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屏围榻,扇扇山水,颇为雅致。

身量单薄的少年人闭目沉睡榻上,一旁是位年轻小姐,黄衫绿裳,鬓边垂珠,是十足的秀雅汉家姑娘打扮,她托腮,仔仔细细瞧了他的睡容,忽然好奇地伸出手,玉白的手指在他眉间朱砂一点,随后微微笑道,“原来真是天生的。”

她本以为是峨眉掌门信佛,让弟子这样打扮呢。

她的手还未收回,那双闭着的凤眸忽地睁开了,长睫轻扇,在她手心扫过,她心神一动,将手收回了,镇定地道,“你醒了。”

青衣少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简短地道,“你是那两人的主人?”

她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你识不识得我?”

其实也很好认,似她这般秀美娇媚的容貌,纵使未长成,也独有一种风流,是男装所掩盖不了的,故而李放微微颔首,“赵小姐。”

她托腮,鬓边珠串落到小巧的耳朵上,似笑非笑地道,“难得你这么客气,我问你名字,问了你两次,你不说,请你做客,也请了两次,不肯来,李公子真是好傲气。”她喊那么一声李公子,此时有种炫耀意味,仿佛在说,你不说,我也能查到,你不来,我也能强请你来。

李放道,“你若不戏弄我,焉知我不会以礼待你?”

“戏弄你?”她说,“我哪里戏弄你啦?”说着便以手指点点榻边扶手,仿佛认真思考似的,“你是指哪一点,我不过与你谈谈花,谈谈戏本,若说戏弄,实在是无稽之谈。”

“可惜我有心与你结交,你却如此待我。”她假意轻叹。

李放道,“将我绑来结交?”

“何来‘绑’一说?”小姐狡黠一笑,“我的仆从武功比你高,可却没伤你半分,你之前昏睡,我有许多机会伤你,可也没做。若说绑,你现在自由的很,怎么叫绑你?”

她说的仿佛很有理,如果真有恶意,确实够他在阴司来往几回了。只是想与人结交,不成便使出这种手段,实在肆意妄为的很,不像武林正派作风。

李放道,“既然阁下是请我来,那我便告辞了。”

“慢着。”小姐握住了他的护腕,从容道,“哪有你这样的客人,让主人连尽招待之宜的机会也没有。我正要在江南待几天,不如让我一道‘招待招待’你。”话虽如此,她有意咬重了招待之音,分明是说戏耍。

李放沉默片刻,“我若不应呢?”

“那我只好绑你来了,”小姐微笑,“五花大绑,系了绳落在我手里,我牵绳走前头,你走后头,顺便唱一出大戏,咱们撂地为场。”

这强盗似的话,偏她说的理直气壮。

青衣少年紧蹙着眉,他还不曾叫人这样逼迫过,甚至连冒犯的话也很少听到,但技不如人,确实无可奈何。小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色,暗道这人实在生的妙,眉蹙也别样风流,心念一动,又进一步逼他,“只是陪我玩几天,你不也是来江南玩的么?我们作个伴,多好呢。”

宁折不弯是蠢材。她心里说。

从前见那些士大夫动辄寻死的例子,她就厌烦,寻死多容易呢?触柱流芳百世,可真要活着,暗待时机扭转乾坤,才算大丈夫。

什么五花大绑,倒是骗他的,若是再拒绝她,就叫二老以玄冥神掌将他废了,也好叫他看清楚,形势比人强。

她静待少年回复。

良久,才听他轻叹,“好。”

小姐莫名松了口气,复又笑道,“既然你答应了,就是我的客人,今夜先歇在此处,明日我们再去游玩。”

说来也巧,正值七月,本来闷热,结果昨日一场小雨,暑热全消,清风朗朗,打伞的功夫也省下了。

青衣少年与白衣少年并肩,只他两人,赵明许是真来江南游玩,她一声令下,仆从便退却了,于是只剩下他们。

街边热闹,叫卖不绝,她好奇地看了看,见小贩多是卖彩丝、香囊,再看街上行走的,竟然多是妇人小姐,难道江南市集便是如此?“小青,你们汉人的姑娘家都爱买这些吗?”

她走到摊前,翻了翻那些五彩的络子,随口问了一句。

小贩眼毒,立刻便瞧出这是位少女,但他也机灵,不同她说话,怕人家嫌他一个臭男人冒犯,反而对旁边的李放道,“公子,这乞巧市里,再没别家的丝染的比我家漂亮了——”他捻起几根来,“旁人的不行,染料不好,放久了色黄,我卖的都鲜艳,多久都是那个色!”

他笑眯眯地问,“您要不给令妹买几束?保管编好的比别人漂亮。”

赵明说,“我可不是他妹妹。”

小贩瞧了瞧他俩,见男的俊秀,女的俏丽,仿佛明悟了一般,“原来如此,实在很般配!小郎君,你可要大方些。”

赵明俏脸微红,一双眼瞪他,“什么般配?”

她气的扭头就走。

李放瞥了一眼,问道,“哪个卖的好?”

小贩本以为这桩生意做不成,闻言眉开眼笑,指着上面挂好的几个彩丝边扣的花鸟一类,“这个喜鹊卖的最好,都是年龄小的女孩子最喜欢的!”

少年嗯了一声,要了两只彩丝喜鹊,小贩喜滋滋地继续推荐,“这个莲花也卖的好,对了,还有茉莉。”他会察言观色,见小郎君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大着胆子把那两个也包起来给他。

李放才付了钱,黄衫少女就脚步匆匆走回来,扯着他的袖子,羞恼地道,“买什么买,你还敢买。”

想到方才小贩说的话,她心里就又羞又气,偏偏李放还真的买下了,当下心里有些古怪的情绪,心想莫非这小子看起来冷冷淡淡,其实竟然对她有不轨的想法?于是斜了少年一眼,故作自然地说,“小青,我问你,你怎么买那些女儿家的玩意?”

少年淡淡道,“总之不是给你的。”

赵明愣了愣,咬牙道,“谁稀罕?”

于是气鼓鼓地走了几圈,却发现大都是卖这些玩意的,还有的在卖发膏,她只瞥一眼,那些贩夫便知机的喊,“桑叶发膏,桑叶发膏,洗了头发黑如稠,滑如水欸!”

什么日子,平白卖起洗发的膏脂?

赵明到底忍不住,也忘了刚才生的闷气,问道,“你们的集市往常也如此?”

李放早猜出她不是汉人,尽管对方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也不奇怪,“明日七月七。”

赵明恍然。她虽然博览群书,颇通汉家诗书,但毕竟都是在纸上看来,平日里住在甘州,那里是没有什么乞巧习俗的,而苏杭盛行。她喃喃道,“倒是赶巧了。”

虽说是女儿家,但也没经历过这些,一时觉得十分有趣,再看这集市,顿时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不像方才嗤之以鼻,而且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但凡她觉得好的,都要买上许多,然后往少年手臂上一挂,自己两手空空,颇为自在。

见他神色不变,似乎没有异议,一时心中想,“这人看似面冷,实是个呆子,但凡是个姑娘家,是不是都能骗得他怜惜?”这样一想,忽然又有些生气,挂东西时有意无意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

李放:“……”

两人绕过乞巧市,遇到一个卖面人的,捏的实在好,美女细腰,武夫挺拔,油面糖蜜。跟前围了几个童子,只看着流口水,并不买。

赵明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忽然拉过李放,凑到少年跟前,吐气如兰,轻声说,“你有没有姑娘?”她这话说的暧昧,又很孟浪,实在不像她平日高傲的性格,但那是在属下前,不知为何,她每每见这人,就很想逗弄他。

李放听不懂,“什么?”

赵明道,“哎呀,呆子。”她手中折扇在他胸口轻轻一敲,少年蹙眉,仿佛看洪水猛兽一样退后了一步,她脸上流露几分不悦,“我好心帮你长见识呢,哼,我哥哥在你这个年纪,房中已有了许多姑娘,你不会没有吧?”

她明知对方是峨眉弟子,戒淫/欲,但偏要那样说。

李放才明白她的意思,冷冷道,“没有。”

赵明却不顾他的冷脸,笑道,“我帮你买几个。”

李放:“不必。”

“假正经。”赵明似真似假地骂了他一句,引诱似地说,“真不要?保证是芙蓉粉面,红袖纤腰的美人,你若再拒绝我,可真就没有了。”

李放冷声道,“不要。”

赵明忽然扑哧一笑,转身往那老翁跟前去了,故意高声道,“老人家,来几个美人。”

老翁笑眯眯地,“好嘞。”

李放:“……”

他脸色铁青,赵明尤嫌不足,在他身边摇着折扇调笑,“诶呀,俗语说,心邪则见外皆邪,小青,你刚刚是想了什么呀?”

她忽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晃,原来少年扣紧了她的手腕,强硬地把她拉到老翁面前,冷声道,“给她拿个武夫。”

老翁道,“好嘞,这里有霸王,关公,秦琼,托塔天王、狄青等将军,小郎君要给这位小姐挑哪个?”

李放道,“狄青。”

赵明玉白的脸上蒙了层红霞,犹如白璧照阳一般,越发娇媚,但她眼睛里却是怒火,咬着下唇骂道,“你这小淫/贼,敢这样戏弄我。”竟然说要给女儿家买个……买个……她若戏弄他可以,但绝不允许他反过来这样说。她自恃身份,哪里容得男子调戏?

“淫/贼?”李放重复了一遍,冷冷道,“心邪则见外皆邪。”

赵明听他拿自己说过的话还击,一时气的胸脯起伏,张嘴就是讥讽之词,“哼,闻面涅将军容貌秀美,用兵如神。我想你也不错,虽说为我家仆所擒,但武功也还算看的,又男身女相,颇与他相似。他是狄青,你是小青,他既然是武曲星,你算个小星君罢!”

明着是褒扬,分明是拿狄青嘲讽李放是个武功不济的绣花草包。

此话才出,那双冷冰冰的凤眸剑一样看向她,她自幼居高位,从小在牙帐中就学父亲用兵,哪里会怕他,当下昂然回视。

老翁左手一支美女面人,右手一支武夫面人,茫然地看着这对忽然剑拔弩张的少年少女,讨好地道,“两位是郎才女貌,都像天上人物下凡哪,何苦彼此起争端?”

赵明羞恼道,“谁同他郎才女貌。”

老翁张张嘴,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若非是一对,为何乞巧前结伴而来?

她转身就走。

李放反而平静许多,接了面人,“多谢。”

老翁忙道,“当不得,当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