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冬已至,峨嵋山银装素裹,灰枝挂雪,满地纯白,厚厚积了一层。
山门前的杏黄旗在风中鼓动飘扬。
雪地里跪了一人,身上盖着薄厚不均一层雪,宛如雪人一般,只有身后垂在肩侧一点莹润的红。
门内,演武厅。
灭绝灰袍,正坐主位,闭眼诵经,左右侧均有弟子,左侧是高挑瘦削的姑娘,二十多岁,执教鞭,右侧却是个秀丽的女孩,垂首静立,手中托剑。
地上蒲团跪了许多人,神色恭敬沉静。自去岁以来,掌门越发严厉,更逼迫他们行事恭瑾,分毫不敢出错。
天冷,台阶和演武场上跪着的小弟子都裹着厚厚冬衣,一张脸冻的通红。静玄在前,手执经卷,不紧不慢地读着。
早课先诵经,念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停止,天色从一开始的昏暗渐渐明亮了些,演武场中间的日晷石盘上才映出一段长影。
演武厅的弟子结列退出,原先满满当当的大堂空荡下来,有些萧瑟。周芷若瞧了瞧天色,低声道,“师父,是否该让师兄回来了?”
也只有她敢说这样的话,灭绝积威已久,凡做下的决定,旁人不敢忤逆。哪怕是她喜爱的弟子,果真违背她的意思,也是一死一走。她越发说一不二,周芷若擅听她的心思,才能把握好问话的尺度。
灭绝闭目不语,只在手中把玩着念珠。
一侧的丁敏君秉住了呼吸,心想师父刚刚并未动怒,她也许也可试试出声,于是忐忑开口道,“师父,放弟他……”
灭绝猛地睁眼,呵斥道,“住口!”
丁敏君噤声,心中忿忿不平,为何周芷若说得,她说不得?
周芷若挨她一瞪,心中叹气。
师姊啊师姊,师父何曾偏爱我?我问之时,正值演武厅空荡萧瑟,师父必然想起弟子了。你说之时,我才问过,她心中犹豫,正在考量呢!被你打断,焉能不怒?
良久,才听灭绝冷哼说,“他当初走,现在就不该回来,外面多的是他的去处。既然他要跪,就让他跪。”
丁敏君下意识开口道,“万万不可!”
灭绝目光利剑一样射向她,“有何不可?”
丁敏君被她看的慌张,咬咬牙,还是嗫嚅道,“这样冷的天,他还穿着秋衣,怎么受得住,万一腿上留下病根……”
灭绝冷笑,“留下就留下,当我没教过他。”
她扫了二女一眼,“你们都是好的,也知道友爱同门,但也要用对地方!我不认他,他就不是你们的师兄弟,有什么善心,暂且收起来罢!”
语罢,她起身,往侧室走去,远远留下一句话,“谁敢去看他,一起逐出!”
大厅沉默片刻,才听周芷若叹道,“师姊,你原不该说什么秋衣,你一说,师父不就知道你偷偷去见过师兄了?”
现在倒好,师父连他们也防备了,不准他们去见师兄。
丁敏君憋了一肚子火,把眉一竖,“我要你来教我怎么说话?我爱见他是我的事,你得了师父几句夸奖,就想替她老人家教训我了?”
周芷若凝眉,“师姊,我并无此意。”
她轻声说,“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心思,怎么能叫师兄还跪下去呢?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和你商量。”
丁敏君嗤笑,“一样的心思,你又懂我啦?”
周芷若抬头看着她,心平气和地道,“师姊,你不想帮帮师兄吗?还是你打算就这样听师父的话,教他跪废了?”
丁敏君急急反驳,“我才没有。”
周芷若说,“那你该听听我想我俩怎么做。”
丁敏君狐疑地看着她,却见她也不说话,直直往外走去。丁敏君一咬牙,跟在了后头。她想,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好主意!
演武厅,侧室。
灭绝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总忍不住想起过去的时候。
四个徒弟,各个都小,最大的敏君才十四岁,天资很好,也肯吃苦。她好强,每天要花许多时间在练剑上,一时超出同门许多。她忙了,纪晓芙反而接手照顾小师弟,她年纪也不大,但最像长徒,上上下下都与她关系亲厚。现在想想,敏君和她,那时候就有了矛盾,明着吵嘴就不少,还要拖上小弟子,硬扯着他问最喜欢哪位师姊。
但那时还好。吵吵闹闹,吵的她烦心。
现在安静多了。敏君其实胆小,不敢多说话,锦仪整日里不见人影,颇有自我放逐的意思,她心有芥蒂,宁肯选芷若来接替李放的位置,也不肯选这名早早入门的弟子。
有时梦里,她还会见到晓芙,说要还她的养育之恩。
但她每一次都还是做一样的选择。所谓从不后悔,从不轻易改变。
她是个倔脾气,分毫不肯让的,竟然是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最像她。
演武厅外。
丁敏君拔剑,怒瞪着对方,“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了!”
周芷若神色冷淡,“师姊尽管动手。”
两人战作一团,正在带外门弟子早课的静玄眉一皱,喝到,“你们两个闹什么呢!”
没有人理会她。
她咬咬牙,试图拦在她们中间,但这二人打的太激烈,根本不容旁人插手,她硬是要去,只会伤着自己。
静玄看了她们好一会,见丁敏君似乎越来越怒,控制不住手了,回头对小弟子们道,“自行练习!”便匆匆往演武厅侧室去。
她敲门时,灭绝的声音在里面传来,“何事?”
静玄说,“师父,敏君师妹和芷若师妹打起来了。”
门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门扉打开,灭绝面色冷峻,走在前面。静玄心知师父动怒,垂首在后,不敢言语。
她到演武场的时候,两人竟还没有停,她怒色更甚,“都住手!”
丁敏君和周芷若堪堪止了攻势,停下来看着她,“师父。”
灭绝道,“你们做什么?要杀了对方不成?”
丁敏君斜了周芷若一眼,“师父,您来的正好,听听我为何气不过她。”
灭绝面沉如水,“你说。”
丁敏君说,“前几日,我在山下见一名外门师妹受别派欺侮,于是出手相助,但周师妹非要拦着我,甚至不惜对我比剑。”
这确是不久前发生的事。
灭绝看向另一边,“果真如此,芷若?”
周芷若冷静道,“师父,师姊想必是记错了。我记得是,那位师妹非要与人家争,还要动手,结果赢不过,师姊上前帮忙,不是破坏了江湖规矩,以多欺少么?何况本也是对方有理。”
灭绝下垂眉一皱,“芷若,是你不对。”
丁敏君洋洋得意,“不错,我哪里做错了?管什么规矩,哪有念着外人的道理,不论是怎样的情况,我总该先帮同门的。”她微微一笑,“师父自小就教我了,可惜你来的晚,不懂这些道理。”
她原先还奇怪,周芷若为何拉着她非要把事情闹大,让师父评评前几天的事的道理,闲的发慌呢?哼哼,总一副智珠在握,仿佛多了解师父的样子,没料到此时此刻吧?
周芷若垂眸说,“师父,你果真一贯这样教导师姊他们么?”
灭绝心头一跳,冷声道,“自然。”
静玄在她身后一悚,已然明白师父不自在的地方。
师父处事,教导弟子,向来是帮亲不帮理。听说晓芙师妹是因人才被迫犯了门规,她心中也隐隐有猜测了,但晓芙到底有错,若说谁没做错,白白被牵连了,不只有偏帮师姊的……
周芷若道,“弟子受教了。多谢师父教诲,日后定当谨记于心。”
灭绝却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丁敏君眉开眼笑,见周芷若似乎完全不在乎在小弟子们面前被师父落了面子的模样,嘲笑道,“周师妹,你倒是好气度。”
周芷若不欲与她争斗,微微一笑,“谢师姊夸赞。”
丁敏君一拳打在棉花上,冷哼一声走了。
周芷若回屋中取了毛斗篷,面色如常,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她直直越过了演武场,往山门去,静玄余光看见了她,只是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她走进雪里,见那个“雪人”还在地上,轻叹一声,弯下腰来,轻声唤,“师兄?”
没有回应。
她把手从袖中抽出,轻轻在他身上拍打着,把那些落雪都拍开,等身上的都落下了,她的手放在他发顶,很冰,冻的她手心通红,等拂去雪块,手指往下移,在那冰冷的脸上摸索着,擦去了一层薄雪,雪下肌肤已冻的如冰玉一般,苍白到几乎透明,只有锦带上,眉间一点朱砂艳红。
脸上有几点温热,带来些刺疼,少年动了动,哑声问,“谁?”
周芷若说,“是我。”
她把在怀中捂热了的毛斗篷展开,轻轻披在他肩上,系带从身后绕过来,在脖间系好。
周芷若说,“师兄,你随我回去吧,同师父道歉,她会宽谅你的。”她轻叹,“师父挂念你,这些时日,虽然由我暂代教习奉剑,她有几次都叫错了名,可见她还念着你。”
少年说,“为何道歉?若为顶撞她……亦或欺瞒,当然是我错了,为阻拦她杀师姊,我没有错,我绝不会认。”
周芷若才听的这番秘辛,她只知道晓芙师姊羞惭自尽,却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这位师姊的性子,与她有些像,细想也能猜出当时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叹惋。
“你若不肯,只和她认前面的便是,”周芷若见他没有动作,伸手拢了拢斗篷,把他遮紧了些,“你要求她原谅,又不肯走,为什么不顺着她些?”
少年抿唇,低声说,“我不该认的,绝不认。”
周芷若也不和他争,“好,你届时想怎么和她谈,就怎么说。”她拉了拉他的手臂,“现在先同我回去吧?”
少年问,“她肯我回?”
周芷若嗯了一声,“师兄的腿还好吗?”
少年动了动,冷静道,“动弹不得。”
周芷若想了想,“我背师兄回去?”
少年:“……”
他拒绝道,“不必了,等我运功自行调理。”
便是内功护持,之前也用来御寒了吧?哪里还有多的内力。周芷若暗叹,忽然伸手,从穿过他身侧,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另一手趁势捞起了他的膝弯。
“既然不愿背,那我抱着师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