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才伸了伸筷子,试探性地夹了夹菜,结果夹了个准,他往上提了提手腕,却听见少女细声道,“师兄,你夹了我的筷子。”
李放:“……”
他嗯了一声,没有别的反应,雪白的脸上却反映了主人真实的感觉,浮现了两抹薄红。少女抿嘴一笑。又收敛住,“我夹给你,”她顿了顿,“用干净的筷子,可以么?”
少年微微颔首,她随即起身,取了一副新筷来。她算是女孩里极细心的,眼看少年嚼完一口,又给他夹了一筷,还轻声问,“师兄觉得这个菜怎么样?”
少年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那就好。”她低声说,“我原担心,师兄会不会不喜欢我的手艺。”
原来这是她自做的。
两人用完了饭,少女收拾好,又砌了茶来,亲自端了给他,少年接过茶盏时,低低道了声些。少女暗叹一声,也不知师父那法子有没有用。
灭绝此前找了她去,告诉她李放正要练心剑,要压一压他的心气。像这样目不能视,还要烦人贴心照顾,他一定很难接受,但越是这样,越要让他知道无可奈何的滋味,不要事事都想着争先,不能接受失败。
等歇息了一会,她又伸出手,“走吧,师兄,先带你去四处走走。”
少年不语,她才恍然他瞧不见她的手,于是咬咬下唇,鼓起勇气,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握住那带着剑茧的手心,少年似乎顿了顿,想要收回手,她却反而握紧了。
两人牵着手出去,越过门槛时,周芷若提醒道,“小心,师兄。”
李放明白她的意思,越了过去——但他也许从来没注意过这门槛是多高,足尖碰在上头,偏偏没越过去,但人已经前倾了,他忍不住凝眉,往前倒了倒。
周芷若在他身边,反应极快地拉过他的手,又拢了拢他的腰,轻巧地把他稳住了,“还好吗?”她轻声问。
半响,才听少年低低地道,“嗯。”
他一言不发地跨过了门槛,这回没有再被挡住。
周芷若牵着他往后山去,“师兄,外面如何,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后山应当去的少,因此在那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踩着台阶转上了后山,台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周芷若很有耐心,由他摸索着石壁,一阶一阶慢慢上去,小心注意他的动作。
等好容易上了顶,有个歇息的小亭,亭后边依着山了,上面有许多白辛树,结了果,灰黄色,如许多枚小小的纺锤,少年顿了顿,摸了摸那凹凸不平的树皮,周芷若有些好奇,上前一看,才发现那里刻了一行字,写的是[混蛋李放]
她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师兄,这是谁写的?”
少年平静道,“丁师姊。”
周芷若呀了一声,“我以为你们很要好的,你也有惹她生气的时候?”
丁敏君师姊两三日就要酸她一会,不是酸师父,就是酸师弟。
李放道,“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太多了。”
他顿了顿,“她就爱拿草植出气,你可以问问贝师姊,她那日去割夏笋,多少棵竹子上刻了这四个字。”
周芷若笑道,“真的?”她想了想就觉得好笑,“我真要去问她了。”
两人又接着往上走,地面有些湿润,她担心他踩滑了,也顾不得羞涩什么,扶着他的胳膊,结果两人贴的近了,身后两柄剑,偏偏一柄朝左,一柄朝右,撞在了一起,周芷若分了心,自己反而脚下一滑,往下栽去,李放欲拉她一把,反而碰了个空,自己被她带着滑下去了。
两人空中一撞,周芷若垫了底,手也不敢松开他,生怕他被甩到哪里去了,两人滚作一团,咕噜咕噜下了山,地上多的是碎石野草,刮的人背生疼。但转来滚去的,一时也不知谁在身下,一直到了侧山腰,撞上一棵树才停下来。
那树本身量小,腰围窄,被这两人一撞,加之前几天连绵有雨,抖了抖,竟从葱绿叶片中抖落下许多花来,像许多水红绒花,芯却是雪白的,落在他们头脸上。周芷若抖了抖,把花抖落了,再去看少年,忍不住笑出声,他雪白的脸上黏了两朵被雨打湿的绒花,细细红丝贴在脸上,看起来很狼狈,一时又好笑又抱歉,连忙帮他把花捻走了,又用绢帕给他擦了擦脸。
这场面,倒是倒转过来了。她想起了两人初见的时候,一时感慨。
她把少年扶起来,见两人衣服都沾了许多泥土,鬓发也乱了,犹豫道,“师兄,不如我们先回去?”
出乎意料地,这位看起来喜洁的师兄却拒绝了她,“不必。”
周芷若才恍然,虽说惨烈了些,但好歹是在修行么,原是该吃的苦头,她倒没有半分觉得自己被带累的想法,只是嗯了一声,扶着那棵遭了无妄之灾的树,轻叹道,“可怜。”
谁知这一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拿开手,凑上去细细瞧,发现上面也刻了几个字,写的是:混账。她愕然,这回都不用李放说,她也能猜到是谁写的,写给谁了。一时又忍不住笑意。
丁师姊不会把漫山遍野的树都刻了字吧?
所幸都没受伤,而且也算是神速了,一下从山头走到山腰,山腰暖和些,已经能听到鸟雀细细的叫声。
走了半路,少年忽然冷不丁地道,“刚刚那是合欢。”
周芷若不懂这些花,只觉得好看,她啊了一声,“师兄,你这也识得?”
李放嗯了一声,“我常在后山练剑。”
那她岂不是白带他来了?周芷若一怔,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原来他应该能一眼瞧出那是什么,现在还要想上半天。
她好奇问,“师兄,你是怎么猜出的呢?”
李放道,“味道。”
他顿了顿,微微摇开了她的手,摸索试探着旁边的树干,小心走到一旁,低头摘了一朵树下的花,是一簇簇的花团组成的,雪白可爱,花枝纤细,递给少女。
周芷若接了过来,看了几眼,“这是什么?”
李放道,“白芷。”他又道,“你的名字,是来自它么?”
周芷若一愣,垂眸,微微一笑,“这我却不清楚。”她小心拨弄了几下那星辰般分散的雪白小花,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另一个字呢?”
李放道,“是杜若。”
他再厉害,也不能在这么大一片山里嗅到杜若的味道,找到白芷,纯是巧合。
“花期快过了。”他道,“有机会找到的话,带给你罢。”
周芷若轻声道,“多谢师兄。”
两人继续往前走,隐隐已经能听见泉涧的声音了,树也渐渐矮小了,有些只是树丛,周芷若瞧那鹅黄的花朵开的好看,五瓣散开,顶心是许多细丝,忍不住摇了摇他的手,“师兄,那是什么?”
李放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少女俯身去摘了一朵回来,递到他鼻尖,又尽量仔细地描述道,“黄色的,花瓣很细长,展开了,蕊心是许多丝。”她想了想,“像只金线蝴蝶似的。”
李放沉吟片刻,“你说的没错,它也叫这个名,有唤它金丝桃的。”
周芷若道,“难怪师兄喜欢在后山习剑,这里实在很漂亮。”
李放道,“不尽然。因你来的少,觉得稀奇,习惯了便不会了。”
周芷若哦了一声。她其实来过几次,说来也巧,那时都没开花,尽是绿叶。如今同师兄来,反而正赶上花期了。
山脚是一条小溪,泉水很干净,也很浅,能清晰地瞧见底下的圆石,周芷若松开手,弯腰把绢帕打湿了,又喊少年,“师兄。”
李放听着她的声音,朝她这边小心地走过来几步,周芷若道,“你低一些。”他顺势弯腰,大概从她说话的声音判断了一下位置。
周芷若捏着打湿的绢帕,在他脸上细细擦拭着,把原先干帕子擦不掉的部分都清理的干干净净,她的动作放的很轻,少年也安静地保持着姿势,由她去擦。
她瞧了几眼,道,“好了。”
少年后退一步,淡淡道,“我便在此处练剑。”
周芷若有些惊讶,“在溪边?”
李放道,“在溪中。”他顿了顿,牵起她的手,“你随我来。”
到了溪边,他明显比原先自在许多,许是因为流水的声音一直在耳边,他能轻易地知道自己的位置,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又分外熟悉。
原来这条溪流不到多远,前方便是一块石壁,往下溢流水帘,上头还有一条河,水量要更大,在底下冲出了一个小石潭,石潭里还有几尾小鱼。
周芷若问,“这怎么练呢?”
李放道,“潭中有块露石。”
周芷若还是不明白。李放解释,“立在石上,将落下的清流当作剑招,若能一滴不沾,尽数回击,就算攻守一体,剑术初成了。”
周芷若听了神往,忍不住问,“我能试试吗?”
李放微微颔首。
她小心地运起轻功,落到露石上,才到边缘,后背已被许多细小水珠打湿了,她自背后抽出青霄野鹤,往后退了退,渐渐入到雨帘中,结果自然是很狼狈,虽然有心抵挡,但剑锋如何能断水,一时反而被水帘浇透了,连发丝都润湿了。
她懵然在水下站了一会,茫然地喊,“师兄?”
李放无需去看,只听她出剑的声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冷静分析道,“你的剑没有势,故而劈不开。”
周芷若秀眉微蹙,“如何练势?”
她话音才落,却见青衣少年足尖微点,轻盈地向她这边掠来,这露石一人站宽敞,两人又嫌挤了,她晃了晃,抓着少年的手臂才站直。
少年道,“跟着我的动作。”
他轻轻按住了她握剑的手,引导她动起来,“你既然还没练出剑气,便试着将内力导出,与你的剑势一体,你的锋朝哪里,剑势就要朝哪里。”
他带着她缓慢地动作着,两人贴的极近,她要矮些,靠着他的胸膛,他放剑气时,她便下意识跟着放出内力,但剑招又跟不上,全靠他握着手挥动。
因是教她,动作全是放慢了,他也没有特意将剑气大开,水帘的水珠就细细撒在他们身上,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湿漉漉的,但周芷若初窥此道,颇为入神,一时也没在意。
等一套剑法演练完了,她才发现身上湿透了,衣服贴着身,鬓发也黏在脸上,被人抱在怀中,一时大为羞窘,玉白的脸通红,反而李放面色如常,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不得了,他许是忘了,此时不是只有他一人在石上,后面分明是退无可退了,当下栽进了水潭里。
周芷若心一紧,喊,“师兄!”也顾不上羞涩,忙下水要去捞他,等真踩在水里了,才发现多虑了,反而闹了乌龙——潭水浅的很。
青衣少年忽然摔进潭水中,一时有些茫然,坐在水中不知所措。周芷若忙过去牵着他,爬上了岸边又伸手把少年拉起来。等两人总算上岸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看李放,他浑身也是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往常看着冷淡的表情,此时倒显的有几分呆,她唇角一弯,眼中带了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