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银白,照亮了整片小院,朦朦胧胧地点白了一地雪。

青衣少年披着厚厚的毛斗篷,他搬了几块青石,垫了垫,踩着攀上了矮墙,他右手端着一盏铜盏油灯,灯火飘摇。

少年捏着一枚石子,手指微动,弹射过墙,打在门扉上,发出一声脆响。那门立刻吱呀呀打开了,好像有人早就在那等候。出来的是个披斗篷的少女,轻轻踩着树叶过来,她这边本来就有张竹凳,攀墙更容易些。

等她的手肘也搭在墙沿,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先开口。

雪没有白日里烈了,但仍然有小小的雪花在飘,零零散散,肉眼不细看却难见。铜灯盏的烛火明亮,照出点点雪白飞舞,细碎莹白。

少女伸手去点了点,烛光照得她肌肤雪腻,细雪落在手心,冰冰凉凉。

她轻声问,“师兄,我没带多少书来,怎么办?”

少年道,“我背的下来。”

他的声音也轻轻的,但两人此刻都搭在墙上,离的近,还算清晰。少年吐字清晰,锦绣文章随口来,他每念一句,顿了顿,再给她简短的解释。周芷若聪慧,无需多言就能点通。一教一学,也算认真。连飘雪染白发顶都未曾发觉。

李放说,“你那天唱的,是渔夫词。”

周芷若惊讶,“师兄这也听的出来?”

李放道,“听词便知。若是听北曲,才是靠调认的。”

周芷若哦了一声。她还不知晓北曲其实是曲艺,是乐籍人才唱的。寻常百姓会哼几句,达官贵人也听,但都上不得台面,没有正经人学着唱的。

她好奇地问,“我不通乐理,这又怎么听呢?”她实在对什么知识都感兴趣。

李放垂眸,“五宫四调,都对应一类曲牌,你若知它的调,看词便能唱得。”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小时在教坊,尚未学字,已会听曲,听得多了,就知道词,后来学字也容易。”

何况文会之作,本有文采,流畅上口。

周芷若不语。她想起锦仪师姊口中的李夫人,师姊把她说的神仙一般,不似凡人,怎么会是那富贵人取乐之地的乐户?

李放神色淡淡,他不欲对自己的身世解释什么,也不觉得在教坊长大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李秋水所托非人,仆役拿了她的钱财,终日流连教坊,还把孩子丢给相好的伎女,所幸那女人心肠好,也算尽心抚养。可惜她身如飘萍,李放后来去找她,听说她嫁了同籍的乐人,郁郁不平,终是去了。

周芷若打破了静默,“师兄,我觉得唱曲也有趣的很,我也喜欢唱,可惜只会几首摇船的小曲。”

半响,少年道,“我可以教你。”

周芷若叹了一声,“师兄,师兄,你怎么什么都会?我说剑术不精,你教得,不通文墨,你教得,不通乐理,你还教得。”

李放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倒也不是,是我会什么,你偏问什么。”

他想了想,“我唱一曲,中吕宫,你且听,差不多就是这个调了。”

周芷若支颐去看他,少年秀眉斜飞,眉间一点艳红,他唱曲时,神采奕奕,风姿疏朗,与往日沉默姿态大为不同。

也很好听。

两人本来要教学几篇礼记,结果一个唱,一个听,边听边学着唱,不知不觉烛火都微弱了,还没学到什么。

李放一顿,慢慢地道,“耽误你了。”

周芷若笑意盈盈,“这样也很好,比学那些书倒快很多。”

教学总是会莫名其妙跑偏。

两人每每夜间点了灯,挂在墙上学,学着学着,谁若哼了一句,后面就止不住了。曲艺之魅力大概在此,多少学点,平时就忍不住唱,李放有日在桌上写字,听到墙上有剑鞘打墙的敲击声,原来是另一边在打拍子,边打边轻轻哼唱。他握笔的手悬了许久,墨汁从毫末低落,到底静不下心,搁笔了。

他犹豫着接了一句,两人一唱一和,一晚上能唱完几折。

李放以剑鞘打墙,冷静地道,“适可而止。”

周芷若一顿,“师兄,我吵到你了吗?”

李放缓缓地,“不,你该学习了。”

周芷若:“……”

她哦了一声,瞥了一眼桌上让静照师姊帮忙带的书,怎么也看不下去。

晚上又挂墙,李放沉思了一下,自觉还是练剑静心最快,便让周芷若使一手金顶九式给他看。她的天资确实好,入门不久,峨眉剑法已颇有几分风格,只是那细密凌厉的出剑风格,多少有些像他,大概是都在潭中断水练剑的缘故?

他细细听了一会出剑的声音,忍不住从墙边翻了下来,“破绽太多了。”

周芷若收了剑,轻叹一声,“原是锦仪师姊教我……她现在实在没有心力,可惜我天赋不足,于是止步不前了,总没法突破。”

李放自身后抽出火树琼枝,也不出鞘,“你同我交手试试。”

结果自然是惨败。即使少年蒙眼,周芷若也难以同他对抗,对方有心放松攻势,往往不过几招,她还是要落败。

李放收剑,沉吟片刻,“你把她教你的全忘了,只学我的。”

周芷若信任他,也不问为什么,点头应是。

少年走到她身后,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肤相贴,她的手心有些敏感,蜷缩了下,他低声道,“别动。”,然后引着她的手,缓慢地刺出一剑,“你跟着我。”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遍剑招,少年松开手,由她自己练去。

他的要求要更高,周芷若跟的吃力,但果真照做了,远远比当初贝锦仪教的好,只有一点不好,大抵是因为他的剑法更好些,她学了以后,很难突破出自己的风格来,于是与他的剑术风格越发像了。

这墙矮,但按理不许翻阅,两院之人,更不能私自交谈。静照敬重李放,从不来这边巡视,因此也不知道他二人私下里破了规矩,互通往来。周芷若每日下午在院间洗头发,青衣少年就坐在墙上,撑着一把伞,不叫雪花落在她发间,他往往此时都在发呆,望着远山不说话。

周芷若一边和他说什么,只能得到嗯,嗯的回答,无奈道,“师兄,你是不是又走神了?”

李放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陷入沉默。

他慢慢道,“……你洗的也太久了。”

周芷若凝眉,“这可不久,要上几层发膏呢。”

李放完全不能理解,“不还要洗掉吗?”

所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周芷若轻呼一口气,用布巾擦了擦水珠,湿发搭在肩上,“师兄,你下来。”

李放断然拒绝,“我撑伞。”

她咬咬唇,“你下来,我帮你洗一次,你才知道是不是我磨蹭了,不然以后又嫌我。”

李放:“我没嫌你。”

周芷若肯定地,“你有,没有你就下来。”

他哦了一声,把伞挂在墙上,轻轻跳了下来。

周芷若把他按在竹凳上,轻轻解了他的发带,又从一边木桶中舀出许多清水,火树琼枝浸了一半在里面,红玉沉在水中,竟比平时还热些,原是李放坐墙上不方便,解了放身侧,不慎掉进桶中,谁知那温度更高,干脆放里边不拿出来了,省的水凉得快。

素手握着一束长发,轻轻舀了些温水,打湿了,又细细抹上发膏。

少年的脸埋着,看不清神情。

周芷若为了证明自己并不磨蹭,硬是给他洗了许久,洗完了又摁着他要擦头发,“师兄,姑娘家就是这样的,你记好了,以后不要再说久。”

李放托腮,闭着眼发呆,嗯了一声。

她擦完了,还要抹一层。师门里姊妹教做的头油,多是在峨眉山上采的花,她自己喜欢,也做了些。

李放忽地道,“芷若?”

周芷若的手顿了顿,她微咬唇,脸上浮了些红霞,轻声道,“那,我怎么叫师兄呢?”

李放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哑然。

他是闻到她抹的发油的味道,虽然浅淡,他也辨得,似乎是白芷杜若,二者常合称芷若,因此问了一句,不料她误会了。

女儿家脸皮薄,他沉默片刻,道,“张真人去岁为我取了道号,叫做开阳,还未有人唤过,你若愿意,可以道号叫我。”灭绝虽然知晓,但她叫惯了小放,也懒得改。

周芷若低低嗯了一声,那声音细若蚊蚋,“……开阳师兄。”

等她擦干了,李放接过布巾,“我帮你。”

少女轻声答应了。

她转过身去,李放动了动竹凳,拿着布巾,动作有些笨拙。他原是想礼尚往来,但却忘了自己也不常为别人这样做,有些不习惯。两人挤在伞下,伞面落满一层白雪,偶尔从边沿滑落在地,吧嗒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