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如此经验老道的商队,也足足走了近半个月才过吐蕃三区,总算到了昆仑山口,才瞧见山前碑,杨不悔就欢呼一声,抱着李放的腰兴奋地喊,“到了!到了!可算到了!”
张无忌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
已经到了。
岂料本以为最难的寻找坐忘峰,反而简单,原来这昆仑山出名的很,但凡有些名气的山峰,当地人都知道在哪。
说来也怪,外面的人对昆仑山上的魔教避之不及,就住在他们边上的人,反而大胆的很,大概是魔教也有规矩,兔子不食窝边草?
三人到了坐忘峰边,李放以手按剑,走在最前边,每走几步,便声灌内力,喊道,“明教杨逍何在?”这声音在山间回荡。
如此走了许久,才听见有人朗声道,“明教杨逍在此!”
但见青峰间,是一名高大清瘦的男人,作白衣书生打扮,脸上已有了皱纹,但掩不去俊朗,眼神温和,气质中正,看起来风度翩翩,半点不似魔教中人。
杨不悔乍见他,反而有些退缩,往李放身后躲了躲。
张无忌道,“杨阁下,我们受纪姑姑所托,来替她送一个人。”
他和杨逍说话,李放却垂眸不语,手始终按在剑上。
他在隐藏杀意。
纪晓芙一切灾难,以致送命的结局,最初都是这个男人的孽债,因他为一己之私,强迫于她,才会有了这许多事。
但他不能动手。纪晓芙也许早料准了此刻,才会和他说,“我是不怨他的”,而不悔在前,他更不能对她的亲生父亲动手,让她为难不安。
杨逍听张无忌说完,看向杨不悔的眼神明显发怔,“你……你叫什么!”
杨不悔探出一个头来,她虽然有些怯意,但还是难免对这个人生出自然的亲切感,鼓起勇气喊道,“我叫杨不悔!我娘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杨逍眼含泪,颤声道,“你姓杨,叫不悔,好,很好!”
他喃喃着什么,忽然弯下腰,对着小姑娘张开手,“来爹爹这里。”
杨不悔却犹豫片刻,看向青衣少年。
少年轻声道,“去罢。”
她没了最后一点犹豫,扑进了生父的怀中。杨逍一把抱起她,向两人低了低头,“多谢两位小兄弟相送之恩,天南地北,不论何事,能用得到的地方,尽管报我明教杨逍的名!”
李放静静看了他们父女许久,见杨不悔虽然初见父亲,却依恋的很,他抿抿唇,低声道,“不必了。”
他转身便走,杨不悔张张嘴,喊道,“放哥!”
他没再回头,任由她一声声地喊。
张无忌对杨逍歉意地笑笑,说了一句告辞,又弯下腰摸了摸杨不悔的脸蛋,“我也走了。”
杨不悔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落下泪来,“哥,哥,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不好吗?你和放哥为什么都要走?”
为什么?之前一路走来,都互相扶持,不离不弃,偏偏她找到爹了,他们就要离开。
张无忌说,“你放哥没有走,他只是回峨眉啦,以后还会来看你。”
杨不悔问,“那你呢?”
张无忌笑笑,没有回答。
杨逍摩挲着她的鬓发,安慰道,“他们还会回来。”
其实也许不会再有交集了。正邪不两立,何况李放恨他。就算他没有这种想法,他出身峨眉,往后也不会来往了。
青衣少年独自走在山间。他眼上蒙了一层云锦,但每一步都走的踏实,分毫不像目不能视之人。脊背挺直,宛如他斜负的乌鞘剑,雪白的剑穗飘落在上,半点莹润的红若隐若现。
“李放!”
也许是到了变声期,或是因为路途上饮水少,喊他的那道声音有些低哑,仿佛是吼出来的。
他听到一段急促的呼吸,止步原地。用了轻功追上来的布衣少年微微喘气,握住他的手臂,“你也走的太急了些。”
张无忌说,“总算抓住你了。”他感叹了这一声,松开手,与他并肩而行,轻松地道,“不悔妹妹有着落啦!你呢,回峨眉么?”
李放嗯了一声。
“你会受责怪吧?”张无忌想了想,“那天师太似乎很生气。”
李放道,“她气不了多久。”
张无忌笑出声来,“看来你也不是第一次惹她生气了。”
李放忽地问,“你呢?”
张无忌说,“胡青牛已死了,我的病还有些不好,但我学了他几分医术,自己抓些药吃,再过段时间就好了。”他又道,“只是再来回奔波不得,我就不和你回中原了,先留在此处养病吧。”
李放静静听他说完,才道,“你治的好自己么?”
张无忌道,“你小瞧我?”
他笑道,“我和他学了两年,还拿走了他的经书,你第一次来蝶谷那会,若非有人捣乱,我已治好了许多人,纪姑姑也在我那医治。”
李放轻声说,“但你看起来很痛苦。”
张无忌沉默半响,“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呢。”
李放抿唇不语。
他也会想很多,只是不在言中表,不在眉间露。
“我挺开心的。”张无忌微微笑道,“好歹没白走一趟,结识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衣檀郎李少侠。”
李放道,“你够花用么?”
张无忌道,“不用,不用,花你的钱够多了,怎么好再叫你出钱?”
青衣少年终于沉不住气,抓住了他细瘦的手腕,冷声道,“你分明在寻死!”
张无忌哑然,半响才道,“世人都求活,我寻死做什么?”
李放冷冷道,“你身无分文,什么病不需要药材?何况一路上,你已多有死志,什么死而无憾,走完这一趟,你就放心去死了?”
张无忌沉默不语。
片刻,才听他低声说,“我说死而无憾,却不是那种意思。”但心中确实隐隐有这种想法,他也有不甘,可还能怎样?
他道,“我其实与杨左使说好了,我加入明教,胡青牛先生算我半个师父。我也到明教做个大夫,收些诊金,也够医治自己了。”
李放问,“你真加入了明教?”
张无忌道,“果真。”
两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青衣少年道,“你同我回峨眉。”
张无忌摇头,“我岂能言而无信?”
李放道,“他只是要还你恩情罢了,你若不肯留,他也不会强求。先回峨眉去,我送你去武当,那里不会缺你的药。”
“我只奇怪你也有这么多主意。”张无忌有些好笑,“我不去,真不去,我也算个男子汉,大丈夫,你总不能硬把我拖回去吧?”
“何况明教好不好,也不是你说了算,对不对?”他慢慢地说,“你因为纪姑姑的事,厌恶明教,我却觉得它还好。”
青衣少年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凤眸明明被遮住了,张无忌却没由来感到心悸,但依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他并非因明教不好,才希望带他离开。
李放想起了许久以前,在永福寺里,方丈意味深长的一句。
强求未必圆满。
而留不住的,他从不强求。
他松开了手。
张无忌说,“好歹朋友一场,我这一身衣裳都是你所赠,却还没回赠什么。”
他自怀中取出什么,“低头。”
少年沉默,却依言做了。
张无忌把那东西给他系上,“算是我的礼物了。”他忽然伸手,轻轻抱了抱少年,只一会便松开手,好像怕自己舍不得松手似的,微笑道,“长寿永安。”
仿佛是印证他先前说的话一般,他驻步原地,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转身,往坐忘峰上去。
原地只剩下青衣少年一人。
良久,他才伸出手,轻轻握住张无忌系到他脖间的东西。
那是一把锁,似乎是金铁之类制的,坚硬冰凉,手指在上面摸索,能够摸到一些刻痕,上面雕了一支笔,还有一行小字,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刻的是:
元顺帝至正十四年,榴月,张三丰赠徒孙无忌。
正面刻的是:长寿永安,喜乐无极。
这是一把打给小孩子的长命锁。
他忽然想起昔日在武当和张三丰泛舟,真人欲要帮他取字时的话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孙辈里,只有他和张无忌叫他上心,因为怜惜张无忌,所以先有了金锁,张无忌去后,他正到武当,赶了巧,叫他想起对亲徒孙的伤怀,又因欣赏他,于是有了玉锁。
又想起张无忌第一回看见这锁时,低声低喃的那句话:他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因他知道,会有别人孝敬太师父了,他也不必为自己去后,不能长侍其膝下而忧愁。
他想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少年忽然想通了这些关节,他握紧了拳,把什么明教,什么杨逍抛到脑后,转身往坐忘峰上跑去,轻功翩翩掠起如飞鸟。
峰顶的父女已回了教中,只有崖边青松依旧,如伞如盖,底下一块青石。有乌鸦在枝上叽喳了几声,少年扯下眼上锦带,睁眼去看四周,却只见群峰雄峻,天际高远,漫漫云色。
峰顶已没有任何人。
他明白的太晚,已经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