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射入窗前,打出一片空明,细细的尘粒飞舞着。

这间卧房很小,小女孩睡在矮榻上,身上盖了一件狐裘,脸颊睡的发粉,红润润的,像两颗苹果。

狭小的空间里有低低的喘.息声,像是错乱的呼吸声,清浅微弱。布衣少年按了按腿骨,摸索着捏了一根银针,在穴道上扎了一会,那种刺骨的寒冷引起的疼痛才缓解了些。秋夜冷,大概是刚刚在船尾吹风时,冷气入骨,把蛰伏的寒毒唤醒了。

大概他的动作稍稍大了些,听觉灵敏的青衣少年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去握身侧的剑,直到握准了才微微松了口气,他略略翻身,低声问,“怎么了?”

张无忌见他明明是对自己说话,脸却朝向自己的腿部那头,心知他被声响误导了,但依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伸出一只手,按着他的耳侧,把少年的脸向自己偏转,“在这里。”

半个手掌盖在侧脸上,那掌心有些凉,不像气血旺盛的人该有的,李放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盖自己,总不能是预备给他一巴掌吧?犹豫地问,“怎么了?”

张无忌看他有些呆呆的,觉得这场面实在少见,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你好歹也对着我的头说话,对着脚算怎么回事?我的脑袋挂在腿上?”

李放偏了偏头,“别乱捏。”

他说的一本正经,张无忌愣了愣,半响才反应过来,把手收了回来。他虽然有所猜测,但毕竟并肩同行那么久,亲近时难免忘记分寸。

他低声说,“抱歉。”

两人静默了许久,还是李放先开口,“你怎么了?”

张无忌说,“不是什么大事,我扎一扎就好了。”

李放问,“你骨头疼?”对方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认了,他沉默片刻,“直接叫醒我不是更快?”

张无忌低声说,“没必要。”

李放只以为他是因自尊心才不肯,轻叹一声,摸索着地面,上面铺了一层软布,他的手指动了动,才碰到对方冰冷的指节,轻轻握住了,九阳功的内力向其中输送,对方本也在运转,他的内力汇入,如小河汇流。

其实这种方式远不如肌肤相贴来的快,但他不愿,张无忌也不求。

过了一会,听张无忌说,“你算不算峨眉唯一的男弟子?”

李放道,“不算。”

张无忌哦了一声,“唯一的嫡传男弟子?”

李放道,“算。”

布衣少年翻了个身,以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托腮,微微偏头看他,轻声问,“是灭绝师太忽然想收个男弟子么?”

“不是。”李放听的到他的动作,他的手还和对方握在一块,也被迫换了个动作,和他一样撑起半身来,“我娘和峨眉前掌门,我的太师父风陵师太是故交,就把我托付到峨眉了。”

张无忌沉默半响,才问,“你是怎么想的?我看她很看重你,虽然有几个女弟子,但最喜欢还是你。”

李放忽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听到他低声问,“你为何突然问这些?”

张无忌慢慢说,“也没什么。”

青衣少年忽然抽回手。

张无忌一怔,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呆呆地看着他,却见少年将手背后,解下了锦带,云雾般飘落,他原是闭着眼,忽然睁开了,凤眸明亮如星。

张无忌第一次瞧见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不是特别惊讶,大概这和他想象的也差不多。

李放目光沉沉,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你知道,是不是?”

张无忌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李放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

“为什么?”他问。

张无忌斟酌许久,才谨慎地道,“我通医术。”若只是这样还罢了,毕竟脉门这样的位置,不可能任意给人碰到,但为了他的寒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初时他也许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但回回如此,难免不会有定论。

他低声说,“我并不是想怎样,我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想着,你对我多有关照,本就无以为报,如果是旁人逼你,我……”他忽然抬头,直视着那双眼睛,“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帮你。”

对方的人生还很长,很长,而他已经快走到尽头,如此舍身,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李放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轻声说,“我帮你,并不因为你是张无忌。”

因为杨不悔,因为张三丰的恩情,总之,不是为了他。

张无忌却平静地说,“我知道。”

“可你不是非帮我不可。”他说,“管是为了什么,我们原也素不相识。世上除了我爹娘义父,我在武当的亲人,只有你和纪姑姑他们对我施以善意,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

李放不语。

他从没交过朋友。也不知这种情感从何而来。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拨动了一片叶子,亦或吹落了一朵花,轻微而触动。

他怔怔凝视着对方,那双星目很亮,瞳色有些浅,平和而真诚。

张无忌轻声说,“不论怎样,我对你总不会变的。”

屋内又是一片静默,许久,才听到少年低低地道,“睡吧。”

一夜安眠。

船荡过荆江的时候,三人在上层看两岸的山坡,杨不悔跳了跳,眼睛才没被栏杆挡住,张无忌怕她摔着,拉了拉她,笑着说,“不如你坐我手臂上?看的清楚些。”

杨不悔:“……”

她有些不忍心伤他的心,但还是委婉地道,“哥,我是为了你的胳膊,才拒绝你。”

张无忌哑然,半响道,“行。”挺委婉。

李放伸手,“上来。”

杨不悔欸了一声,蹭了过去,忽然有了主意,“哥,不如你们一人占一条腿吧?我雨露均沾,不叫你们哪个单独带我累着,也不让谁冷清了。”

她说此话时,一副老成的样子,似乎非常稳重地考虑到家中两位的均衡。

张无忌:“……”

李放:“……”

虽然无语,两人还是应承了,一个托着左边,一个托着右边。杨不悔显然还是清楚自己无忌哥哥的力气,半个身体斜倚在青衣少年身上,懒洋洋地道,“咱们就这样一辈子好啦,不要再有别人。”

张无忌听了好笑,故意逗她,“你以后嫁人了怎么办呢?”

杨不悔笑嘻嘻地说,“我嫁给你们俩不就好了。”

李放:“……”

他心情有些一言难尽。原先叫着嫁给他,他也没当真,可忽然还要加上一个,总觉得有些古怪。

杨不悔确实非常了解他,就算少年脸上没有多大表情,也能猜出他在想什么,安慰道,“放哥,你先来的,你做大。”

张无忌难以置信地说,“……那我?”

杨不悔:“委屈你了。”

张无忌:“……”

他懵然的表情大概有些好笑,杨不悔哈哈大笑了几声,才道,“你们平起平坐嘛。”

张无忌又被她戏耍,也没生气,无奈地道,“我们平起平坐,哪里还像你的丈夫们,分明像……”他一愣,忽然止住了话头。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爹娘,带着他。三人回中原时,也曾一起在船上说笑。

他不说话了,杨不悔也不嫌无聊,转头去看青衣少年,“放哥,我很小气,你可不要找谁来和我平起平坐,我是你唯一的新娘子!”她意有所指,分明还记得之前李放把手帕给周芷若用了的事。

李放道,“唯一的妹妹。”

他有些无奈,过去这样说还好,现在可得纠正回来,好歹也有八岁了。

杨不悔想了想,确实做新娘,也不太公平,还有无忌哥哥呢,她不能厚此薄彼,于是点点头,“妹妹也行。唯一的妹妹!”

她忽然皱眉,“我就觉得奇怪了,放哥,因牛郎织女的故事,乞巧市里的喜鹊都是一对地卖,为何我只有一只?”娘以前也带她去过,从来都是一对卖两只。放哥之前给她,她只是高兴,没想太多,刚刚提到“唯一”,她就忽然想起这件事了。

被她犀利的眼神盯着,李放无言以对,他原也不知道这件事。

何况另一只确实是送给另一个小姑娘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冷静地转移话题,“之前在镇上买了套笔墨纸砚,等会可以教你。”

张无忌从沉思中惊醒,下意识答了句,“好。”

他父亲张翠山虽然擅书,但奈何岛上无笔墨,也不曾教他,因此他仅识得些字,写起来便让人红脸了,因此之前也求了李放教他。

杨不悔也被转移了注意力,“我也要写。”

三人于是聚在桌边,杨不悔临帖,在写大字,纪晓芙已教了她。张无忌却要从头练起,起先李放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水平,直到他看到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他有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张无忌咳了声,“怎样?”

李放:“……”他竟无言以对。

他慢慢说,“先从笔画练起吧。”

张无忌苍白俊秀的脸上浮了两团红晕,老老实实练笔画,也许是血缘天赋,他学的算很快,一笔一划也算有模有样。李放瞧了他一眼,觉得尚可,便安静地写自己的。

屋里一时很安静,刚刚闹的时候实在很欢快,现在也很平和。布衣少年安安静静地练了一会字,轻轻放下笔,看了看身边一大一小专注的表情,微微一笑。

一切永如今日此刻,该多好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