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这一晚睡的极不安稳。

殷梨亭半夜里就越过了乌鞘剑,整个人欲图缠死他,李放比他矮,又还未长成,被埋进去差点闷死了。他于眠中清醒,睁眼在一片雪白衣物中,抬头就是殷梨亭睡的红扑扑的脸,对方眼睛闭着,应当是梦中无意识为之。

他勉强抽身,用锦被把殷梨亭卷了卷,往墙边一送。自己干脆也不盖被了,手背在眼上一搭,又沉沉睡去。

次日再醒,身旁已经没有人了,想来以殷梨亭的个性,回想起昨夜的事必然羞愤欲死,想来有一段时间不用见他了。李放实在被他哭怕了。

他收拾了床铺,洗漱了,用过早饭后就提剑去了宋远桥的院子。宋青书来开了院门,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妆奁,“杨小姑娘的?”

这也很好猜。李放嗯了一声。

他们去时,杨不悔已醒了,笑嘻嘻地接了妆奁,放回屋里。宋青书看着她稍稍显肿的眼皮,若有所思,忽地问,“昨夜不是她在哭吧?”他睡的离后山近,半梦半醒间总听到哭声,呜呜咽咽。

李放没有正面回答他,“你听到了?”

宋青书道,“嗯,她怎么哭了?”转念一想,也不该问李放,他住的还近些,李放昨日同殷梨亭在屋中谈话,不可能到后山来。

李放心想,应该是殷师兄。

因为杨不悔哭的声音很小。

只是他不可能告诉宋青书,遂闭口不谈。

李放后来一直在天柱峰练剑,只是这回偶尔会抽出几日陪杨不悔。张三丰每年出关三个月,这回有两个月都花在他身上,一直到闭关。李放也适时收到师父的信,方才猜出她原来早就和张三丰商量好了。

来时是宋青书迎,走时却是殷梨亭送,他总算肯出面见人了。后来这一个半月,听说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中,想来应该是在迎风洒泪,不好教外人看见。这回他看起来倒多了几分六侠风采,立在船头,身姿挺拔,白衣疏朗人如玉。

殷梨亭问,“你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李放不语。

他们都明白他其实在问什么。灭绝向来是让纪晓芙和他交替去的武当,此时往后,下次往前,约莫就有一段纪晓芙要来的时间,殷梨亭恐怕一时半会无法面对她,也许会选择出山门一趟,暂时躲过了。

李放:“不能确定。”

殷梨亭哦了一声,自怀中拿出一个项圈,“这是给杨小姑娘的见面礼,之前没来得及。”李放接了,在杨不悔脖子上戴好,她努力低头看了看,笑道,“谢谢殷叔叔。”显然又玩心大起。

殷梨亭勉强笑了笑。虽然纪晓芙传话说并不是他的错,可他总觉得是自己哪里不好,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哪里都不好,尤其在年纪上。

杨不悔喜滋滋地跑回船舱,显然又要去照镜,然后打扮,她最喜欢这些。眼看着她跑远了,殷梨亭才收回目光,幽幽叹道,“李师弟,我是否也上了年纪了?”他说出上了年纪四个字,实在伤自己的心。

李放问,“于我么?”

殷梨亭自然不想提起纪晓芙,嗯了一声。

李放实话实说,“是。”整整十八岁。

殷梨亭:“……”

他抿唇,又期期艾艾地问,“可是看起来,看起来还不算老吧?”他自认外貌还如青年一般。太师父百岁尚且童颜,他养气虽不及,但也很好了。

李放凝视着他,他反而脸一红,强忍着偏头的欲/望,“怎、怎么样?”

李放简短地道,“很年轻。”

殷梨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既然不确定下次何时来,等你出山历练时,能否告知我一声?”想来也不久了,李放若下山,必然不可能来武当,想来就是纪姑娘来的时间。

李放没像他那样转过几个弯,凝眉道,“什么?”

殷梨亭说,“我届时来找你。”

李放:“……”

他实在不算很想与殷师兄同行。

殷梨亭看他眼神,却误会了,忙分辨道,“我不会影响你的试炼,如有打斗,我不出手。只是方便照看你,你不曾出江湖,还不清楚,他们比试并不堂堂正正的,下毒暗算,勾结欺诈,无所不为,就算武功高强,没有经验,也要栽在他们手中。”

只一人去,太冒险了。他初入江湖也是二哥带着的,实在大开眼界。本来自满的心,见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虽然厌恶,也不得不忌惮。他虽然确实有别的心思,但也存在这一番考量的。

李放微微颔首。

结果殷梨亭回想往事,反而像开了话匣子,忽然忆起当初许多感慨来。自在他面前大哭一场后,他算是破罐子破摔了,也少了几分难为情,往常在信上才说得出口的话,当面居然也能告诉他。

他慢悠悠地饮茶,被迫听了少年殷梨亭的许多江湖回忆,心中暗暗叹气。

等到了对岸,殷梨亭才依依不舍地住嘴,目送他和杨不悔去了。

结果才转身,自船舱中钻出一少年。

殷梨亭惊讶道,“青书,你怎么在此处?”

宋青书原是来送李放的,没想到殷梨亭在,他索性隐了气息,躲在船舱听他们说话。越听越震惊,这还是他腼腆羞涩的六叔吗?问李师弟时那口吻……仿佛怀春少年试探心上人。后面多话的样子,就更不像平日里内敛的六叔了,他怎么不知道六叔这么健谈?连自己少年时的事也能兴致勃勃说个不停,像在人面前展示似的。

实际上,殷梨亭确实只是忽然想起。

宋青书道,“想不到六叔和李师弟关系这样好。”

殷梨亭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嗯,嗯……”

“只是……”宋青书微微皱眉,“李师弟初入江湖,自然有峨眉的姑娘们看照,六叔毕竟是武当弟子,只怕不合适。”

殷梨亭道,“他不一样。峨眉只他一个男弟子,他的师姊们,到底不好整日里跟着他的。”

六叔你就好整日里跟着人家么?

这句话在宋青书脑中徘徊,到底没说出口,他忍了忍,干脆侧面出击,“峨眉的纪师姊说不准也会同他一起。”

殷梨亭脸一白。

他实在听不得这三个字。

他的反应与往日红脸的模样相去甚远,宋青书犹疑地看着他,“六叔?”

殷梨亭道,“没什么。”

殷梨亭在张三丰闭关前一天,说明了来意。

他遵守承诺,并不透露出这其中有纪晓芙的意思,只是说自己要退婚。

张三丰道,“你忽然要退婚,需知纪姑娘已等了你五年,姑娘家可没有几个五年。我虽然不勉强你,但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不然武当如何对得起她?”

殷梨亭来之前,还真没想过理由,眼下慌慌忙忙,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支支吾吾一会,忽地道,“是我……喜欢上旁的姑娘。”

张三丰道,“你糊涂!”六徒不擅长说谎,既然说了自己是移情别恋,他并不十分怀疑,但自己这个徒弟,心性单纯怯弱,不曾想也会如此。他常在武当山上,偶然才下山,究竟是何时遇到了喜欢的姑娘?

殷梨亭垂头不语。

张三丰问,“你想清楚了?”

殷梨亭低声应是。

张三丰看他似乎有些神伤,到底有些疑虑,“你现在喜欢的那个姑娘,她是什么样子?”他倒有些怀疑自己的徒弟是否被人欺骗了。

殷梨亭哪里认识什么姑娘,像他这般羞涩的性格,自小都不曾同哪个姑娘多说过话,记忆里拼命回想都想不出几个姑娘的脸,他沉默的愈久,张三丰愈发奇怪。他心一横,开始张口胡说,“他,他很寡言。平日里话不多。”

张三丰心想,怎么有些像小放,不过世上寡言之人太多,只是他和那孩子接触的多,才第一时间想起他。他嗯了声,示意弟子继续。

殷梨亭要撒谎,白净的脸上又遍布红霞,好在他此时是在说“心上人”,也不显得突兀,“但是他很耐心,听我讲许多也不厌烦,我,我平日想的多,说的少,唯独在他面前,能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

张三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梨亭从小羞涩,许多话要师兄们逗着才肯说,不想遇到了喜欢的姑娘,竟然这样开朗。

殷梨亭脑中有了目标,说出口的话就顺畅许多了,“他虽然年纪小,但实在很沉稳,和他相处时,只会很安心。而且他表面上有些冷,其实是很温柔的,还替我拭泪……”虽然后来许是嫌他烦,干脆把帕子盖他脸上了。

张三丰:“……”

所以梨亭还在人家姑娘家面前哭了?

他复杂地道,“听着是个好姑娘,与你也很合适。”实在太合适了。毕竟梨亭哭起来那样子……这姑娘还待他这样温柔耐心,实在很好。而且寡言面冷,听着实在很像小放,叫他颇有好感。

殷梨亭越发红了脸,低低了嗯了一声。

张三丰才问了德行,又问,“她是什么样貌?”

样貌就实在是……实在是……

师父一问,殷梨亭就想起那枚梨花珠钗,然后脑中想起的可就太多了,但真要说的话,他的第一反应其实还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张三丰道,“哦,那生的好。”

性格这样好,样貌这样好,又和梨亭几多相处……纪小姑娘当然也很好,只是她和梨亭未免生疏了些。

他叹道,“难怪你喜欢她……只是对不起纪小姑娘。”

殷梨亭低声应是。

张三丰道,“你想过怎么和师太说不成?”

殷梨亭道,“我便如实相告,是我变心,对不住纪姑娘。”

张三丰道,“好,你亲自去峨眉道歉,无论她们是否原谅你,要心诚,如有打骂,不准还口,不准还手,是你该受的。”

殷梨亭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