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蜿蜒荆江,后面就快些了,行船一日千里。
张无忌举着铜镜的系杆,李放在杨不悔后头,给她编发,他算是手熟了,编完随手捏个发钗给她插上。张无忌凝视了一会,慢慢地说,“你不觉得这一支……”
杨不悔仔细一瞧,“我也觉得……”
李放凝眉,有些疑惑,“我觉得……”
杨不悔冷酷地说,“二对一,放哥不要挣扎了。”
李放:“……”
他哦了一声,由他们俩弄去了。
待用过早饭,才喝了几杯茶,听见舵手在外面喊,“西宁要到咯!”
张无忌赶紧把三人的行李都收拾好,李放牵了杨不悔,下了船,到渡口上,那里熙熙攘攘的,汉人少了,多了许多高鼻深目的异域人,还要一些僧侣,穿着简朴,肤色很深。
杨不悔在中原长大,这里与川蜀迥异,她有些不安,紧紧握着二人的手,小声道,“我爹就在这里吗?”
李放也不认路,展开羊皮卷地图瞧了瞧,一时有些沉默,“还远。”才到西宁州,过了吐蕃三区,才至昆仑山口,在这样雄峻的山峰群中找坐忘峰,更难。他们此前从川蜀到此地,还要靠长江之速,也花了近四个月了。
所幸这里总算比翻越山陵便利,可以跑马了,这里的马是蒙古马,体型矮小,但很健壮。原先是要买一匹高大雄峻的,但卖马人见他们年纪小,又是中原来的,好心提醒了几句,“别看它其貌不扬,耐的住苦寒!你们要过大漠的,虽说在边上,夜里冷起来,也不是好玩的,寻常马受不得。”
张无忌说,“大哥,这里有骆驼么?”
卖马人冷哼一声,“要什么骆驼?你们又不去沙漠里头,在边上走走,小心狐狼才是,这马能一蹄子踢碎它们的脑袋!”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被买家问骆驼的问题。
李放忽地道,“加钱,换张你们的地图,成么?”
原来的地图已经用处不大,太简陋了,在这片土地上,还是这些住惯了的人明白。
卖马人哦了一声,“地图贵着呢,不过,你们要出的起……那也行,怎么,你们要去哪里?外头的地图用不成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递给李放,那地图有些脏了,带着油脂痕迹,张无忌不动声色地接过去,眼睛先瞟一眼昆仑,然后往西宁州瞧,咦了一声,“十四回旋是什么地方?”
卖马人脸色一变,惊诧道,“你们竟要路过那里?”
杨不悔见他和善大方,也插嘴道,“我们去昆仑!”
卖马人眉头一皱,那风吹的深深的眉间纹挤在一起,显露出忧虑,“十四回旋有十四个风口,那风大着呢,连人都要被吹飞了!要命的是被沙埋着了,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被活活憋死。人过了第一道风口,就忍不住回转了。又要过十四道风口,因而叫这个名字。”
他忍不住劝道,“老弟,你们带着个小姑娘,别去那地方受罪了!趁早回中原吧。”他小声又说了什么,自以为够隐蔽,李放却听的清清楚楚,他说的是“何况魔教妖人在那头呢!”
杨不悔闻言一怔,“真有这么险?”
卖马人说,“就有这么险。”
她呆了呆,眼眶一红,竟是快哭了。
走了四个月余,早就累坏了,眼看就要找到爹了,竟然要功亏一篑。
张无忌摸了摸她的头,对卖马人说,“大哥,谢谢你,我们还是要去。”
卖马人叹道,“何苦!何苦!”
杨不悔却拉拉他的衣角,有些哽咽地说,“哥,要不我们……我们不去了。”“不去”那两字从她嘴中说出,实在让她难受的很。两位哥哥为送她来,已经吃了很多苦,她实在不忍让他们把性命也送了!
李放看向张无忌,轻声问,“你去吗?”
张无忌道,“去!怎么不去!”
李放微微一笑,“我也去。”
张无忌呆了一会,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哈哈笑起来,“二对一!不悔,不要挣扎了!”
杨不悔怔住了,忽然破涕为笑,要扭他胳膊一把,“哥你学我说话!”
张无忌往边上一躲,竟然躲在青衣少年身后,从他肩膀处探出头来,笑意盈盈地道,“打不着!”
李放:“……”
杨不悔眼一瞪,要去追他,这两人就绕着青衣少年玩起了“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等玩累了,杨不悔气喘吁吁,抱着李放的腰歇息,“你,你别跑!”
张无忌也累了,搭了一只胳膊在少年肩上,慢慢呼吸着,笑道,“不跑是傻瓜。”李放偏了偏头,不让呼吸打在耳朵上,他站的笔直,唯独歪了歪脑袋,看着实在好笑。
好一会,才听她缓慢而认真地道,“不过,还是不要去了。”
卖马人忍不住问,“你们去做什么呢?”
杨不悔道,“原来是要去找我爹……现在,不去了。”
卖马人啊了一声,“你们三个小娃子跑这么远来找爹!这是什么爹啊?”
杨不悔说,“我爹是我爹,不是我两个哥哥的爹,但我哥哥是我哥哥。”
卖马人好半天才绕出来,细细想了一下,赞许道,“两位郎君真丈夫!”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是在害你们,还是帮你们了……昆仑当然也去得,不然那里哪有人呢!有一条道,可以避开风口,虽然也大风,多少好些,但这道是商队走惯了的,你们若和哪个总把头约好了,跟着他们走,就安全了。”
李放计算了一下身上带着的银两,买通一个商队允他们跟从,似乎也不是难事。他和张无忌一人牵了一匹蒙古马,还去买了许多披帛和皮袄御寒挡风,把三人都围好了,才去找了商队,商队见他们中有一个目盲,又是三个小孩,原想狮子大开口,谁知总把头细细瞧了几眼李放,呼道,“峨眉的青衣檀郎!”
李放微微颔首。
总把头笑面以迎,“闻阁下少年有为,武功高强,若能得您襄助,自然很好,只是您如今,是否不太方便?”他意有所指。
李放将手背后,缓缓抽出了半截剑锋,平静道,“若不相信,尽管来试剑。”
他说此话时锋芒毕露,练心剑时收敛的剑意大开,竟比原先还要骇人,总把头也算见惯风浪,深呼了一口气,“冒犯了阁下。您能加入,不胜荣幸。”
三人于是入了商队。
杨不悔和李放一乘,张无忌在旁边,不太会骑马,有些不安,他笨拙的样子有些好笑,旁边的马车上掀起一小片帘子,露出半张芙蓉粉面,小姐笑吟吟地道,“公子不善骑术,也可到马车内来,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
张无忌下意识瞧了一眼旁边,颇为拘谨地道,“不必,多谢姑娘好意。”
小姐捂嘴一笑,“文绉绉。”也不继续邀请,合上车帘不说话了。
张无忌松了口气,半抱怨半调侃,“放哥,我说话怎么越发像你了?”他存心调侃,学着杨不悔对他的称呼。
李放面色不改,“很好。”
张无忌哦了一声,“闷葫芦。”他想了一会,“不对,这也激不到你,反而白白给你占了便宜,你要还我一声哥。”
杨不悔听的凝眉,“哥,你好幼稚。”
张无忌:“……”
我这不是学你吗?
他有些郁闷。
李放冷不丁地喊了他一声,“哥。”
张无忌以为是杨不悔喊的,下意识欸了一声,“怎么了,不悔?”
杨不悔道,“不是我。”
两人面面相觑,冷汗直冒。
杨不悔倒吸凉气,“放哥,放哥被吹疯了。”
张无忌也木着脸,“嗯。”真的疯了。
李放:“……”
他不说话了。
好一会,杨不悔才道,“放哥,我逗你的。”
“……”
“放哥,你理理我嘛?”
“放哥?放哥?”
“……”
这边张无忌一回想,忽然很懊恼,刚刚实在被李放会开玩笑这件事吓到了,一时竟没发现这件事是这么值得纪念的,可不论怎么回想,总是想不起那一句“哥”是个什么声音。
他轻叹一声,有些可惜。
虽然在沙漠边缘,走起来还是不方便,带的饼被冻硬了,晚上在火边一烤,就着一点点水才能勉强下肚,水也不能喝多了,经不起消耗。
李放吃的面不改色,张无忌看他总觉得想叹气,递过去自己的水囊,低声道,“润湿了会好些。”
李放说,“你留着。”
张无忌半响才道,“我喝不了那么多。”他低声嘟囔,“只是看你吃苦,有些难受。”
李放顿了顿,噎了一下,轻轻咳嗽起来。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道,“小心些。”
晚上的时候,商队的人临时搭了几个窝棚,守货的守货,轮班值夜,该睡的人就先在窝棚里躺着,白日里出了汗,本来也都是风沙里走的,窝棚扎的紧密,不通风,味道有些呛人。
他们三人睡在角落,因着要防人,也是二人分别轮班,上半夜是张无忌,杨不悔睡在他们中间,最里头的是李放,他闭着眼,手背搭在脸上,怎么也睡不着。
张无忌弯腰,像只猫似的,身子拉的长长的,越过了杨不悔,悬在空中对着里头的李放低声道,“还好么?”
他们二人也算有默契,不说全,也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李放不发一言,张无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从袖中扯出一个香囊,放到他枕边,小声说,“驱虫的。”因常常露宿野外,他没少配这种东西,往常是直接带身上,那些嗅觉灵敏的小虫自然就不来了。
清凉火辣的药香弥漫在鼻尖,虽然有些冲,多少比汗味好些,李放把香囊往脸旁边扯了扯,呼出一口气,总算能睡了。
张无忌默默往里边去了些,他手里正握了一把匕首,刀刃贴着手腕内侧,隐蔽起来,然后直视着棚口,安静、专注地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