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回旋不虚其名,即使绕道走,也依然能感觉到风力之强,远望天边,还能看到吹起的狂沙。
一队人全部用披帛把脸包的严严实实,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声,四面八方都有风。马车里的小姐又掀开帘子,朝他们这边喊,“两位,你们把小姑娘接到我这来!”
张无忌犹豫了一下,他一路上见识了太多险恶,已经不敢相信别人,略一思索,便要拒绝,“多谢姑娘!还是我们自己带着她吧!”
小姐骂道,“你骑着马,还怕我把她带走不还了?亏你这做人家哥哥的,忍心要人吃这样的苦,外头这风这么大,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李放闻言抬了抬杨不悔的下巴,张无忌一瞧,果然小女孩眯着眼,依稀能看见里头被沙子迷眼的红血丝,只是她竟然什么也没说,想来是怕他们担心。
李放道,“她若真有歹心,顷刻间我可取她性命。”
谁知那风声凌乱了他的话语,偏偏传到小姐耳朵里,变成了,“她真这么好心,即刻我就娶她”,气的她脸一红,骂了声淫/贼,怒道,“要不要来?别把好心当驴肝肺!”
张无忌连忙喊,“要的!多谢姑娘仁善!”
李放调转马头,马蹄抬起,调转方向到后头马车前,他把杨不悔抱下去,小姐伸手拢了拢她,又冷脸对他哼了一声。
李放:“……”
他再骑马回去的时候,听见张无忌低声问,“你能分得清吗?”
风声从四面八方来,这里又都是杂乱的落蹄声,车轮滚动骨碌碌的声音,还有在风中凌乱的说话声。最麻烦的还是风。这也许是他练心剑以来,最困难的时刻。
李放不语,张无忌接着道,“你刚刚调转方向……有些迟钝。”不像之前初上马时那样轻松利落,反而像是在思考辨认着什么。而且眼下最要紧的,不止是跟上队伍,还不能有分毫露怯,总把头不敢欺侮他们,是忌惮李放的武功,若让他瞧出来此时李放“目盲”不利,隐患便埋下了。
李放道,“既然你能看出来,他们或许也看出来了。”
张无忌道,“未必,我一直在看你,才察觉不对,但他们可不是。”
李放沉思了一会,才说,“你到我马上来,直说骑术不精便是,马匹让与他们的人。”
张无忌细想其中机关,抚掌赞道,“妙啊。”既掩盖了此事,又能拉拢商队。
二人驻马,张无忌下马后,牵了它到总把头跟前,笑道,“大哥,反正我妹子现在在马车里头,这匹马先借你们的人用吧。”
总把头道,“多谢兄弟,只是你怎么办?”
张无忌道,“我和我小弟同乘,他骑术比我好的多。”
总把头哦了一声,忽然有些好奇,“原来二位是兄弟,怪道都这样清俊,是我无礼了,小兄弟的名姓是?”
张无忌面色不改,脑子却飞快地动了起来,慢慢地道,“李逮。”
总把头念了一下,一时沉默,“……好名字。”
李放,李逮。
莫非李老爷是官府中人?
张无忌回来的时候,干脆地上了李放的马,对着少年小声道,“这下你真要喊哥了。”
他把刚才同总把头的对话复述一遍,李放听完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
他坐在青衣少年后头,发现自己正好与他同高,感叹一声,“何时能比你高呢。”
李放道,“再过几年。”对方长势喜人,过些年就超过他应该没有问题。
张无忌低声说,“那你也许见不到了。”但随即,他又笑道,“行,要是我以后比你高了,不要忘记喊我一声逮哥。”
李放:“……”
“不必,”他慢悠悠地说,“我不和你赌。”
张无忌道,“怎样你才赌?”
半响,才听少年低声道,“赌还会再见。”
原来他听见了。
想来也是,即使风声盖去话语,可隔的这样近,如何听不见?
张无忌怔了怔,道,“好。”
还会再见吗?
他已没有多久好活了。
即使在大漠边,夜间依然寒冷,他们来时买了许多毛袄,厚厚穿了几层,依然还冷。李放和张无忌都修行了九阳功,但后者体质弱,又身中寒毒,也颇受不了。所幸那小姐的马车内烧了暖炉,杨不悔还算好好的,李放过去时,她和那位小姐相处的好,两个人聊的亲亲热热。
他才转身,就撞到一人,对方被撞的后退一步,堪堪稳住身。那人心中叹,若不是在这种地方,他定然不至于发现不了身后有人的。
李放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药香,轻声问,“是你?”
张无忌道,“是我。”他站近了些,与对方并肩,不动声色地提供了指引,使他不至于走错路。
大半夜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唿哨声,然后是总把头高亢的声音,“四回旋来了!快把窝棚收一收!”
原来这十四回旋,前三道尚且能避开,第四道却要擦着边过去,可谓险之又险,需得人多物重才安全,若是单个谁来,必然要被卷走了。
满队的人立刻醒了,马车和撞了货物的车移到了最中间,窝棚围着它,众星拱月似的,这时才发现,原来那轻松搭成的窝棚是可以伸缩的,把草绳一拉,几根蜘蛛腿般的木架便吱呀呀收拢,原先还算宽敞的窝棚真的像收缩成了一只窝瓜,下肚尤其圆,但窄。遮风的围帘去了,就任由风通过,免得从窝棚两侧穿过蓄了势,反而把边上的窝瓜兄弟吹倒了。
这商队里人人都是走过这里千百回的老手,几个抱作一团,脸埋着,用披帛护住,任由狂沙在身上吹过,有的在脊背上堆积,黄沙把布衣都遮的看不出颜色。
李放蒙了眼,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张无忌一咬牙,扑到他身上,半弓着背,弯成拱桥似的,挡住了大多沙子,把脸低的死死的,埋进脖颈上围着的披帛里。
此时很冷,非常的冷,风越是大,就越是吹起地底积蓄的寒,冷的彻骨,那风更是刮的人露出的肌肤生疼,不出片刻就僵硬了,冻的发红,然后发疼,像皮肉贴久了冰块的感觉。
李放被他遮的死死的,只有身侧的手被吹痛了,方知他现在做什么。此时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觉身上仿佛压了半块冰——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冻僵的。
他勉强动了动手,他的手也僵硬了,在对方身上摸索了一下,只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细沙颗粒,他顾不上抖去那些沙,待碰到腰带的位置,按着身上人往下压,对方已经僵了,像一块直木一样勉强弯了腰,俯下/身贴着他。
丹田相贴,李放抱紧了他,九阳功的内力第一次完全运转,往他丹田灌去。
张无忌冷的不行了,牙齿都止不住打颤,才感觉小腹一股热流,往四肢百骸输去,他压下腰后,人依然挡住对方,把对方脸埋在自己胸膛脖颈间,依旧低头,紧闭着眼。
李放松了一只手,艰难地摸到身下压着的乌鞘剑,扯出半截,握住了火红剑玉,稍稍让露出的手温暖了些。
狂风呼啸,呜呜如泣,耳边仿佛只剩下天地哀嚎,连马都没有出声,俯卧在地,马头贴着地面,微微颤抖。
迎风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更冷些,过了一会,李放微微抽动身,凑到少年耳边轻声说,“我挡着。”
绕是这样近的一句话,都被吞噬在风里,不甚清晰,张无忌却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了摇头,哑声道,“别乱动。”他刚刚一番移动,脑后的系带早松开了,云锦滑落,搭在他柔软的嘴唇上,明亮如星的凤眸与他四目相对。
天地漆黑,只有两双眼睛能看清彼此。
张无忌闭上眼,微微低头,与他额头相贴,两道呼吸纠缠在一起,温热和谐。
血液依然在火热流动,心脏震动,带动血脉坚定、有力地鼓动着,从一方到另一方,这边跃动,那边落下,此起彼伏,像自上而下地敲编钟,以同一个节奏,你应我和,脉搏连绵不绝,呼应彼此。
这场风暴持续了将近半夜,天边已蒙蒙亮了,所有抱团取暖的人后知后觉地松开彼此,身上都是黄沙,连脸上都沾了不少,在互相拍打,随意拍去许多后,干脆利落地收起了窝棚,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赶路,可以看出其千锤百炼了。
张无忌身上也全是沙,他连头发上都沾满了黄沙,他坐前边引马,反而是李放这回坐了后头,解了他的发带,拿手帕去抖他发间的沙,他动作轻,张无忌只感觉头皮舒服的很,喟叹一声,“死而无憾,死而无憾。”
他一放松,有时就止不住调笑,但谨慎时,又显露出一点稳重。
李放道,“有个更快的法子。”
张无忌好奇地问,“什么?”
李放冷静地道,“削去烦恼丝。”
张无忌:“……”
张无忌:“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