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少年简叙此番经历,灭绝皱眉,有些凝重。

江湖上竟有这样的两个角色?当一派也使得,偏偏是别人的仆役。

灭绝沉吟片刻,“果然是这样的高手,你输了也不出奇,平安回来就好。”

少年不语。

灭绝看着他长大,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叹一声,“人没有不输的。即使是张真人,你去问他,他输的少么?”

她担心他和孤鸿子一样。

师兄就是太傲气,他从没输过,因此只输给杨逍一次,他竟然到了自尽的地步,丢下她一个,叫她至今又想又恨。

李放低声说,“我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耐心!”灭绝皱眉,“你当然会是。但武功没有一日成就的道理,你察觉不到自己已经因失败而急躁了么?”

所以这便是遣弟子下山游历的原因了。

他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抿唇不语。灭绝看了也不忍,“你的心性原本最好,如今却乱了,我原先以为你无需靠此道,现在看来还是练一练好。”

她起身,进了内室,待出来时,手里捏了一根锦带。

“低头。”

少年依言。

灭绝把锦带轻轻从他眼前绕过,在脑后缠好,她松手,多余的锦织云雾般飘下,垂在脑后,落在脊背上,贴着乌鞘剑。

灭绝道,“自今日起,你便修心,练心剑,不要看,不要想,只管握着的剑便是。”

李放低低地应了声。

视觉受阻,尽管可听声辩位,对那些静物却没有办法,他走的有些跌跌撞撞,灭绝在身后凝视他,长叹一声。

师兄,你怎么舍得?

青衣少年摸索着墙,慢慢前进,在过演武厅门口时,敞开的门使他摸空了一瞬,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扑去,撞进一个硬朗的胸膛里,对方下意识接住了他,双手摁住他脊背。

“李师弟?”那人轻声唤。

那声音轻,带着些变声期的沙哑,李放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抬头道,“宋师兄?”

他怎么在这里。

宋青书轻轻松开他,凝视一会他眼上的锦带,“你……你眼睛怎么了?”

李放道,“历练时出了一些事,师父叫我练心剑。”

宋青书沉默了一会,“怎么会出事?你一人去的?”

李放嗯了一声,“对方很强。”

他还没说话,忽然感觉眼睛被轻轻抚/摸了一下,宋青书的声音有些低沉,“你还练剑么?”

李放:“自然。”

宋青书说,“心剑也好。”

他忽然拉住少年的护腕,带着对方慢慢往前走,“边走边谈吧。”

即使有人带着,落步时的彷徨不定依然是难以避免的,何况身旁并非他全心托付信任之人,他走每一步都很小心,还靠着对峨眉的熟悉才不至仓皇。

宋青书道,“我想问你一些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犯。”

李放嗯了一声。

他问,“你觉得……殷六叔,怎么样?”

李放微微一思,简短地道,“还好。”虽然如少年,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有点废手帕。

“是么?”宋青书道,“你会这样看一个人,实在很稀奇。”

李放:“为什么?”

他突然踩进松软的竹叶地,身形一歪,宋青书握了握他的肩膀,把人带了回来,淡淡道,“我以为任何人都入不得你眼的,你既在看对方,也没有看进对方。”好像万事都不在意,走着只有自己的路。

少年沉默,“我是这样的?”

宋青书道,“小时候是。”

现在似乎不是。

小时候,无论他如何追逐他,崇拜他,渴望与他亲近,也得不到分毫回应。因那场误会,少年每次来武当,他都有意避开。可上回瞧见杨不悔,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也许早就变了。只是他不敢再看。

“想不到你会这样耐心……”他笑了笑,“可能人总有长大的时候。”别人由童子到少年,这个人却像是由神到人。

宋青书道,“殷六叔托我和你说,谢谢你手下留情。”

李放轻声道,“不必。”

宋青书偏头去看少年,阳光从竹叶缝隙间落入,他雪白的侧脸光影分布,神态安静。他说,“六叔曾经对纪师姊一片痴情,不想他也有变心的时候,还决然去退了婚。”

李放一怔,“什么变心?”

“你不知道?”宋青书有些哑然,“……那也很好。六叔告诉我们,他退婚是因为喜欢上了旁的姑娘。”他微微一笑,“你知道那是谁么?”

李放轻轻摇头。

两人转下台阶,此处最麻烦,他晃开了宋青书的手,扶着石壁一阶阶往下走,速度很慢。对方也慢慢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动作,忽然不说话了,想来是怕他分心,动作不稳。

等两人下了台阶,他才接着说,“那位姑娘,年纪比他小。”眼前似乎又浮现殷梨亭被其余四侠追问时的羞涩神态,他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听说很温柔,只是不常表达。”

李放听着觉得有点像贝师姊。

也对,之前百岁宴,贝师姊和纪师姊是结伴同去的。想来殷师兄是这样记住了她的性格,被追问时又拿出来搪塞别人。

只是,这样自污,他却没想到。

“……难怪师父动手。”他才明白,轻轻一叹。

宋青书并不接着往下说,反而忽然道,“早知道,不如让他去赴约。”

他说,“你本不该如此。”

应该完美无缺,天纵奇才。俊美风流,少年傲气。

怎么该是这样?

李放回想了一下那两名仆役的武功,实话实说,“他即使来,也无济于事。”

宋青书摇头,“两个人在,总是不同的。”

两人到了院门前,宋青书凝视了他一会,笑了笑,只是他看不到,道,“上回你说,你不想娶妻。我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答了丁师姊,即使她比你大许多也无妨。”

李放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些,于是不语,静静听他说。

宋青书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李放沉默片刻,“你呢?”

宋青书轻声道,“襄王多梦邂凌仙,我偏爱巫山神女。”他似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过,不是真的亵渎神仙,只是见人风采心折罢了。”少年谁不爱颜色?远望总是倾慕,即使求近不得。

他道,“可惜了。”

李放说,“为什么?”

他不语。

宋青书道,“我代太师父来峨眉赔罪,本是要去见师太的,就此别过了。”

二人在门前分别。

结果才没多久,小窗上又传来敲击声。

李放把窗打开,他瞧不见外面的人是谁,只能依照印象,似乎只有敏君师姊不爱走门,偏爱敲窗,轻声喊,“师姊?”

丁敏君瞧见他那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伸出双手捧着少年的脸,她的指尖非常冰凉,还在颤抖,李放尚未说话,她忽然呜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她的手指在锦带上轻轻抚摸,喉咙里还有堵塞的泪音,出声也很沙哑,“疼不疼?”

李放:“我……”

才听到他的声音,丁敏君好像憋不住了,原来只是两行的泪水忽然疯狂涌了出来,她脸色惨白,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往怀中带,他听的她激烈鼓动的心跳,听她呜呜哭泣,“都怪我,闹什么脾气,偏要和她争,我争什么呢?”

他拒绝她陪从,原先以为是要和纪晓芙一起,原来不是。

“早知如此,说什么也要跟去……”她低着头,下巴搭在他发顶,水珠划过,滴落在乌发间,她眼圈红了,死死咬着唇,又松开,“怪我……怪我……”

李放埋在她衣领间,有些呼吸不上来,艰难地道,“师姊,我没事。”

赵明的仆役虽然厉害,却根本没有做什么伤害他的事。

丁敏君好像听不见了一样,呜呜地哭着,“怪我……”

李放暗暗叹气,强行挣开她,凭感觉直视她,镇定地道,“我没有事。”

她呆呆地看着少年的方向,有些出神,眼神哀怮,轻声道,“你的眼睛……你以后可怎么办呢?”一个剑客目盲,他的剑还能准确地刺向敌人的颈项么?

少年沉默片刻,他忽然明白为何宋青书和师姊都怪怪的了,顿时头疼,“我的眼睛没有事,是师父为了定我的心性,叫我蒙眼练心剑。”

丁敏君怔怔看了他一会,忽然伸手去碰他脑后的锦带,“我瞧瞧。”动作还有几分急迫。她快速解开了锦带,少年应时睁开了眼,纤长羽睫轻扫,凤眸瞳仁漆黑。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

少年伸手,将锦带从她手心抽回,又系回眼上,“师姊,谁同你说的?”

“宋青书。”她下意识答,“路上碰见了,他和我说你受伤了。”

语毕,她忽然脸色铁青,“若不是他,我怎会误会?”

白白哭了一场,真是丢尽了人。

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将剑从背后抽出,气势汹汹地往外走,连道别也顾不上,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法。”

从背影,只能瞧见她一小片耳朵,红透了。

她自尊心最强,恐怕觉得自己刚刚太莽撞,丢了面子,要去和宋青书算账了。

可惜她没抓到人。

他溜的比兔子还快,替张三丰传完话,就飞快下山了。纪晓芙在门内人缘相当之好,殷梨亭退亲,可以说是让武当来客在峨眉都收不到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