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上,悬崖旁边,坐落一亭,四角齐飞。山势雄峻,层峦叠翠,正是傍晚时,天边重云四色相加,浓彩艳丽,红日大如盘,威威悬山顶。

亭内一人,乌发白裳,眉目清秀,带着些稚气,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温柔宽和,斟了一盅茶,却只是呆呆看着,并不说话。

待看到青衣少年负剑而来,他才从怔愣中惊醒,忙起身道,“李师弟。”

李放嗯了一声,“殷师兄。”

他在对面坐下,殷梨亭一下叹出气来,忽地趴在了桌上,把脸埋进去,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李师弟,我要是你这个年纪就好了。”

无忧无虑,每日同师兄们练剑,听他们打趣自己,偶尔出去行侠仗义,虽然羞耻,也会生些豪气。可长大了又不行,他看见漂亮的姑娘,不像以前一样只是好奇,反而心跳加速,满脸通红,也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完又唾弃自己。

峨眉的纪师妹,她那样好的姑娘,师父帮自己定了她,他,他其实也是高兴的,哪个人不会对这样的妻子心生羞涩?但是他不好,所以纪师妹不喜欢他。他就算再迟钝。也该知道了。今日杨不悔又提醒了他,虽然纪师妹还年轻。可他已经三十岁了,纪师妹不肯嫁给他。

他想起自己同她定亲时,那时她才十五岁多,和他的年纪实在差的远了,还是个小姑娘,但在峨眉一众姑娘中实在不俗。青年人虽然开窍晚,可看那样好看的姑娘,又知道她未来是自己的妻子,哪有不心跳如擂鼓的。

可惜她对他始终不假辞色,虽然客气,也矜持,但他们不是……未婚夫妻么?殷梨亭每每想到她,忍不住甜蜜,随即又是失落不安。这种心情纠缠着他,叫他连练剑都不像往常专心,师兄们不明白他的烦恼,笑他心有所属失了魂,他虽然羞涩,心底却很低落。

如果叫旁人知道了,一定很吃惊,这位三十岁的武当六侠,竟然还有着少年似的烦恼。他叫李放来,又不好同他直说,不像在信里那样明白。张三丰每年只出关三个月,必有两个月要叫李放来,同他下棋写字,说来也怪,这两人又似长辈小辈,又似忘年交,是以武当众人和他都算很熟悉了。殷梨亭也认识他许久。

两人通信往来,还是这几年的事情,他心系纪晓芙,又不好直接写信给她,就干脆转个弯,忸捏捏地写给她小师弟,也避嫌。但他生性羞涩,每每落笔,纪姑娘都变成了其他事,反而把自己的生活感慨抖落的一干二净。

李放第一次收到他的信,也颇为惊讶,打开一看,他的表情从镇定转向了微微迷惑。

盖因信上,殷梨亭先是问候他,说几月不见,于是给他写信来,再往下看,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絮絮叨叨的内容,什么和莫声谷去了哪里,救了谁,他的心情如何如何,往下看简直像殷梨亭生活实录。

约莫是他内敛,虽然心里想的多,可不知道怎么出口,往日只能憋在心里,正好无论如何不好在信里写纪姑娘如何如何,提笔才写了些平日的感想,一下收不住手了。李放偏偏是做一事就要认真的人,足足翻了好几页,才把这封长达几万字的信看完。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明白殷梨亭写信来想说什么。

话说殷梨亭忽然发现嘴上说不出口的事,原来可以通过文字表述出来,一时上了瘾,每日都写些,攒够一个月,红着脸翻阅一下,确认里面没有“纪姑娘”三个字,派人就往峨眉山上送。李放属实不知道怎么回,遂求问丁敏君。

丁敏君对于他有事先找自己还是满意的,但想到纪晓芙,又是恶向胆边生,“简单的很,他同你说些什么?”

李放答,“生活琐事。”

丁敏君心想,什么生活琐事,怕不是生活中如何惦念女人吧,等着放弟也回他纪晓芙如何如何呢,遂冷笑一声,“礼尚往来,你也回他你的生活琐事。”在‘你的’上重音。

李放:“……“

他的生活实在简单,脑中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但不回又失礼,于是勉强回了几个字。

武当这边,殷梨亭展信,见上面简短地写着,[已阅。练剑。]

殷梨亭:“……“

不过说实话,对方没有说什么嫌弃的话,也不评价他如何,他反而松了口气,自在了些。

大抵是信写多了,虽说多是他写了许多许多,殷梨亭渐渐也敢在里面写一些其他内容。刚开始对着信几欲烧掉,后来还是满脸通红的寄出去了,叫行人以为他是否写的情书。

峨眉山上,李放展信,果然又是好几页,但他已习惯了神色镇定地往下看,发现絮絮叨叨的生活日常中忽然夹杂了许多幽幽怨怨的语句。

李放:“……“

眼下殷梨亭把脸埋在手臂里,也是耳朵通红,虽然觉得和小辈讲自己的烦恼非常羞耻,却又住不了嘴,郁闷地说,“我都三十岁了,果然还是太老了么。”

李放一言不发。

他今年才十二岁,从理论上来说,如果殷梨亭当年足够争气,做他爹也使得。

殷梨亭没听到他的回复,也不在意,颇有些难过地道,“如果当日不订婚,我也没有这些烦恼。“这日子也不知几时能止,可要他突然又恢复单身汉的身份,他又有些不舍,做了三十年童子鸡,他也对和情人耳鬓厮磨,亲密相触心驰神往的。

当然,他更想要二人两情相悦,携手共度的甜蜜,只是得不到。

哀愁了一会,他又忍不住问,“你师姊怎么样了?“问出此话时,他白净的脸又是一红。

李放道,“很好。”其实不太好,但灭绝让他这样回复,他也不愿违背她。况且从事实上……,她虽然不太好,但她的女儿来了武当很开心。

殷梨亭落寞道,“那就好。”

又抬起脸饮了一口茶,品着那苦涩,道,“一眨眼你也长这么大了,如今连我也打不过你,你有没有下山的打算?”

李放道,“先潜心学剑。”

殷梨亭说,“那也很好,你再练几年,恐怕连师太也赢不过你了。”他心想,我若同你一样多好,不为外物所动。想着想着,又想回了那个烦恼。

于是长叹一口气道,“还是少年好。”

李放同他饮了一会茶,才回房去,不悔住在宋远桥那里,宋夫人在照看她。原来她怎么也不肯,吵着要和李放一起,只是宋夫人温柔和善,她看的想起了娘,又心软了,不愿闹她,乖乖在那边住下了。

反而宋青书从自己屋里跑出来,厚着脸皮要和他抵足同眠,并且振振有词,“我们虽然不出一门,也算自小认识的好兄弟,一年才见你几次,不行么?”

李放还是让他进去了,就此让他吃闭门羹,未免有些让他丢人。

宋青书进了屋,瞧见他桌上的纸,看了几眼,赞道,“太师父说,在此道上,只有你和五叔有天赋,果真不错。”五叔是张翠山,也是张三丰昔年最喜欢的徒弟,却在他百岁宴上自尽了,李放当日并没有去,因纪晓芙被派去了,他需留下照看杨不悔,那时她才三四岁。

李放不语,也不解衣,褪了鞋袜往拔步床上躺下,临了还取下火树琼枝放中间。宋青书看了直觉得古怪,虽然知道他爱剑,不肯轻易放剑,但总有种错觉,仿佛这是昔日梁祝似的。只是他们用碗隔阻,李放用剑。

他心思转了几圈,也解剑躺了下去,火红勾玉正好在他耳边,热乎乎的。他捏了细瞧,见起通透,宛如真有火焰在中心跳跃,感叹道,“你继承了昔日天下第一剑客的剑,以后估计也能取代他,就是那雄剑,恐怕不能再出世了。”他还记得李放白日里说以后不娶妻的话。

李放道,“雄剑已有主。”

宋青书眨眨眼,“什么?”

李放:“师父将它赐给了小师妹。”

“你不是最小的么?”他脱口而出,忽然想起之前太师父带回武当的那名小女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给了周姑娘。”

一雄一雌,偏偏又和那对夫妻一样。

他问,“为何给了她?她才入武道,你师父就这样喜欢她了?”

李放嗯了一声,“她惜才。”

“这也不好,”宋青书轻声说,“旁人知晓了,恐怕以为你们是一对呢,她虽然小,可以后长大了怎么办?”如此仿佛是灭绝钦定姻缘一般,好似峨眉一对鸳鸯。李放他,他应该是没有这种心思。

这样说着,他又有些不确定,毕竟曾经喊着要和太师父一样的殷六叔不也有了未婚妻么?还为此终日烦恼。

李放不语。

他本不在乎这些,若是真有这些流言,灭绝虽然恼怒,却也不太放心上的,大不了给她换把佩剑便是。

宋青书听不到他的回答,只能侧脸去看他的神色,这一看却呆住了。灯光柔和,照的那比雪还白的美人面如玉一般发着莹润光泽,秀眉如柳,唇不点而红,垂睫遮去凤眸,在眼下打着阴影,一点朱砂在眉间,宛如白玉点红。

小时已绝俗,让他一眼便痴,梦中也心心念念,后来见的少了,想起李放是男儿身,热情便浇灭了些,到底很遗憾,于是总躲着他,本以为自己现在看到他也算心如止水,谁知实是弟弟的“李妹妹”长大更不了得。

宋青书感叹,“李师弟,似你这般俊美,又少年有成,以后也不知道是哪家女子有福了。”

大概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凑到一起,总要说些和女人有关的话题,何况他在武当,本没有什么同龄人,武当七侠里,只有宋远桥和张翠山娶妻生子。

他好奇地问,“你算峨眉一根独苗,万花丛中一点绿,我问你,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李放道,“没有。”

宋青书笑了笑,“好,我换个说法。你觉得哪个师姊师妹最好?”

李放:“丁师姊吧。”

宋青书:“……”

他艰难地道,“丁敏君姑娘吗?她,她比你大七、八岁吧?”难道李师弟喜欢年长些的?他可不像那种稚气爱被照顾的少年人啊?

李放道,“十岁。”

见宋青书不语,他又重复了一遍,“是年长十岁。”

宋青书:“……嗯。”