,“恐怕叫你受累,传出去不知他们怎么编排你了,太师父当初学了少林武功,多少人至今以此暗讽,不肯承认是他们技不如人,只会拿此说事。”

少年面无表情,“那就让他两月后,到峨眉来找我,我以峨眉武功相对,不使半点武当功夫,他还不服,再试试我自己的剑法,可惜我的剑法尚未完善,出剑必沾血,叫他自己掂量。”

殷梨亭怔怔地看着他,轻叹一声,“师兄们说我稚气,和你一比,我却暮气沉沉。”少年锋锐,他似乎一直未有,总是很温和。

李放说,“也没什么不好,各人都不同。”

殷梨亭微微一笑,“也对,我庸人自扰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帕,递过去,“对了,这好像是你的。”

李放有些疑惑。

殷梨亭轻咳,“上次……盖在我脸上的。”

少年哦了一声,接过了,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袖中。

倒是殷梨亭好像想起了什么,“你的动作有点像青书……我有次拿错了,他也是瞧了一眼,就奇奇怪怪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还问我有没有给出自己的,给谁啊?我于是给了他一条我的。”

李放微微颔首,“他确实很奇怪。”

殷梨亭脸一红,“对了,不说他了,你不是没收到信吗?……那我,我给你讲讲……”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声谷也说我话多。”少年时,莫声谷和他玩的好,但每每夜间大被蒙头,拒绝听他讲话。

李放:“还好。”

他很有耐心,大概是习惯了。丁敏君也是话很多,常常拉着他讲很久,后来杨不悔也是如此。他不说什么,对方也不求回应,也许只是需要被倾听。

殷梨亭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如果……”

师兄们都说他稚气,要更硬朗些,不要太腼腆,声谷说他话太多,又笑他爱哭。说来奇怪,他和李师弟要好,他从不嫌自己如何,也不要求他变的怎样,觉得他本来的样子就很好,也很包容他。大师兄曾叹李师弟性冷,他却觉得对方很温柔。

他能鼓起勇气和对方说那么多心里话,只是因为知道这个人并不会如何看他。

李放重复,“如果什么?”

殷梨亭垂眸,“没什么。”

反正也不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